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小時候讀過馮驥才的一篇文章，他說，日歷是生命的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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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綱丸睜開眼，確信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怪夢。因為她看見的分明是自己的臥室，她看見清晨的陽光從窗戶里暖融融地照進來，身上蓋著的厚被子令她覺得自己像個溫暖的包裹。房間中麻利地忙碌著的好像是母親，只不過……飯綱丸睡眼惺忪，努力看清那個身影究竟是誰。狐貍尾巴一搖一搖，在陽光下散出怡人的燦金。

那是典。飯綱丸花了一點功夫才接受這個事實。

從小到大她一直有一種幻想，她希望每當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時，大哭一場，最后在一張小床上哭醒過來，發(fā)現(xiàn)那原來是一個無謂的噩夢?？墒侨缃襁@種奢望變得像個笑話——也許本來就是。能縱容她哭醒過來的世界已經不存在了。過去的美好日子仿佛是從另一個人的人生中偷來的。

飯綱丸眨掉兩眼中的熱淚，說服自己那只是打哈欠。

“你起得這么早啊，在干什么？”飯綱丸問。

昨天飯綱丸剛剛在寧淀川城里找到住處，然而就在昨晚典忽然上門請求借宿，明明是認識才一天不到的點頭之交啊，飯綱丸對自己說，按道理她根本就不應該允許典進門的，更不該在她醒著的時候陷入夢鄉(xiāng)。想到這里飯綱丸騰地坐起來，盯著正輕快地搖晃大尾巴的典。

“啊呀，因為無端在您這里借住，本來想要盡職分地給您打掃一番，結果這屋子里并沒有什么可打掃的地方呢?！钡錄]回頭，她的兩個袖筒卷起，手里攥著一塊抹布，正在擦拭那幾件可憐的家具的落滿灰塵的表面。

聽了這話飯綱丸皺皺眉頭，她無論如何不會承認，剛才這樣的景象令她恍惚間以為自己在家里。

“我一時間也是沒有別處去了呢……當然想把我趕出去也是您的權利，不過若是您不著急把我掃地出門的話，”典回過頭來笑笑，“不如今天您和我就去置辦些什物吧，您這張床啊，”她故作揉腰的樣子，“可是睡得我渾身發(fā)痛哦?！?/p>

“人類聚落流通的貨幣，我連半枚都沒有啊?！?/p>

“有辦法的，就當做……付給您的住宿費就好?！?/p>

飯綱丸非常懷疑，但還是隨她一起出門了。把門鎖好，鑰匙妥善地放進口袋里。典又把耳朵和尾巴藏了起來。

現(xiàn)在正是早市，飯綱丸東張西望，人類的集市上陳列著太多飯綱丸見都沒見過的東西，以至于典問她先去買什么時，她一時拿不定主意了。

“能鋪在您那光板床上的東西？”典說。

“啊啊，對，先買被褥，在哪里呢？”

兩人走進一家布行。飯綱丸不懂怎么跟人類做買賣，所以只好看著典輕車熟路地辦事。結賬時典不知道從哪掏出來了銅板，遞給店老板。扎成一捆的被子由飯綱丸背著。離開人多的地方，飯綱丸低聲問走在前面的典：“你怎么會有錢的？”

“為什么不能有呢？”典回過頭來。

“該不會是樹葉變的吧？我知道貍貓會用樹葉錢買東西。狐貍是不是也會這么做？”

“那又怎么了？”

“我不想干這種事?！憋埦V丸遲疑地搖搖頭。

“不是啦，”典輕松地笑起來，“前陣子剛有了點錢，剛才給的并不是樹葉。畢竟我買的時候沒遮住臉啊。”

飯綱丸一聽寬了心：“接下來去賣紙筆的地方吧?！?/p>

“那種東西？您還會舞文弄墨嗎？”

“慚愧，只是認得一籮筐字而已。總是想寫點什么散散心。”

一上午過去，飯綱丸用一塊包袱皮包起來買下的物品。路上看到的凡是能讓房子更有生活氣息的玩意兒，她全讓典買下來了，此時典手里甚至還抱著個花盆，里面有一株不知道是什么種類的植物。飯綱丸本以為在人類當中生活會很辛苦，可是這一上午她并沒感到什么難處。

剛剛買那個盆栽的時候，那老板正在跟另一個人討論著什么。

“聽說大將軍要進逼京都？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過了。”

“那個大將軍不是每年都要咋呼兩聲么，有啥好擔心的?！?/p>

“今年可不一樣……”

這話被飯綱丸聽了一耳朵，她側著頭問典：“大將軍是什么？”

