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反三國演義》 周大荒??（1886-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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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說三國的徐元直,懷才不遇,殺人報仇,佯狂市上。為劉玄德 訪求到手,十分優(yōu)禮,寸心感激,不顧其他,以身圖報,反把生身老 母,卻忘了懷。生生的被曹操至許都,又被那賣友求榮的程昱,冒 充手筆,假造家書,把徐庶又賺到許昌來。致徐母憤而自戕,遂使徐 庶進不能忠,退不能孝,負(fù)他深明大義的高堂老母,同那王陵、趙苞 一樣的抱恨終天,含哀畢世,弄成人生最悲苦的環(huán)境。都只怪徐元直 志大才疏,好高務(wù)遠(yuǎn),工于謀人,拙于謀己,不能計劃一身一家的事 情,又不能慎重?fù)窠?才鬧到不可收拾這一步田地。才人疏忽,策士 縱橫,但抱各為其主之心,曾無推己及人之意,陰謀無后,鬼神所 忌。亦因其刻尖酸,不留余地故耳,做書的人一段心腸,就要從此 地發(fā)揮出來。前面那些不相干的廢事情,也不能耽擱我寶貴的光陰, 替他一樁樁一件件重翻舊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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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曹操因派曹仁、李典,領(lǐng)兵十萬,去到新野,本要剿滅劉 備,卻不道被趙子龍殺得大敗而逃。兩個損兵折將,回轉(zhuǎn)許昌。見過 魏王,俯伏請罪。曹操追詢敗兵的原由,打聽得八門金鎖陣,系劉備 的軍師單福所擺,又打聽得單福,確系徐庶改名換姓。聽信了謀士 程昱釜底抽薪的計策,將徐庶的母親騙入許都,教程昱好生看待,模 仿徐母手筆,造成一封假信,不說劉曹長短,只說年老多病,旁無親 人,急思一見。寥寥數(shù)語,加緘封固,就令朝夕在館侍奉徐母的一個近同鄉(xiāng),經(jīng)程多時的訓(xùn)練,口傳心,教導(dǎo)他多少語育,許做 成之后重加爵責(zé),此人諾諾連聲,收包裹行李,由程給來 費在徐母面前扯下了一個瞞天大。辭別程大夫,出了許縣城,少 不免行夜宿,機餐飲,行不多目,已到新野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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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節(jié),單福軍師正與左將軍豫州牧劉玄德談?wù)撥婃?zhèn)。玄德大 之后,深贊軍師高才,單福深致道,前說道:“現(xiàn)代人物,龍來 葛亮,風(fēng)雛龐統(tǒng),此兩人懷才不出,樂道躬耕,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治 世安民之略。如福者不過斗之材,何足以當(dāng)使君稱?”玄德連忙 問道:“二會現(xiàn)住何處?可能延聘前來,共襄大事?”福答道:“伏龍 現(xiàn)居南陽臥龍岡,鳳雛現(xiàn)居襄陽鹿門山龐德公家,未逢明主,甘老 丘園,使君帝室商,天下義人,若卑詞厚幣,派遣親近重臣,前往 聘請,二公素有救世之心,必翩然以應(yīng)弓旌之召,當(dāng)不致逾短以相 也。”玄德一聽大喜,立時親筆寫下兩封懇切周詳?shù)臅?辦下兩份 隆重的禮物,命云長前往南陽臥龍岡,聘請臥龍先生諸葛亮;命翼德 前往襄陽鹿門山龐德公家,聘請鳳雛先生龐統(tǒng)。關(guān)、張領(lǐng)命帶了從 人,捎了書信禮物,分頭出發(fā)去了。玄德與單福二人安心靜候,重復(fù) 議論現(xiàn)時情勢。當(dāng)代人物,玄德聞所未聞,正在高興時節(jié),忽見縣中 門役上前稟道:“外面有一姓徐的鄉(xiāng)人,口稱從許都來此,奉徐太夫 人命,攜有書信,求見單福軍師。”單福聞言,吃了一驚,忙起身來, 對門役道:“可速領(lǐng)此人前來見我?！遍T役領(lǐng)命退出。