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座位于東方國度西北的四線小城里，住著一只單純善良的兔子。

當然，如果是從一只兔生短暫的野生兔子的視角來說，或許它心中的時間尺度與人類并不相通。它所以為并且蹉跎半生的“許久”，對于人類來說可能僅僅是人生旅途中的短暫徘徊。

總之，在這只兔子的感受中，那段不斷重復(fù)著吃飯睡覺逃命的兔生，實在是很乏味漫長。漫長到許久之后它有時間回憶那段生活，才發(fā)現(xiàn)那些記憶已經(jīng)像是放置時間過于久遠的一疊老照片，已經(jīng)被時間搓磨而褪去的色彩相互沁潤又黏合彼此，早已經(jīng)讓兔子無法分辨清晰。

這只兔子孤單的在這座小城里流浪，這是它給自己選擇的居住地。至于它最初是從哪里來，它自己記不得，也沒有另一只可以和它交流搭伴的兔子明確告知它。

它把腦海最深處的記憶翻找出來，大概記得，自己曾經(jīng)和其他野兔一樣在一望無垠的草地上奔跑過，給自己打下一個個足夠深也足夠曲折的洞，躲避著追蹤而來的狐貍。那些狡詐的狐貍總是可以詭計多端地創(chuàng)造并且足夠耐心地等待著每一個機遇。而且伴隨著水草的豐美而來的，是野兔和野鼠等小型動物的數(shù)量幾乎是在爆發(fā)式地增長，狐貍們也可以繁衍得肆無忌憚。兔子總會在某個想要外出洞穴曬曬太陽的午后，和一只又一只狐貍來一個驚喜相遇，然后當然就是一場場重復(fù)上演的驚心動魄的逃亡把戲。又或者是挖著挖著動就串門到了隔壁的遠親家中，而兔子的遠親們明顯并不歡迎這個和它們長相只有三分相似的意外訪客。這些不再雙方計劃中的拜訪，最后總會以主人對兔子聲嘶力竭地驅(qū)逐而狼狽收場。

因為鄰里糾紛而不厭其煩的兔子只好作出決定，一邊流浪一邊把家搬遷往新的地方。

得益于這只兔子與眾不同的食譜，它并不是很發(fā)愁于自己的食物來源，搬家對于它來說，只是需要改變一下長期養(yǎng)成的口味習(xí)慣罷了。而兔子覺得，或許在更荒涼的地帶，應(yīng)該有更少的捕食者急著想要把它吞入腹中。

單純的兔子這樣思考著，然后這樣行動著。走走吃吃睡睡停停，在不知道多久之后，就到達了戈壁荒原。

然后它就有了新的煩惱。

和狡猾的狐貍不同，荒原狼和天空中的猛禽要更兇殘得多。而且或許是因為戈壁上食物更難得，這些捕食者更執(zhí)著于自己發(fā)現(xiàn)的每一個目標，絕不愿輕言放棄。而且兔子無奈地發(fā)現(xiàn)，戈壁的土地堅硬又干燥，碎石和沙土讓它在草原上從其他遠親那里學(xué)來的打洞技巧很少有用武之地，它只能更多地尋找那些嶙峋的巨大怪石，找到石頭被時間與封殺侵蝕最深邃的那條裂痕，把自己小小的身體長時間地隱藏其中，躲避來自捕食者的凝視，還有來自自然界的風(fēng)霜。

兔子對那段居住于戈壁的時光最深的記憶，就是有一次它被一只狼堵在了石頭間的縫隙里。那頭骨瘦如柴的狼把爪子努力地伸進石縫里，掏啊掏。兔子努力地蜷縮著身體，一邊往石縫的更深處鉆去，一邊沿著石縫的走向朝更高的地方挪動著身體。一整個日落月升的時間就在一大一小兩個生命對于自己生命的延續(xù)的執(zhí)著中過去了。一直到兔子把自己移動到那條石縫它可以爬到的最高最狹窄處，那條狼無論怎樣蹦跳都再也沒辦法碰觸到哪怕是一根兔毛，兔子才算是在這場對峙中取得了暫時的勝利?？删退闶沁@樣，那條狼還是在石頭旁徘徊嗚咽了一整個夜晚的時間，才在第二天的朝陽中頹然地退走了。

兔子是一只誠實的兔子，它承認那一次是真的差點把它的兔膽嚇破了。所以即便是那條狼退走，它依然在那條縫隙里面躲藏了好一段時日，才哆嗦著身體爬出來，把它的搬家大業(yè)再次提上了日程。

然后，兔子迷茫了。那時候的它還不是一只有見識的兔子，它所吃過的食物種類不多，那些食物教給它的知識自然也很單薄。在那時它的意識中，世界是被劃分成三個部分的。陸地生命豐饒的地方，它可以有更多種食物選擇。陸地生命貧瘠的地方，它可能就要長期忍受某一種單調(diào)的食物口味了。當然，這兩處都是它可以努力生存下去的地方，而第三處嘛，在它的腦海中是被統(tǒng)統(tǒng)重點標注為危險和未知的那些所在之地。

那些地方包括有遼闊的水域，在它的以往覓食過程中，它已經(jīng)證明了自己作為一只兔子，是絕對沒辦法長時間生活在水中的。也包括了諸如火山熔巖，毒氣沼澤之類其他普通兔子絕對不會出現(xiàn)的地方。這些可都是它在一次次的覓食中所帶來的多么痛的領(lǐng)悟啊，它實在是不愿意再回憶起那些九死一生的噩夢。

還有被兔子標注為最高危險級別的，就是，這個世界目前的霸主，人類所居住的地方了。

兔子見過人類，見過人類不止一次，每一次都給他帶來了非同以往的震撼。

它曾在覓食過程中遇到過赤膊上身手持長矛圍獵走獸的人類們，也曾遇到騎乘著高頭駿馬被牛羊簇擁著指揮著牧羊犬浩蕩而過的人類，還見到過一群駕駛著幾十個金屬盒子排列整齊的呼嘯過境的人類們。記憶中每一次人類的出現(xiàn)，都會伴隨著大量飛禽走獸們的驚恐地四處奔走，這其中不僅僅包括溫順的食草動物們，也包括那些可以輕易把兔子撕碎吞吃掉的肉食動物們。

它更是看過人類進行過許多似乎是自相矛盾的行為。比如說無情地殺死一頭頭獵物，又溫柔地收留獵物的幼崽。比如說殺死獵物后放棄最肥美的肉質(zhì)任禿鷲啃食，卻帶走尸體上難以食用的皮膚和骨骼。所以在那時還單純又沒什么見識的兔子的心中，就理所當然地把人類標記為這個世界上最神秘恐怖難以理解的存在。當然，一直到許久許久之后的現(xiàn)在，兔子也依然是這樣認為的，雖然它的思維已經(jīng)在人類的教育和熏陶中變得不那么簡單，也經(jīng)歷過了其他兔子乃至是人類一生都不可能經(jīng)歷過的諸多神奇境遇。

而人類所居住的地方，更是最初的兔子所不愿靠近分毫的未知之地。

可是現(xiàn)在，兔子又需要搬家了，嘗試過豐饒和貧瘠之地的兔子鼓了鼓自己比老鼠要大上不少的膽子，決定略微靠近人類一點點。當然，就一點點，足夠小心的穩(wěn)妥的一點點。如果發(fā)現(xiàn)危險超過了自己的能力范疇，它絕對會第一時間撒開兔腿跑回無人之地重新和狐貍還有狼做鄰居的。

兔子在戈壁的邊緣地帶找到了一條鐵路。

兔子知道，這種因為有著規(guī)律性而后天產(chǎn)生的美感，往往來自人類的手筆。人類總是這樣，喜歡把自然界中自由生長的物質(zhì)都按照他們所喜愛的模樣來規(guī)劃排布。它只需要沿著這一條每一段都仿佛和上一段一模一樣的鐵路繼續(xù)蹦跳下去，就一定可以距離人類近一點，更近一點。如果人類也不是一個好鄰居，那它就還可以沿著這條鐵路重新退回到從前的生活之中。

那時候還很單純，思想還很簡單的兔子如此想到。

在沿著這條鐵路蹦跳前行的過程中，兔子第一次見到了“火車”這種可怕的人類造物。當那輛火車尖嘯著從兔子的背后追逐而來的時候，兔子懵懵懂懂地回頭看去，那對一只還沒什么見識的兔子來說是怎樣的一種一眼萬年的恐懼呀。所以兔子就那樣傻愣愣地待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可怕的堅硬的綿長的怪物迅猛地靠近它，和它擦身而過，讓它顏色奇特的兔毛在火車所帶來的風(fēng)中被吹成了名為凌亂的模樣，然后又毫不留戀地繼續(xù)奔騰向遠方而去。直到那列火車帶著身邊的風(fēng)再也不見了蹤影，兔子僵硬的身體才漸漸緩和下來，傻傻地動了動自己的三瓣嘴，又搖晃了下自己的耳朵，終于確認了自己還好好地活著，沒有變成一片被壓扁的兔子餅，或者是兔子泥。

等兔子徹底清醒過來，它的大眼睛中慢慢溢出了淚水，三瓣嘴角也不爭氣地流下了一連串的晶瑩。

“我要吃那個，我要吃那個，我一定要吃那個！”

在那一刻，兔子小小的腦袋瓜里聲音洪亮地回響著的，只剩下這唯一一個聲音。

于是，兔子暫時停止了前行。它精挑細選了一個足夠安全又視野開闊的地方，保證自己不會在進食過程中，或者是進食返回后因為大意而遭遇危險。

終于，懷著激動又忐忑的心情，兔子在深呼吸后，對著自己前方有一段距離的鐵軌張開了自己的小嘴，然后用力地咬了一口。

它離鐵軌很遠，它的面前其實除了空氣什么都沒有，但是當它鄭重地咬下去之后，它面前仿佛有什么無形無質(zhì)的東西被撕裂了。從兔子的眼中看出去，它面前的世界仿佛變成了一塊靜止的幕布，而現(xiàn)在這塊幕布被它小小地咬開了一個孔，還沒等它看清幕布后的模樣，它就也化作了同樣的無形無質(zhì)的東西被吸入了它所咬開的孔洞之中。

遵從自己的直覺，它找到了自己想要找到的那個點，然后它掙扎了一下身體。也就是一瞬間，它從那種玄之又玄的狀態(tài)中脫離了出來，眼前又重新出現(xiàn)了一輛它曾見過的火車，那輛火車又帶著同樣的一往無前的氣勢從鐵軌的遠方奔馳而來。不過和上次見到時不同，這次兔子明顯是做足了準備的，這種準備不僅僅是指它更換了更安全的地理位置，也是指它對眼前場景的意料之中。

然后，等火車再次從它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兔子又張開了嘴，對著火車車身看起來最順眼可口的地方啃了下去。

重新出現(xiàn)的幕布感，再次被它咬破的洞，又一次化身成無形無質(zhì)的狀態(tài)，唯一不同的是這次它咬出的洞要比之前那次的略大上只有兔子自己才能感覺得出的一絲絲。

兔子又回到了它所精挑細選的安全點，而火車已經(jīng)像是它剛剛的那次突兀到來一樣再次突兀地重新消失。

兔子愜意地打了個飽嗝，意猶未盡地回味著口腔中從未體驗過的奇妙口感。那是它從未在過去的生命中品嘗過的美味。

兔子十分滿足，對于兔子來說這又是一次完美的覓食行動。至于這次覓食對世界所造成的影響，那時候的兔子并不關(guān)注。要一直到許久之后，兔子的生活已經(jīng)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后，在某一份它閱讀到的關(guān)于它的目擊報告中，兔子才了解了自己啃火車這件事情的后續(xù)延伸。

2

兔子在戈壁邊緣的一座小火車站內(nèi)暫時停留了下來。

沒見過什么世面的兔子覺得，自己簡直是來到了天堂。哦，不，用另一個人類的詞語來說，簡直是來到了自助餐廳。

這里遮風(fēng)擋雨，有太多可以遮蔽視線的地方供它躲藏其中。人類因為從來沒有期待過在火車站內(nèi)捕獲一只兔子，所以從來沒有人試圖在一座火車站內(nèi)去抓捕一只兔子。就算是兔子在行動的時候偶爾露出它的兔腳，得益于它奇特的在自然界中少有存在的配色，大多數(shù)人類也只會揉揉眼睛，把它當作是飛奔而過的一點錯覺。就算是剩下的那一小部分堅定地認為自己看到了一只古怪的兔子的人類，他們匆匆而過的忙碌步伐和長途旅行的疲憊也讓他們無意去和一只兔子去玩一場捉迷藏。

當然了，兔子覺得這里最妙的就是那些來自天南海北的美味們。

那些從天南海北運輸而來，短暫停留，然后又被發(fā)往到遠方的人類造物們，有著來自各處遙遠之地的豐富口感，兔子總是能在某次隨意的覓食中收獲一份遠超預(yù)期的美妙回味。

兔子不覺得自己的身體胖了，他一直遵從著兔生以來的飲食節(jié)制，再美味的東西也只品嘗定量的一小口。但是兔子覺得自己肥了，不同的食物給它帶來的豐富口感和其內(nèi)承載的不同內(nèi)涵，讓它變成了一只精神上更豐滿的兔子。

它的食物不斷地教導(dǎo)著它來自人類的知識與文化。貧瘠的破碎的，點點滴滴的，片面的不連貫的，但是確實是在不斷積累的，匯聚的。這讓兔子的精神內(nèi)核越來越偏離了曾經(jīng)教導(dǎo)過它打洞和躲避天敵的遠房表親們。

兔子覺得這很好，能讓它更安全地生活在神秘復(fù)雜的人類們身邊。當然了，這也帶來了兔子自己也沒有發(fā)現(xiàn)的一點小小的后遺癥，那就是兔子開始對人類好奇，或者說是向往了。

它開始減少自己的睡眠時間，從角落里探頭探腦地主動窺視著每一個它可以窺視到的人類。他開始有所期待，就算是沉浸在睡眠中，聽到火車進站的汽笛或者是播報聲，也會一骨碌爬起身來，一邊吸溜著口水一邊猜測著今天可以偶遇到什么新的美味。

都說好奇心害死貓，如果不是這只兔子還有著對人類的可怕回憶，還有著一只野生動物對人類的警惕敬畏之心，讓它的理智不斷阻止著它和人類的靠近，它這只貪嘴的兔子可能早就鬼祟地趁著人類不注意，對著人類的背影品嘗上那么小小的一口了。

雖然很危險，但是肯定很美味吧。

兔子在它再一次吃飽之后，懶洋洋地找了個舒適的縫隙躲藏好身體，看著不遠處忙碌的人類們，又懶洋洋地用自己的后腿撓了撓耳朵，然后蜷成了一小團，安然地睡了過去。

兔子這一覺睡得很沉。它似乎是做夢了。

在夢中，它仿佛是回到了自己還是一只被兔媽媽懷在腹中的兔寶寶的時光里，當然，這只是一種比喻，它沒有關(guān)于那些時光的任何記憶，記憶里也并沒有一只曾經(jīng)哺育過它的兔媽媽。但是它確實夢到了，夢到了那種安逸的溫暖的，朦朧的，搖搖晃晃的，被呵護著的感覺。所以它不愿意從這場夢中醒來，每一次作為一只兔子的機警試圖呼喚它，它的意識最深處都有一種力量在掙扎著拒絕著抵抗著，蠱惑著它再重新懶散柔軟起來。

