作者：曉佳奈

? ? 尤斯提提亞天文臺里擁有世界最大級的天體望遠(yuǎn)鏡。其他還有諸如可以在設(shè)施內(nèi)進(jìn)行租借的小型天體望遠(yuǎn)鏡、設(shè)置在天文臺里的種種設(shè)施等等，各種各樣。由于尤斯提提亞本身便是一個絕佳的觀測地點，所以只要有工具就能找一個自己喜歡的地方眺望星空。

? ? 在日出前昏暗的天空下，里昂帶著自備的天體望遠(yuǎn)鏡和兩張毛毯和其他必需品和薇爾莉特碰面了。

? ? 「老爺，我來幫你拿吧?！?/p>

? ? 「不用?！?/p>

? ? 「但是這些看起來很重?！?/p>

? ? 「不用了?！?/p>

? ? 薇爾莉特默默地跟在里昂身后，他們逐漸遠(yuǎn)離石造的街道。畢竟是建在山上的城市，即使是在這夜晚也該尚有暖意的季節(jié)里這兒也是涼颼颼的。而里昂他們要去的是更深的山中，所以當(dāng)他們到達(dá)目的地的時候身體已經(jīng)涼透了。

? ? 「快把這裹上，然后再把這湯給喝了。我去組裝望遠(yuǎn)鏡?！?/p>

? ? 在里昂選的觀測地點還能看到幾個其他觀測者的身影。這里乍看之下是一處寬廣的平原，但往前稍微走走就是斷崖絕壁。不過，這里并沒有什么阻擋視野的障礙物。周圍還有大樹擋風(fēng)。夜空一片清朗，今天可謂是迎接兩百年一現(xiàn)的彗星的最佳日子。

? ? 「老爺，那就是阿里彗星嗎？」

? ? 薇爾莉特視線的前方，是在空中隱約出現(xiàn)的發(fā)光團塊。

? ? 「接下來那就會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漂亮。彗星接近太陽之后就會被蒸發(fā)，而被蒸發(fā)出來的星屑就會拉出彗尾。這時候的彗星就是人們俗稱的掃把星。能看到這樣的彗星的，只有在日落時的西邊或者日出時的東邊。雖然得花費不少時間，但絕對有等待的價值。來，坐下吧?！?/p>

? ? 薇爾莉特的身邊漸漸擺滿了里昂準(zhǔn)備好的東西。

? ? 用舊的地毯和長時間坐著也不會失去彈性的坐墊，還有又輕又保暖的毛毯，以及既美味又暖胃的湯。

? ? 「你還冷嗎？女人那么怕冷真是麻煩死了。要再來一張毛毯嗎？來，快裹上吧?！?/p>

? ? 雖然嘴巴不討人喜歡，卻很擅長照顧別人的男人。

? ? 「……老爺您真是溫柔呢?！?/p>

? ? 薇爾莉特嘀咕著，任由里昂粗暴地往她身上裹著毛毯。

? ? 「說，說什么蠢話呢！我一點也不溫柔，倒不如說不擅長和女人來往，冷淡得要死呢。」

? ? 「是嗎？但在我看來我正被溫柔地照顧著。雖然老爺您的確不曾和機關(guān)里的女職員有交談過……」

? ? 她看起來對他人一點興趣都沒有，卻有好好地觀察著。

? ? 「我單純只是討厭女人而已……」

? ? 這么說后，里昂便開始不自覺地觀察著薇爾莉特的反應(yīng)。而她則在靜靜地等待著下文。

? ? 「不，不是啦……我也不是全都討厭。只不過……這玩意兒就像是詛咒一樣，一旦對方是個女人，我就會覺得她不是什么好東西。我也明白的，女人當(dāng)中也是有好人的?！?/p>

? ? 「您是被女性……殘忍地對待過嗎？」

? ? 薇爾莉特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里昂對同事們也未曾提起的，他的心傷。于是，里昂注視著眼前這個美麗的女人，心中想道

? ? ——說到底……這家伙只是個會離自己而去的他人罷了。

? ? 無論自己和她說了什么，這之后自己和她也不會再見了。既然如此，那這輩子僅此一次敞開心扉地和他人交流試試，應(yīng)該也不錯吧？幸運的是這女人又死板又不愛說話，也不會和別人說起，自己在深山里見過的某個男人的過去吧。即使說了，想必也不會造成什么影響。

