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母之夢 | 2023雨果獎最佳短中篇提名

作者簡介
沃萊·塔拉比是一名來自尼日利亞的工程師、作家和編輯。他的小說出現在全球的推想小說雜志和選集上。他曾入圍多個重要獎項,包括凱恩獎、軌跡獎和非洲科幻協(xié)會獎。本篇小說入圍2023年英國科幻協(xié)會獎和星云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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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母之夢
A Dream of Electric Mother
全文約13600字,預計閱讀時間27分鐘
作者 | 沃萊·塔拉比
譯者 | 孫薇
校對 | Ma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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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合作國家達荷美王國[1]的兩國邊界爭端問題上舉行了第四次內閣會議,在第三輪討論進行了兩個小時后,同僚們終于同意向電母尋求“夢問”建議了。
“夢問”咨詢通常都要耗時半日之久,在精心準備之后,前一天就從伊勒-伊費[2]卓越科技中心派過來的大智父[3]會運行診斷功能,誦讀約魯巴經[4],與奧約[5]樞密院共同進餐,然后在我們將大腦連上電母之前,提醒我們回憶歷史與文化。官方的說法,這個儀式是為了保持透明度,確保公眾知道此時此刻集體資源正在啟用。但大家都知道,儀式設計出來并一直舉行至今的主要原因,是為了保持傳統(tǒng)的延續(xù)性。我們中有些人仍然相信,與祖先的任何接觸,都應當由智父來主持。盡管他們也知道電母并非典型意義上的真正先祖,建立接觸也沒什么特殊的,只需將生命塢加密連接至安全的國家記憶數據服務器上,并誘導快速眼動睡眠即可。不過今天,由于情況緊急,我們投票取消了儀式,立即舉行“夢問”咨詢。是我提出的便宜行事,謝天謝地多數人都同意了,反對者寥寥。這樣就無需再過一遍政府部門出了名的官僚主義繁文縟節(jié)了。我們可以等結束完畢再做完整匯報。而且這樣的機會我也等了十多年了,可以的話一天都不想再等了。
[1] 達荷美王國是非洲歷史上的一個王國,位于今日貝寧,存在時間大致為1600年至1894年期間。
[2] 尼日利亞城市。在約魯巴語中意為“遼闊之地”,是約魯巴人的發(fā)祥地。
[3] Babaláwo在約魯巴語中是“神秘之父”或“智慧之父”,是智慧之神伊法(Ifá)的男性祭司。
[4] Odù:構成了傳統(tǒng)約魯巴精神知識的基礎,也是所有約魯巴占卜系統(tǒng)的基礎,此處譯為約魯巴經。
[5] 奧約帝國是中世紀西非的約魯巴人帝國,建于14世紀,是17世紀中期至18世紀晚期西非地區(qū)政治上最重要的國家,統(tǒng)治區(qū)域包括現今尼日利亞、貝寧、多哥等國,也統(tǒng)治其他周邊非洲王國,包括達荷美王國(今貝寧)。
“你還好吧?”我向我的同僚——可敬的信息文化部部長發(fā)問。我們從戒備森嚴的部長會議室那白色墻壁子宮狀房間走出來時,他正緊張地擺弄著自己的青銅框架眼鏡。他是內閣里唯二投反對票的人之一,也是自從我三個月前被阿拉芬[6]任命以來,與我關系超過職業(yè)禮貌的唯一一個內閣成員。這會是我第一次參與的“夢問”咨詢,但記錄顯示,前四次他也投了反對票。我已經開始喜歡他了,但我覺得他對“夢問”的明顯抵制非常奇怪,尤其他還是在我們完成后負責向上匯報和官方播報的人。
[6]阿拉芬(Alaafin),約魯巴語中的宮殿所有者,是奧約帝國的皇帝頭銜。
吉卜拉·阿德比特搖了搖頭,與腳穿皮鞋走在大理石地面的節(jié)拍相應和?!安淮蠛?。而且我繼續(xù)持我的反對意見。我真的完全不覺得有這個必要。至少現在沒必要。這是邊界爭端,不是什么新的危機。我們可以自行解決?!彼D了下,繼續(xù)道:“再說,這些‘夢問’咨詢總讓我有奇怪的感覺?!?/p>
“怎么奇怪了?”我問道。
“就好像它從未真正離開過我的腦海,你明白嗎?就算在那之后。說話聲音之類的,都還在那里。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不,實際上我不明白?!蔽胰隽藗€謊。
我看過其他人的機密報告,也有類似的說法——在脫離服務器良久之后,他們認為自己在腦海里聽到了那個聲音,或者重溫了“夢問”的經歷。我沒對吉卜拉談起其他任何人的情況,因為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是真的。無論他們認為自己聽到或者感覺到什么,可能都只是他們腦海里的電子回響。就像是對原始圖像過曝以后,視覺殘像持續(xù)出現在我們視野中那樣。這是大腦對于外部神經過度刺激的一種適應。至少看過報告的軍事情報專家是這么總結的,我也完全認可這個結論。也許他只是還沒能接受這一點。我在奧貢工程兵學院和陸軍軍團里的時光算不上愉快,但工科背景給了我對這類事情的特有看法和角度。