不一刻,領(lǐng)了那 人來見軍師。那人上前參見,貼身取出書信,雙手奉上軍師。單福親 手接取,一見封面上是老母手筆,登時顏色大變。玄德不知所以,忙 道:“軍師何必性急,且看書中作何言語?！眴胃Ｄ瑹o一言,兩眼含淚, 兩手發(fā)顫地將書拆視。只見上面寫著:“聞汝近佐劉使君,十年游蕩, 幸可立身。老身近為曹公迎致許昌,起居衣食,尚為安適,惟年老病 深,恐難相見?！蹦┪矓?shù)字,似年老手顫,模糊不可復(fù)識,單?？赐?書信,不覺失聲痛哭,淚如雨下。玄德在旁陪著揮涕,停一會兒,福問來人道:“你來的時節(jié),太夫人每日進膳是怎么樣?”來人答道:“小人來的時候,太夫人因為思念軍師,口不甘味,夜不安席,每日只喝 一兩口粥?！眴胃Ｂ勓?愈加痛哭。少停,收住淚痕,向玄德施禮道: “本欲佐使君共圖大事,今老母被囚,方寸亂矣,實告使君,仆姓徐 名庶,字元直,潁上人氏,因殺人報仇,被捕逃走,變姓名為單福, 流蕩荊襄,蒙使君不棄,令侍左右。使君大仁大義,必不令庶之老母 因庶之故橫死許昌,倘令庶得一見老母,結(jié)草銜環(huán),不忘圖報?！毙?德聞庶言,連忙還禮道:“軍師何出此言!備因軍事,一時失于 考慮,不能于事先迎接太夫人來此奉養(yǎng),致為曹操迎入許都。太夫人 年高,軍師又無兄弟,備決不能以一已遇合之私情,妨軍師母子之天 性。軍師便可收拾行李,徑往許都,侍奉太夫人。在彼在此,同為漢 臣,何須介介?”徐庶聽玄德說得如此光明懇切,不覺感激,泥首叩 謝,玄德連忙答拜,一宿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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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侵辰,令治酒餞行,酒過三巡,趙云巡視回縣,進見玄德。 玄德令云陪席,云見軍師情態(tài),大驚問故,玄德一一告之。云因前 破金鎖陣時,深服單福高才,聞其欲去,不覺凄然。徐庶與云本甚 投契,見其如此,亦為感愴,酒筵將散,只見天上烏云四合,大雨傾 盆,接連三日三夜方才稍為停止。那新野城內(nèi),水深三尺,城外更是 水潦縱橫,泥深沒脛,把一位急思見母的徐庶軍師,好似熱鍋上螞蟻 一樣。好容易等過這三天,一見雨勢稍住,即忙向玄德告辭,帶了從 人,上了馬匹,出了新野城。玄德與趙云及一般幕僚孫乾、簡雍,送 出城外,依依不舍。徐庶灑淚而別,一行人無不傷感。只有下書那 人,使命完成,不覺喜形于色,被趙云一眼瞥見,也不言所以。隨著 玄德回轉(zhuǎn)縣衙,玄德命云仍出巡所部。云領(lǐng)命出署,且不向別處,卻 暗暗地跟著徐庶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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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該徐母五行有救,那個下書的小子,原本是個莊稼人出身,不 曾騎慣牲口,當(dāng)此久雨過后,泥深路滑,皇天有眼,放不過這種沒良心的壞東西。出新野城不到三四十里,那小子一個不留神，從馬背上 憑空來了一個子大翻身,四腳朝,五體地,三出。 地在一塊盤石上面,把左腳腳得個骨斷。叫連 天,寸步也挪動不得。徐庶因見母心急,兼顧不了,令從人背負(fù)著 寄放近處鄉(xiāng)村人家,留下幾兩銀子,托鄉(xiāng)人,代為延醫(yī)診治,好生 將養(yǎng),鄉(xiāng)人允,將他上床鋪,一面代他去請醫(yī)生。徐吩 自帶從人,上馬而去。把好好一個向?qū)У鴫?一行二人見路就走,東 西圍轉(zhuǎn)，正是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糊里糊 涂,不知走向什么地方去了,這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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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單說趙云成心追趕徐庶，追趕一日，未曾趕著。第二日清 早，行了二十余里,前面尚無蹤影,因下馬來,低聲和氣問土人道: “此地何名？”