“我就再睡一會兒，一會兒就好?！?/p>

兔子迷蒙中對自己說，下意識地動了動身體。

然后它感受到了身上不同于睡覺前所躲避的那條空隙給它帶來的觸感，那條空隙狹窄的，堅硬的冰涼的感覺不知在何時已經(jīng)悄然變換了，成為一種雖然依舊擁擠但卻相對更柔軟貼合的感覺。身邊也多了一些小塊的柔軟物體正隨著周遭空間的搖晃而輕微的擠壓著它。

“原來不是做夢啊，我真的正睡在一個溫柔搖晃著的擁擠空間里呢?！蓖米拥男∧X袋里浮現(xiàn)出這樣一個念頭，然后一瞬間睡意全無。

如果它是一只貓，肯定已經(jīng)在這一瞬間炸起全身的毛發(fā)，弓起腰，從自己的爪墊里彈出被磨得鋒利的指甲，亮出牙齒，對著周圍發(fā)出“嘶嘶”的示威聲了?？上?，它是一只兔子，所以它在奮力踢蹬了幾腳過后，發(fā)現(xiàn)周遭并沒有迫在眉睫的危險，就極力控制著自己喉嚨里發(fā)出的屬于兔子的尖叫聲，強迫自己安靜下來。

它做了正確的決定。

“什么聲音，文文你聽到了嗎？”一個成年女人的聲音響起，隨后兔子感覺到身邊一直有節(jié)奏的搖晃頻率被擾亂了，包裹著它的物體被橫向拖動了一段距離。

“沒有呀，沒有呀媽媽，我要聽故事，繼續(xù)講故事呀媽媽?！币粋€小女孩的稚嫩聲音隨后答道。

“是嗎，估計是什么小蟲子在叫，一會我給你抹點花露水。”成年女人的聲音還是有些猶疑，但是兔子周遭空間被拖動的感覺停止了，又回歸到了有節(jié)奏的重復(fù)搖擺和“哐當哐當”的節(jié)律之中。

“好呀，媽媽，胡子叔叔后來找到蘋果樹了嗎？”小女孩繼續(xù)追問著媽媽剛剛未講完的故事的情節(jié)。

“找到了呀，胡子叔叔扛著斧頭，翻過了二十座高山，又跨過了二十條河流，最后。”成年女人的聲音變小了，應(yīng)該是轉(zhuǎn)向了另外的一個方向。兔子一動也不敢動地僵硬著身體，支棱著耳朵，認真地分辨著外界的一切動靜。一直聽到成年女人用緩慢的富有感情的語言繼續(xù)她和小女孩的故事，兔子怦怦亂跳的小心臟才微微安定下來。

當然了，那時候的兔子還并不精通人類的語言，它只是在小站的食物們的教導(dǎo)中對人類的某些詞匯略有體會，所以那對母女的對話是兔子在以后的歲月中，當它對人類更加了解之后，從記憶的片段中無數(shù)次的回味然后加工之后，一半拼湊一半猜測出來的，現(xiàn)在的兔子滿腦子都在思考著現(xiàn)在的處境和逃離的辦法，哪里有時間去聽一個人類媽媽給孩子隨口編造的睡前故事。

兔子打量著周圍的環(huán)境，在一片昏暗之中，有一絲微弱的光亮照亮了兔子面前的一小片空間。兔子一邊豎起耳朵繼續(xù)偷聽著外界的聲音，一邊小心翼翼地向著那一處亮光挪動身體。那是一處沒有被拉嚴密的拉鏈口，從兔子的視角看出去，正好可以從那處拉鏈口看到外界一小塊落有薄灰的地面，外界的天光并不明亮，兔子觀察了一段時間，終于確定了自己是身處于一個背包之中，而這個背包正被放置在一個被遮擋住的并不會被輕易看到的地方。于是，兔子開始行動了。

它見過拉鏈這種東西，也見過人類使用拉鏈。雖然現(xiàn)在兔子是在背包內(nèi)想要逃出背包外，但是通過拉鏈沒有閉合完全的那一個小縫隙，兔子還是用它的爪子一點點地把點點地把拉鏈扒拉開了一個足夠它通過的開口。它又在開口觀望了一會，確認周圍并沒有危險，才從背包里鉆出身來，還不忘記把背包的拉鏈重新閉合好，才一溜煙地鉆到了這一片遮擋物的最深處，光線最暗淡的角落里，團城一小團，準備尋找時機謀劃之后的逃跑路線。

它又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就在它從背包里成功逃脫之后，頭頂上母女間的故事也告一段落了。故事似乎并沒有講完，但是并沒有小女孩追問后續(xù)劇情的聲音傳來。一只人類的手從上方探了下來，兔子全身緊繃得一動也不敢動。那只手拖出了兔子剛剛藏身的那個背包，配合著隨后深下來的另一只手一起拉開拉鏈，從里面找出一個不大的瓶子，隨著一陣濃郁但是并不自然的花香氣息傳進兔子的鼻腔里，那雙手又把瓶子重新放回了背包之中，重新拉好拉鏈，把背包推回了原來所在的位置。

兔子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它似乎是逃過了一劫。

兔子在這個角落里不知道蹲了多久。它也大概弄清楚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從周圍一直有節(jié)奏的搖擺和“咣當”聲響，還有它熟悉的火車鳴笛聲來看，它應(yīng)該是在一輛正在行駛的火車上，而更具體的，它正躲藏在一節(jié)臥鋪車廂最下層鋪位更下方的空間里，和旅客們隨手放在鋪位下方的小件行李相互作伴。它所逃出來的那個背包，是屬于一對母女的。

在它躲藏的這段時間里，背包被拉開過三次。其中兩次是那位人類母親從中拿取物品。而第三次，就有一些耐兔子尋味了。

那一次，人類母親短暫的一個人離開了頭頂?shù)匿佄?，隨后一個人類小女孩就靈活地跳到地上，從床鋪下拖出背包，迫不及待地拉開背包拉鏈，等匆匆把背包翻找過一遍之后，小女孩發(fā)出了疑惑的聲音，然后又把背包重新仔仔細細地翻找了幾遍。

兔子一直偷偷關(guān)注著小女孩的動作，一只兔子的直覺告訴它，這個人類幼崽正在尋找的正是它，這只倒霉的兔子，而且這個倒霉熊孩子并不會放過它這只倒霉的兔子。

果然，熊孩子在包里面沒有找到她想要的，偏過頭看看臥鋪下方，干脆矮下身子不管地板上的灰塵，直接半個身子鉆進了床鋪下方，繼續(xù)尋找起來。

兔子趕忙縮回腦袋，把自己藏在了另一個編織袋的后面，一邊不斷地胡亂祈禱著讓這個熊孩子趕快退散，一邊飛快地計劃著后續(xù)的逃竄方案。

小女孩在床鋪下面來回翻找，試圖挪動其他的包裹，看清包裹空隙深處的情景，兔子努力配合著小女孩的動作，在狹小的空間里和她玩著捉迷藏，不到最后一刻，兔子并不想放棄掙扎。

兔子的努力沒有白費。

“文文，你在干什么？趕快出來！”成年女人帶著疑惑和憤怒的聲音伴隨著匆匆的腳步聲迅速接近，兔子終于等到了可能的轉(zhuǎn)機。

小女孩明顯嚇了一跳，并沒有料到自己的媽媽會這么快回來，趕忙縮回身體從床鋪下方退了回去，手忙腳亂間，頭碰撞到了頭頂?shù)拇舶?，小女孩并沒有注意到自己戴在頭上的小發(fā)卡掉落下來，彈跳在旁邊的包裹上，最后掉進了幾件行李間的縫隙之中。

“媽媽，我的東西找不到了，我?！狈稿e的熊孩子被當場抓包，小女孩的語調(diào)里帶著點怯怯的感覺，對著媽媽半是解釋半是撒嬌地說道。

“那也不能鉆到那下面去呀，多臟呀?！?/p>

兔子沒有繼續(xù)偷聽頭頂上方母女間的對話，它的視線正停留在自己面前的發(fā)卡之上。

這是兔子第一次見到這樣精致美麗，模仿著自然界的生物，但又和自然界的美麗并不相同的小東西。

這是一只精巧的，人類制造的，模仿著蝴蝶造型的發(fā)卡。發(fā)卡的主體是蝴蝶的身體，發(fā)卡的主體上延伸出的裝飾物是蝴蝶的翅翼。那翅膀并不是簡單鑲嵌上去的死物，而是有著精巧結(jié)構(gòu)，可以伴隨著發(fā)卡的運動而微微顫動的小機關(guān)。而現(xiàn)在這對蝴蝶的翅膀正因為剛剛的掉落而在兔子的眼前輕輕扇動著，雖然周圍的光線并不明亮，串在蝴蝶金屬翅膀框架上的一顆顆小珠子仍然折射出了美麗的光彩，并隨著蝴蝶翅膀的顫動而更顯朦朧迷幻。而蝴蝶的眼睛更是兩顆晶亮的黑色小石頭，兔子并不知道這眼睛究竟是用哪一種材質(zhì)制作的，但是這雙眼睛流轉(zhuǎn)出的光彩讓這只蝴蝶有了神韻，恍惚間，兔子覺得這只蝴蝶正在和它對視，和它一樣，也有著一個居住在物質(zhì)身體中的與眾不同的奇異靈魂。

所以，兔子做了此時它最想做的事情。

張開嘴，對著這只蝴蝶小小地咬了一口，并不貪心的一口，只是把整只蝴蝶的輪廓都包裹在了這一口之中。

3

這是一間布置得溫馨又充滿童趣的房間。

房間的墻壁上粉刷的白灰雖然在時間的侵蝕下已經(jīng)略顯陳舊了，但是掛在墻壁上筆法稚嫩的圖畫們用色鮮艷明快，和藍色帶著粉色小碎花的窗簾一起給這個房間帶來了一抹活潑輕快的氛圍。小書桌上展開著還沒寫完的作業(yè)本，和各種帶著房間主人喜好風(fēng)格的文具，還有各種小擺件。桌面上方書架的位置擺放著許多本小孩子喜歡的書籍，有經(jīng)典的童話故事書，也有幾本新奇有趣的立體書和繪本。房間內(nèi)的衣柜把手上，掛著一個丑丑的玩具娃娃掛飾，娃娃上有一根拉繩，只要拉動這根繩子，娃娃的四肢就會歡快地擺動起來，從娃娃上的磨損痕跡可以看得出來，它的小主人一定很喜歡和它一同玩耍。

兔子環(huán)顧四周，自己正身處于小書桌的下方，剛好可以對自己的身形有所隱藏。

此時房間里并沒有人，但是從半開的房門外，兔子聽到了自己熟悉的小女孩和她媽媽的聲音。此時一沉一輕兩個腳步聲正伴隨著母女間的對話向著房間靠近。

“爸爸給我寄禮物啦，是什么呀，媽媽？爸爸也不告訴我?！?/p>

“寶貝我也不知道呀，你猜猜看?！?/p>

“我猜是娃娃，我上次和爸爸說啦，我想要一個新娃娃，能和丑丑放在一起作伴?！?/p>

“那可不一定哦，說不定是我家文文更喜歡的東西呢。寶貝趕快拆開看看?！?/p>

母女二人推開房門，進到房間里，從兔子的視角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率先跑進房間的小女孩手中正拖著一個并不算大的盒子。盒子被精美地包裝過，上面還用粉色的緞帶系了一個蝴蝶結(jié)。從盒子的大小來看，并不像是能裝進去一個娃娃的樣子。

女孩和媽媽來到書桌前，把盒子輕輕地放在桌面上，她解開系帶，把緞帶仔細地收在一邊，才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盒子。

“哇，好漂亮的發(fā)卡，媽媽你快看，好漂亮的蝴蝶呀！”

“怎么樣，文文喜歡嗎，媽媽給你帶上看看。”

“不要，媽媽我自己戴。哎呀！”

一只璀璨的蝴蝶發(fā)卡掉落下來，扇動著翅膀，正好掉落在兔子的眼前。還沒等兔子把蝴蝶發(fā)卡的模樣看清楚，一個小小的腦袋已經(jīng)探進了書桌下方，一只白嫩的小手也伸向了蝴蝶發(fā)卡。

一雙純真的黑色眼睛，正好和因突發(fā)狀況而驚愣抬頭的兔子視線對個正著。

“呀！”

沒等女孩驚呼出更多的內(nèi)容，兔子已經(jīng)下意識張開了嘴，對著面前的蝴蝶發(fā)卡和女孩白嫩的手指小小地咬了一口。

兔子曾經(jīng)“吃”過很多種類的食物。不僅僅是一成不變的死物，還有安靜生長的植物，作為一只有些嘴饞的兔子，它也絕對不會沒嘗試過動物，比如說從它眼前翩躚飛過尋找露水的蝴蝶，比如說搬運著草籽從它面前列隊走過的螞蟻，比如說有點風(fēng)吹草動就傻兮兮的亂撲扇翅膀的野鳥野雞，又比如說它那群不是很好客一見到它就反應(yīng)過敏的遠房表親們。但是出于對人類這種復(fù)雜生物的敬而遠之，它即便是伴隨著人類生活在車站內(nèi)有一段時日，也不曾足夠接近人類到可以偷吃一口人類背影的程度。所以說，這慌張的一口，絕對是兔子和人類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親密接觸。

和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并無不同，蝴蝶發(fā)卡和女孩的一部分指尖被撕裂畫布的空虛所吞沒，兔子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和周圍的空間一同融化混做一團，洶涌的向著那缺失掉的空虛填補而去。

下一刻，兔子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回到了開動的火車上，重新置身于臥鋪床板下那些擠擠挨挨的行李包裹之間。

它的面前正靜靜地躺著一只蝴蝶發(fā)卡。

似乎一切都和它離開前沒有不同，但是似乎一切都確實不同了。

兔子面前的蝴蝶發(fā)卡，依舊撲扇著它的翅膀，在并不明亮的光線里散發(fā)著晶瑩閃亮的光芒。兔子不知道蝴蝶的眼睛是用什么材質(zhì)制作而成的，但是蝴蝶那對紅色的眼睛波光流轉(zhuǎn)，仿佛正有一個同樣被束縛在物質(zhì)世界中的非凡靈魂正在向兔子投來審視的目光。

兔子機靈地打了一個寒顫。

這并不是第一次有類似的事情發(fā)生在兔子的眼前，但是這是事實第一次如此清晰直白的被擺放在兔子的面前，讓它無法再用這樣或者是那樣的借口來躲避眼前的真實。

曾經(jīng)，覓食過的野草多出了綻開的小白花，覓食過的小花上多出了扇動翅膀的小蟲，覓食過的小蟲身上多出了細微的花紋，覓食過的花紋顏色似乎也曾有所改變。

那么多次，兔子都只是隨意地瞥過一眼，然后打上一個幸福的飽嗝，對自己說上一句“啊，之前看錯了?！本桶堰@些變化丟到了腦后，畢竟它只是一只兔子，哪里會糾結(jié)于那些細枝末節(jié)。畢竟它是生存在這樣一個喧囂又不斷動態(tài)變化著的世界之中，那樣小小的些微的不和諧和這樣完美精密運作著的廣博世界相比，哪里會引起它的關(guān)注。