? ? 「這事你千萬別和別人說，你能答應(yīng)我嗎？」

? ? 不做如此計算就無法向他人吐露內(nèi)心的里昂松開已經(jīng)設(shè)置好的望遠(yuǎn)鏡，兩手握拳。

? ? 「悉聽尊便?！?/p>

? ? 本應(yīng)涼透了的手心因為緊張，不一會兒就被汗?jié)裢噶恕?/p>

? ? 「我……我是……我是在這個鎮(zhèn)上出生，在這里長大的。你……應(yīng)該也聽到圖書館那些家伙說的了吧？」

? ? 「您聽到了嗎……」

? ? 「嗯……如他們所說。我的母親是個流民，是個吉普賽人。你聽說過吉普賽人嗎？她們輾轉(zhuǎn)世界各地，通過唱歌跳舞，來展現(xiàn)自己的才能……跟你們自動書記人偶差不多。」

? ? 里昂一邊說著，一邊回憶起自己那已經(jīng)被趕到記憶角落里的母親。

? ? 「吉普賽女郎大都很奔放，既有四處交情人的濫情之人，也有愛上一個人后就要追到天涯海角的癡情之人。她們大都是這二者其一。我的母親也不例外，她和這鎮(zhèn)上的某個男人相戀后生下孩子，而那就是我?！?/p>

? ? 母親和他說過，綠色的頭發(fā)是非常稀有的。

? ? 母親告訴他，那是和其他人種結(jié)合，突然變異后的產(chǎn)物。所以你是非常寶貴的存在。你是人們寶貴的，愛的結(jié)晶。

? ? 母親的發(fā)色是亞麻色。貼在她身邊，能聞到一股甘甜的香氣。里昂也曾因為自己的發(fā)色而被人嘲笑，但一直以來都沒有去染掉，應(yīng)該也要歸功于母親的這番話。即使在他人眼中這是多么怪異，里昂也不愿意將這受祝福的證據(jù)抹去。

? ? 而父親極少在家，所以對于他，老實說里昂幾乎沒有任何記憶，只記得當(dāng)時他就職于夏海爾的文獻(xiàn)搜集科，是個頭發(fā)灰白，有些駝背的溜肩大胡子男人。他是個怎么也說不上好看的男人，但母親卻深深地愛上了這樣的他。

? ? 「當(dāng)初是媽媽再三請求，你爸爸才肯和我結(jié)婚的哦?！?/p>

? ? 她都這么說了，估計也沒假了吧。

? ? 年輕貌美的母親為何會愛上個性寡默的父親，父親又為何會接受母親，現(xiàn)在這些已經(jīng)不得而知。

? ? 唯一知道的是，那時他們看上去一直都是那么地恩愛。

? ? 母親常?？旎畹爻瑁赣H則坐在長椅上，一邊看著報紙，一邊聽著母親的歌。偶爾母親還會硬拉父親起來，讓他陪自己跳舞。而父親也不曾拒絕，總是以蹩腳的舞步配合著。而一旁的里昂則總是背對著他們，聽著他們的笑聲，安靜地看著星星的圖鑒。這是他們家的日常。里昂覺得這是非常美滿的家庭。

? ? 總是在意自己的孩子而導(dǎo)致夫妻不和的家庭不在少數(shù)，但這種事唯獨放在里昂家是不可能發(fā)生的。畢竟母親最愛的是父親，而里昂不過是他們愛情的結(jié)果。

? ? 所以，自打父親外出搜集文獻(xiàn)后下落不明的那天起，母親便拋下自己去找他也在情理之中。

? ? 搜集隊在一個化為廢墟的王國失去聯(lián)絡(luò)。曾經(jīng)繁盛一時的地下帝國毀于天災(zāi)和饑荒，現(xiàn)在已化作亂葬崗的那里成了野獸和山賊的巢穴。

? ? 雖說類似于「踏入此地就會被施與詛咒，再也無法活著走出去」這種傳聞傳得路人皆知，但卻從未有人能找到搜集隊那六人的尸體，面對如此事實，去搜尋他們的人們也只能就此空手而歸。

? ? 所謂文獻(xiàn)搜集其實和探險是一樣的，在搜集的途中遇難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母親選擇和父親結(jié)婚的時候應(yīng)該也對此做好覺悟了，話雖如此，做好覺悟卻不代表能夠坐視不理。