“人類當中領頭的唄?！?/p>

“我還不知道呢?！?/p>

“都是些無聊的事。當今天下的人類被三個頭子領著，咱們這里呢，是‘圣上’的地盤。平安京再往東北方，那里的頭領叫‘大將軍’。往東南方到江戶一帶，就是‘洋將軍’的地兒。這三撥人經常要打幾仗。人類可算把自相殘殺這事玩出花來了。”

飯綱丸聽了這話有點不安，可是看典，還有身邊的人類老百姓，似乎都不怎么在乎這種紛爭，于是自己也沒往心里去。

此時已日上三竿，飯綱丸覺得肚餓，正好兩人走到了子不語茶館門前。把包袱往門邊一放，飯綱丸和典找了個空位坐下。妖怪在這里吃飯，并不需要付任何代價，這令飯綱丸由衷贊嘆。

飯綱丸弄了碟青菜，挖來一碗米飯，還沒開始享用，就吃驚地看到典盛了整整八碗米飯擺在自己面前，醬肘子燒雞糖醋魚排骨豬肝羊肚臘肉香腸什么的，擺了半張桌子?！斑@么多？我飯量很小，吃這一點就夠了。”飯綱丸還以為典是給兩個人點的飯菜。

“不，這些是我自己吃的?！钡湫α诵Α?/p>

飯綱丸錯愕地看著她幾口吞下去一大碗飯——這對她來說是開胃的——然后就著她那一大堆不見半點素的葷菜干起來。她吃東西出奇的快，不一會兒空碗就摞起來了，可是吃相卻一點都不難看，給人一種慢條斯理的觀感，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等典風卷殘云地消滅完一桌菜，飯綱丸那碗米還沒見底呢。

“我現(xiàn)在頭有點暈，”飯綱丸盯著典，“你一向這么能吃嗎？”

典點點頭：“我就這么點樂趣了?！?/p>

“可是——”飯綱丸有一肚子問題要問，“你怎么還這么瘦呢？”

“瘦不好嗎？”

“天啊。”

“要我說，您吃飯可太小家子氣了?！钡溆执蛉て痫埦V丸。

兩人沒聊幾句，昨天見過的那個鳥妖姑娘忽然走到桌前，對飯綱丸說：“多多良大人請您到樓上去?！?/p>

“一個人？”

“您自己去見她就行了，”典突然說，“拜托您千萬別說出來我現(xiàn)在在您這里借住。還有，請您一定要小心，小心那個人?！?/p>

飯綱丸看著典懇求的目光，把一句“為什么”咽了下去。

多多良今天仍然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三樓，飯綱丸見到她時，她正拿著一本書皺著眉頭看，書上的字有核桃那般大。飯綱丸一來，多多良高興地把書一合，說：“來啦！知道我讓你來干什么嗎？”

“不知道。”飯綱丸撓撓頭。剛剛典的提醒她想了一路，心里多少明白了點，面對多多良也不再是毫無戒備了。

“昨天，你答應我什么來著？”

“啊……”

“你答應我要給我講愛宕山的故事的，飯綱丸！”

飯綱丸頓時心下凜然，但是表面上盡力作出傻樂的樣子。原來想要山上的情報嗎？雖說那座山已經不是……但是我并不想告訴你什么東西啊，飯綱丸想，還有，原來你這輕浮的態(tài)度也是裝出來蒙我的……

“哦哦，是啊，我答應過，”飯綱丸順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那么從哪講起呢？”

“山上的大天狗……你見過的吧？那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呢？”

“說起愛宕大人，那可是……”

接下來多多良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飯綱丸全都用現(xiàn)編的瞎話回答。就看你信不信嘍，飯綱丸想，不知道多多良現(xiàn)在有沒有察覺到我對她的察覺，不論是否察覺到，她都不可能知道我說的到底是真話還是假話，山上的情況外人一點都不知道。

……

“為什么跟那個天狗走得這么近？”鳥妖倚著門邊，斜眼看著坐在那堆買來的東西上的典。

“不為什么。”典說。

“我不會告訴多多良的?！?/p>

“不是那家伙知不知道的問題。別問了！”典煩躁地晃了晃頭。

鳥妖姑娘漫不經心地玩弄自己的一綹側發(fā)，說：“如果她再聰明點的話，就會認為是多多良叫你接近她的。”

“那也算我活該吧。”

……

不知說了多久，多多良似乎是心滿意足了，打發(fā)飯綱丸離開，可是從她的臉上看不太出來她是否相信了飯綱丸的那些話。

從樓梯上走下來，飯綱丸心里還在琢磨多多良的事，一抬頭看見典坐在大門口那堆家什上。典本來還托著腮幫子，一見飯綱丸來了，立刻站起來。

“你一直在這等著?。俊憋埦V丸看看外面的天色，“跟她聊了好長時間。”