蝴蝶發(fā)卡的眼睛變紅了。真真切切的，因為兔子的一次覓食，改變了顏色。

兔子很確定，在被它啃上一口之前，蝴蝶發(fā)卡有著一對黑色的讓它著迷的充滿神韻的眼睛。而現(xiàn)在。

“媽媽，我的發(fā)卡不見了?！鳖^頂上，傳來小女孩交集的聲音，聲音中還帶著三分哭腔。

“掉在地上了？”女人的聲音傳來，隨即女人蹲下身來，撥弄著放在地上的行李，幫小女孩尋找著發(fā)卡。

兔子連忙停止胡思亂想，仔細地藏好自己的身體。

“沒看到呀，文文，你在被子里找找?！?/p>

“沒有呀，媽媽，那是小兔子送給我的發(fā)卡，小兔子和發(fā)卡都找不到了?！?/p>

“好好，媽媽再幫你找找，幫你找小兔子送給你的發(fā)卡，要是找不到，等到了爸爸那邊之后讓爸爸再給你買一個一模一樣的好不好？”女人的聲音里帶著無奈，一邊隨口哄著女孩一邊繼續(xù)尋找著發(fā)卡。

火車走了停，停了又走。天亮了黑，黑了又亮。

兔子心情雜亂，在夜深只剩下火車“咣當”行駛，臥鋪車廂里的人類都睡去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把翼翼地把那個蝴蝶發(fā)卡從行李的縫隙間推到了更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只要那一對母女再搬動背包，就可以很輕易地找到。

這是為了它自己的安全，也是出于一種兔子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心情。

一切都按照它的設(shè)想發(fā)生著。

在那對母女再次拿取背包的時候，果然輕易發(fā)現(xiàn)了那只蝴蝶發(fā)卡。正因如此，女人沒有為了找發(fā)卡而拖拽床鋪下方更多的行李，小女孩因為找到發(fā)卡而十分開心，似乎也遺忘了自己最初鉆進床鋪下方的目的，沒有再次賣力地尋找一只跑調(diào)的兔子。兔子也把頭腦中的各種紛亂思緒都壓在心底，開始計劃著后續(xù)的逃亡方案。

或許命運也是一輛火車，也是在早已預(yù)設(shè)好的鐵軌上不斷奔騰著的，按部就班地路過一個個早就既定好的站臺。中途的停留和來往的乘客終是短暫，永恒不變的只是前行。

兔子并沒有想出太完美的逃脫計劃。但是還是讓它抓住了逃脫的時機。當這輛火車夜晚臨時停靠在一個人類稀少的小站時，它趁著車上的旅客都睡熟，冒著可能摔傷的風(fēng)險果斷的從一個車窗跳出了火車車廂。這扇老式火車車窗被向上拉開了一半，用以給氣味駁雜的車廂通風(fēng)。而等兔子按照冥冥之中的指示在夜色的掩護下一切順利的桃下火車，沿著鐵軌一路遠離這輛帶著它穿越了半個國度的人類造物，看著眼前陌生的人類城市，感受著身體周圍和在戈壁小站的干燥氣候完全不同的潮濕空氣，兔子也不由得有了片刻的迷茫。

這樣不在它預(yù)料之中的巨大轉(zhuǎn)變，讓它無所適從。

“管它的呢，兔子我該吃吃，該睡睡，該逃命還是要逃命。想那么多，兔子我可是會生病的?！?/p>

兔子很快就把它的迷茫拋到腦后，最后再回頭望了一眼伴隨了它許久的鐵軌，鉆進了路邊的草叢，迎向了它的新生活。

4

這是一座人類傳統(tǒng)概念中的江南小城。

沉淀了風(fēng)雨歲月的木質(zhì)亭臺，爬上了斑駁苔蘚的石制古橋，千百年來潺潺流淌錯綜在整座城市里的水網(wǎng)，繁茂生長但是又處處透露著人工痕跡的盎然生機。

在石橋邊拍照留念的旅客臉上帶著笑容，三五成群下棋聊天的老人們談?wù)撝鴥号鞖庥只蛘呤菚r事，幽深的弄堂里傳出咿咿呀呀的戲曲聲，灶上“咕?！睙踔臏h蕩著馥郁濃香。

這一切和一只兔子的生活有關(guān)，但是又沒有密切到和兔子息息相關(guān)的程度。從一只奇特的兔子的視角來看待這座城市，到處都是平凡的人類難以想象到的煩惱和新奇。

“這只貓，真是，真是…”

兔子用眼角余光掃了眼身邊的小伙伴，“真是”了半天也沒有想出合適的形容詞來。此時的兔子幾乎是生無可戀地趴在地上，只感覺從身體到靈魂都懶得動彈一下，畢竟它反抗過了，反抗過了很多次，但是最后的結(jié)果依舊只能和現(xiàn)在一樣，乖乖地任由自己的同伴施為。

當然，兔子是不會承認身邊這位是它的同伴，也絕對不會承認此時他不愿意動彈也是因為這樣還是挺舒服的。

身邊的三花貓似乎感受到了兔子帶著無奈和嫌棄的目光，抬起頭來，嗲聲嗲氣地“喵”了一聲，繼續(xù)把兔子抱在懷里給兔子舔毛。

兔子來到這座城市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兔子對于“時間”這個概念的理解很粗糙，畢竟它的食物教導(dǎo)過它的都只是基于物質(zhì)世界可以觸碰得到的知識，在這種被人類的復(fù)雜思維所劃定出的高級概念面前，它依舊只是一只遵從本能體悟著世界的兔子而已。它只知道在這座城市里它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同草原和戈壁生活完全不同的炎熱和寒冷。那種如同跗骨之蛆的潮濕讓這只特別的兔子也感到煩躁。

兔子就是在它所經(jīng)歷的第一個潮濕的嚴寒時期和這只貓相識的。

在無聊的時候，兔子也會對著這座人類的城市胡思亂想。人類是否知道，就在自己臥榻之側(cè)的夾縫之中，還有著這樣多的野生動物正在伴隨著依靠著人類艱難求生。

兔子剛剛到來的時候，就曾經(jīng)被一只渾身臟兮兮的“狼”追得上躥下跳，畢竟它可沒有任何的心理準備會在人類的城市里見到“狼”這種對于它來說已經(jīng)足夠龐大的肉食動物，當然，后來的事實證明，那并不是一只“狼”，依舊是一只人類的寵兒，狼的遠房表親狗，一只跑丟了的哈士奇而已，但是各種小型的雜食和肉食動物確實已經(jīng)在人類所不曾注意到的陰影之中，建立了自己的生態(tài)圈，和人類分享著這座城市。

若想確定一個和花貓更具體的相識時間，那應(yīng)該是一個飄落著細細雨絲的寒冷凌晨。

兔子把自己窩藏在一臺懸掛在一樓的空調(diào)外機和墻壁的夾縫里，在半睡半醒之間迷迷濛濛著。這是它選擇的臨時居所，在人類的眼中足夠的隱秘，在動物的眼中又和人類的生活太過親密，尤其是當人類的空調(diào)被發(fā)動的時候，那種持續(xù)不斷的“嗡嗡”聲響與震動或許對于人類來說無傷大雅，但是對于動物來說就是一種難以理解的危險預(yù)警。而對于它這一只介于兩者之間，喜歡和人類一樣思考的兔子來說，就成為了難得的處于兩者生活圈少有交集的中空地。當然了，只要可以忍耐那討厭的嗡鳴聲，空調(diào)開動時候空調(diào)外機散發(fā)出來的些微熱力也足夠讓兔子在每個潮濕的寒夜里甘之如飴。

兔子的耳朵動了動，在開動的空調(diào)外機的雜音里，它聽到了其他聲響，立時警覺起來，警惕地向外張望。

在被層層雨絲遮擋朦朧了大半的路燈照射下，兔子看到了對峙的雙方。

兔子所棲息的這棟樓房的拐角有一個垃圾投放站，居住在這片樓房中的人類在生活中所產(chǎn)生的各種垃圾，大多都會被丟棄在這個垃圾站里，每天清晨時分會有車輛把之前一天所產(chǎn)生的垃圾運走，循環(huán)往復(fù)。

而城市里無數(shù)個這樣的地方，因為散發(fā)而出的異味而被人類避之不及的同時，卻是城市里的野生動物們最經(jīng)常光顧的地點，人類的殘羹剩飯就在每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刻被這些大大小小的生靈們翻找爭奪，最后化為供養(yǎng)著它們的養(yǎng)分。

在拐角的那個垃圾站前，兔子見到過最多的就是流浪的貓兒狗兒們，當那些人類的寵兒們寵愛不再，也只能夠比它們野生的同類們更加艱辛地掙扎著，繼續(xù)祈求著人類的恩賜維聲。

還有的，就是各種遷移至此的真正的野生動物們了。比如說住在小區(qū)里的一窩黃鼠狼們。兔子第一次見到一只黃鼠狼帶著自己的三只幼崽蹦跳著從小區(qū)綠化草叢里跑過的時候，還很是驚訝了一段時間。它曾經(jīng)在自己的幾處故居都見到過這些狡猾還欺軟怕硬的家伙，每一次都沒有留下過讓人愉快的記憶。沒想到這些家伙的適應(yīng)能力如此強大，在人類的城市里也可以安家置業(yè)，繁衍生息。

兔子真的很不喜歡黃鼠狼。和貓不一樣，貓即便是在流浪，也總是高傲的，如果是無法引起他們興趣的物體，尤其是和它們無關(guān)的其它生物，它們更傾向于優(yōu)雅地轉(zhuǎn)身離開。畢竟它還是一只很豐滿又機警的兔子的，對魚城市里的人類普遍飼養(yǎng)的貓咪品類來說，它并不在它們的捕獵名單之上。見到貓，兔子大多數(shù)時刻只需要無視就好。和狗也不一樣，狗對兔子總是感興趣的，只要見到它，不管是和它體型相差不大的小型犬，還是和那一只追了它好久都沒追到的倒霉哈士奇一樣的中大型犬，唯一的想法都是撲倒它，把它叼在嘴里把玩。這是一種刻在體內(nèi)深處的本能，就合兔子本能地想要啃咬自己看中的食物一般，難以磨滅。所以只要見到狗，它只需要賣力地奔跑，找一個對方的體型鉆不進來夠不到的夾縫，然后和對方比拼耐心等對方自行離開就可以了。

而那些黃鼠狼，真的是煩兔子透頂了。

按照它們的體型，根本難以捕獵一只有著人類思維的兔子，但是貪婪和狡猾又讓它們不愿意輕易放棄。所以每次見到這些家伙，就要被它們反反復(fù)復(fù)來來去去糾纏很久。兔子甚至還惹到過幾只小心眼又記仇的，竟然多次在它睡覺的時候，特意找到它跑過來手欠的抓上兔子一把。等兔子怒氣沖沖的跳起來，要找它們算賬，它們就會立刻跑遠然后回頭呲牙咧嘴示威一番，再迅速溜掉。

總之，兔子真的很不喜歡黃鼠狼這種生物。而此時它的眼前，正有一只半大的貓崽正在和一只黃鼠狼相互對峙著，從喉嚨里向?qū)Ψ桨l(fā)出各種“嘶嘶”“哈哈”的威脅。

“真煩人呀，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兔子在心中抱怨道。

兔子瞪了二者半天，兩個討厭的家伙都沒有要退讓的意思，當然也沒有要打起來的趨勢，就是那樣不近不遠的對峙著，都不想要放棄唾手可得的新鮮垃圾，卻也不想貿(mào)然開戰(zhàn)受傷。連帶著兔子也沒法裝作什么事情都沒有的安然睡覺。

“你們到底打不打呀，不打那就趕快散了吧?！蓖米咏K于忍不住了，對著二者吼了出來。

用人類的語言吼了出來。聲音尖銳，還帶著嘶啞和聲色，但是確確實實是人類的語言。

一瞬間，正在對峙的雙方一驚，同時停止了示威的叫聲。黃鼠狼一溜煙地跑遠了，鉆進了停車棚的一堆雜物后消失不見，半大的貓崽則是從它所站立的閉合的垃圾桶蓋上跳下來，隱沒在了旁邊的花壇里。

而兔子，此時也被自己的吼叫嚇傻了，腦子里一團混亂。

這是它第一次說出人類的語言。

兔子當然知道自己能聽懂人類的語言。從最初僅可以理解幾個詞語片段開始，到此時的可以完整理解語句含義無礙。可是兔子并不知道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能夠流暢說出人類的語言的，畢竟它的生活中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需要它說出人類語言的場景。很久之前，從它在戈壁的車站里生活開始，從它不斷接觸到和人類相關(guān)的食物并且這些食物被它吃下肚之后，它的腦子里就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出現(xiàn)和人類的知識文化相關(guān)的內(nèi)容。這種現(xiàn)象很玄妙，那些雜亂無章的內(nèi)容就是奇奇怪怪地憑空地出現(xiàn)在了兔子的腦海里，兔子也理所當然地可以理解這些憑空出現(xiàn)的內(nèi)容。就像是兔子在草原和戈壁所吃過的那些食物一樣，只要啃上一口，它的腦子里就會對自己的食物有了凌亂但確切的概念。多吃上幾次，它關(guān)于這個食物的理解就會變得豐滿而清晰。但是，這種理解和提升又有著難以跨越的平靜。等兔子重復(fù)對于某個食物吃上很多次之后，這個食物就會變的，該怎樣描述呢，用一個人類的詞語來說就是味同嚼蠟，讓兔子難以下咽。而到了此時，無論兔子如何再想要吃同一個食物，那種與生俱來的吞吃能力就會消失，對這個食物的理解自然也就停止了提升。

而對于同一種類但是并非同一個體的食物，比如說兔子最常吃的草，如果兔子吃夠了某一棵草，換吃另外一棵，雖然可以繼續(xù)吞吃，但是腦海中也不會像是第一次吞吃那樣冒出心的知識碎片了，嘴中的味道也不會和第一次吃到這種食物時那樣讓它覺得美味且有沖擊力了。

當然，兔子也發(fā)現(xiàn)了例外。兔生這么久，能讓它百吃不厭的食物，就是人類和人類的造物們。

從第一次吃到人類的“火車”，這只兔子就開始對這些美味們而著迷。就算是同樣對著“火車”咬上無數(shù)口，每一次它的口中都會有與眾不同的味道，腦中也會閃過新的內(nèi)容從而有所體悟。

從前的兔子并沒有思考過為什么會這樣。畢竟那時候它還是一只思想萬分簡單的兔子，一切都僅僅是在遵從本能。它所從人類和其造物那里汲取到的，也都是片面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蛟S正是在兔子和人類越來越靠近的過程中，這些無意識的積累，終于在某一個兔子也沒有意識到的時刻產(chǎn)生了質(zhì)變，讓它從一只特別的兔子變成了一只更加特別的兔子，成為了一只有著接近人類的智慧，并且被人類文化熏陶過的兔子。

當然，就算是人類的智慧也分高低，思維方式也各有差異，所以當兔子意識到自己的與眾不同時，這只很有自知之明的兔子絕對沒有認為自己已經(jīng)聰明絕頂?shù)綗o所畏懼。對于人類這種生物的復(fù)雜性的進一步了解，讓兔子只會對人類更加敬而遠之。

兔子的喉嚨“呵呵”兩聲，想要嘗試再說點什么。但就在此時，頭頂?shù)拇翱谕蝗灰绯隽藷艄?，一個人類的腳步聲慢慢靠近，隨后窗簾被拉開，更多的燈光從玻璃后照射出來，一個中年人類男子站在窗子前，眉頭緊皺面帶怒容地向著窗外張望著。

兔子連忙蜷縮好身體，盡量在人類視線的死角里躲藏好身形。

“大半夜的，真是的，搞什么”中年男人在窗后觀望了一會，沒有看到想象中有人打架的場景，一把拉上窗簾，帶著火氣地嘟囔幾句，隨后拖鞋拍打地面的聲音逐漸遠去，之后燈光也熄滅了。

一切終于恢復(fù)到了夜深人靜，細雨朦朧的模樣。但是兔子也暫時歇了嘗試一番人類語言的沖動。

?