? ? 將孩子與深愛的丈夫放上天平，她最后選擇了更愛的一方。

? ? 自已關(guān)于母親最后的記憶，是她打開家門走向外面的背影。她一語不發(fā)地收拾行李，留下數(shù)月份的生活費和飯菜，告訴自己哪些人值得信賴后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然后便拋棄了自己作為母親的義務(wù)。

? ? 她轉(zhuǎn)過身去，從一瞬起，她就變成了一個單純追尋著自己所愛之人的女性。

? ? 那是經(jīng)過戀愛洗禮之人的背影。

? ? 雖然被母親拋棄令自己很是傷心。

? ? 但最難以忍受的，是她對自己朦朧淚眼的視而不見，對自己顫抖的低聲哀求的置若罔聞。

? ? 她沒有回頭，而是毫不躊躇地打開了門。

? ?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p>

? ? 她用一句殘酷的謊言代替告別，就此杳無蹤跡。

? ? ——我們一家人幸福時光一定也隨之一去不返了。

? ? 她是拋棄自己后便消失無蹤了嗎？抑或是——

? ? 雖然不想這么考慮，但她也許是為愛而死了也說不定——就像她為愛而生那般。

? ? ——女人全都蠻不講理。因為一個愛字就立馬變得渾然忘我，絲毫不會顧及到他人。

? ? 她們都只關(guān)心自己，才不會管他人的死活。

? ? 所謂戀愛，只會使人蒙昧。

? ? 為人父母者，怎能做出如此行徑？

? ? 里昂深挖著自己的記憶，質(zhì)問道——為什么？

? ? 無數(shù)次，無數(shù)次。

? ? 向著那已經(jīng)不會回來的人，以及當(dāng)時沒有伸出手挽留她的自己。

? ? 自己心中的傷口，又要如何才能愈合？

? ? 對年幼的自己而言，那人就是自己的一切。自己也從未想過那人有一天居然會離自己而去。

? ? 如果那不是打從自己呱呱墜地到懂事為止都陪在身邊的絕對庇護者，自己也不至于如此放不下吧。

? ? 傷心時就會關(guān)心自己，做了好事就會夸獎自己，只要伸出手來就會得到擁抱——我一直認(rèn)為所謂至親就該是如此，是身上的一切都比自己優(yōu)秀的高大存在。

? ? 給我指明前路吧，不然我該去往何處？讓我待在你身邊吧，沒有你的照顧我該如何活下去？不要離我而去，這可是你該盡的義務(wù)！

? ? 讓這般存在墮落，這可謂惡魔的行徑。若還將其日常生活也一并奪走，那便更是罪不可恕。

? ? 這就像親手毀掉自己的世界一般，其想法本身便是一種罪惡。

? ? 自從放棄在門前等待那再也不可能回來的人，自己就開始憎惡帶來這場崩壞的一切。

? ? 不能被其所惑，那只會若無其事地將你欺騙。她們不可信任，說到底只是一群無法與你互相理解的外人罷了。

? ? 自己絕不會就此墮落。那是對曾經(jīng)在門前默默哭泣的自己的褻瀆。

? ? 我曾以為，自己能夠平然接受這種褻瀆。

? ? 在那遙遠(yuǎn)的過去。

? ? 里昂講述完自己的過去后，不停地摩挲著自己悸動不已的胸口，只不過是說出自己的過去，內(nèi)心卻如實對此做出激烈的反應(yīng)。

? ? ——太蠢了，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

? ? 雖然自己的童年時代是不幸的，卻也并非盡是不幸。

? ? 夏海爾財團向無親無故的他提供了援助，尤斯提提亞的居民們甚至將他養(yǎng)育成人。現(xiàn)在也如他所愿，有著一份正經(jīng)工作。到現(xiàn)在還對被母親拋棄的事情耿耿于懷的話就太愚蠢了，里昂對此也有所自覺。

? ? 但即使如此。

? ? ——但即使如此，在過去感受過的悲傷也不會就此消失。

? ? 為了止住心中的悸動，里昂做了一個深呼吸。薇爾莉特則靜靜地侯在他身旁。夜風(fēng)輕輕撫過，樹群「沙沙」地喚著，四周回蕩著柔和的蟲鳴。抬頭望去，是漫天繁星與逐漸到來的彗星。也許不該在這美好的夜晚說這些話的，里昂想到。