內(nèi)中有人答道:“此地名長秋鎮(zhèn)，是上許都的大道?！痹?又問道:“這兩日內(nèi)可曾見有三人騎馬過去?”內(nèi)中便有個說俏皮話的 笑著答道:“馬可是有三騎,人卻只得兩個。”趙云聽得，倒疑心起來。 賠個小心,細(xì)加盤問。土人便將有人在此地摔壞的原因說出。趙云連 忙央請土人,引進莊子里一看。土人在前,趙云在后。進到莊里,只 聽得那小子長聲短聲的叫痛。趙云在門首，抬頭一望，見一人橫滾床 上，不是下書那小子卻更是誰。趙云看得清楚，不由得心下大喜，謝 過土人。土人自去。趙云三步兩步跨入房中,叫進隨行兵士,大聲吩 咐道:“你們與俺將這小子碎割了罷!”兵士得令,一聲吆喝,就要動 手。嚇得那小子魂飛魄散,極口呼冤。云大喝道:“你這小子,好好 把你們在許都所做事情和這次來新野的經(jīng)過從直一一說出,不許遺漏 半點,你若說了真情實話,俺若殺你,”順手在箭袋內(nèi)拔出箭來,一 折兩斷,“就同此箭一樣。還要看在軍師分上,替你好生醫(yī)治。如不 實說,馬上將你碎尸萬段,丟在沙灘上,喂野狗子去。看你這小子愿 意死還是愿意活。”那小子一見趙云神威凜凜,膽戰(zhàn)心寒。又看見折 箭為誓,卻放了心。到了此時,不由他不說。便把許昌事情如何長如何短一字不遺,忍痛哼聲,一五一十盡情說出。趙云聽出真情,反倒 心下著忙起來。急忙丟下五兩銀子,拜托留住的鄉(xiāng)人替他好生延醫(yī)診 治,自己出得莊門,翻身上馬,帶了從人,風(fēng)馳電掣回轉(zhuǎn)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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徑入縣衙,只見滿衙門張燈掛彩,熱鬧異常,下馬問起衙役,方 知道關(guān)君侯已將臥龍先生請來。云剛進二門,迎頭碰著云長。云上前 施禮,云長還禮道:“子龍慌慌張張,有何事故?”云立住了腳,把自 己追趕徐庶,沿途經(jīng)過事情一一告知。云長心中本愛徐庶,聽得趙云 所說,也甚為擔(dān)憂,說道:“事已如此,告知主公才是?！眱蓚€人同行 進內(nèi),云長與趙云商量道:“元直曾言孔明有神出鬼沒之計,今天俺 們告訴他這一件事,他如真有本領(lǐng),能將元直母子救出,俺們方才心 服?！痹频?“正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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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選了內(nèi)衙,見過玄德。玄德叫云參見孔明,一旁侍坐?？酌?見兩旁文武內(nèi)獨缺元直一人,因問道:“使君,元直何往?”玄德便 將徐母寄書,元直已還許昌,從頭至尾,一一告訴他?？酌髀犃T頓 足太息曰:“元直母子將拼死矣!”玄德驚問原由,孔明道:“元直母 性最剛,深明大義,使君與曹操,居心行事,天下皆知。何況賢達(dá)之 徐母,豈能令元直事操?此書必系詐書,元直情急,不及細(xì)察。若冒 昧徑赴許昌,徐母必恨元直見理不明,輕于去就,老人恚憤,必致自 戕。元直孝子,豈能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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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趙兩人在旁邊聽著,暗暗佩服,趙云隨即起身,將追趕元直事 情一一稟知。玄德聞言,如夢初覺,手足無措,離席長跪,拜求孔 明設(shè)法援救元直母子?？酌飨挛贿€禮不迭,說道:“亮與元直十載交 游,誼同手足,恨亮來遲數(shù)日,不及阻止。如今元直已行,將來必?zé)o 好處。惟祝天佑善人,元直或托使君福蔭,化險為夷耳。雖明知此事 困難,然決不能坐視不救。但不知元直去了幾日?”玄德屈指道:“約 近三日?！笨酌鞯?“使君勿憂,據(jù)子龍將軍適才所言,幸喜元直向?qū)?摔壞,元直道路生疏,兼大雨過后,橋梁多隳,泥濘難行,必然去得不遠(yuǎn)。如天之福,元直迷途,至水鏡莊上,水鏡心細(xì)如發(fā),必會看出 破,將他留住。若有差,元直遠(yuǎn)矣?！毙铝⒖酌魃献l(fā)令。 孔明謝過,即喚云長道:“關(guān)君侯,元直此去三日路程,關(guān)君侯赤免 馬,日行干里,半日便可趕上。