吉卜拉轉過頭看著我,就像在給我的大腦做CT一樣,然后他開口了:“好吧,我只是希望你不會也遇上這種事。”然后他轉身就走,跟我拉開幾步路的距離。
他個子不高,如果沒戴那頂阿蘇歐克帽[7]的話,站起來比我還矮。他眼睛很大但是畏光,剪裁合身的白色阿巴達長袍[8]下面,肚腩略微隆起。某種程度上,他讓我想起了我的父親。至少是月球太空電梯事故發(fā)生之前的他,而不是他生命最后75小時里躺在手術臺的那個支離破碎、鮮血淋漓的樣子——一群智父努力想救他的命,而我和媽媽在一旁看著、祈禱著,向各路奧里沙[9]祈求挽救他的性命。我覺得,這也是她最后崩潰的原因——不僅僅是那場事故的出乎意料,還有我們在智父們走出手術室告知家屬病患死亡之前,所抱持的那段短暫的希望。在某種意義上,那場事故將我的父母都帶走了。
[7] 阿蘇歐克帽在約魯巴語中稱為fila,是西非約魯巴人傳統(tǒng)上戴的軟帽。
[8] 一種飄逸的寬袖長袍,也稱Boubou,是許多西非國家的正式著裝,通常飾有復雜的刺繡。
[9] 指的是在西非的約魯巴宗教和源自它的非洲僑民的幾種宗教中發(fā)揮關鍵作用的神靈。
吉卜拉和我是最后到達電梯的。我們一走進去,就有一道紅光出現,隨著電梯門的組成分子遠程傳送完成,一扇門從無到有。這場面幾乎嚇得我往后一跳,但我忍住了。我覺得我永遠都沒辦法完全習慣建筑斷面按需移進移出。
“我是說真的?!碑斘覀冊诮ㄖ嗀I的精準控制下無聲下行時,吉卜拉說道。他幾乎是自言自語了?!拔覀兛梢宰约航鉀Q這個問題,這是應該的。幾個世紀以來,我們一直都在斷斷續(xù)續(xù)處理與達荷美王國的邊境問題。”
我湊過去低聲說:“也許這就是我們需要幫助的原因,這樣我們就不用再花上幾個世紀跟他們談判了。”
“可笑。”他嗤之以鼻,沖我擺了擺手,就像在驅趕無形的蒼蠅?!暗矣X得你沒懂我的意思。每當和平受到威脅,我們總是屢屢尋求電母的幫助,而不是深思熟慮,深入交換意見,直至達成共識?!?/p>
他似乎比平時更焦躁了些?;蛟S是達荷美問題的壓力讓他感覺不安了。盡管我才是那個要派兵上戰(zhàn)場的人——假如局勢真的惡化,我們的情況變得更糟的話。我是新任命的、年輕的國防部長,是共和國史上第二個擔任這一職務的女性,卻可能得扛起一場迫在眉睫的戰(zhàn)爭。況且這種事我之前也沒干過。如果誰有壓力的話,那個人也該是我。雖然我沒什么壓力。我的腦海里有別的事在轉。
“或許是這樣,但這真的重要嗎?”我問道,“用這種方式,我們可以在最短的時間里獲得最好的可能方案。就別苛求了吧。”
“想要在管理共和國時舉措得當,或許你就得嚴厲些,尤其是人命關天的時候。”
這句話聲音太大了些,引來了奧約樞密院其他部長們的目光。我分辨不出這句話他是否當真,所以當我們繼續(xù)往地下兩千米下降,前往存放數據服務器的地下洞穴時,我未置一詞、挺直腰背盯著前方那扇樸素的白色大門。這個數據服務器自約魯巴歷9879年以來,就一直承載著奧杜亞共和國的集體數字記憶。
我們第一次對公民記憶體副本開始大規(guī)模歸檔,是在奧巴·阿比奧頓三世當政時期。當時,偉大的“智母”[10]奧魯索拉·阿吉莫比頭一次注意到:如果將兩份人類記憶體的數字版本同步并上傳至同一運行環(huán)境中,它們就會暫時合并為具有自身獨特突出標識的新主體。在記憶脈沖的刺激下,這個主體能夠很容易地分解回獨立的記憶體,不會有明顯的失真。她稱之為“數字乳液”。各個思維不會被人體組織和硅基部件困在人工界限里,當允許融合與交流時,各個有知覺的個體的思維模式似乎就像河流一樣無隙暢流、彼此融合,完全混在了一起,但只要經過恰當的擾動,又能彼此分開。正是這位“智母”首次提案,將這一觀察結果用于創(chuàng)建國家記憶數據服務器。對每一個共和國(前)公民在臨死前進行神經掃描,從而獲得并記錄他們的全部思維模式,這個服務器基于此就可以用來創(chuàng)建一個獨一無二的國家計算意識體了。她稱之為“人工憶體超級公民”。這個由去世公民的思維所組成的實體,可以在瞬間處理數十億的輸入參數、思維、觀點、經驗與感受,并根據國家利益給出建議。這是一種加密的、我們可以觸及的祖先的電子發(fā)聲。阿拉芬無法抗拒。奧約樞密院也不行。他們批準了她的計劃,給了她所需的資金,然后她成了國家記憶數據服務器(NMDS)的第一任負責人。在學校里,當他們第一次將電母是如何創(chuàng)造出來的課文教給我時,我花了很多時間揣摩阿吉莫比嬤嬤本人:為什么她出身上流,卻從未嫁過人;她是否特意選擇了讓這個全新的“超級公民”擁有類似女性和聲的發(fā)音,用來與所有連入其思維空間的人對話,或者是因為她本人對它的影響太大,所以這個“超級公民”自己(我猜測嚴格來說,是不斷地)選擇了這樣的聲音。我從未見過她,不過由于她的故事對我、還有我的生活產生了如此之大的影響,我寧愿相信是后者?;蛟S只不過是因為我們先祖中的女性在無拘無束的電子思維空間里,比男性們更固執(zhí)己見,也或許是她還在里面推動著它的身份。畢竟,她現在已經是我們先祖中的一員了。不過最主要的是,我想知道為什么我家里幾乎沒人提到過她,畢竟她在成為電子夢問的一部分之前,曾是我的曾姑婆。