“算了，還是繼續(xù)睡覺吧?！蓖米釉谛睦飳ψ约赫f。習(xí)慣性地睡前打量一圈周遭的環(huán)境，確定是否安全。

黑夜里，一對散發(fā)著綠光的眼睛就在距離兔子幾十厘米的頭頂上方，正直勾勾地盯著兔子看。

兔子就差一點點，就要用人類的語言聲嘶力竭地高喊“救命”了，還好，最后的理智阻止了它，隨后它看清了眼睛主人的模樣。

是剛才那只和黃鼠狼對峙的半大貓崽，此時正居高臨下地站在空調(diào)外機上，從上向下地盯著躲在縫隙里的兔子看。

“這倒霉熊孩子，真是嚇死我了?！蓖米铀闪艘豢跉?。

5

兔子放松得真是太早了。

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兔子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只貓給惦記上了。

自從它用人類的語言短暫嚇跑了黃鼠狼和貓崽，半大的三花貓崽竟然沒有跑遠，還用一只貓的智慧找到了它，并且對這只會發(fā)出人類語言，長相也頗為新奇的生物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總是試圖靠近兔子的身邊。

“你能不能回去找你媽去，跟著我干什么？”兔子氣急敗壞地用人類的語言對花貓吼道。

花貓疑惑地“喵嗚”“喵嗚”了兩聲，繼續(xù)往兔子身邊湊。還試圖用自己收縮了風(fēng)力指甲的貓爪扒拉兔子的尾巴，絲毫沒有要放棄的意思。

兔子嘗試過許多辦法。溫和的，比如說心平氣和地用人類的語言和花貓講道理，收獲的不是花貓疑惑地喵叫，就是花貓漏出肚皮的撒嬌打滾。消極逃避的，趁著花貓出去覓食的時候飛速搬家，結(jié)果是它睡一覺醒來花貓又已經(jīng)趴在了它的旁邊酣睡，或是瞪著無辜的大眼睛正充滿譴責地看著它。當然也有暴力抗拒的，比如說用它特意“咬”了幾口貓咪學(xué)會的貓咪之間對罵的叫聲對著三花“嘶嘶哈哈”的來上一段，但是三花除了最開始充滿警惕的“哈哈”回應(yīng)兔子幾句，之后無論兔子罵得怎樣難聽，三花都不再理睬兔子的叫罵了。如果兔子實在是罵得兇，三花就叼來一些自己好不容易翻找來的食物放在兔子的面前，推給兔子，一副委屈道歉的模樣，兔子也就只能?？诹?，畢竟它可是一只聰慧的有著人類的思維和文化熏陶的兔子，欺負小崽子的事情它如果做多了也是會感到羞愧的。

當然了，兔子也想過要不干脆和花貓打上一架，把它打跑，可惜客觀現(xiàn)實還是不準許的。畢竟它的小腦袋里再充滿了人類的智慧，它的身體依舊是一只兔子，難道真的要用自己的牙齒在花貓的身上啃上幾口么？上演一出兔子急了還咬貓？

所以，兔子就多了這樣一個和它完全不屬于同一物種的跟班。兔子是絕對不會承認這只貓是它的伙伴的，畢竟它們從物種外形生活習(xí)性都沒有任何的共同點，更何況它還是一只有著人類思維的兔子，從各種角度來說，兔子都覺得它們完全是沒有可比性的生命。

當然了，在寒冷潮濕的夜里，身邊有這樣一個同樣毛乎乎的暖乎乎的身體相互溫暖，空閑時有著一條靈活柔軟帶著倒鉤的小舌頭幫忙舔毛，偷懶的時候有個機警的存在幫忙放哨，還是很讓兔子感到滿意的。

“算了，算了，我一只兔生活也是太孤單了，那就先這樣吧。這崽子也不算大，估計剛被貓媽趕出窩來，要是哪天這崽子耍熊，我再趕走它?！蓖米酉肓藗€借口，在心里對自己如此勸慰道。

就這樣，一只兔子和一只貓就在這座江南小城相伴流浪著。從花貓還是一只半大的貓崽開始，一直到花貓變成了一只成年的城市流浪貓，度寒過暑，雖不算日久天長，但也歷經(jīng)了一段歲月，留下了許多共同的回憶。

許久之后的兔子，還是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反復(fù)回憶這段時光。如果生活能安然平穩(wěn)地前進著，如果生存在城市陰影里的流浪者們的生活不是那樣危機四伏，如果人類的善良與惡可以被明顯標注，如果它沒有做出那樣的改變和選擇，那么現(xiàn)在的它和三花會是怎樣的模樣。會不會還有一只奇特的兔子和它的跟班貓，正在那座遙遠的江南小城如詩如畫的景色里安然地相伴生活著，還是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不測，像是億億萬萬城市流浪動物一樣已經(jīng)匆忙結(jié)束了自己短暫坎坷的一生。

那一天，三花死了。

那個日子就和從前每一個循環(huán)往復(fù)的日子一樣的平凡。不冷不熱的天氣，窩在它們的“安全屋”里一邊百無聊賴打著瞌睡一邊等待三花覓食回來的兔子，每天日光正暖時都喜歡外出巡視一圈看有沒有好心人投喂的三花，世界的表面是那樣的平和，平和到兔子根本無法確定那天的具體時間。

三花比往日回來得晚，但是也沒有晚到讓兔子擔心的程度。它身姿健美地從遠處奔跑而來，機警地四處張望一番，確認了周遭沒有危險，才靈敏地矮下身子柔軟地從敞開的縫隙處鉆進了它們的“安全屋”。

一條人類手指大小的死魚被丟到了兔子的面前，三花戀戀不舍地舔了舔嘴唇，但還是堅定地把死魚推給了兔子。

兔子懶洋洋地抬起眼皮，隨意瞥了眼那條死魚，把頭轉(zhuǎn)向了另外一邊，繼續(xù)打瞌睡。

雖然這次三花帶回來的是一條魚有些難得，但是兔子顯然并不需要三花的喂養(yǎng)。從最開始三花還沒有成年的時候給它帶回來的翻找到的垃圾，到近些時候偶爾會帶回來的麻雀或是老鼠的尸體，兔子顯然更喜歡偷吃人類的背影。每一次它都用實際行動來拒絕三花，但是三花依舊我行我素地帶回食物來，等確定了兔子確實不想吃，才會自己加餐。

“喵？”三花在兔子旁邊來回徘徊，確認過兔子并不想要自己帶回來的死魚，這才一臉享受地吃起魚來。

兔子并沒有關(guān)注三花進食的過程，既然三花回來了，它也就安然地進入到了夢鄉(xiāng)之中。兔子喜歡睡覺，比從前更喜歡睡覺了。自從它的思維越來越傾向于人類，它的夢也變得更加豐富多彩。或許是因為它并不僅僅是從人類的角度觀察并且品嘗過這個世界的原因，在夢里，它的身份總是像是液體一般流動著的，可以隨時是一株草，一顆石子，一只飛舞的甲蟲，又或者是多者混合而生的未曾出現(xiàn)于這世間的新靈。總之，在夢里它可以是一只特別的兔子，但是又不僅僅是一只特別的兔子。這樣懸旗與瑰麗的夢，總是讓它流連忘返，徘徊其中。雖然每次醒來時夢境里的具體內(nèi)容都會在短時間內(nèi)消散，但是在夢中的那種自由和無拘無束的感覺，依舊留在了它的心中。

兔子是被身邊的異樣驚醒的。

兔子睜開眼睛，剛開始它的思維還略帶朦朧依舊游離在夢與現(xiàn)實間，卻瞬間因為身邊屬于貓的痛苦呻吟聲音而清醒。兔子從來沒有聽到三花發(fā)出過這樣的叫聲。三花是隱忍而堅強的，似乎每一只貓都是如此。即便是有一次在翻找垃圾的時候，細碎的玻璃碎片劃傷了三花柔軟的爪墊，貓也只是對著兔子委屈的貓叫幾聲，然后就開始縮在兔子的旁邊用舌頭清理傷口。即便后來幾天三花只能用另外三只爪子發(fā)力行走覓食，受傷的那只爪子只能輕輕點地，失去了一只貓行動時行云流水般的美感，三花也不曾發(fā)出過痛苦的呻吟。

此時的三花正在兔子的旁邊抽搐著，兔子看到三花努力地想要蜷起身體，但它的身體已經(jīng)不受它自己控制，只是在徒勞的僵直著抖動著，大張著嘴巴一邊發(fā)出痛苦的叫聲一邊在努力喘息?？偸潜蝗ㄌ蝮麓蚶淼萌犴樥R的毛發(fā)也已經(jīng)在貓不斷地掙扎中變得凌亂骯臟，優(yōu)雅不再。

看清貓的狀態(tài)，兔子傻掉了，有著人類智慧的兔子腦子里一片空白，除了傻愣愣地看著，一時間完全沒有動作。

兔子沒有生過病，在過去的兔生里雖然有各種驚險，但是也幸運的沒有受過傷。它吃過很多食物，那些食物曾經(jīng)教導(dǎo)過它品類繁雜的知識。但是并沒有任何關(guān)于此事該如何去做，如何去救治一只貓的內(nèi)容。

所以它只能傻愣愣地看著貓在它的眼前痛苦掙扎，不敢輕易觸碰貓的身體以免對貓產(chǎn)生新的傷害。兔子看著貓從口里嘔出大團的未消化完全的食物殘渣，嘔出黃綠色的粘稠液體，最后嘔出暗紅色的血液，然后抽搐著的身體慢慢平靜下來，最終扭曲成一個怪異又僵硬的姿勢，再也沒有了生息。

貓的身體再也動不起來了，過了許久，全身僵硬的兔子才開始了顫抖。

兔子知道，貓死了。它曾經(jīng)那么嫌棄想要擺脫的跟班，再也不會跟在它身邊了。它又變成了一只形單影只的兔子。

兔子沒有上前查看貓的身體。沒有一邊搖晃著貓的身體一邊喊貓的名字，再煽情地說上幾句臺詞，請求貓不要死去。兔子曾在人類的文化作品里看到過相似的場景，它似乎應(yīng)該按照那些作品里教導(dǎo)它的來做，可能那才是人類的思維會作出的反應(yīng)，而它正是一只有著人類思維和文化熏陶的兔子。雖然兔子打心眼里覺得那樣真的很蠢。

兔子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打量著面前的一切。看著貓已經(jīng)完全僵硬的身體，看著貓嘔吐出來的一灘灘散發(fā)著惡劣氣味的嘔吐物。它盯著嘔吐物里呈現(xiàn)消化糜狀態(tài)的魚肉，兔子覺得自己或許找到了貓會死的原因。

兔子突然間很憤怒，想給貓報仇，想把那條被投了毒的死魚塞進下讀者的口中。但是它做不到，它只是一只有些奇特的兔子，就算找到了那個人類，它又能做些什么呢？它們只是流浪在這個城市陰影里的動物，依靠著人類的垃圾和偶爾的善良施舍生活著。如果人類收回了自己的善意，或許只是幾個頑童間的調(diào)皮嬉戲，或許是人類一次對于自己抑郁心情的發(fā)泄，或許是一次人類對于自己清夢被打擾地報復(fù)，它們就只能沉默地奉上自己的生命。

兔子突然平靜了下來。

它把貓的一切都仔仔細細地收納進自己的眼里，收納進自己的腦海深處，萬分珍惜地保護起來。

然后，兔子對著三花貓身體的方向張開了嘴，范圍包含著那已經(jīng)毫無聲息的軀體和地上黏稠的嘔吐物，堅定地“咬”了下去。

兔子再一次融化在了破碎的虛空之中。

6

兔子的身影突兀地出現(xiàn)在小區(qū)的綠化帶里。低矮的灌木枝葉剛好把它的身形遮蔽住，它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環(huán)境，很快就認出了自己所在何方。

它身旁不遠處的地面上擺放著幾個盒子，有鐵質(zhì)的，也有透明的一次性餐盒，比較顯眼的是旁邊還有著一個用泡沫箱子和塑料布搭建成的小屋。兔子和三花一同來過這里，這是居民區(qū)里幾位愛心人士給流浪動物搭建的固定投喂點。平時總會有人類把自己家吃不完的飯菜，或者是特意買來給流浪動物們的貓糧放在這個投喂點。對于流浪動物來說，這里絕對是比垃圾站更讓它們感到幸福的地方。這種幸福，不僅僅是來自身體上的飽腹感，更是來自人類的關(guān)懷與善良。

當然，這也就意味著在這里有更多的競爭。

據(jù)兔子所知，這里一直是被一個貓家族占據(jù)著，有著成年的貓爸貓媽，還有著一批批一直不斷繁衍的小貓崽子們。有的貓崽長大了被驅(qū)趕離開了這片領(lǐng)地，不知所蹤。有的貓崽被人類抓走，兔子偷聽過墻角，據(jù)說是被送走了會有愛心人士收養(yǎng)。當然，總有人類想要捕捉這個貓家族的核心成員貓媽，據(jù)說是要把貓媽送去節(jié)育，但是很顯然，看到小區(qū)里不斷出現(xiàn)的半大貓崽們，到兔子所知道的時刻為止，人類還沒有贏過那只生存經(jīng)驗老到又油滑的貓媽。

兔子和三花第一次來到這里的時候，就受到過貓媽不是很好客的招待，在貓家族五位成員一致對外的貓叫聲里，兔子和三花只能無奈退走，好讓自己不會變得更加狼狽。

當然了，貓家族的成員們也不會一直都看守在這個投喂點。天朗氣清，陽光和煦的時候，它們也都不會忘記自己作為一只貓的浪漫和自由，想要去尋找自己的天地。而如果有幸運兒在這些時刻來到了這里，又碰巧有好心人剛剛送來食物，那絕對是足夠讓流浪至此的幸運兒足以快樂一整天的事情。

比如說現(xiàn)在。

兔子環(huán)顧四周，沒有看到任何一只貓家族的成員。而地面上幾個碗盒里，就成放著平日里難得一見的美餐。

半盒子貓糧，還有幾條接近人類手指長短的死魚。

看到那些死魚，兔子瞇起了眼睛。

兔子再次認真地環(huán)顧四周，并沒有看到任何人類的身影。兔子并沒有掉以輕心，從那些還沒有吃完的貓糧和沒有被瓜分掉的死魚可以推斷出，那個可能中的兇手并沒有離開多久。很有可能那個人類正隱藏在某個角落中觀察著期待著自己的成果。

如果按照兔子的本意，它肯定希望能觀察更久的時間，來確保一切穩(wěn)妥?？上В米拥皖^看了看自己的前爪，在它的視線里，它的前爪逐漸開始扭曲，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細小幾乎微不可察的角度偏差，雖然在兔子自身的感覺中和物質(zhì)層面的使用上它的前爪似乎并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兔子知道，它可以用來行動的時間不多了。