? ? 「對老爺您而言，令慈是非?！褐匾坏拇嬖诎伞！?/p>

? ? 突然，一直不發(fā)一言的薇爾莉特開口了。她淡淡地說著，但唯獨「重要」一詞的發(fā)音是如此的虛幻，彷佛并非出自她的口中。

? ? 她的話語是那么的不真實，里昂不禁將視線轉(zhuǎn)向了她。

? ? 「事到如今我也已經(jīng)搞不清楚了，但也許正如你所說。大概，因為我們是家人，所以這種感覺才會越發(fā)強烈吧。你的家人呢？」

? ? 「我并沒有血親。我自小便從軍了，對于老爺您口中的家庭……我也是到這個年齡才好不容易有一些模糊的概念。只是，在我小時候曾有一位保護過我的人?！?/p>

? ? 薇爾莉特海一般的眼眸轉(zhuǎn)向了從未走出過這大山的里昂，她用看向莊嚴(yán)之物的眼神看向里昂那深綠的頭發(fā)——那一段美好愛情的結(jié)晶。

? ? 「你和那個人分開，不會寂寞嗎？」

? ? 聽聞，薇爾莉特的身子僵住一瞬，困惑似的眨著眼睛。

? ? 「這話……或許不該由我這個自動手記人偶說。但是，實際上，什么是寂寞，什么是悲傷，什么是眷戀……這些，我都無法作為自己的心情來理解。我明白它們指的是什么，卻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正處于這種心情之中。我沒有說謊，而是真的搞不懂……………………但雖然搞不懂……說不定，我是覺得寂寞的?！?/p>

? ? 若這番話是出于他人之口，里昂應(yīng)該就當(dāng)即否定了。但眼前這不可思議的女人的話聽起來卻是那么真實。眼前這個眉目秀麗的自動手記人偶，不僅外表，連內(nèi)心都如同人偶一般。

? ? 但里昂無法理解她的話，夜幕之下，身旁的薇爾莉特看起來比白天時要眇小一些。雖然她看起來與人偶無二，但并非如此。

? ? 她是個人類，一個正裹著毛毯的女孩子。

? ? 「你啊，太過在意自己的身份了。就算你是自動書記人偶，你也只是個普通的女人，不是人偶。那就絕對會感到寂寞啊。就連我孤獨一人的時候，偶爾也會覺得寂寞的。真,真的只是偶爾啦…………你會經(jīng)常想念那個人嗎？」

? ? 「會的?！?/p>

? ? 「如果一直見不到那個人的話，你的心中會變得像吊著一塊大石頭一樣沉重嗎？」

? ? 「……會的?！?/p>

? ? 「那如果見到了，你會覺得輕松些嗎？」

? ? 「感覺會輕松些?！?/p>

? ? 看著她像個孩子似的反應(yīng)，里昂不由得笑出聲來。

? ? 「哈哈哈，我說你，你的精神年齡該不會其實很小吧？越跟你聊就越覺得是這樣。」

? ? 「是這樣嗎……難道是因為這樣，我才會搞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嗎？」

? ? 「不知道啊……這種東西只有你自己才能搞明白。于是，你說的那個人現(xiàn)在怎么樣了？」

? ? 被里昂問到，薇爾莉特一時說不上話來。

? ? 「……雖然不在其身邊，但我卻有種一直在那位大人身旁的感覺。」

? ? 她像是想轉(zhuǎn)移話題般的如此回答道。

? ? 聽薇爾莉特說起自己恩人的語氣，里昂將她那位庇護者想像成了一位老人。將她養(yǎng)育成這樣的人，想必很嚴(yán)格吧。

? ? 「我問你啊，如果你聽說你的恩人，在你和我的契約時間內(nèi)……在很遠(yuǎn)的地方遇到了危險，你會怎么做？即使你去了也不一定能救他。甚至可能你自己也會死，在這種情況下，你會放下你的工作趕去他的身邊嗎？」

? ? 或許這是一個很狡猾的問題，再生父母遇到危險，那自然是會趕去他身邊的。即使如此，里昂還是懷抱著些許期待。

? ? 薇爾莉特眨著眼睛，陷入了沉默。

? ? 「抱歉，是我不好，問這種奇怪的問題，你不好回答吧？」

? ? 「不，不是這樣的，正好相反?！?/p>

? ? 薇爾莉特就像剛才的里昂一樣，摩挲著胸口回答道

? ? 「只是……我的腦海里只能浮現(xiàn)去救那人這一個答案，于是不知道該怎么向老爺您道歉才好……將任務(wù)置之不理是決不允許的，但我想我一定會趕去救他。無論會受到怎樣的責(zé)罰，對我而言……那位大人的存在就如同世界本身……與其失去他，我寧愿去死?！?/p>