[10] Iyaláwo在約魯巴語中是“神秘之母”或“智慧之母”,是智慧之神伊法的女性祭司。
電梯終于減速到站,然后電梯門消失,而我的耳朵脹得要炸了。我們走出電梯,踏入國家記憶數據服務器中心那廣闊的灰色空間時,一股冷空氣迎面襲來。一簇簇粗壯的黑色電纜伸向高聳的天花板,橫亙在雙曲拋物面屋頂下方,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這一點——這個中心幾乎所有一切都是嚴謹的幾何圖形。圓形、矩形、橢圓形、拋物線、雙曲線、三角形等等。沿著無窗的紅色墻壁,各種圖形在三維空間里排列組合,刺眼的白色在墻上勾出巨大的抽象符號,就像學術涂鴉一樣。
這個廣闊空間的中心正是電母。那是一個巨大的透明立方體,里面有一排結實的黑色圓柱形量子處理節(jié)點。它們的兩側擺放著六把相向而對的可編程納米材料椅子,各種各樣的電纜、插孔和連接端口就穿插其上,其中一些與立方體相連,就像一個龐大的神經系統(tǒng)。由于上面的納米粒子會隨著環(huán)境的微小變化而不斷調整,椅子表面就像細膩的深色皮膚那樣,隨著愛人的觸碰泛起漣漪、律動著。玻璃周圍有亮橙色的阿雅米書法[11]流動著,那是一組展示服務器狀態(tài)信息的全息投影。我認出一些投影讀數是技術描述和報告中的內容,比如溫度、濕度、憶體融合系數、氣流向量場等等,但其中很多我都認不出來,反正我也沒覺得自己該認識這些。我是學過工程學,但并不是一位“智父”。
[11] 阿雅米(Ajami)或Ajamiyya,源于阿拉伯語中的“外國”或“陌生人”字樣,是一種源自阿拉伯語的文字,用于書寫非洲語言,尤其是曼德語,豪薩語和斯瓦希里語。
“歡迎各位部長蒞臨?!币晃淮┲滓r衫、領口和袖子都繡著紅色圖案的男性一邊走到我們身旁,一邊說著。他似乎是一位當值的“智父”,但他開口前我甚至沒留意到他。他筆直的身軀猶如柳木一般,一圈精心梳起的花白頭發(fā)繞在頭上。他布滿皺紋的臉龐上嵌著一對閃閃發(fā)光的眸子,明亮又專注,就像嵌在深色橡木上的珠寶一般?!拔医幸住しㄋ靼?。相信大家之前都參與過夢問儀式,對嗎?”
異口同聲的一片“是的”,唯一的例外就是我。
我說:“這是我第一次做夢問咨詢?!?/p>
“啊?!币字歉付⒅遥澳憧催^標準簡報了吧?”
“對?!蔽一卮鸬馈B曇艉茌p。我還看了之前夢問咨詢的報告,甚至包括機密報告。不過,那些我不會告訴他。
“很好。那就沒什么好擔心的了。所有真正該了解的,你都知道了?!彼⑿χ?,臉上堆滿了親切的笑紋。“只管放松。我會開啟加密神經連接到你的生命塢端口,一旦連接成功,就會有信號發(fā)送到你的下丘腦,什么奇怪的感覺都不會有,就像睡著了一樣。我會監(jiān)測你的腦電波,一旦進入快速眼動睡眠,我就把你的大腦連接到偉大的‘憶體超級公民’之上,進行信息交換。大多信息交換都將通過聽覺刺激來進行,但有些可能是視覺或觸覺層面的?!?/p>
他頓了下,直直地盯著我。我猜測著,他是否對我一旦連上以后想要做的事情有所懷疑。自從我母親在我們家族近三百年來一直所有的那座房子里絕食至死的那天起,我一直在思考的事情。
自我父親死后,她就從教師崗位上退了下來,賣掉了他們一起買的房子——也就是那座我從小長大的房子,離開了伊巴丹[12]。在伊杰布奧德的家族紅磚別墅里,她度過了生命里最后幾個月日漸干涸的時光。我的電話她幾乎一概不接,偶爾給我發(fā)幾條隱晦的道歉和鼓勵,也會簡單(但虛假地)報個平安。我本該向營長請個事假,但鑒于我的事業(yè)正在快速上升,我覺得不能失去勁頭。她以前總是讓我要強,要克服逆境,向別人證明我可以跟部隊里占人數優(yōu)勢的男人一樣,成為一名不折不扣的指戰(zhàn)員。我本以為那幾條消息,還有我們彼此間恬淡而綿長的愛意,足夠讓我們熬過悲痛,但結果并非如此。
[12]今尼日利亞奧約州首府。
他們發(fā)現,她消瘦又憔悴地坐在我父親最愛的皮椅上,就好像她的生命慢慢被耗空一樣。驗尸官告訴我,她已經有53天未曾進食了,她什么遺言都沒留下,我甚至沒能跟她道個別。我想改變這一切,我需要改變它。
耶米智父繼續(xù)道:“通過在快速眼動睡眠中減弱外部刺激并增強大腦活動,我們能夠與憶體超級公民的復雜電子系統(tǒng)直接相連。這很有用,不過這也意味著這種連接有時會呈現猶如夢境那樣的前后矛盾以及缺乏條理。你們中有些人或許曾體驗過這樣的幻境。我知道,這種體驗有時似乎不那么尋常,甚至令人恐懼。但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要慌張。只管發(fā)問,然后獲得回答。向先祖敞開心扉,他們會指引你。就是這樣?!?/p>
我向他點頭表示明白。這些我都知道,只是還沒經歷過而已。