有煩君侯即日起程,可先至水鏡先生 莊上,看視元直在莊上否,如未遇著,可徑奔許昌大道。逆計在半途 上,必然可以趕著。若趕上元直,可請其先回新野。君侯卻自赴博里 屯,引領(lǐng)先前屯駐所部隊伍,前去葉縣界首,擇深僻處駐扎,派遣精 細(xì)士卒,改換鄉(xiāng)民衣裝,沿途哨探,時時準(zhǔn)備接應(yīng)子龍,不得有誤。 火速火速?！痹崎L大喜,領(lǐng)令出了縣衙翻身上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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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再間玄德道:“使君前破曹仁、李典,可曾得有曹兵衣甲令箭 否?”玄德連忙答應(yīng)道:“有!有！”隨令左右去庫中取來?？酌鲉沮w 云道:“有煩將軍帶領(lǐng)六七從兵,向許昌大道前進。將次出本軍泛地, 可改換曹兵衣甲,攜著曹兵令箭前往許昌。”孔明就案修書一封,將 詳細(xì)情由函告徐母,交與趙云貼身收藏。叫他混入城內(nèi),冒充程昱從 人,前去問候徐母?！耙娒鏁r,將書呈上,徐母自會脫身。先留下從 人在八里橋準(zhǔn)備生力馬匹伺應(yīng),徐母出險,火速馳還。已請云長君侯 在葉縣界首接應(yīng)。”趙云領(lǐng)令,自然高興,帶領(lǐng)從人,攜了衣甲令箭 去了。玄德見孔明料事甚準(zhǔn),計劃周詳,知道徐母必還,元直必返。 一天憂慮,霧散云消。吩咐左右設(shè)宴與孔明接風(fēng),自己把盞道謝。孔 明謝過,自有一番暢敘不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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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說徐庶因無人引路,趕路心急,又兼陰雨連綿,天色昏暗,歧 途百出,莫辨東西。遷回環(huán)繞,將路徑完全走錯。倒走到荊州方面來 了。東回西轉(zhuǎn),不著意的走到檀溪附近。那檀溪沿溪所有的橋梁盡被 此次大水沖壞,水勢洶涌,并無渡船。徐庶在馬上,心下遲疑。見有 七八個農(nóng)人在田耕作,忙將馬勒住,下得馬來,股勤問道:“請問各 位,這里是什么所在?叫什名字?”田里的農(nóng)人抬頭一望,見徐庶斯 文模樣,行色匆匆,他們也就十分和藹的答道:“這是俺們地方最有名的檀溪,先生怎會不知道?”徐庶聽了,心下一驚,俺上許昌怎么走 向荊州方面來了?無意中抬頭一望,遠(yuǎn)遠(yuǎn)地卻望見司馬德操莊院,山 川環(huán)帶,竹樹交陰,暮靄沉沉,微云淡淡。雨中趕路本極辛苦,何況 已經(jīng)走了兩天呢?此時已走得人馬俱困,急待休息,只好向那里借宿 一宵,明日再尋捷徑。主意想定,謝了農(nóng)人,攀鞍上馬,加上一鞭, 不消片刻已到莊前。翻身下馬,交付從人看守,自己進里面去。只見 水鏡與崔州平正在草堂下棋,黃承彥一旁觀陣。三人凝神聚氣,鴉雀 無聲,靜悄悄的。正在黑白紛紜攻守交錯時候,一見徐庶進來,三人 含笑讓坐,童子獻茶上來,水鏡問道:“元直不在新野輔佐劉玄德,如 此大雨連天,何事反來此處?”徐庶一聲長嘆,離了坐位,情不自禁, 淚如雨下。約略的將事由說出。水鏡道:“原來如此。太夫人的手書元 直可曾帶在身旁?”徐庶聽得,忙將信取出,雙手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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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鏡接過前后一看,略不遲疑將書丟在地上,撫掌大笑道:“元直 聰明一世,怎么被人撮弄都不知道?太夫人病里手書,前頭哪里有這 樣整齊,后面字跡忽然模糊,明白是他人冒充,為何都看不出來?” 徐庶從地上拾起這封書信,自家從前至后仔細(xì)再看,果如水鏡所說, 絲毫不爽。心中恍然明白,長嘆道:“先生實在高明,勝庶百倍。不 過,無論此書是真是假,庶是非去許昌一行不可?！彼R正色道:“元 直不去許昌,太夫人或許尚有相見之一日;元直若去許昌,此事我不 忍言。