? ? 聽薇爾莉特流暢地如此回答道，里昂驚得張著嘴巴，啞口無言。

? ? 「……老爺？」

? ? 「…………啊，沒有……因為你看起來不像會說這種話的人……我，我嚇了一跳而已?！?/p>

? ? 「是這樣嗎？我弄不明白我自己?！?/p>

? ? 「呃……嗯……」

? ? 「……抱歉打斷老爺您講話，但彗星的尾巴似乎已經(jīng)變得很大了?！?/p>

? ? 一聽，里昂猛地一回頭看向天空。

? ? 在這漆黑的世界中最為光亮的東西就在他們的頭上。一團夢幻似的光拖著一條淡淡的尾巴在空中飛馳著，那粲然的身姿就像是打破黑暗的光之使者?？粗@幅光景，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彗星會被世間萬物所恐懼。

? ? 里昂就像陷入愛河的那一瞬間一樣，死死地睜著眼睛，忘記了呼吸。

? ? 它就像一個從天上來的怪盜，將感情與時間全都偷走了。而這也是遠(yuǎn)在天空彼方的，它們的魅力。

? ? 里昂急急忙忙地用望遠(yuǎn)鏡觀察，他期待已久的光景就這樣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

? ? 「薇爾莉特！你也快來看看。」

? ? 里昂一下將剛才說過的話拋之腦后，興奮地感嘆起彗星的美。

? ? 里昂說著給薇爾莉特讓出位置，她看向望遠(yuǎn)鏡，口中漏出了無言的感嘆。

? ? 「我還是第一次這么近地看著星星?！?/p>

? ? 「才不是什么星星。是彗星！你有好好看嗎？這可是兩百年一見的?。∵@次以后我們這輩子就再也看不見它了！這可是……這可是人生僅此一次的奇景！」

? ? 「嗯，我有在看。真是太厲害了……沒想到世上居然還有如此美的東西。」

? ? 「對吧！超厲害是不是！所以說天體觀測才那么有趣！」

? ? 周圍也傳來了大家的笑聲和打開紅酒的聲音。雖然大家互不相識，卻像這樣齊聚一堂，一同贊嘆著彗星的美。

? ? 薇爾莉特從望遠(yuǎn)鏡旁退開，交互地看著天空和她現(xiàn)在所在的這片平原。

? ? 黎明的天空下，在寂靜而封閉的大山上，所有人都僅僅是共享著從心底涌現(xiàn)出來的這份快樂。

? ? 居無定所的自動書記人偶看著這幅光景，眼睛瞇成了月牙形。

? ? 「……你，在笑嗎？」

? ? 天上劃過的彗星與站在那兒的薇爾莉特似乎融成了一幅畫。她沒有回答里昂，而是以里昂第一次聽見的，快活的聲音說道：

? ? 「老爺，天體觀測真是太棒了?！?/p>

? ? 兩百年一度的夜晚就這樣盛大而安穩(wěn)的，悄然過去。

? ? 在阿里彗星的觀測結(jié)束后的那個下午，睡眠不足的里昂拒絕了上司魯貝利耶的邀請，將薇爾莉特送到了纜車上落處。昨天他們倒還有斷斷續(xù)續(xù)地交談過，現(xiàn)在雙方卻都是一言不發(fā)。纜車正從山下緩緩地升上來，一旦纜車到達(dá)，里昂和薇爾莉特這輩子就再也不會相見了吧。

? ? 「……」

? ? 里昂不發(fā)一語，只是不停摩挲著自己疼痛不已的胸口。痛感如潮一般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 ? 「謝謝老爺您幫我提行李，接下來我自己拿就好了?！?/p>