“這個環(huán)節(jié)要花多久?”能源部長問道。他們是奧約樞密院現任最年長的成員,經常很關注時間問題,所以我并不驚訝。
“根據大家各自的大腦化學成分,以及對于直接睡眠神經的刺激,你們會以不同的速率分別進入快速眼動睡眠,但我們幾乎沒遇到過超過5分鐘以上的夢問者?!币字歉刚f,“一旦進行快速眼動睡眠,夢問本身花不了幾秒鐘。不過,我會嘗試用神經調節(jié)方案來同步你們一起。”
“謝謝。”他們回答。
耶米智父伸出手指,像控制桿一樣揮了一下。“最后一件事。別對夢問咨詢的細節(jié)太過擔心。無論你們怎么發(fā)問,只要問題一致,所有人獲得的答案都是一樣的。事實上,我們確信這一點。有很完善的控制步驟,來確認夢問結論中是否存在其他答案或少數派報告。我會在你們都結束后安排匯報環(huán)節(jié)。還有人有問題嗎?”他問。
我環(huán)顧四周,看到了吉卜拉真摯的眼神,就好像他有什么問題想問一樣,也許會推遲或者阻礙這次夢問,但隨后他改變了主意,移開了目光。
“好極了。如果都沒有問題,請跟我來。我會發(fā)起溝通。”耶米智父微微欠身鞠了一躬。
在我看來,吉卜拉退讓了一步。在大家一起走向玻璃立方體周圍的椅子各就各位時,我松了口氣。出于某種自認為是同情的心態(tài),我坐在了他旁邊的位置上。我覺得如果他從思維空間中還神時,能看到一張朋友的臉孔,會是一件好事。也或許是我在自我欺騙,我害怕在完成了要做的事情后,我才是那個需要友善臉龐安撫的人。當那一刻近在眼前時,我開始感覺緊張。
我們安靜地就坐時,耶米智父四下走動著,調整電纜、按下按鍵、查看顯示。服務器持續(xù)嗡鳴著,就像拍打海灘的海浪一樣,差不多是讓人舒緩的節(jié)奏。
在向我走來時,他露出了溫和坦率的笑容,問我:“準備好了嗎?”他一邊擺弄著我身后的電纜,無需查看就熟練地扭來轉去。
我用意念打開我的生命塢端口,并對他說,“準備好了?!边@一刻我已經等了很久了。
“很好,”他挺直身體說,“我們還有幾分鐘就要開始了。”然后他走開了。
我朝前盯著墻上的符號。我知道它們代表著什么,那些我們與先祖關聯(lián)的模糊本質,但我無法說明白它究竟是什么。在研究大智母阿吉莫比關于現代約魯巴宗教理論的時候,我看到過它。我還在努力回憶著,突然有什么東西滑進了我脖子下面打開的生命塢端口,那感覺就像有一次純冰的脈沖穿過了我的脊椎。我的視野開始模糊起來,可編程材料椅調整后就像是抱著我,我身體癱軟無力,像個孩子在媽媽的懷里睡著了一樣,意識開始消逝,能確定從現實空間收到的最后一個信號是耶米智父那平靜堅定的聲音,用約魯巴語反復吟唱著“放松,向先祖敞開心扉。放松,向先祖敞開……”。
黑暗。
突然,我到了什么地方。思維空間。光禿禿一片白色。沒有角落、接縫、邊緣、標志、地平線等等東西,任何能幫我定位的都沒有。我抬起雙手放在臉上,想看看我變成了什么樣子,但什么也看不到。我只是一團沒有軀體的四處漂浮的信息嗎?無軀殼的意識?或許我是透明的,只是視線穿過了自己。我不知道。在這里做自己的感覺與現實空間如此不同,我沒有能參照的真正構架。有點像是漂浮在清澈透明的水中。但也不是。我只是覺得……奇怪和陌生。
“你好?!蔽蚁蛱摽沾蛘泻?。
沒有回應,于是我試著澄清思緒,重復了一遍。“你好?!?/p>
有個和音說,“歡迎,我們的女兒?!?/p>
像是從四面八方傳來,又不知道從哪里來。數百萬女性異口同聲,她們是逝去數代的母親、女兒、姑嬸、姐妹、愛人。但其中最突出的,還是我在研究時聽了那么多次的大智母阿吉莫比的聲音,就好像她是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加入這個沖進我意識的和聲里一樣。
“謝謝?!蔽一貞?。
“我即全部。我是完整的。你在尋找什么?”
白色的四維空間突然變成了淡藍色。然后又轉回白色。色彩持續(xù)輪換著,讓我著迷。我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才終于想起自己的責任和我來這里的真正原因。我決定先履行職責,詢問所有奧約樞密院成員都會詢問的問題。
“從數據中你一定已經知道了,我們與達荷美又發(fā)生了沖突。他們違反了《阿拉達條約》,派遣代表到阿加什地區(qū),聲稱那里的人民在上次全民公投中支持加入他們的王國?!?/p>
“確實,我們已經驗證過數據?!?/p>
雖然在報告中讀到過,我還是很驚訝,電母說話時更像是人工智能,而不是真人。我想,是我將她擬人化太久,都開始期待與她的對話更像與真人對話了。誤導思維是很容易的。
我繼續(xù)道:“他們聲稱要重新談判條約,截止目前還未發(fā)生暴力事件,但很明顯這對我們是個威脅。我們不能容忍他們奪走對該地區(qū)的控制權,那是共和國的一部分?!?/p>
“確實,必須維護領土完整?!?/p>
“我們需要將它奪回來。但如果我們派兵的話,可能會引發(fā)另一場戰(zhàn)爭?!?/p>
“確實,戰(zhàn)爭爆發(fā)的可能性超出了目前為了預防沖突而設立的國家安全閾值?!?/p>
我對不斷的應和有些厭倦,最后我問道,“我們……我是說,我,是來尋求你的指導。我們該怎么做?”