于是兔子用最快的速度在腳下的泥土上挖了一個幾乎可以把它自己埋進去的坑，然后毅然決然地沖出了隱藏的灌木，叼起那幾條死魚，往來幾次把死魚丟進坑里，飛快地埋了起來。

“喵？”一聲熟悉的帶著疑惑的貓叫聲傳進兔子的耳朵里。一只三花貓不知從何處突然出現(xiàn)，身姿優(yōu)雅輕盈地邁步而來，想要靠近兔子的身邊。

兔子的眼睛蒙眬濕潤了，視線中三花的模樣都變得不清晰起來。爪下的動作卻不停。它的嗓子里對著三花發(fā)出了它許久都沒有用過的貓之間互相恐嚇的語言。

貓沒有預(yù)料到兔子見到自己會是這樣的反應(yīng)，聽到兔子的罵聲嚇了一跳，向后跳開了一段距離，一邊疑惑地喵叫著，一邊徘徊著不敢上前，但是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兔子用最快速度埋好了死魚，從外人的視線里看去，它的四肢和身體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肉眼可見的扭曲變化，看起來像是陳舊的老照片暈染開了顏色，又像是滴入清水中的墨滴，邊緣輪廓逐漸變淺，仿佛融化進了周遭的空氣里。

現(xiàn)在的兔子，無論在任何生靈的理解里，都絕對詭異的不像是一個應(yīng)該存在于正常物質(zhì)世界中的普通生物。

三花炸起了毛，也對著兔子發(fā)出了恐嚇的叫聲，雖然還帶著猶豫，但是已經(jīng)開始慢慢后退，打算遠離。

兔子繼續(xù)對著貓發(fā)出叫罵，看著貓準備離開的動作，心中慢慢安定下來。

“如果是這樣，它應(yīng)該就不會吃魚了吧？”兔子如此想到。“等它離遠了，我就回去?！?/p>

“我靠，這什么鬼東西？”突然間，一個成年人類充滿驚愕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兔子和三花一同停止嘶叫轉(zhuǎn)頭看去，在十幾米遠處，一個頭發(fā)微長，臉上胡茬沒打理干凈，穿著也拉他隨意的男人正目瞪口呆地看著模樣詭異乃至于有幾分恐怖的兔子，嘴里叼著的快要燒到煙嘴的香煙也因為他驚愕微張的嘴巴而掉落在地上。

三花率先反應(yīng)過來，幾次跳躍飛快地沿著道路跑遠了，不見了蹤影。

兔子轉(zhuǎn)頭深深地看著貓的背影，沒有理睬那個被貓的動作驚醒，大呼小叫著從褲子口袋里掏出手機準備給兔子拍照的人類，對著貓的背影張開了因為視線扭曲而看起來分外恐怖的嘴，慢慢地“咬”了下去。

兔子回到了它來時的地方，它和貓的“安全屋”。

這是貓先找到的地方，一個被人類遺忘的陳舊屋舍。很久之前，這里可能被當作了雜物間，不大的房間里堆放了各種清潔工具，還有很多陳舊落滿灰塵的紙殼箱。屋子的鐵門從外面被一把生銹的大鎖鎖得嚴密，人類輕易沒辦法進入其中。鐵門的下角卻不知為何破損出一個缺口，正好可以準許身形不大的動物通過。更妙的是，這間房屋不僅僅只有這一個出入口，屋子還有一扇破損的窗，窗外面同樣用鐵柵欄封閉著，玻璃破損的地方用塑料布簡單地封堵了一下，卻是可以被劃開的，如果前門處出現(xiàn)了危險，正好可以把這個窗洞當作逃生的通路。兔子用房間里人類留下的小工具簡單清理了灰塵，又翻找出一些沒有被使用過的，可能是打算被當作抹布使用的紡織品，把一個最大的紙殼箱布置了一番，這里就成了一個舒適的，只屬于它和貓的居所。

兔子的身形已經(jīng)重新變回了一只兔子應(yīng)該有的模樣。雖然依舊和其他兔子有著巨大的差異，但是已經(jīng)沒有了那種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覺。

兔子的耳朵里仿佛能聽到自己急促又響亮的心跳聲，它一確定眼前的環(huán)境，立刻就四處尋找那抹熟悉的三色身影。

沒有。

“安全屋”里只有兔子形單影只的身影。

那一處本應(yīng)有著貓僵直的身體的地方，只有一層薄薄的灰塵，和幾個屬于貓的爪印。沒有三花，也沒有三花嘔吐出的食糜和血跡。

“我，我成功了嗎？”兔子的心里滿是欣喜和忐忑。

從許久前火車上的那只蝴蝶發(fā)卡開始，它就確定了自己有著改變些什么的能力。它總是在進食的時候偶然間改變了身邊的某些細節(jié)，它想不通原油，也沒有迫切的必要逼迫它去思考原油，更沒有什么事能讓它為此刻意為之，所以作為一只生活目標是吃飽睡暖的兔子，這是它第一次主動思考要如何去改變一個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并且為此付諸行動。

貓的身體不見了，至少貓因為吃了有毒食物死在自己身邊的事實確實已經(jīng)改變了，現(xiàn)在兔子滿心滿腦都只有立刻找到貓，確認貓的情況。

兔子在安全屋里來回轉(zhuǎn)著圈，等了又等，只覺得時間實在是漫長。貓還沒有回來，兔子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心中又開始忐忑起來。

“如果貓又回去了，把魚翻出來吃了怎么辦？”兔子徘徊了一圈，腦子里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兔子停下來，看了看鐵門下的出入口?！叭绻莻€投毒的人類又回來放了新的毒魚怎么辦？”

夕陽的光輝從布滿灰塵的玻璃投射進小屋里，本來就不甚明亮的光輝被灰塵阻擋，顯得更加昏暗。屋子里各種工具和箱子更是在地面上拉出了一片片陰影，這些陰影仿佛是擁有的邪惡的靈魂，慢慢地爬上了兔子的心頭。

“要是我推測錯了，不是魚的問題，要是貓沒有堅持到回來怎么辦？”兔子又開始來回踱步。突然間它想到了什么，猛然定住身形，然后急急地向著門外跑去。

“不行，必須盡快找到貓，就算剛才沒有成功，只要找到貓的身體我就可以再來一次，要是貓的身體被人類發(fā)現(xiàn)帶走了，那就麻煩了。”

兔子毅然決然地沖進了鐵門外的世界。

在夕陽的余光里，一只三色花的貓正優(yōu)雅地向著安全屋走來。貓幾乎是立刻就看到了一頭從“安全屋”里沖出來的兔子，下意識地往后跳開了一小段距離，嘴里發(fā)出了被驚嚇到的貓叫聲。

兔子一個急剎車，在距離貓幾米遠的地方停住身形，這一刻，它的眼睛再一次不爭氣地氤氳起了霧氣。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兔子在這一刻仿佛化身成了一位日夜期盼遠方游子歸家的老媽媽，嘴里不斷地念叨著同一句人類語言。

貓聽到兔子的話，明顯愣了愣，一對貓眼就像是和兔子最初相見時一樣，直勾勾地盯在兔子身上，仿佛是在思考難以理解的問題。然后，貓慢慢弓起身，炸起毛發(fā)，對著兔子不斷從喉嚨里發(fā)出恐嚇的叫聲。

“你怎么了？”兔子一時間沒有理解貓為何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想要再靠近貓一些。

貓慢慢后退，腰躬得更低，一副隨時要發(fā)動進攻的模樣。

兔子停在了原地，沒有再有任何試圖靠近貓的舉動，只是有些呆愣地看著貓的方向。

貓的身后，正跟著三只小貓崽。比兔子和貓相識時的貓還要幼小，幾乎是剛能自由奔跑的模樣。此時它們正乖乖躲在貓的身后，用好奇又夾雜著恐懼的目光盯著兔子，隨時準備逃跑。

兔子知道了。

它的貓還活著，但它的貓也死了。

7

兔子蹲坐在行駛的卡車里，身邊是和它一同隨著車輛行駛而來回顛簸搖擺的貨物。

它的目光迷離又渙散，飄移過每一棵飛速倒退遠去的樹木，飛掠過一條條陌生又熟悉的河流。人類的城市是如此的雷同，拔地而起的高樓建設(shè)得方方正正，熙熙攘攘的人群生活的往復(fù)循環(huán)。它的眼中看到了一切，一切卻只是海市蜃樓，遙遠而難以觸及。

正因如此，它才是這世界上最奇特的兔子嗎？

兔子又開始了名為搬家的流浪。

這一次它只是單純地想要遠離那一座給它留下了諸多陪伴的江南小城。那里得太多街道都曾經(jīng)有過貓和它相伴而行的身影。

它曾經(jīng)和貓一起在皎白的月光下，散步于緩緩流淌的小河邊，聆聽草叢深處的蛙叫蟲鳴。也曾一邊嫌棄著刺鼻的異味一邊給貓放哨，等著貓在垃圾桶旁翻找跳躍，然后一同恫嚇前來搶奪食物的狽。還曾互相扶持，貓負責身姿靈活地吸引著敵人的注意力，兔子躲藏一邊用人類的語言抓準時機周旋，最終在諸多次的危險境地中化險為夷

當然，兔子最懷念的還是貓窩在它身邊，毛茸茸的暖乎乎的，或者是輕微打著鼾淺眠，或者是勤勞地用舌頭為自己和兔子打理毛發(fā)。那種感覺，是名為溫馨嗎？兔子不明白，以后也應(yīng)該不再有機會明白。

兔子低下頭，不再繼續(xù)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告別。也努力讓自己不再去想腦海里隨著車輛搖擺而來回浮沉的記憶。

它必須離開這里，這座城太小了，而記憶太多。它害怕在某一次覓食的時候偶然遇到貓的身影，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再次試圖更改貓的軌跡。它的貓現(xiàn)在是一只活生生的，而且還有著幼崽需要哺育的母親，雖然作為流浪動物的生活依舊艱辛，但是確實已經(jīng)不再需要它的陪伴。

但是，如果兔子因為自己的軟弱，而再次去試圖更改貓的命運，又會發(fā)生什么，兔子不敢想。

而且，兔子記憶里的貓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活著的貓真的還是它的貓嗎？

兔子反復(fù)糾纏魚這個問題。這是它兔聲里第一次這樣想知道一個問題的答案。它甚至想直接開口詢問它的引路者，詢問為它開啟了智慧的老師，想要從人類的口中得到一個答案。

汽車一路向北，兔子除了必要的警惕和維持生命的進食以外，把所有的心力都被用于思考這些復(fù)雜紛亂而或許永遠都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

在這些問題面前，兔子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依舊是過去那只見識淺薄頭腦簡單的兔子，并不曾有所改變。自己不知道的，永遠比自己所知道的要多得多。

兔子跟隨著汽車前進著。當汽車快要到達終點的時候，它趁著夜色溜下車，又換成了另外一輛繼續(xù)向北前進的車輛。它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究竟在何方，它只是遵從著自己心底的意識一路向著更寒冷更干燥的地方而去。

或許，它是想返回到自己最開始出發(fā)的那一座西北小城，或許，它只是不想再觸碰自己心底最溫暖潮濕的那一處地方。

車輛走走停停，兔子換乘又換乘，路線也并不一直符合兔子心中所想。這讓兔子有了更多的時間在車輛的顛簸搖晃中去反思自己的兔生。

漸漸地，兔子腦海中那些復(fù)雜紛亂的問題竟然也讓它梳理出了幾個最有可能的答案。

“我可以通過進食在時間中來回跳躍。”這是兔子給自己的第一個答案。

兔子回憶著自己覓食時的情景。最初它作為一只生活在草原和戈壁的兔子，雖然食物種類和它的遠房表親們不同，但是所度過的時光卻是同樣的渾渾噩噩。那時候的它對于時間并沒有深刻的概念，它只是通過日夜光線變換，和頭頂上太陽與月所處位置的不同來分別“天”這個時間單位的循環(huán)往復(fù)，再通過感知身邊的氣溫變化來確定“年”的緩慢流逝。而在接觸到人類的文化之后，兔子認為，無論是“天”還是“年”，對于永無止境的時光之河來說，都只是河流上周而復(fù)始的大小不同的漩渦而已，大多數(shù)生靈只能順從河流的流向被時光之河裹挾著前行。即便是非同一般生靈的兔子，也不能完全掙脫跳出河流之外。

所以那時候的兔子偶然從一個漩渦跳入到另外一個漩渦，周圍雷同的景物并沒有讓兔子意識到自己所擁有的能力是多么的奇特，當然，它對于自己的奇特還是有所感應(yīng)的，可惜那時候的它擁有的知識與智慧并不允許它對此深思。

是它與人類的世界接觸得越來越多，所吸收理解的概念逐步積累，才漸漸明白到自己的能力是多么的驚世駭俗。

“跳躍需要一個目標。必須在我的視線之內(nèi)，必須是真實存在的東西。然后我需要選定那個東西，”兔子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同時選定幾個東西也行，這樣就可以跳躍到這些東西共同存在的另一段時間里了。”

兔子的腦海里不由自主地又浮現(xiàn)出了那幅恐怖的畫面，貓僵直的身體和嘔吐出的魚肉。那時候的它腦海中唯一的念頭就是阻止貓去吃魚，所以它下意識地同時選擇了貓和魚。幸運地，它跳躍到了貓發(fā)現(xiàn)魚的那一段時間與地點。

兔子搖晃著腦袋，把腦海中浮現(xiàn)出的可怕畫面驅(qū)散，如果有可能它今生都不愿意再想起那個場景。

“這個確實是我覓食的過程。雖然不確定我到底是吃了什么，但是在這個過程里我的確獲得了能量，還有其它許多。”如果兔子有眉毛，那它現(xiàn)在一定已經(jīng)深深地擰起了眉頭?！暗降资浅粤耸裁礀|西呢？”兔子絞盡腦汁地思考著，它目前所掌握的知識并不足夠給出它答案。

“而且我應(yīng)該也不是單純的回到過去。”兔子還沒想明白上一個問題，又意識到了另外一個關(guān)鍵性的問題?！叭绻皇菃渭兊幕氐搅诉^去，那我所在的位置應(yīng)該不會一起改變才對。怎么說呢，這更像是在跳躍‘生命線’?！蓖米酉肓税胩欤K于找到了一個勉強合格的詞語來用以指代它想表達的內(nèi)容。“是的，在跳躍對方的生命線，從對方誕生之初，到我目前所在這一刻所經(jīng)歷的生命軌跡，是這樣嗎？”

兔子回憶了一番，腦海里的記憶都在為它的這個推論而搖旗吶喊。

“好像的確是這樣，但是，為什么我以前都沒有嘗試過向后跳呢？”兔子回憶著，腦海里突然閃過的這個念頭，然后它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所有的過往里都在下意識地向著食物的過去跳躍著，冥冥之中仿佛有著一種力量蒙蔽了它的雙眼，阻止著它嘗試跳向未來。

兔子想到這里，突然打了一個寒顫。一種動物的本能告訴他，它并不是做不到這點，只是如果它這樣做了，會有它不愿意承擔的后果發(fā)生?？赡芙Y(jié)果會比貓的突然改變讓它更不愿意接受。

好奇心會害死貓，也會害死兔子。兔子決定遵從自己心中的危險預(yù)警，決定如果沒有必要，就當一只像以往一樣的美食兔就好，絕對不去進行嘗試。

“至于我是怎么跳到我想要的那個時間點的呢？”兔子一邊繼續(xù)隨著車輛的前進搖擺著身體，一邊搖晃著腦袋，似乎這樣子能讓它的思路更加的通順?！斑@個也只能歸功于我的直覺，本能或者是天性嗎？”