? ? 明明被薇爾莉特這般催促著，里昂卻無法松開握著旅行箱拉桿的手。感到奇怪的薇爾莉特不禁歪著腦袋。

? ? 「……你，我說你啊……」

? ? 里昂發(fā)出的聲音嘶啞得無法聽清。他感到自己的臉變得通紅。

? ? 「……」

? ? 連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么。

? ? 如果她和自己一樣是男性，相互之間建立了些許的友情的話，要說出「記得有空再來找我」這句話就沒有那么困難了吧。

? ? 可她卻是里昂最為忌諱的存在——女性。在她們面前，里昂無論如何都會變得神經(jīng)質(zhì)起來。

? ? 薇爾莉特是女性。

? ? 但她是特別的，從一開始，里昂對她抱有的感情就是不一樣的。

? ? 該如何跟這樣的存在告別，里昂一無所知。

? ? ——要是，媽媽在我身邊的話，就能知道該如何跟她說再見了吧。

? ? 什么事都跟母親的離去扯上關(guān)系，這是里昂的壞習(xí)慣。

? ? 「老爺，看來時間已經(jīng)到了。這段時間真是受您照顧了。」

? ? 「呃，沒有……」

? ? 吞吞吐吐，說不出最重要的話的里昂。

? ? 一時之間，他的心中變得五味陳雜，悲傷與悔恨，心痛與憤怒，還有放棄之后那松了一口氣的感覺混成了一團。

? ? 最后，里昂無言地松開握著拉桿的手，將旅行箱交給了薇爾莉特。薇爾莉特接過后，向里昂回了恭恭敬敬的一禮。接著，她轉(zhuǎn)身走去，漸漸遠(yuǎn)離。

? ? ——再也見不到了。

? ? 沙沙作響的蕾絲裙褶，輕晃的緞帶，棕色皮靴奏響著輕盈的腳步聲。

? ? ——再也看不見了。

? ? 只在文獻(xiàn)中看到過的海一般的藍(lán)色眼眸、紅寶石似的嘴唇、一頭奢華的金絲。

? ? ——再也，不會，相見。

? ? 過去，被留在門后時的那股虛無感再次席卷全身。

? ? ——我已經(jīng)不是那個只會在原地傻等的那個我了……！

? ? 等里昂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抓住了正要乘上纜車的薇爾莉特的肩膀，強硬地將她轉(zhuǎn)向了自己。

? ? 「……老爺？」

? ? 那雙寶石似的藍(lán)瞳中，倒映著自己的一副慘相。

? ? 「薇爾莉特?！?/p>

? ? 抓住她肩膀的手下意識地使勁，薇爾莉特的義手發(fā)出低沉的鈍響，卻讓里昂誤以為那是自己的心跳聲。

? ? 視線交合，里昂高昂的內(nèi)心不禁有點萎縮，但他選擇了面對。

? ? ——一生僅此一次也好，至少現(xiàn)在拿出勇氣來！

? ? 自己有生以來第一位想對其敞開心扉的人，她是自動書記人偶，是退役軍人，是個世間少有的美女。

? ? 也許自己挑錯了人也說不定。

? ? 但正因為是她，自己才會如此思之念之，慕之戀之。

? ? 所以一定要告訴她。

? ? 「薇爾莉特，我這么說你一定會很為難，這我明白。但我還是想現(xiàn)在告訴你。」

? ? ——所以乾脆讓這份戀慕，連同自己就此消散吧。

? ? 「我喜歡你，」

? ? ——乾脆就此消散吧。

? ? 「我喜歡上你了，作為異性的那種喜歡?！?/p>

? ? 比起選擇了不說出口之后后悔一輩子，倒還不如現(xiàn)在一刀兩斷。

? ? 沉默開始滋生，不一會兒就充斥了兩人的周圍。

? ? 一目瞭然，她正為難著。

? ? ——乾脆，就這樣和打從心底厭惡著自己的她告別。

? ? 如此一來，自己就是無數(shù)個被薇爾莉特所看不起的男人們中的一員了。

? ? 「……老爺?！?/p>

? ? 被這冷不防的一下嚇到的薇爾莉特好不容易地開始從震驚恢復(fù)過來。

? ? 「……老爺……我……」

? ? 一直冷靜沉著的她少有的說不出話來。

? ? ——怎么了，快甩掉我吧。

? ? 她在這工作的期間，各種各樣的男人對她的告白都被她糊弄過去了。或許她無論去到哪里都會這樣吧。

? ? 明明一如既往地用她那人偶一般的機械語調(diào)拒絕我就可以了。

? ? 「……我」

? ? 但薇爾莉特卻沒有那么做。

? ? 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著，看看里昂，又看看自己的手邊，最后抓住了自己胸前的祖母綠胸針。