思維空間的循環(huán)色多了一種,是很深的墨綠色,就像苔蘚的顏色。循環(huán)繼續(xù)。
白色、藍色、綠色。
白色、藍色、綠色。
白色、藍色、綠色。
“與達荷美的軍事沖突難以避免。預測顯示,爆發(fā)戰(zhàn)爭的可能性與日俱增。預測同樣顯示,侵襲成功的可能性也會與日俱減。最好的行動方案是現在就行動,在我們的成功面最大的時候控制局面?!?/p>
我震驚得難以言喻。報告中提到過,電母通常會強調我們忽略的考量因素,并在未曾交叉印證的數據基礎上分析趨勢,因此一般來說,并不會給出過分簡單的回答。而現在這樣一個帶有簡單分析的簡單結論,并不是我期待的答案。直接發(fā)起戰(zhàn)爭。我不相信這是我們能獲得的最佳建議。我猜想如果其他部長也獲得了這樣的回答,心里是否也如我所想。
“但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將有悖于阿拉芬的非洲大陸一體化與合作政策。此外,也違背了該地區(qū)人民的意愿,還會導致我們許多人民付出生命的代價。”
“確實。”
還是肯定。循環(huán)色又多了一種。紅色。
“肯定還有更好的選項吧?”
“并非如此。對目前局勢的評估已經考慮了所有因素。繼續(xù)談判只能推遲戰(zhàn)爭的爆發(fā)。發(fā)起戰(zhàn)爭才是最好的辦法。約魯巴歷未來一千年里,共和國的生活質量指數維持在83%以上的可能性將因此最大化,考慮到共和國的整體利益,沒有更好的選擇了?!?/p>
感覺很不對勁。我搞不清具體的原因,但就是不對勁。盡管數據和數字都有根有據,但這個回應就像是以恐懼為基礎,而不是在邏輯的基礎上總結出來的。不過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我的責任已經盡到了,所以我決定最后再嘗試一下自從母親死后,自我研究存檔以來,自我提出這次夢問之后,就一直越來越占據我思維的那件事。
“阿吉莫比嬤嬤,你……在嗎?”
我一直猜測:她是否能將自己與超級公民區(qū)別開,哪怕只是一瞬;她是否能浮到這個由數據、記憶、本能、思維和情感所組成的洶涌海洋表面。根據她的研究筆記,一個或多個憶體記錄某些時候在短時間內“接管”電子超級公民,這是有可能的。
“我即全部?!?/p>
很明顯不是。
我很失望。如果有哪個思維能以某種方式進行控制,那肯定是她的思維。
“阿吉莫比嬤嬤,我能和你談談嗎?就跟你?”
“我即全部。”
我從來都不是那種輕言放棄的人,現在也沒這個打算。至少不會在我等了這么久之后,不會在我如此接近真相的時候。哪怕還有一線希望。
“阿吉莫比嬤嬤,拜托,如果你能聽到的話,我得和你談談。”我說道,我不愿意失去這個機會,我想聽到答案,想用該有的方式道別?!拔沂悄愕脑秾O女,多拉波·巴洛貢準將。拜托,我需要你的幫助?!?然后我突然用約魯巴語快速發(fā)言,用我一直在練習的屬于她的約魯巴贊詩、她的傳統(tǒng)贊詞問候來提醒她是誰、我是誰。
奧魯索拉·阿吉莫比,偉大戰(zhàn)士氏族的女兒。
是她,聚起了族人的思維之線,
編織成了新的奧里沙。
奧魯索拉·阿吉莫比,月亮和太陽的女兒。
是她,用雙眼看透了智慧之神的秘密,
在天國寫下了她的家族之名。
“拜托了,回答我?!蔽移砬笾?。
壓倒一切的極度沉默。然后:“我即……”停了一下。
顏色的循環(huán)似乎加快了。
白色、藍色、綠色、紅色。
白色、藍色、綠色、紅色。
白色、藍色、綠色、紅色。
然后……
紅色。
紅色。
紅色。
我能感覺,我的意識遇到了一種抽象的壓力,就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我的思維里掙扎著想要顯現,卻又無能為力。這種壓力越來越強,終于變成了某種類似痛苦的感覺。它勢不可擋,就好像我在深水中潛泳,無法保持平衡。我開始發(fā)現,服務器房間墻壁上的符號就像落雨一樣,在我眼前滾過去,但我仍舊記不起它們的含義。一聲就像將一串歐佩萊[13]丟出去時發(fā)出的咯咯聲,伴隨著下落的符號;循環(huán)的顏色似乎更近了,不知怎的貼近了我。
[13]Opele,是傳統(tǒng)上非洲宗教和美洲黑人宗教中使用的占卜鏈。
我努力不要驚慌,但在沒有身軀的情況下保持鎮(zhèn)定很難,沒辦法運用他們在陸軍部隊里交給我的一切技巧——閉上雙眼、平穩(wěn)呼吸、靜止不動、集中精神。在這個地方,我的思維是裸露的,所有這些感覺和刺激都無拘無束地涌入。一切都變得太過了,我?guī)缀跻l(fā)出尖叫,但最后一切都停止了,所有一切。循環(huán)的顏色、燈光、歐佩萊的聲音,一切都平息了。思維空間又恢復了白色,此刻我面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頭顱,投影生動得仿佛是由固態(tài)的藍光雕刻出來的一樣。我認出了那張帶著皺紋的鵝蛋臉:尖下巴、塌鼻子、睿智的雙眼和一頭盤起來的灰白發(fā)辮。
“我的孩子。”頭顱對我說話了,她的聲音并非和音,只是她自己的。只是她的。
“阿吉莫比嬤嬤!”我難以抑制自己的激動。
“多拉波·阿賓博拉·蒂蒂洛佩·巴洛貢準將。我聽說過你。你是我兄弟的曾孫輩之一。我在數據流里追蹤到了你。你的精神[14]把你引導得很好,你讓家族以你為傲?!?/p>
[14]Ori,是約魯巴語里的形而上學概念。字面意思是“頭”,指的是一個人的精神直覺和命運。它是嵌入人類本質的人類意識的反射火花,因此經常被擬人化為神靈奧里沙。
我五感交集,還在斟酌該怎么回應,她繼續(xù)道:“孩子,我們必須非此即彼,要么是全部,要么都不是?,F在的憶體梯度過于陡峭,我不能長久維持這樣不穩(wěn)定的數字乳液狀態(tài)。我能幫你什么忙?”