“不在這兒我還能去哪兒呢。”典說。

“行了，咱們回去吧?！憋埦V丸說著，提起上午買的一大堆東西，大搖大擺地出門去，典跟在她身后。此時已經下午了，如果按照人類的作息，這會兒已是日落人歸的時間。街道是南北向的，陽光照在飯綱丸的半邊臉上，令她感到快慰而愜意。

“典？”飯綱丸忽然說。

“嗯？”

“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感覺我和你仿佛是一起布置一個新家去了?！?/p>

“難道事實不是這樣嗎？”

“我是說，”飯綱丸用沒提東西的那只手摸摸下巴，“有一種新生活的感覺?！?/p>

“……但愿如此?！钡湫÷曊f了一句，飯綱丸沒聽清，也沒再問明白她到底說的什么。

?

給那張睡下兩個人的床鋪上柔軟的褥子，布置了兩床被子兩個枕頭；給那張書桌案頭擺上硯臺、墨塊和紙筆；把那盆綠色的植物放到窗臺上，陽光燦爛時由它在那里曬，下起雨來則搬進屋里；屋子各處擦拭一新，擺上各種各樣一個家里可能出現(xiàn)的什物……飯綱丸和“房客”典興致盎然地打理好了這一切。飯綱丸希望自己所說的新生活就是這個充滿人間煙火氣的樣子。

一天晚上飯綱丸靠在椅子上，瞥見典正在借著燭光聚精會神地看一本很舊的書。“看的什么呀？”飯綱丸湊過去。

“《封神演義》?！钡浠卮稹?/p>

“啊啊，異國的演義小說呢。我只聽說過一點，講的是太公望打敗殷王朝，鎮(zhèn)壓妖狐的故事。能念給我聽嗎？”

典搖搖頭：“我不認識字。”

?“你指的是人類的文字？你不認字是怎么看書的？”飯綱丸詫異地問。

“這些故事我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妲己前輩真是太厲害了，能夠支配一個國家，”典神往地說，“可是……”她又忽然變得沮喪，“妲己前輩最后竟然被那個叫太公望的老頭打敗了。”

飯綱丸笑得喘不過氣：“我還納悶你為什么要看這個故事呢，原來是，哈哈哈哈……”

兩人每天都去“子不語”吃飯。每次見識到典的食量，飯綱丸都會困惑于那些食物下肚以后都去了哪。有一次她還摸了典的肚子，完全感覺不到那里面裝下了那一桌大魚大肉。

飯綱丸看出了典和多多良不對付，因為典每次提起多多良都顯得非常厭煩，又有點恐懼。好多天來，兩人并沒有在“子不語”的一樓遇到多多良，也許她覺得坐鎮(zhèn)高層更有威嚴些，飯綱丸想。幾天來多多良也沒有再找飯綱丸說話，可能是判定了她的情報不可靠。飯綱丸認為多多良越不把自己放在心上越好。

這樣悠閑的日子過了七八天。有一天半夜飯綱丸和典都躺在床上時，飯綱丸望見窗戶外的星空，感慨地說：“我這幾天來都承蒙你的幫助啊，典，不然我真是不知該怎么辦?！?/p>

“哪里的話，應該感謝的是我呀?！?/p>

“我剛來這兒的時候你為什么要幫我呢？”飯綱丸問。

?“這是很自然的呀，您不是先幫了我么，”典的金色眼睛在黑暗中眨了眨，“還給我取了一個名字?！?/p>

“我反而覺得與人為善能招來善意回報是一件很稀罕的事?！?/p>

“……”

“而遇到你這樣一個同伴，或者說朋友，就更稀罕了，典?！?/p>

“不是……”典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開口，“這里的妖怪對待自己人和外來者的方式很……”

一句話還沒說完，忽然聽到黑洞洞的屋子里，樓下傳來了砰砰的敲門聲。飯綱丸豁地坐起來，到窗口邊向下張望，想看看是誰在打門，可是從二樓這個角度看不見一樓大門口。“誰啊這是?！憋埦V丸沒好氣地說。她把蠟燭點上，從衣服堆里抽出一根半臂長的黑色棍棒狀的東西別在腰上，再用外衣遮住。這實際上是愛宕山天狗的一件制式武器，細看的話會發(fā)現(xiàn)其表面布滿花紋，油光發(fā)亮。飯綱丸舉著蠟燭下樓，典也跟著下去。