? ? 她就像是要確認(rèn)什么東西的存在似的將它緊緊地握在手心。

? ? 「我……和老爺您一起看星星的時候，我覺得那段時間，非常美好?！?/p>

? ? 她說話的聲音一反平常。

? ? 「我覺得那一定就是名為『快樂』的心情，我非常感謝賦予我這種心情的您?！?/p>

? ? 名為薇爾莉特?伊芙加登的女性就像是一具無機質(zhì)的人偶，是一朵無言的高嶺之花。

? ? 「您把我當(dāng)做普通的女孩和我相處……我，我的內(nèi)心也因此變得輕飄飄的。」

? ? 她說自己搞不懂何為感情，作為人類，她缺少了某些部件。

? ? 「但……」

? ? 但是，實際上一定，并非如此。

? ? 「但我對老爺您抱有的思慕，絕非大眾男女口中的情投意合。正如老爺所言，我還是個小孩……作為一個人，我還有著諸多的不成熟……我是一個今后也不知道能否明白何為戀愛的女人。但倘若我們能再次相見，我想再和您度過像現(xiàn)在一樣的時光，雖然我們對各自的看法相異，但我是真心這么想的?！?/p>

? ? 薇爾莉特又強調(diào)了一遍。

? ? 「是真的?！?/p>

? ? 里昂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深深地，深深地垂下了頭。

? ? 「…………這樣啊?！?/p>

? ? 她的拒絕比想像之中的要溫和許多。

? ? 自尊心沒有里昂這般強的人，恐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哭出來了吧。

? ? 「真是非常抱歉?！?/p>

? ? 聽到她的道歉，里昂為了不讓淚水灑下，輕輕地?fù)u了搖頭。

? ? 「你明明什么都沒有做錯啊。錯的……是我才對。妨礙你回去了?！?/p>

? ? 「沒有的事?！?/p>

? ? 「讓你為難了。」

? ? 「不，沒有這回事。我現(xiàn)在……肯定……」

? ? 薇爾莉特打算將非常重要的話說出口。

? ? 察覺到這點的里昂瞪大了朦朧的淚眼，將視線集中在她身上。

? ? 模糊視線的前方，是他的初戀。

? ? 「……肯定」

? ? 她……

? ? 「肯定非?！洪_心』?！?/p>

? ? 她還殘留著稚氣的臉，露出了一個與她年齡相符的笑容，如是說道。

? ? ——搞什么啊，你這不是有感情嘛。

? ? 里昂突然很想笑，但一笑眼淚就該流下來了。

? ? 自己令感情起伏極少的她這么說了，這樣就足夠了不是嗎。里昂受挫的心，也因此得以振作。

? ? 「薇爾莉特?！?/p>

? ? 「我在。」

? ? 「我……我……雖然我現(xiàn)在在抄寫科，但其實，我是想和父親一樣，去文獻(xiàn)搜集科的?！?/p>

? ? 里昂突然說起莫名其妙的話來，但薇爾莉特只是靜靜地聽著。

? ? 「我本來以為，只要在這等著，母親總會有一天會帶著父親回到這里……所以我長這么大都未曾去見識過外面的世界，一直窩在這里。這里能讓我躲一輩子，我本來也是這么打算的。但……現(xiàn)在?！?/p>

? ? 里昂不斷鞭策著自己突然變得不靈光的腦袋，拚命尋找著語言，向薇爾莉特訴說著。

? ? 「我現(xiàn)在，決定了。我也要像你一樣，巡游世界。」

? ? 薇爾莉特眼中映照著的自己依舊是一副慘相。讓一個女人看到自己這幅模樣真的是羞愧難當(dāng)?！高@樣的根本不是自己」。這么想著，里昂繼續(xù)說道。

? ? 「或許我會遇到危險。或許我會和父母一個下場，連尸體都找不到。但是，即使如此也沒關(guān)系。我想走上這條道路?！?/p>

? ? 薇爾莉特認(rèn)真地聽完了他的話。

? ? 「好的?！?/p>

? ? 看著回以真摯視線的薇爾莉特，里昂的心里有些癢癢的。

? ? 「……然后，總有一天我們會在某個地方的同一片星空下相遇吧。我也是個吉普賽人，到時候，你能……」

? ? ——再和我一塊兒看星星嗎？

? ? 在里昂這么問出口之前，薇爾莉特就深深地點了點頭。

? ? 「當(dāng)然可以，老爺。」

? ? 薇爾莉特的雙眼，描繪出與那晚一樣的曲線。

? ? 看著她那還不能被稱之為笑容的笑容的同時，里昂那顆被傷透了的心，一下子便變得明朗起來。

? ? 已經(jīng)，不會痛了。

? ? 「我由衷地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 ? 已經(jīng)，不會再感到悲傷了。