很奇怪,我無法通過呼氣來緩解猶在胸口的壓力。我想問的問題太多,想了解的事情太多,但我知道時間不多,于是我對她談起了我來這里的真正原因?!拔业哪赣H,我想跟她談談。我只是……我得問問她為什么,也許還能跟她道個別?!?/p>
她的臉龐似乎在閃爍,就好像投影的光剛受到一次電涌。“我的孩子,就算我能做到你認為我可以做到的事情,你肯定也知道我們之中的一員并非你真正的母親?她的本質、她的精神都不在這里,這里只有她的記憶和知識,以及對主要驅動她情感的神經化學通路的記錄?!?/p>
更奇怪了,我沒有軀殼,卻有強忍淚水的感覺。“我知道,嬤嬤,但您回應我了。您現身了。”我繼續(xù)祈求,“如果這里的您有足夠回應至親召喚的能力,那么我相信她也能。我知道她在搬回伊杰布奧德的三周前做了最后一次憶體掃描預約。拜托,這是我現在唯一能與她對話的方式了。我只能寄希望于此。”
她又閃爍了一下,這張臉龐是我從小就一直在琢磨的,一開始我只是希望能跟她一樣:聰明、充滿活力、獨立又堅強。而后來,是因為我想在她的筆記里找到些什么,可能會讓我有最后的機會,再跟母親說一次話。
“我知道你設計了思維空間的架構。我知道你能幫我?!蔽矣终f。
拜托幫幫我。
光線再次閃爍,她的臉漸漸隱去。
“我會嘗試檢索她的記錄,并只與你建立直接聯(lián)系。但我不知道她獨立的憶體包以什么形式出現,又能維持穩(wěn)定多久?!?/p>
“謝謝你!”我覺得自己在喊,但無法確定。
“謝謝你感謝我?!彼⑿χf。之后她就不見了。思維空間似乎突然獲得了維度、方向和一種堅實感。當我注意到自己在墜落時,我才意識到自己也獲得了身軀。似乎有一堵巨大的虛無之墻在我身邊蔓延開來。我墜落著、墜落著,落進了無盡虛空。我可以看到自己雙腿蹣跚著,我試圖通過伸開雙臂、挺起胸膛來穩(wěn)住身體,直面撲面而來的虛無。當我看到它出現的那一瞬間,它才開始出現——那是虛無海洋中間的一個綠色與紅色的正方形。我閉上雙眼,繃緊身體。
著陸是那種沒有緩沖的硬著陸,但無聲無息,也沒有痛苦,盡管揚起了一大片堅實的紅土和散落的象草。我迅速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塵土,看見了前方那座有茅草屋頂的紅磚小屋。我能聞見她最愛的香葉[15]蜂蜜茶的味道,我知道我在哪里了。
我就站在家族的鄉(xiāng)間別墅群的最中心的那座小屋外,這是我曾曾曾祖父奧盧塞伊·巴洛貢在第二次阿克布蘭[16]戰(zhàn)爭結束后剛搬到伊杰布奧德時親手建造的。就是這個小屋孕育了后來的家族。每年奧洛喬節(jié)[17]時,我都會跟表親們在這間小屋里玩耍。這里也是她最后去世的地方。
[15] Efirin,又名非洲羅勒,是一種可以藥食兩用的植物。
[16] Akebu-lan,是非洲的古稱,源自古埃及語,意為“人類之母”或“伊甸園”。
[17] Olojo節(jié)是約魯巴古城伊勒-伊費的自古以來的年度文化盛典。
我不能流連,我沒有時間。
我沖到那扇厚重的木門前,敲了敲門,我還記得她最討厭我和父親不敲門就進。還沒敲幾下,帶著生銹鉸鏈的大門就開了,于是我走了進去。小屋里的霉味比我記憶里的要濃,但其他一切都跟我想象中的一樣。除了……我看見她就坐在父親最愛的椅子上,一直微笑著看我,這一幕讓我驚訝得說不出話。
我勉強開口叫了聲“媽媽”。她深褐色的大眼睛,有光澤的頭發(fā),飽滿的臉頰都跟我最后一次見她時一模一樣,也就是父親葬禮兩周后,我返回基地前的時候。
她站起身,我上前將她擁入懷中。我懷里都是她的溫暖,我讓自己沉溺其中。她頭發(fā)的香味、脖頸的柔軟、手臂的纖細。
“多莉·多拉波,我的寶貝,你好嗎?”在她終于抽身時,她問道。
她走到一張伊羅科木的桌子旁,翻出一個舊馬克杯,將桌上在煮的香葉蜂蜜茶倒了進去。這里不像是思維空間,甚至也不像夢境。感覺……很真實。
“我很好?!蔽伊晳T性地脫口而出,“事實上……我不太好?!?/p>
她帶著詢問的表情將杯子遞給我,我淺啜一口。甜蜜與苦澀的味道在我舌尖起舞。我意識到我的緊迫感都消失了。我?guī)缀醵纪诉@地方不穩(wěn)定,阿吉莫比嬤嬤留給我的與母親相處的寶貴時間,我不能浪費一分一秒。
“我……我需要知道原因。為什么你離開了我?”我感覺到奪眶而出的淚水滑過面頰,情緒開始淹沒了我。能在這個地方感受到事物的感覺真好?!拔抑腊职肿吆竽愫苄乃?,但你為什么不能留下來……為了我?”