。

問題很多，問題似乎越想越多。

等兔子渾渾噩噩地跳下這輛汽車，被冰涼干燥的風(fēng)吹拂過疏于打理的毛發(fā)，它才反應(yīng)過來，剛剛乘坐的那輛車已經(jīng)開走了，自己暫時也沒有了可以換乘的車輛。

兔子環(huán)顧四周，這里是一座處于城市邊緣的物流中轉(zhuǎn)站，還沒有到冬季的時節(jié)里，周邊的草木已經(jīng)帶上了三分枯黃稀疏，開始了凋零。

“已經(jīng)到北方了嗎？”

兔子伸展了下身體，感覺到自己從身體到內(nèi)心都因為這一段漫長曲折的旅程而無比疲勞。

“那就先留在這里吧?！?/p>

兔子選定了一個方向，在這座西北小城里開始了一段更孤單的，更漫長的流浪生活。

8

兔子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樣。

吃，睡，偶爾躲避危險。生活又變成了一個前進的螺旋，看似永不停歇地前進著，但是仍舊無法逃離既定好的圈圈圓圓。

人類的文化是多姿多彩的，是泛濫如同星河的。兔子想，人類之所以能培育出如此多美麗繁復(fù)的瑰麗事物，一定是因為他們也煩惱于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著的生活，所以才用自己的智慧裝點著周遭的一切，以此來區(qū)分每一段記憶中的時光。

兔子蹲在一處矮墻上，讓矮墻旁的樹影悄然遮擋住自己的身形，透過窗子向有著人類活動的屋里觀望著。這樣的行為如果是對于一只普通兔子來說，絕對是一種毫無必要的風(fēng)險，但是對于一只特殊的兔子來說，如此做也實屬無奈。

因為兔子實在是太無聊了。

它面前的窗子沾染了灰塵，透過窗子看進去，斜對面的電視畫面色彩略有失真，緊閉的窗子，也讓電視發(fā)出的聲音傳進兔子的耳朵里時已模糊不清。但是兔子還是喜歡冒著危險蹲在這里，跟著屋子里的人類一起觀看電視節(jié)目。這是他不多的娛樂活動之一。

“哎，這也是擁有智慧所帶來的煩惱嗎？”兔子對自己說。作為一只擁有了人類思維的兔子，它卻只能隱藏在黑暗的角落里，既不能回歸到普通野兔的群落中繼續(xù)生活得渾渾噩噩，也不可能融入到人類的世界里，即使它已經(jīng)掌握了周遭人類的語言和其他人類語言的許多詞匯，也沒有任何人類可以交流。

兔子在心中嘆了口氣。電視里的節(jié)目已經(jīng)告一段落，現(xiàn)在正在循環(huán)往復(fù)地播放著廣告短片。兔子隨意地盯著那些廣告畫面看了幾眼，知道馬上屋子里的人類要換臺看保健養(yǎng)生節(jié)目了。兔子不喜歡看那個節(jié)目，倒不是因為它覺得那個節(jié)目的主持人和每次請來的專家都是在夸夸其談，而只是單純地因為它是一只兔子，還是一只與眾不同的兔子。人類的養(yǎng)生節(jié)目和它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它不用遵從人類科學(xué)的睡眠時間，也不需要和人類一起追求健康飲食，更不用說購買那些品種繁復(fù)的保健品了。勉強自己看下去只會讓兔子昏昏欲睡。

于是兔子干脆從矮墻上跳了下來，一溜煙地回到了自己暫時居住的窩點，決定直接睡一個舒適安穩(wěn)的覺。

“快要到兔年了呀。”兔子趴在它為自己鋪墊得分外柔軟的窩里，腦海里隨意浮沉著各種各樣的思緒。完全沒有邏輯的，隨心所欲地發(fā)散著自己的思維?！斑@是我度過的第一個兔年嗎？記不清了呀，兔年應(yīng)該算是我的本命年嗎？”

兔子埋下自己的小腦袋，它腦海中的胡思亂想漸漸沉寂，鼻頭吹出了輕微的鼾聲，慢慢融入了夢境之中。

在兔子所不知道的地方，人類的網(wǎng)絡(luò)世界里。

兔年快要到了，雖然還只是臨近元旦，距離真正的農(nóng)歷春節(jié)還有一段時間，但是人類文化所衍生出的，各種關(guān)于兔年的造物已經(jīng)在網(wǎng)絡(luò)世界里引發(fā)了廣泛的傳播與討論。

比如說這一枚新發(fā)行的兔年郵票，就擁有了巨大的話題量。

這本來只是一枚小小的郵票。當然，這枚郵票有著閃閃發(fā)亮的簡歷。但是在互聯(lián)網(wǎng)絡(luò)已經(jīng)普遍存在的人類社會，人類們已經(jīng)更習(xí)慣于通過網(wǎng)絡(luò)來傳遞訊息。紙質(zhì)信件和郵票，又或者是火車站臺票等等早些年代普遍使用的造物已經(jīng)逐漸退出了人類的生活。雖然不至于完全消失，但是它們的紀念意義已經(jīng)遠大于實用價值。人類更習(xí)慣于在文創(chuàng)作品里對它們得窺一見，除了對此有所愛好的收藏家們，很少會有人類對一枚新郵票投入巨大關(guān)注。

即便這張新鮮出爐的兔年郵票號稱是年過耄耋之年的國畫大師的收官之作，這位國畫大師也確實是行業(yè)泰斗，郵票圖案也設(shè)計得別出心裁，但是這畢竟是一個小文化圈內(nèi)的事件，而且每當年節(jié)都會有大量新的文創(chuàng)作品誕生，絕不應(yīng)該造成這樣大的流量才是，但是事情就是這樣不可思議地發(fā)生了。

從這張郵票第一次公開發(fā)布開始，網(wǎng)絡(luò)上的留言，討論，乃至是罵戰(zhàn)就沒有停歇。大量的網(wǎng)友到國畫大師的微博下留言詢問，希望老人家能談一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源。

終于，幾天后幫老人家打理微博的人，也就是老人的孫子發(fā)布了一段老人家的講話，還額外附上了幾張他自己勾畫出的圖畫和一張郵票原畫，圖畫上和郵票上的明顯是同一只兔子，只是動作有所不同。

“我曾經(jīng)親眼看到過這只兔子，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是確實有一只這種模樣的兔子出現(xiàn)在我家里過，它就那樣抬頭看著我掛在墻上的畫，那種眼神，就像是真的是在欣賞畫作。等我喊別人過來，就一回頭的時間，它就消失不見了，我和家人把家里仔細找了一遍，都沒有再找到這只兔子。我一直懷疑是不是自己記錯了，但是這只兔子的模樣太特別了，作為一個書畫愛好者出于對色彩的敏感我一直沒有忘記它的模樣。這次受邀參與到兔年郵票設(shè)計，我立刻就想到了這只兔子。年紀大了，可能是最后一次設(shè)計郵票，就想著頑皮一下，就用這只兔子為素材設(shè)計了這枚郵票。沒想到居然會引發(fā)這么大的反響。”

以上是國畫大師的孫子代老人發(fā)布的內(nèi)容。而以下是老人的孫子自己補充的內(nèi)容。

“其實爺爺說自己看到兔子的那一天我也看到了那只兔子，但是那事情實在是太魔幻了，我一直覺得即便自己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所以那天和爺爺一起把家里仔細找過沒有發(fā)現(xiàn)兔子之后，我就把這件事情放在了心里沒再和別人說過。下面幾張是我后來隨手畫的那只兔子的模樣。要不是這次爺爺把兔子畫在了郵票上，有這么多人留言說有和我類似的經(jīng)歷，我很可能會把這件事埋藏在心里一輩子?！?/p>

下面是附帶的幾張畫稿。

幾張畫上兔子的動作各自不同。第一張上的兔子側(cè)身向左，挺身直立抬頭看著前方，眼神專注，站立的姿勢不像是隨時準備奔逃的野兔，竟然給人一種像是人類正在肅穆站立的感覺。第二張圖畫里的兔子身體像是正常的兔子一樣在地上蹲坐著，臉正面朝向作畫者，頭微微傾斜，眼睛瞪大，嘴巴微微張開，表情仿佛帶著幾分沉思被突然打斷后的懵懂和驚訝，但是并不像是普通野兔見到危險后的驚恐模樣。畫這幅畫的人畫風(fēng)寫實，筆法純熟，幾乎把兔子的每一根毛發(fā)和表情的細微之處都勾畫清晰，因此兔子的形貌和兔子那不屬于普通兔子該有的神情讓看畫者一眼難忘。第三章畫就帶上了幾分奇幻色彩，不再像是寫實風(fēng)格，更像是奇幻文學(xué)作品會搭配的插畫。在畫里，一只兔子似乎是在發(fā)光，周身都被光線包裹著模糊了身形，又仿佛是染料被打濕暈染在了背景里，周身的色彩和身后的其他物體糾纏做一團，兔子的表情寧靜又安詳，搭配上周身的光彩竟然讓觀化者感受到了點神圣的感覺。

所附帶的第四張，也就是最后一張圖，是國畫大師所設(shè)計的郵票原版的模樣，也是引爆網(wǎng)友討論最初的原因。

畫面上，一輪圓月掛在左上方，月光皎皎，隱約映照出其上月桂樹的輪廓。一只側(cè)身蹲在地上抬頭仰望月亮的兔子神情專注，活靈活現(xiàn)。兔子腳邊的雪地上散落著幾片煙花爆竹燃放過后殘留的紅色紙片。兔子的模樣奇特，整體的毛發(fā)是仿佛星空大海一般深邃的顏色，并非自然界動物也偶有出現(xiàn)的灰藍色，而是一種更有質(zhì)感的仿佛沒有邊際的能把人的目光吸入其中的深藍。在兔子身體的深藍色毛發(fā)上，有著一個個流轉(zhuǎn)著的璀璨漩渦，像是傳統(tǒng)的國風(fēng)祥云圖案，又像是西方抽象名畫里旋轉(zhuǎn)著的夜星。那些漩渦整體看去是金色的，但其中又有著細微的各色光點，迷幻又美麗。兔子的毛色向著頭部逐漸加深，頭部整體是墨黑色的，但是在兔子左右臉頰上又各自有著兩塊左右對稱的白色橢圓形部位。當然，郵票上的兔子只有一側(cè)的臉龐面向畫面外，還是從國畫大師孫子勾畫的幾張圖畫里，看出的兔子另外一側(cè)臉上也有著相同的白色斑塊。這兩塊仿佛是“腮紅”一樣的斑塊讓兔子帶著人性化表情的腦袋變成了卡通風(fēng)格，和它皮毛華麗的身姿簡直就像是兩個畫風(fēng)的圖畫被拼接在了一起，這樣的風(fēng)格著實讓人一眼就記憶深刻。

幾乎是在這條微博發(fā)布后的幾分鐘內(nèi)，轉(zhuǎn)發(fā)和留言就已經(jīng)破千條，更以仿佛滾雪球一般的恐怖速度不斷增加著。

網(wǎng)友們表達自己情感的方式五花八門不一雷同，用各式網(wǎng)絡(luò)用語，流行梗，表情圖片闡述著自己的心情。但是所表述的內(nèi)容整體來說依舊可以分成三派，就和這段時間以來各種網(wǎng)絡(luò)渠道里所發(fā)生的情形一模一樣。

第一類人，就是最初發(fā)現(xiàn)這枚郵票的奇異之處并且把其散步開的那些人。他們無一例外都在瘋狂向著其他人描述著自己曾經(jīng)在何時何地何種情形下見到過這樣一只外形奇特的兔子，這只奇特的兔子又是如何詭異地從他們眼前消失無蹤。這些人年齡職業(yè)文化程度所在地點各不相同，但是都聲稱自己確實曾經(jīng)和這樣的一只兔子不期而遇，但是又在拍攝下證據(jù)或者是喊來其他人之前失去了兔子的行蹤。

有的人著重于描述見到兔子時兔子高度擬人化的行為，比如說正在試圖解鎖放在床頭充電的手機。有的人著重于強調(diào)兔子所出現(xiàn)的地點是多么的不可思議，比如說正在飛行的客機的衛(wèi)生間里。有的人強調(diào)兔子奇特的外表，聲稱自己親眼所見的兔子身上的漩渦是在緩慢但不停歇地旋轉(zhuǎn)著的，比圖畫里的還要絢爛美麗。當然，更多的人在不斷重復(fù)描述著兔子消失的場景。這些人似乎是幸運的，他們都聲稱自己見到了兔子消失在眼前的全過程。兔子仿佛是融化一般逐漸變得和周遭的物體顏色趨近，然后在這樣的過程累積到某個點的時刻，兔子就像是一個無法再穩(wěn)定住自己表面張力的肥皂泡般，瞬間碎裂消失在了目擊者的眼前。

當然，也有人聲稱自己瞥見過從眼前瞬間而過的模樣類似的兔子。在小城樓宇間的陰影里，在曠野低矮的草叢里，在高速路上飛速行駛而過的車輛縫隙里。但是都因為過快的速度和過短的時間讓人沒有把兔子的模樣看得真切，更不用說留下證據(jù)。所以這些人的發(fā)言很快就被淹沒在關(guān)于兔子得更勁爆獵奇的訊息里。

第二類人，就是沒有見過兔子，也絕對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一只這樣的兔子的人。他們沒有親眼見過兔子，通過自己的知識積累和人生經(jīng)驗分析后也不認為這個世界上會存在這樣一只兔子。所以他們不斷和稱自己見過兔子的人們爭論著，辯駁著，引發(fā)一輪又一輪的討論，乃至于導(dǎo)致雙方更加激烈的互相人身攻擊。不能粗暴地評論這些人是錯的，在事后真相明了時給這些人扣上諸如“頑固不化”之類的帽子。畢竟這樣的一只兔子的存在本身就是在挑戰(zhàn)著人類積累了多年的科學(xué)理論。而網(wǎng)絡(luò)總是在不斷孕育著新的謠言，真假訊息相互摻雜，擾亂著人類的感官與正常生活。所以當這樣一個無論怎樣看都更像是一個新的謠言，或是為了博人眼球而無下限炒作從而誕生出的兔子出現(xiàn)，才會讓這部分人對此無比反感，想要揭露所謂的真相。他們最初是圖用已有的理論來解釋兔子事件，把此歸于曼德拉效應(yīng)，認為這是某種原因?qū)е碌娜祟惾后w性的記憶偏差。但是很顯然，這個理論并不足以支持他們的觀點，畢竟現(xiàn)在有大量自稱親眼看到過兔子的目擊者，而且這些目擊者對于兔子的記憶各不相同，還能提出一些兔子真實存在并且對他們生活造成影響的間接性證據(jù)。這和曼德拉效應(yīng)又完全不同。所以，某些人類學(xué)者針對這種現(xiàn)象專門提出了一個新的名詞“神奇兔子效應(yīng)”，并且嘗試著用人類大眾可以接受的原因來給予解釋。

