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我華峯二十餘年矣！江皋塞表，超忽萬里，每一懷思，淒泣彌日。昨歲三月，得華峯丙辰臘杪所惠札，并見懷二闋。頃初二日，復從驛使得四月望日札及《彈指集》。綢繆之思，溢于毫素，出入懷袖，如見故人。午未之交，知兄宦遊京邑，遙為雀躍。弟時苦徭役，未遑緘寄。至于解組南轅，則天涯遊子，邈若夢中。嗟乎！我兩人契托，正復何等，越禽代馬，各在一方，僅從一紙音書，敘廿年離索，人生到此，能不淒涼！

弟朔漠羈蹤，兄定未曉，今略書梗概，俾兄知之。弟以己亥夏出榆關(guān)，抵藩水之陽。海昌相公欲留弟共居一年，瀋帥不許。瀕行時，其令子子長贈我車馬衣裘。六月廿一渡松花江，時暑甚，因浴于江，遂得寒疾。著衣騎馬，行大雨中，委頓欲絕。抵大烏稽，送吏以弟垂篤，特憩三日。同行者皆謂不起，忽夢準提而愈。七月十一至戍所，戍主以禮見待，授一椽于紅旗中。舊遷客三四公，皆意氣激昂，六博圍棋，放歌縱酒，頗有友朋之樂。然一身飄寄，囊空半文，賴許總?cè)挚岛?、孫給諫汝賢，解衣推食，得免饑寒。癸卯春，弟婦來，攜二三婢僕，併小有資斧，因以稍給。

甲辰春，幕府以老羌之警，治師東伐。令流人強壯者供役軍中，文弱者歲以六金代役。于是石壕村吏，時聞怒呼，無昔日之優(yōu)遊矣。乙巳，以授徒自給。其夏，張?zhí)构壬髁暌ψ林?、苕中錢虞仲、方叔、丹季兄弟、吾邑錢德維及鄙人，為七子之會。分題角韻，月凡三集，窮愁中亦饒有佳況。其後以戍役分攜，此會遂罷。戊申，蒙恩紳袍，特許優(yōu)復，弟遂得為塞外散人。

寧古自辰巳後，商販大集，南方珍貨，十備六七，街肆充溢，車騎照耀，絕非昔年陋劣光景。流人之善賈者，皆販鬻參貂，累金千百，或有至數(shù)千者。惟吾儕數(shù)子，以不善會計，日益潦倒。然弟亦不能棄捐筆墨，與灑削賣漿逐錐刀之利。短褐藜羹，任之而已。庚戌，諸徒皆散，而歲復早霜，米石十金。副帥安公，雅重文士，憐弟之貧，以米相餉。而合肥先生及葑溪玉峯，復有見貽，于是翳桑餓人，幸免溝壑。癸丑，大帥之子相從授經(jīng)，館餐豐渥，旅愁為解。丙辰春，大帥移鎮(zhèn)兀喇，遂失此館。然執(zhí)經(jīng)者亦不乏人，所以僅供薪水耳。

弟年來搖落特甚。雙鬢漸星，婦復多病，一男兩女，薇藿不充?；啬罾夏?，煢然在堂，迢遞關(guān)河，歸省無日，雖欲自慰，祗益悲辛。課徒之下，間有吟詠，正如哀雁寒螿，自鳴愁恨，安敢與六代三唐競其優(yōu)劣哉！前歲原一札來索鄙製，云欲刊布，弟深感其意，特寫致之，可三百餘篇。塞外之亂，蒼黃中失五古七絕二種，悵惜殊甚。今當再抄一冊，于四五月間寄。覽《彈指集》，如靈和楊柳，韶倩堪憐，又如衛(wèi)洗馬言愁，令人憔悴。兄筆墨如此，少遊美成，更當何處生活！別兄二十年，對此如重覯風流。弟出塞時，未攜詞譜，今得此集，便當按調(diào)為之，正恐壽陵之步，未易相學耳。弟悲怨之深，雖三峽猿聲，隴頭流水，不足比我鳴咽。穹廬愁坐，極目蕭條，夏簟冬缸，淚痕潛拭。安得知我憐我如華峯者，與之促席連床，一傾憤臆乎！

弟患難之交，陳子長最篤，但隔在遼海，不得相見。此君風流文采，不減華峯， 意氣亦復相類，惜其無命，流落而死，為之痛心。龍眠父子與弟同謫三年，情好殷摯，談詩論史，每至夜分，自彼南還，塞垣為之寂寞。錢德維議論雄肆，詩格蒼老。山陰楊友聲鐵面蚪髯，而詩甚清麗。苕中三錢，才筆特妙，不意大者有山陽之痛，而小者復為濮陽之匿。姚琢之詩如春林翡翠，時炫采色。陽羨陳衛(wèi)玉善諧笑，工圍棋，亦嫣秀可喜，弟時與之弈。今弟之棋，視丙申五月在澄江與華峯賭局時，可高六七子許。張?zhí)构壬?，河朔英靈，而有江左風味。雁羣與弟情致特深，唱酬亦富。未歿前數(shù)日，即屬弟在其榻前作行狀，人琴之悲，至今猶哽。敝門人閩中陳昭令，名光啟，秀而嗜學，北州少年，此為之冠。與弟居止接近，擁爐啜茗，靡夕不共也。此皆弟塞外文章之友，因兄垂訊，聊復及之。

前者婚約，為李姨所阻，深用悵歎。承復有幼女之約，極荷雅意。果得生還，則我女，兄之子婦也，又何他云！

嗟乎！此札南飛，此身北滯。夜闌秉燭，恐遂無期。惟願尺素時通，以當把臂，唱酬萬里，敢墜斯言？震修兄弟，近況何如？念之殊切。凡我舊好，幸俱致相思。南望雲(yún)山，可勝淒咽，塞鴻殊便，無忘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