“離開你?我沒有……這很難解釋,多莉。”她拿起杯子溫聲說?!澳愀赣H和我,我們從小相識,上了同一所中學、同一所大學。我們一起規(guī)劃人生,也一起為你規(guī)劃人生。當我們失去他的時候,就好像……”她停住了,抬頭看著我,“我知道怎么做才是對的。我知道我該把精力放在你身上,但我做不到。我無法想象這個世界沒有他,因為我從來沒有這樣過。我悲痛欲絕。感覺十分絕望。這讓我充滿了恐懼。讓一切都蒙上了陰影?!?/p>
我移開目光,長喝了一小口茶?!耙沧屇銓ξ业膼勖缮狭岁幱??”
“不是!我從未停止過愛你,但我知道你很好?!彼畔铝瞬璞?,握住我的手說?!拔覀儼涯沭B(yǎng)得獨立自主,能夠獨自接納這個世界。你是我們堅強的多莉?!彼脺厝岬穆曇粽f?!拔抑溃退阄也粔驁詮?,但你很堅強?!?/p>
“我堅強是因為我有你和爸爸!沒有你們,我一直都……”
說到一半,記憶突然涌上心頭:父親領著我走到鄰居家的狗面前,那是一只長得很嚇人的阿札瓦克犬,名字叫洛夫,那時候我才不到六歲。母親站在后面,就倚在我們在伊巴丹房子的門框上。她一直大聲鼓勵著我:不要害怕,狗不會咬人,并不是所有長著尖牙的動物都很危險。
“我想陪在你身邊,但我吃不下睡不著。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我知道你會為了關心我,放棄自己的全部事業(yè)。如果事情變成那樣,我只會恨我自己?!?/p>
我記得我想知道她為什么不跟我們一起,陪鄰居家的狗玩耍,為什么她在發(fā)抖,很明顯地發(fā)抖。我把手放在狗脖子上,它就汪汪直叫。但父親握住我的手,放在那里不動。他告訴我要溫柔而堅定:不要出于害怕而亂動,并不是所有長著尖牙的動物都很危險。所以我繼續(xù)保持不動,洛夫最終對我友善起來。當我轉身給我母親看我的新動物朋友時,她關上了門,繼續(xù)從廚房窗戶往外看著。一直以來,我從未見過母親靠近任何狗或者任何動物,任何長著尖牙的動物。
“我只是無能為力,多拉波。但我知道你可以。請理解我。”
我想我開始懂了。她把我養(yǎng)育成了她一直想要成為的那種女性,那個她一直崇拜但卻從未真正成為的樣子。堅強、無畏、自信、獨立。這些品質她都沒有,不像偉大的奧魯索拉·阿吉莫比那樣。在某種層面上,我想我現在明白了,那些驅使她做那些事情的情緒背后的深意和復雜性。最終她無法敵過自己的情緒。
“媽媽,我只是太想念你了。”
“我愛你,多拉波。從第一次我感覺你在我身體里的那一刻起。你是個比我優(yōu)秀的女性。我希望你知道這一點。因為這是我對你唯一期待的。”
我們再次緊緊相擁,我任憑眼淚落下。我不在乎與達荷美的邊界。我不在意內閣會議。我不在意這是思維空間還是夢境、幻覺還是別的什么。這就是我僅剩的,母親留給我的一切,不完美也好,復雜也罷,我只想用我全部身心擁抱住她。
我的頭還靠在她的肩上,睜開雙眼,我能看到旁邊的椅子、茶杯、各式各樣的家具開始向上飄,離開了地面,就好像我們的重力環(huán)境突然變小了。
她溫暖的身軀突然變冷了。
不。
我松開懷抱,看著她的眼睛。她一動不動。情感被凝固了,就像嵌入琥珀中的悲傷一樣。她的雙唇開始動了起來,但我聽到的是阿吉莫比嬤嬤的聲音,她的聲音干澀緊繃,就像有什么東西拽著一樣。
“我們已經到達了臨界憶體梯度,我無法再維持這種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了。”
我知道這就是最終的結局。
“我希望你聽到了你要聽到的?!?/p>
這些足夠了,我很感激?!笆堑?,謝謝你所做的一切?!?/p>
“謝謝你感謝我?!蔽夷赣H的嘴里繼續(xù)發(fā)出阿吉莫比嬤嬤的聲音,不知怎么的,似乎……就該如此。“你知道嗎,那只狗,洛夫,在還是一只小狗的時候就咬了你母親?!?/p>
她能感知我的想法,這讓我很吃驚,但后來我意識到本該如此。在思維空間里,我的思想對她來說是完全洞悉可見的。
但我還是想知道,“但是……那她為什么對我撒謊?”