? ? ——搞什么嘛，那個時候也像現(xiàn)在這樣……

? ? 即使需要分別這一點不會改變。

? ? ——強硬一點也沒關(guān)系，讓她回頭看看我就行了啊。

? ? 自己采取了某種行動這一事實，至少能沖淡心中的后悔。

? ? 里昂從薇爾莉特身邊退開。在纜車門準(zhǔn)備要關(guān)閉之前，她以玲瓏清脆的聲音呢喃道。

? ? 「老爺，我從屬于C?H郵政公司。只要雇主要求，無論哪里我都會趕到。但在人人都沉浸在夢鄉(xiāng)的夜晚，我便如您所說，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我是薇爾莉特?伊芙加登。倘若在某個夜晚，在某處星空下您見到了我，請老爺務(wù)必跟我搭話，在此之前，我會去記住星星們的名字。」

? ? 「砰」的一聲，纜車的門關(guān)上了。隨即，纜車開始緩緩下降。里昂舉起輕貼在胸前的手，呆呆地?fù)]著。于是薇爾莉特也向他輕輕地?fù)]著手。

? ? 待到完全看不到她的身影，里昂才抬起生了根似的腳，走向自己的職場。

? ? 「……」

? ? 他一邊一語不發(fā)地走著，一邊想。

? ? 在今天下午，就會有新的自動手記人偶來代替她吧。

? ? 留下的工作還堆得跟山一樣多，即使現(xiàn)在馬上提出調(diào)崗申請，上司也不會點頭吧。況且就算自己走出去了，就像薇爾莉特說的一樣，自己能和她偶然再會的幾率小得不能再小，就跟彗星二百年只能見到一次一樣。

? ? 「……」

? ? 即便如此，里昂也感受不到一絲絕望，心情反倒前所未有的高揚。也許從今往后，自己已經(jīng)不會對他人的離去感到嫌惡。而幫里昂打消這份嫌惡的，正是剛與自己定下一個約定的那位女性。

? ? 那之后時隔許久……

? ? 在某個夜晚的，某片星空之下。

? ? 在一片無名的沙漠中，一位流浪學(xué)者在月下找到一位金發(fā)的女性。

? ? 雖然有所猶豫，但學(xué)者還是向她搭話了。于是，那位女性回過頭，用她那玲瓏清脆的聲音呢喃道。

? ? 「好久不見?！?/p>

? ? 學(xué)者做夢都想這一天快點到來，每天都在考慮，若是這一天來到了，自己該說些什么。

? ? 若是在清朗的夜晚，那便如實稱贊她的美麗。

? ? 若是在陰雨的日子，那便講關(guān)于星座的神話。

? ? 若那是一顆二百年一現(xiàn)的彗星到來的日子，那便和她一起仰望星空，細(xì)述曾經(jīng)。

? ? 無論那天會在多久之后到來，無論自己如何改變，他也相信自己對她的感情是不會因此褪色的。

? ? 「稍微記住一些了嗎？星星們的名字?！?/p>

? ? 脫口而出的臺詞與自己事先想好的完全不一樣，但那位女性卻很高興似的點了點頭。

? ? 毫無虛假，最自然的一幅表情。

? ? 親口說出「自己不懂感情」的她，現(xiàn)在正很高興的點著頭。

? ? 僅此而已，但學(xué)者的心中升起的無比眷戀與令人發(fā)狂的苦悶卻滿溢而出。

? ? 「薇爾莉特，我說你啊?！?/p>

? ? 里昂伸出食指，指向天空。

? ? 沙漠的夜空中，正揮灑著與這場再會再相稱不過的輝煌寶石。

? ? ——我現(xiàn)在仍舊喜歡著你，這種話先放在一邊。

? ? 現(xiàn)在應(yīng)該說的是。

? ? 「你要是有空的話，不如陪陪我?！?/p>

? ? 我想與你一起，細(xì)數(shù)萬千繁星。

————小說原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