第三類人則簡單得多。他們根本不在意這只兔子究竟存在與否背后又是否代表著更深層次的東西。他們一邊旁觀著另外兩方的爭論，不會輕易站隊，一邊又用自己的方式無時無刻不參與其中。一時間，網(wǎng)絡(luò)上出現(xiàn)了諸多與這只兔子相關(guān)的二創(chuàng)三創(chuàng)作品。比如說諸多關(guān)于兔子的惡搞短視頻。短視頻里的兔子被擺放成各種奇葩的造型，放置在各種意想不到的地點，搭配上各種洗腦配樂，進行著各種匪夷所思的情節(jié)。還有美妝博主推出了神奇兔子妝相關(guān)教學(xué)視頻。還出現(xiàn)了一個叫做“神奇兔子目擊報告”的網(wǎng)絡(luò)節(jié)目，專門邀請各位自稱見過神奇兔子的網(wǎng)絡(luò)紅人們講述自己見兔子的相關(guān)經(jīng)歷。還有諸多類型五花八門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繁多，難以一一列舉。總之每一次關(guān)于神奇兔子的話題熱度稍有降低，就會被這些新冒出來的創(chuàng)作重新添薪加火，再起波蘭。

各大網(wǎng)店上更是用最快速度推出了和神奇兔子相關(guān)的商品。一時間各種有著國畫大師正版授權(quán)的產(chǎn)品，或者干脆就是粗制濫造的山寨品，在兔年還未到來的這段時間已經(jīng)逐漸充斥了這個東方國度每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在給人類帶來一場網(wǎng)絡(luò)狂歡的同時，也提前為人類帶來了兔年的氛圍。甚至于，以網(wǎng)絡(luò)為憑借，神奇兔子已經(jīng)開始向著有著不同文化背景的更遠方的國度蔓延著自己的觸須。

當然，我們的主角，兔子還對此恍然味覺。

它目前最主要的娛樂方式就是陪著住在矮墻內(nèi)房屋里的老年人類看新聞頻道，官方電視臺很少會播報這種在網(wǎng)絡(luò)上流行著的怎么看都像是謠言的獵奇內(nèi)容。而它所在的這座西北四縣小城實在是太過于偏離流行文化圈，網(wǎng)絡(luò)上的新熱潮還沒有把觸角延伸遍布這座小城所在的現(xiàn)實空間里

偶爾一次，兔子看到了一個年輕人穿著這一件印著金銀色螺旋圖案的羽絨衣，它完全沒有把衣服上的圖案和自己身體上的奇異漩渦聯(lián)想在一起。它只是隨意地瞥了一眼，默默在心中感嘆了一句“這衣服真是丑得可以，怎么會有人買這么丑的衣服。”就完全把這個緊跟著潮流的年輕人忘在了腦后，開始思考起了下一頓飯的著落。

9

幾天后，兔子就為自己的遲鈍而感到欲哭無淚了。

因為它現(xiàn)在正處于兔聲從來沒有過的巨大危險之中。它應(yīng)該早早警覺起來，遠離城市才對。就算不回歸荒野，也應(yīng)該短暫地隱藏起來，遠離人類活動的區(qū)域，至少應(yīng)該等到人類對于所謂的“神奇兔子”的追捧告一段落之后，再重新回到它所熱愛的城市繼續(xù)它的流浪生活。

它這輩子第一次，終于被人類抓住了。當然了，這是它所承認的“第一次”。許久之前那次莫名其妙地被熊孩子裝進背包里，被帶上火車，最后直接導(dǎo)致了它去往了江南小城的那段旅途，因為它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睡了一覺就進到背包里的，所以它是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曾經(jīng)被一個年齡不大的人類熊孩子抓住過的。

這一次，它也是睡了一覺，就落入了敵手。可惜這一次沒有了上次的好運氣，恐怕是插翅難飛了。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

天氣越來越冷了，它除了每天外出覓食，就是在固定時間段去看電視，其他時間都會懶洋洋地趴在自己舒適的窩里睡眠。它新的“安全屋”是它尋找到的一個無人使用的車庫。這樣的閑置車庫在這座人口并不稠密的四線小城里十分多見。這個地段偏僻的居民區(qū)入住率不高，小區(qū)里有大量可以停車的空地，很少有人會額外花費上一筆款項購買車庫用以停放車輛。

兔子所找到的這個車庫和其他車庫不同的是，不知是什么原因車庫的大門并沒有閉合完全，車庫門被卡在即將落地的位置，和地面間留下了一個可以供小型動物鉆進鉆出的空隙。車庫里沒有任何多余的擺放，更沒有停放汽車。兔子發(fā)現(xiàn)這里后觀望了一段時間，確認過并沒有人類前來，也沒有其他的動物把這里當作窩點，它才心安理得地居住了進來。兔子又來來回回尋找了各種柔軟的墊材精心布置了一番，這才有了如今溫暖舒適的模樣。

這一天和往常不同。往常時候兔子都是睡到自然醒，然后根據(jù)昨天晚間在電視里看過的天氣預(yù)報制定出的行程和車庫外的具體情況，來決定今天的覓食過程的。

今天的兔子是被哈在它臉上的熱氣叫醒的。兔子睡眼惺忪地抬起頭，就看到了一張近在咫尺的狗嘴。一只半大的金毛犬一邊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它，一邊用自己濕漉漉的鼻子在它的身上來回地嗅著氣味，但是最讓兔子感到不寒而栗的是，那只金毛的嘴里正不斷分泌著口水，已經(jīng)有口水打濕了狗嘴邊的毛發(fā)，然后“嘀嗒”一聲掉落在兔子面前的地面上。

“我勒個去啊，蠢狗你別過來啊！”兔子一蹦三尺高，急忙往一旁逃竄開去，想要繞開金毛奪門而逃。

金毛被兔子脫口而出的人類語言嚇了一跳，但是看到兔子慌忙逃竄的模樣，一條獵犬的本能還是讓他吠叫了一聲，伸出爪子按向兔子的身體。兔子一個靈巧地側(cè)身避過狗的爪子，卻看到了狗身后更讓兔子絕望的一幕。

原本卡在半空的車庫大門已經(jīng)被落回地面上，那條兔子一直行走的空隙已經(jīng)不見了，反而是車庫大門上從來沒有被打開過的僅可供一個人類通行的小門被打開了，此時一個成年人類男子正站在唯一的通路前，阻擋了兔子的前路。

“麥兜，你叫什么?！蹦莻€成年男人話還沒說完，剩余的語言就被卡在了喉嚨里，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自己那只迫不及待先跑進車庫里的狗，正在和一只外貌奇異又分外眼熟的兔子搏斗著。狗來回撲擊追逐著兔子，兔子速度迅捷身體靈巧，但是因為沒有外逃的通路，只能在車庫里無奈地繞著圈。

男人怔愣地看著兔子圍繞著車庫和狗跑了兩圈，到即將跑第三圈的時候他才恍然回神，連忙把本來就只是半開著的小門更關(guān)小了些，一閃身也幾進了車庫里，然后飛快地關(guān)上了深厚的門。

男人的手因為激動輕微地顫抖著，從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機，打開手機的照相機和閃光燈，憑借著手機的光亮來到一旁的墻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控制車庫頂燈的開關(guān)，昏暗的車庫瞬間變得光亮起來，也讓男人把車庫里的情景看得更加清晰。

“好像真的是神奇兔子呀！不會是誰為了惡搞給普通兔子染了顏色吧？”男人一邊小聲地自言自語著，一邊控制著手的抖動，盡量清晰地拍攝著眼前金毛追逐兔子的場景。一直到他覺得已經(jīng)拍攝到了足夠多的時常，觀看視頻的人已經(jīng)可以從各個角度看清兔子的模樣，才一邊用一只手舉著手機，一邊小心翼翼地翼翼地靠近已經(jīng)因為激烈追逐而開始疲憊的兔子和狗。

兔子發(fā)現(xiàn)成年男人的靠近，猛然轉(zhuǎn)彎換了另外的方向躲避狗的追逐，卻把自己陷入了一條死路。

兔子被男人和狗一起逼近到了車庫的角落，再也沒有了躲閃的空間，只能氣喘吁吁地緊靠在角落里，用眼神狠狠地瞪著那條同樣氣喘吁吁的狗。

金毛也知道，此時的兔子已經(jīng)無路可逃，也不再急于把兔子咬入口中，而是忙著一邊從嘴里“哈吃哈吃”地吐著熱氣，一邊伸著舌頭給自己散熱。

“不行，不能就這樣放棄?？磥碇荒苓@么辦了?！蓖米涌吹焦芬呀?jīng)逐漸平穩(wěn)了氣息，知道如果不最后一搏，自己就只能束手就擒了。它終于下定了決心，使用它最后的手段。

兔子轉(zhuǎn)頭看向了人類和人類手里還在繼續(xù)拍攝的手機，又看了看人類身后緊閉著的車庫大門，張開了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男人的瞳孔猛然收縮，見到了或許是這輩子最偏離現(xiàn)實的一幕。就在他的眼前，那只和網(wǎng)絡(luò)上流傳的神奇兔子外形一模一樣的兔子，很人性化地打量過他之后，對著他張開了嘴，然后就像是那諸多描述兔子消失場景的帖子里所說的一樣，仿佛有詭異懸旗的光芒出現(xiàn)在兔子周圍，模糊扭曲了兔子的輪廓。狗似乎是感受到了人類男子所沒有感受到的威脅，受到了驚嚇，后退了幾步，對著兔子發(fā)出了一連串的吠叫。

終于，短暫的奇異現(xiàn)象過后，一切恢復(fù)了正常。只是和帖子里所說不同的是，當那些現(xiàn)象都結(jié)束后，兔子并沒有在原地消失。在兔子剛剛所在的地點，一只全身毛皮大體是黑色，只有兩側(cè)臉頰上有兩撮白毛的兔子正閉著眼睛，安靜地躺倒在地上，安靜到仿佛沒有了呼吸，成為一只死兔。

男人大驚，連手中正在拍攝的手機視角也顧不得了，幾步上前來到兔子身邊，一把抓起兔子的耳朵，想要把兔子提起來仔細察看一番。但是兔子的體重并不像是它靈敏身姿所展現(xiàn)出來的那樣輕巧，男人提了一下，又連忙把兔子放回了地上，害怕把兔子的耳朵拉傷，只是緊緊地握著兔子的耳朵，把兔子放在地上查看起來。那條金毛也緊跟著主人的腳步，好奇地湊到了兔子的身邊，和它的主人一起疑惑著兔子怎么片刻間就換了外貿(mào)。

也就是短短一分鐘不到的時間后，男人剛剛確認了兔子還有著呼吸，并沒有死去，兔子就又有了新的變化。

兔子身體部位，剛剛變成了純黑色的毛皮，漸漸地又變淺了顏色，慢慢變回了最初的深藍色。隨后又有一個個光點仿佛是憑空出現(xiàn)在兔子 的身體上，不斷增多，然后慢慢重新流轉(zhuǎn)旋轉(zhuǎn)起來，讓兔子又從剛剛普通黑兔的模樣重新變回了那只神奇的兔子。

當然，此時發(fā)生的一切兔子都不清楚。這些現(xiàn)象還是它許久之后親眼看過男人用手機拍攝下的，還有其他記錄了它“跳躍”過程的影像資料才知曉的。

兔子意識恢復(f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耳朵正被一只屬于人類的手掌緊緊地攥著，睜開眼睛，正好對上一張人類充滿驚愕和興奮的面孔，往旁邊一瞥，又是一張興奮得不斷“嘀嗒”著口水的狗臉。

這一刻，男人很確定，他在這只兔子的臉上看到了名為“生無可戀”的表情。

兔子重新閉上了眼睛，實在是不想看這兩張寫滿了“愚蠢”的面孔。

沒錯，剛剛的兔子，已經(jīng)使用過了它此時能想到的最后的辦法，也就是通過“覓食”跳躍向過去的時間，試圖能產(chǎn)生某些對它此時境遇有利的改變。它選擇的目標是男人身后的車庫門，還有擋在它面前的男人和正在拍攝它的手機。

兔子思考的邏輯是這樣的。剛剛男人關(guān)閉了車庫大門打開了車庫小門，然后從身上拿出了手機，但是并沒有看到男人的手中有類似車庫鑰匙的物件，應(yīng)該是放在了衣服口袋里。也就是說在某一段時間里男人和手機一起被帶在身上的車庫門鑰匙，還有車庫門是同時存在于同一場景的，兔子想要尋找到的正是這樣的場景。當然這樣的場景很大可能并不唯一，但是兔子就是有那樣一種感覺，它作為一只覓食者的直覺會指引它，找到它此時最需要的那個時間段。

兔子成功了，但是兔子也失敗了。

成功的是，兔子果然跳躍到了它所需要的時刻。

它出現(xiàn)在了車庫外的花壇里。車庫外正停著一輛沒有熄火的汽車，車輛的駕駛位上無人，副駕駛位置上正有一個女人坐在那里，懷里抱著兔子剛見過還追了它半天的金毛，只是這個時候的金毛看起來還只是一只剛斷奶的狗崽，正用好奇又帶著瑟縮的目光打量著車外的世界。

車庫門口，和剛剛見到時穿著不同衣服的男人正在關(guān)車庫大門，兔子看到男人正用一只手向下拉車庫大門，而另一只手上正握著一個手機，還用小手指勾著一個鑰匙圈，上面正有著數(shù)把造型用途不同的鑰匙。

“就是這個！”兔子緊緊盯著男人用小手指勾著的鑰匙圈，顧不得觀察周圍是否安全，抓準時機，猛然張開了嘴巴。

“老公，你快看！”坐在車子副駕駛位上的女人似乎是察覺到了兔子，驚叫著喊男人看她手指的方向。

“什么？”男人直起身扭轉(zhuǎn)過身體，和女人懷里那條被女人的叫聲一樣嚇了一跳的狗一起看向兔子所在的花壇，沒有注意到身后的車庫門并沒有閉合完全。

“剩下的看運氣了?！蓖米娱]上了嘴，默默地在心里想著。它重新融化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幅畫面是女人匆匆推開車門跳下車來，男人也一邊疑惑地詢問女人，一邊跟著女人一同向著花壇走來。

兔子顯然是失敗了。因為它回到當下，發(fā)現(xiàn)自己的困境不僅沒有解決，反而是更加危險了。自己的耳朵竟然被男人攥在了手里。它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完全不知道此時自己應(yīng)該如何反應(yīng)才對自己有利。

它應(yīng)該像是一只普通野兔一樣來回撲騰踢打甚至是給人類來上一口嗎？不行，不是因為它作為一只神奇兔子的尊嚴不允許它這樣做，而是因為旁邊那條流著口水的蠢狗。兔子懷疑只要它現(xiàn)在從人類的手里掙脫出來，它就要被旁邊的蠢狗一口咬進嘴里了。那條蠢狗可不會管它是不是只神奇的兔子，咬它的時候可不像是人類這樣知道輕重。

再次發(fā)動能力？似乎也不行。并不是因為兔子不能連續(xù)“吃東西”，最多也就是吃撐了，打幾個嗝腸胃不舒服一會的事情，而是因為男人緊緊攥著它耳朵的那只手。兔子沒有嘗試過在這種情況下發(fā)動能力，但是依舊是作為兔子的直覺告訴它，最好不要這樣做，否則或許會有更倒霉的事情發(fā)生。

“要不，還是裝死吧?！焙饬窟^利弊，兔子無奈地發(fā)現(xiàn)，自己此時能做得最好就是什么也不做。于是它干脆兔眼一翻，兔腿一蹬，決定短暫的躺平自己的兔聲。只要脫離了人類的手和蠢狗的嘴，它這么聰明的兔子肯定可以找到脫身的機會。