“她不想因為自己害怕,就讓你也害怕?!?/p>
當然。“我想我明白了?!?/p>
“很好。不要逃避你的恐懼或疑惑。接納它們。我希望你聽到了你要聽到的?!?/p>
我還沒得及回答,數字版本的家族小屋就消失了,就像被一支粗筆刷從視野中涂抹掉了一樣。我又突然陷入了空曠的思維空間那沒有方向的純白之中。沒有軀體、孤立無援。歐佩萊的咯咯聲又回來了,越來越響,直到我感覺有什么東西猛地拽著我的意識。
在思維空間中我最后聽到的是她的聲音,仍舊是憶體的和聲,像炸彈一樣在我的意識里爆發(fā)。
就是你要聽到的。
我像一枚思維導彈一樣射出了思維空間,再睜眼就是現實空間了。我立刻癱倒在地板上,把早餐吃的豆粉布丁全都嘔了出來,然后劇烈地干嘔著,直到感覺虛弱又空虛,感覺身體與意識分離。我不確定這種感覺是真實的,還是記憶延續(xù)的幻覺,或者只是電子回響。我能感覺到耶米智父將手放在我的頸部,試圖托住我的頭,好讓我還能吸氣。他關上了我的生命塢,但我看不見他的臉。我記得惡心和頭暈并不常見,但這種副作用夢問檔案確有記載,然而我沒想到居然是這種感覺。我的視野邊緣昏暗模糊,我知道自己可能要暈過去了。
陷入黑暗。
當我醒來時,我正坐著,盯著會議室的白色天花板在看。我?guī)缀躞@慌失措,以為自己不知怎么回事又重新連上了思維空間,但之后我看到了角落、邊緣,看到了其他部長們圍著長桌坐成一圈,面前有一個用于投票的光幕面板,最前面就是耶米智父。
他們都盯著我看,有幾個還皺起了眉頭,他們互相聊個不停,還偶爾搖著頭。
“歡迎回來?!碑斈抗庀嗑蹠r,吉卜拉說。
我微笑著,在經歷了這一切后,看到一張友好的臉真是不錯。
耶米智父盯著我,說:“看來巴洛貢部長已經康復了,又跟我們一起了。你覺得怎么樣?”
我告訴他,“真的非常好?!币驗榇_實如此。
“很好。你讓我們有些擔心,但神經掃描的讀數都很正常。我們且稱之為首次思維空間疾病吧?!彼⑿χ??!艾F在我們可以開始匯報了,應該用不了太久。”
他站起身向在座諸位發(fā)言,與此同時桌子中間出現了一張閃著黃光的全息圖,上面開始展示夢問的相關信息。“夢問總耗時六分三秒,整個過程中數字憶體乳液都保持著穩(wěn)定性?!?/p>
我舉起手指,但中途停下并放在了嘴唇上,我很猶豫。當然,我做的一切應該有某種記錄。讀數有什么異常嗎?
“未觀察到局部有不連續(xù)性或神經接口故障,巴洛貢部長或許退出時有些困難,但跟你們之前見過或體驗過的相比,沒什么特殊的。”在信息呈現在我們面前時,耶米智父等了一會兒,讓我們消化這些信息。“我相信你們的詢問都獲得了同樣的回答。因此,我允許大家提起動議,之后可以開始投票?!?/p>
我環(huán)顧四周,這時我注意到,大家也都很猶豫。他們肯定都得到了同樣的建議——開戰(zhàn)。沒有人想懷疑電母的建議,但考慮到這種可怕行動的后果,還有隨之而來阿拉芬肯定會有的阻力,沒有人想承認他們肯定知道我們都明白的事情。
沉默變得明顯又刺人。我想起我的母親,她坐在我們幾百年來都沒什么變化的古老家族小屋里,思考著沒有父親的生活——那種她從未想象過的生活。我能想象這樣一個世界,我們不尊重電母的夢問建議嗎?
就是你要聽到的。
我腦海里的聲音清晰如鼓。電子回響?還是我自己的記憶對于那次邂逅的重播?這又有什么區(qū)別呢?或許吉卜拉一直都是對的,我看向他,我倆的視線交匯。
情感的洪流開始席卷我的腦海,我想著母親站在我們伊巴丹家門口的樣子。她告訴我洛夫不會咬人,盡管它以前咬過她。我開始思考,幫助你愛的人,給他們好的建議,幫助他們成為最好的自己,甚至比你都要優(yōu)秀,這一切意味著什么。也許有時候,有用的謊言才是為某人指明前進方向的最佳方式。
我重新舉起了手指,這次充滿自信。
“我建議暫停這次夢問,重新召開內閣會議。我們可以繼續(xù)討論,直到達成共識為止?!?/p>
我?guī)缀跄芨杏X到其他部長將目光投向我,就像激光一樣。但我繼續(xù)將注意力放在吉卜拉身上,現在他的臉上綻放了燦爛的笑容。我知道他明白了,就跟我剛才一樣,他明白為什么電母讓我們開戰(zhàn)了。我預計會一片嘩然,會有反對和抗議浪費時間的呼聲,但什么都沒有。恢復了寂靜。
我快速掃了眼房間,看到了各種各樣的表情。但唯一一個我看不懂的,是耶米智父的表情。我唯一能確定的,是他似乎一點也不驚訝,盡管我完全不記得有過在匯報階段被凍結的夢問報告。他最終開口,再次打破沉默時,話語清晰而從容。“動議開啟了,我現在將它放在大家面前,奧約樞密院的部長們,你們希望擱置這次夢問咨詢嗎?你們面前就是投票面板。同意還是拒絕?!?/p>
我看到大家紛紛投票,隨著加密數據的光流傳送到中間的全息圖中,我開始懷疑我是否真的聯(lián)系上了阿吉莫比嬤嬤,是否真的聯(lián)系上了我的母親,還是我們所有人的電子先祖——超級電子公民只是簡單地告訴了我需要聽到的內容。
光線繼續(xù)交織在一起,我輸入了自己的投票結果,當光線不再移動時,中間的燈光以明亮的黃色阿雅米書法顯示出了投票結果:同意。
(完)

編者按
這篇小說的作者來自非洲尼日利亞,將本國主流的約魯巴文化和歷史深深植根在作品之內,產生了這篇迷人的非洲未來主義的科幻佳作。
故事里的國家背景,既是在未來,又仿佛連接著過去,故事探討的主題也是人類永恒關心的內容。
——孫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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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孫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