“什么人？”飯綱丸向薄薄的木門外問道。粗暴的敲門聲立刻停下來，一個粗聲粗氣而又油腔滑調的聲音說：“是飯綱丸小姐吧？”

“你是誰？”

“是多多良大人派在下來找你的?！?/p>

接著便沒了聲息?！澳銈儯袔讉€人？”飯綱丸又問。

“這……哪有幾個人啊，我的小姐，只有在下和另外一個?！遍T外的聲音似乎感覺屋里的人有點不好對付。飯綱丸轉頭，想讓典先躲一躲，結果典早就自覺地躲起來了。

飯綱丸深呼吸一下，打開了門。月光下站著的兩個人，剛剛說話的那個是一名彪形大漢，頭上生著拳曲的角，可能是個羊妖，另外一個比較矮小，看不出有什么特征。“找我干什么？”飯綱丸說話的同時，戒備心也提高到了極點。

“不用緊張，”這漢子說，“今晚多多良大人召集我們互相見見面，她讓在下來請你去那兒。”

“哪兒？”

“不遠，幾步路就到?！?/p>

飯綱丸瞪了一眼這漢子。這人顧而言他的功夫可真到家了。

“行吧，我跟你們去?！憋埦V丸嘆了口氣，徑直走出大門，羊妖連忙從她面前讓開?！斑@，這邊?！彼疽馇斑M的方向。這兩人故意走得比飯綱丸慢，一直跟在她身后。飯綱丸看似昂首闊步的，毫不掛念，其實一直緊張地聽著身后的動靜，雙腿暗暗使勁，隨時準備逃跑。

身后的二人時不時提醒飯綱丸該往哪走。過了不久，他們把飯綱丸帶到了目的地。飯綱丸走進一個很窄的巷口，恍惚一下，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陰暗而寬大的大堂中央，面對著的是一把虎皮金絲楠木大椅，坐在那上面的就是那個藍色短發(fā)的少女。中央的位置兩側各排了若干把交椅，都坐著一些面目不清，身形各異的家伙。而再往外，周圍站著的都是些打手或嘍啰。至于帶她來這里的兩人已經無影無蹤了。

飯綱丸立刻明白過來，聚在這里的，就是寧淀川城妖怪社會的高層。這些人想要干什么？他們?yōu)槭裁磾[出這種陣仗迎我？飯綱丸手心已經捏了兩把汗。

一個女聲響起：“到齊了。諸位，這個新人是我非常賞識的，今晚來讓她見見大家。”飯綱丸差點沒聽出這清冷又低沉的聲音是多多良嘴里發(fā)出來的。這，恐怕才是她真正的樣子。飯綱丸小心翼翼地抬起臉來，看了幾眼周圍，又把頭低下。多多良接下來又說了什么，飯綱丸沒認真聽，直到多多良說：“今天我們還需要處理一件事情。把那家伙押上來吧。”

飯綱丸眼前一震，抬起頭偷偷盯著那個從黑暗的幕后被綁著帶上來的人——并不是飯綱丸所認識的。那家伙看起來像個猴精，畏畏縮縮，可以看出已經被打了一頓。

“這是前幾天才剛到城里的，”多多良繼續(xù)說，“被我們的人發(fā)現(xiàn)時他正在倒賣煙草。本著我們一貫的團結原則，”她掃視了一下周圍，“外來的蔑視和侵犯我們利益的賊子，是不能容忍的。”四周的黑暗里響起一陣贊同的聲音，以及對跪在地上那個倒霉鬼的唾罵聲不絕于耳。飯綱丸不是很理解，這人不就賣了點東西嗎，至于這么對待他？忽然她又想起典說過的只言片語：

“寧淀川城的妖怪愛抱團。”

那話的意思應該是這個妖怪小社會非常排外。那為什么自己沒有遭到驅趕和迫害呢？飯綱丸心里咯噔一下，原來，典今晚說的話是這個意思：“這里的妖怪對待自己人很團結，對外來人很殘暴?！边@么說，要是沒有典把我引薦給多多良，這樣的對待也會落到我頭上？

還沒等飯綱丸后怕起來，多多良突然說：“新人？”

“大人，我在。”飯綱丸見風使舵，換上恭敬的態(tài)度。

“懲處賊子，歡迎新人，這兩件事，我看可以合在一起辦。”多多良說。

“那么，您讓這個飯綱丸來動手嗎？”多多良旁邊的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嗓子說。

“沒錯。飯綱丸，我相信你，把這個家伙做掉吧?！倍喽嗔颊f完，舒服地倚到了椅背上。

馬上，旁邊的嘍啰雙手捧著一把匕首，送到呆住的飯綱丸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