在兔子被興奮的一同“嗷亂叫嗷”的一人一狗提出車庫的時候，它終于從自己瞇起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剛剛那次嘗試所帶來的改變。

車庫僅供人行走的小門上，破出了一個剛好可以讓它這樣大小的動物通過的洞，而地面上則多了一些工具，比如撬棍、扳手之類。此時的車庫并不是開著小門，而是把車庫的大門卷起了一半。和之前兔子所經(jīng)歷的不同，這一次他們并不是用門鑰匙打開的車庫，男人和狗應(yīng)該是用工具撬開了車庫門，才得以進入其中。

“真是個無用的改變啊?！蓖米訃@了口氣?！耙嵌錄]有被攥在手里，還可以嘗試一下突圍，哎！”

兔子閉上了眼睛。不愿意看自己被男人提著四處給人觀賞的情景。

10

兔子很煩。兔子真的很煩。

它所煩躁的不僅僅是它被抓了這件事本身，還有它被抓后這段時間里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

首先就是被那個抓到它的男人帶著四處炫耀。兔子嚴重懷疑，被臨時關(guān)在金毛使用過的狗籠子里的它，到底被男人帶著去見過了多少人，又有多少男人的親朋好友聞風(fēng)慕名而來看它?？鋸堻c說，這座偏遠的、人口稀少的、日子枯燥的四線西北小城里只怕有一半人都已經(jīng)聽說了男人捕捉到了神奇兔子這件事情。而這些聽說了這件事情的人，其中的一半人已經(jīng)親眼見過了它，另一半人正在趕來見它的路上。

兔子從這些圍觀它的人類口中，終于清晰地意識到了“神奇兔子”這個概念在人類的網(wǎng)絡(luò)世界里早已風(fēng)靡一時。當它偷看到那張郵票圖案的時候，就連它自己也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它仔細地在腦海中把記憶翻騰了許多遍，并沒有找到有可能和這張郵票相關(guān)的記憶。兔子不知道人類的大腦對于過往的記憶是如何處理的，但是或許是因為它只擁有一只兔子的小腦容量的緣故，即便它擁有了人類的思維，它對于那些它并沒有特意關(guān)注過的經(jīng)歷并不會有太清晰的記憶。那些記憶更像是兔子的一個個夢境，總是模模糊糊。那些夢境告訴兔子曾經(jīng)有這樣那樣的事情發(fā)生過，但是又不會讓兔子回憶起清晰明了的細節(jié)。

到它兔生此刻為止，它似乎可以模糊掉一切記憶，除了貓的模樣。

兔子一直把自己想得腦袋發(fā)暈，于是它只能選擇了放棄，把這歸于某次它不謹慎的覓食時被人類觀察到，并且被這個有心人記錄了下來。

兔子閉著眼睛趴在籠子里，不愿意去看籠子外面新來的那張人類面孔?；\子外面的那個人類正一邊用手機拍攝它，一邊用一根樹枝輕輕戳著兔子的身體，想讓兔子動一動，或者是睜開眼睛。最開始的時候兔子還會對這種人怒目而視，但是等它發(fā)現(xiàn)自己任何的行為都只會讓人類更加興奮之后，它就決定裝死到底了。

當然了，在這段時間里兔子趁著夜深無人看守，只有籠子外一只蠢狗的時刻嘗試過逃跑很多次。無論是圖用爪子打開籠子的門鎖，還是不斷“覓食”周圍的事物是圖造成對自己有利的改變，還是用人類的語言嘗試著糊弄看守它的蠢狗，只要是它能想過的辦法它都已經(jīng)付諸過行動。可惜，最后換來的是籠子鎖扣上多纏繞了幾圈粗鐵絲，金毛頭頂上多了一撮還挺可愛的呆毛，籠子里除了普通兔子愛吃的牧草外多放了一些諸如糖果之類普通兔子不吃的小零食等等，還額外收獲了一個二十四小時錄音的錄音筆，就擺放在籠子外桌面不遠處。

總之，沒有一個變化是對兔子目前的處境有利的。

“哎，看來我所造成的改變，當真是不可控的?！蓖米幽貒@息著。如果說在這段時間里，它連續(xù)多次的主動嘗試改變讓它有什么收獲，那就是它對于自己的能力又有了更深刻的總結(jié)。

“如果我跳躍回去，只是吃‘東西’，不主動做出會對其他東西造成改變的行為，那我就可以在那個時間段停留更長的時間，不會迅速融化。反之，如果我做出越大的改變，我就會越快地融化，必須趕快回來?！?/p>

“‘融化’肯定是很不好的事情?！蓖米佑钟洃浧鹆怂鼮榱苏蓉埪耵~的場景。那時候的它最終跳躍走的時候，恐怕已經(jīng)扭曲到任何生物見到它都不會認為它是一只兔子的程度了。

“畢竟那是試圖改變生死的行為呀！”兔子嘆息一聲?！叭绻以谔S的時候‘融化’了，也是等同于死亡了吧？”

兔子飛快地把關(guān)于“死亡”這個令兔子不愉快的話題從腦海里驅(qū)趕出去，繼續(xù)總結(jié)自己這段時間的收獲。

“如果跳躍的時候來回選擇的是同樣的目標，那就會造成更大的改變。如果是不同的目標，雖然還是會跳回到同一個位置，但是造成的改變就會小很多。至少沒有用同一個目標的時候那樣明顯?！蓖米影堰@段時間的經(jīng)歷回憶一番，確認到目前為止它的經(jīng)歷和這些總結(jié)完全相符。

“至于為什么會這樣？”兔子思考了一會，沒有找到任何頭緒，于是只能和其他許多問題一樣，被它暫時擱置一旁。

“還是繼續(xù)想該怎么逃命吧。想這些又有什么用?！?/p>

兔子閉著眼睛低著頭，又開始重新思考起自己的逃命大計。

還沒等兔子想出新辦法，它的境遇就又發(fā)生了改變。

這段時間男人在網(wǎng)絡(luò)上傳了許多兔子的視頻，這些視頻不像是其他搞怪視頻那樣能讓人一眼就看出是后期加工的產(chǎn)物。從最初車庫里抓捕兔子的過程，到后來每天記錄兔子的日常狀態(tài)，每一條視頻都拍攝得并不專業(yè)，但是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十分真實。可惜，網(wǎng)絡(luò)永遠是一個充滿了懷疑和紛爭的世界，并非凈土。這些視頻和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是后期加工用來搞笑的短視頻不同，更多受到的不是稱贊，而是質(zhì)疑乃至是言語上的攻擊。這些攻擊在男人開直播展示神奇兔子的日常，然后是圖開始接廣告帶貨的時刻達到了頂點。隨著直播間人氣的上漲，許多質(zhì)疑神奇兔子的刁鉆問題被提出，而這些問題又都是男人難以回答的。

“這只兔子吃什么？”

“怎么沒有見過這只兔子吃東西？”

“它怎么一動不動也不睜眼睛，是死了還是被你喂了藥？”

“你說它會變色，你讓它現(xiàn)在變一個看看呀?！?/p>

正因為兔子是真正的神奇兔子并非假冒，這些很正常的問題男人反而支支吾吾答不上來。這讓直播間里的網(wǎng)友更加深得懷疑。

“天啊，你不會是一直在直播一直染色的死兔子吧？”

“趕快舉報，真是太可怕了。”

“他都錄視頻直播好多天了，不會是染色了好多只死兔子吧？”

大多數(shù)網(wǎng)友只是跟隨著輿論不斷發(fā)送彈幕，但是真的有一部分網(wǎng)友不斷舉報著他的直播，甚至還有動物保護者當真撥打了相關(guān)機關(guān)的電話，決定不管男人是虐待動物以博取流量，還是這只兔子真的是未曾被發(fā)現(xiàn)的新物種，都要把兔子就出男人的手中。

其實，這段時間以來，兔子除了被騷擾得很煩躁以外，并沒有人類想象中的那樣凄慘。除了身處籠子以外，它依舊是和從前一樣每天睡覺、吃飯、偷窺人類的生活用以打發(fā)無聊時光。

當然，睡覺的時候是在籠子里籠子外面有狗看守，但是這樣反而讓它不像是在流浪時一樣需要提心吊膽被其他野生動物威脅。吃飯時需要更謹慎，在不被人類目光注視到的同時也不要被手機鏡頭記錄下來。但是，它從前覓食的時候也是如此小心翼翼的，并沒有多花費它更多多少的經(jīng)歷。至于偷窺人類的生活，它倒是有點想念電視里新聞欄目那位語氣溫和普通話字正腔圓的主持人了。最近它看到的都是網(wǎng)絡(luò)上各種捕風(fēng)捉影的留言，聽到的都是其他網(wǎng)友對于卓著它的男人的攻擊質(zhì)疑，實在是沒有趣味可言。兔子已經(jīng)開始為那個抓住它的男人而感到可憐了，兔子當然知道男人說的都是真話，可惜，兔子是不可能主動配合展示自己的神奇的。

“嗯，不可能展示，這輩子都不可能?！蓖米右贿吚^續(xù)閉著眼睛裝死，一邊如此想著。

所以，當某天男人打開家門，看到警察、記者、動物研究人員、熱心市民等一大群人聚集在門外，打算從他手中救走兔子的時候，不僅僅是男人呆愣住了，就連當事兔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兔子在和男人一同被帶離男人家的時候，兔子睜開眼睛往人群后方看了一眼，在男人家門口，眼神里滿是迷茫和無辜的金毛正蹲坐在滿臉擔憂的女主人身旁，頭上因為兔子而新出現(xiàn)的一撮呆毛挺立著，當真是蠢萌可愛。

“再也不見了，蠢狗?！蓖米釉谛睦锖徒鹈鎰e了個別，重新閉上了眼睛。

然而僅僅是度過了一天時間，它就開始迫切地想念那只狗了，甚至還想起了即便自己不配合也不會暴力對待它的男人。

“現(xiàn)在這過的是什么日子呀，我寧愿回去幫男人搞直播?！?/p>

欲哭無淚的兔子在經(jīng)歷了不知道第多少次被剃毛發(fā)、抽血、翻眼皮，乃至是慘無兔道地檢查肛門等一系列過程后，籠子里又被放入了各種普通兔子可能食用的食物。但是當研究它的人類發(fā)現(xiàn)這只兔子無論如何也不開口吃東西之后，就開始試圖越過兔子緊閉的三瓣嘴，把食物打碎，用針筒把食物直接注入兔子的胃內(nèi)。

兔子當然無法忍耐這樣殘暴的行徑，它只能睜開眼睛，拼命踢打著，試圖反抗想要給他喂食的行為，還要在緊閉嘴巴的情況下從喉嚨里發(fā)出普通野兔聲嘶力竭的慘叫聲。

不要責怪兔子有如此巨大的反應(yīng)。兔子也曾經(jīng)嘗試過吃一點普通的牧草來偽裝成正常的兔子，但是它失敗了。無論是從生理上的與眾不同還是從心理角度上的更接近人類，都讓它對于那些或新鮮或干枯的牧草難以下咽。即便是勉強吞咽下幾片草葉，也會立刻引發(fā)激烈的胃腸反應(yīng)，最終把剛吃進去的東西嘔吐出來。即便是從人類的視角看上去能勾起食欲的東西也不行。兔子也嘗試著舔過男人擺放在它籠子里的糖果。拋開在它的味覺感受中糖果和石頭一樣索然無味，絲毫沒有人類可以感受到的甜蜜感以外，吞下糖果依舊會引發(fā)兔子的嘔吐。因此兔子可以確定，這些對于普通生物來說賴以維持生命的物質(zhì)，它不僅無法消化利用，更有可能會對它造成傷害。

研究兔子的人類暫時放棄了自己兇殘的喂食行為。但是兔子知道這只是短暫的勝利，因為它清楚地聽到了那個人類對另一個人類說，“如果還是不吃東西，就只能給它注射營養(yǎng)液了?！?/p>

兔子被嚇得打了個寒戰(zhàn)。

兔子沒有主動向研究它的人類展示它的神奇。但是隨著一項項本應(yīng)十分簡單地采樣研究出現(xiàn)結(jié)果后，用以研究兔子的各種行為還是在逐漸升級著。

首先就是兔子的毛發(fā)和血液。很輕易地，研究兔子的人類就鑒定出兔子的毛發(fā)并非染色，但是問題的關(guān)鍵就出于此。當兔子的毛發(fā)沒有被從身體上剪下來的時候，毛發(fā)的色澤和上面緩慢流動著的光點漩渦就已經(jīng)難以解釋，而當毛發(fā)脫離了兔子的身體，則會在很短的時間里褪去顏色，變成最普通的黑色兔毛。這樣神奇的變色能力或許在某些昆蟲、冷血動物、海洋生物中是存在的，但在已知的所有兔形類乃至是哺乳動物里都是一件奇特的事情。而關(guān)于對兔子血液的檢測就更顯神奇了。給兔子抽血的人類親眼所見，并且在上報之后還再次抽血用影像資料清晰記錄了下來，當兔子的血液被抽出但是還沒有完全脫離身體的時候，血液和它的毛皮一樣是深邃的藍色，里面閃爍著光點仿若流淌的星辰。但是當血液完全脫離了兔子的身體，血液就和兔子被剪下來的毛發(fā)一樣，飛快地褪去藍色，其中的光點就像是蒸發(fā)一樣，更是直接無視了玻璃試管的物理阻隔，飄散到空氣里、擴散、暗淡最終消失無蹤。這樣的現(xiàn)象就不是用簡單的科學(xué)知識可以解釋清楚的了，更染上了一抹懸旗色彩。最終保留下來的，是一些從肉眼看上去和普通哺乳動物血液一樣的紅色血液。而這些血液經(jīng)過檢驗，更是在基因?qū)用嫔虾妥钇胀ǖ哪硞€品種的兔子毫無差別。

正是這樣的沒有差別，才更顯得兔子奇特萬分。

于是兔子被火速打包送往了上級機關(guān)，一個小小的地方性的研究機構(gòu)顯然沒辦法完成對于兔子的探索。于是兔子這輩子第一次坐上了飛機。

在飛機上，兔子所居住的籠子被罩上了一層防光罩，人類顯然是不希望這只神奇的兔子被飛機的轟鳴聲和飛行時的顛簸驚嚇到。

可惜，兔子怎么能錯過這樣好的逃脫機會呢？好不容易脫離了已經(jīng)開始二十四小時攝錄它情況的攝像機，它必須要做點什么才行。

“說不定就是我的下一次努力，就讓自己脫困了呢？就算不能立刻脫困，能讓我舒服點不要一直被研究也是好的呀！”

于是等飛機起飛之后，兔子小心翼翼地用用爪子把照在籠子上的遮光布掀起一條縫隙向外看去。一雙穿著女士粗跟鞋的腳正被它納入視線中。兔子眼前一亮，決定就對著這只鞋子和它的主人發(fā)動能力。兔子知道，這次帶它出行的三個人類都是男性，此時裝著它的籠子正被一個人類萬分寶貝地放在身邊，一同身處于飛機的商務(wù)艙內(nèi)。這只穿著女士鞋子的女性明顯不是戴著它的人類。它之前已經(jīng)盡量利用不被觀測的空隙對著它所能接觸到的人類研究者發(fā)動過數(shù)次能力，但是很可惜，他所期待的有力轉(zhuǎn)變依舊沒有到來。

它需要一點點新的嘗試。于是它對著女鞋和那雙穿著絲襪的腳張開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