知子者莫若母,曹操定求太夫人作書,太夫人必不肯作,所以 才弄這一套假書來騙元直。元直若去許昌,能否得見太夫人,此事倒 未可料。太夫人的性情元直難道還不知曉?”一席話說得徐元直將信 將疑,癡坐無語。黃崔二人同把書信看過,異口同聲,都怪元直心 粗,太不仔細(xì)了。把個心神不定的徐元直說得行坐不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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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正相對無言,忽聽得外面鑾鈴響處,童子領(lǐng)著云長來到草 堂。云長一眼看見元直在座,大喜過望,心中暗暗佩服孔明先見。忙 向三人行禮,三人一一還禮。元直立起身代云長向三人介紹,三人齊聲道:“久仰!久仰!”大家方才就坐。童子獻茶已畢,云長對徐道, “關(guān)某此來,奉皇叔與孔明將令,請元直即還新野,不必再去許昌。” 水鏡美問云長道:“關(guān)將軍,孔明兒時卻來新野?”云長答道:“昨目。 水鏡笑道:“元直速歸。不出半月,太夫人必來新野矣。”黃崔二人也 就同聲相勸,元直一聽云長說孔明已來,令本人速歸,必有作用。水 鏡先生向來見事極明,言無不中,自家就到許昌又有何辦法?略為思 付,方才答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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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因天色已晚,便同云長在水鏡莊上寄住一宵。水鏡先生也特 別高興，吩咐家人殺雞為黍,山肴野萩,家釀新,舉酒屬客,各盡 數(shù)觥。文武融洽,賓主歡鬯。云長半生戎馬,從未一日清閑,此際無 心幸遇,高會草堂,主人既朗若玉山,來賓復(fù)翩如野鵝,閑云有態(tài), 流水無心,茆舍竹籬,自然仙境,花闌藥圃,迥絕人寰,不由得心快 神怡,暗自嘖嘖稱嘆。及至酒后清談,互相問答,水鏡甚愛云長,頻 相推許,稱其節(jié)概,規(guī)其所短,所說的話委婉鬯達(dá),洞澈肺腑,親逾 手足。云長生平心高氣傲,自視頗高,及見水鏡豐采,先已心折,再 聆言論,欽佩無量。覺得水鏡氣宇識力比孔明似乎還勝一籌。到了 此時,不由他不整肅衣冠,拜受昌言。直到夜分,方各歸寢,過了一 宵。次日侵辰起來,早餐已罷,元直、云長辭別三人。三人送出籬 門,各道珍重,方回草堂。云長尚自戀戀不忍舍去,但以事情緊急, 不敢逗留,敦請元直速還新野。元直連聲道是,帶了從人,自向新野 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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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長上了赤兔馬,在馬上兀自頻頻回顧水鏡莊院,心下自思:未 知何日方得重來此地,再聆雅教。無奈馬行迅速,相離已遠(yuǎn),水鏡莊 院已被云山遮隔了。只得單騎馳赴博望屯,引領(lǐng)本部前時屯駐此間的 五百校刀手,遵依孔明命令,開赴葉縣界首,找個幽僻處駐扎。派遣 細(xì)作沿途打聽,準(zhǔn)備接應(yīng)趙云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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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且說趙云奉令引領(lǐng)從人向許昌大道前進，因有曹兵令箭衣裝,經(jīng)過曹兵泛地,一路通行,毫無阻滯。四五日間,便到了許昌 附近。行到了八里橋,留下從人住在店中,預(yù)備生力牲口以備回頭 更換。自己駕著空車,趁著傍晚進了許昌西門。依著替徐母下書人的 言語,略為詢問,便找著徐母住處。停著車兒,扣門求見,管門的見 來者是個軍人,就知道是程昱大夫差遣來的,恭敬地開了大門放他進 去。告知侍女引入內(nèi)堂,自行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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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正值徐母夜膳初畢,憑幾而坐,只見侍女引進一人,氣概軒 昂,精神飽滿,心知有異,便問道:“你奉何人所差?到此何事?”趙 云恭敬地答道:“奉程大夫所差,迎接太夫人過府?！彪S將書信衣包交 由侍女轉(zhuǎn)遞上去。徐母接過信從頭一看,將云望了一眼,隨又問道: “程大夫接我過府,車輛來了么?”趙云答道:“已在外面伺候?！毙炷?起身叫侍女拿了衣包,送出門外。侍女?dāng)v扶徐母上了車。徐母吩咐侍 女好生看守門戶,老身后日方能回來,侍女聲諾,自去照管。趙云 辭了管門的,跨上車轅,提起韁繩,吆喝牲口,加上一鞭,從從容容 出了許昌西門。許昌在當(dāng)時是個都城,車馬喧鬧,人民繁富,肩摩轂 擊,視若等閑。天色尚早,巡緝不嚴(yán),一輛把車子出城,算不了一回 事兒,也沒有人料著有這一種通身是膽的,敢來這禁衛(wèi)森嚴(yán)的地方, 弄這種玄虛,向太歲頭上動土。由著趙云護著車輛,徑自出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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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八里橋,下車入店。云與從人盡快換了商人衣服,裝上些須 藥材布匹,套上了三頭牲口,算清房飯賬,上車即行。連夜飛馳。那 時正值雨后晴久,十五六夜時候,皓月當(dāng)空,有如白晝。一天兩夜的 工夫,馬快車輕,已過襄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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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苦了那位賣友求榮的程昱大夫。原先在徐母面前十分股勤,為 的是要模仿筆跡去造偽書,騙來徐庶,好博魏王的歡心。及至信已造 成,對于徐母便不似前時恭敬,三兩日前來探望一回,以備將來與徐 元直見面邀功。不道因他壞了良心,疏親慢友,倒替趙云造個絕好機 會。不然,他腳步一勤快點,漫說徐母離不開軟禁的牢籠,恐怕趙子也逃不出這個天羅地網(wǎng)。你說明先生好不冒險?。∪チ艘?當(dāng)時命他下然后問知詳,心中大立承 府中面見魏王靜差。知情形, 騎一百,無分晝夜兼程追趕,不論在何地方,追上徐母，一經(jīng)拿獲 提頭繳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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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將領(lǐng)令出府，即時點齊人馬，兩三個時辰便已就緒。飛身上馬 出了許都，長驅(qū)大進向前追趕。前面趙云坐的是車輛，后面曹洪、樂 進追的是馬匹。雖然隔了一日兩夜的路程,快慢的程度比較,相差可 就太遠(yuǎn)了。沿途上人雖并未休息,牲口可是力乏了。剛剛要出葉縣境 界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只聽得后面人喊馬嘶,趙云在車上回頭一望,打量 人馬的聲音距離,至多不過三五里,知道追兵快近。不管牲口力乏不 力乏,只迭聲吩咐左右加鞭快走。自家下得車來,結(jié)束衣裳,安排槍 劍,預(yù)備與追兵血戰(zhàn)。哪知剛轉(zhuǎn)過一個山坡,猛然見來路前面旌旗乍 豎,甲仗鮮明,真是后有追騎前有伏兵。任憑常山趙子龍通身是膽, 不由他不吃一個虛驚。沒奈何,再一仔細(xì)看時,五百騎大刀手雁翅般 排開,當(dāng)中一員大將,丹鳳眼,臥蠶眉,面如重棗,鼻若懸膽,三 長髯,十分威武,英風(fēng)凜凜,殺氣騰騰。身騎赤兔追風(fēng)馬,手執(zhí)青龍 偃月刀,左首下周倉,右首下關(guān)平,不是別人,正是心中時時想念 的漢壽亭侯關(guān)云長!趙云見得分明,喜來天外,精神陡長,辛苦全 忘。臨到近前,車馬相輳,云長問道:“子龍,事情可曾辦好?”云答 道:“幸不辱命。”將手往后一指,云長會意,回身吩咐部兵讓過徐母 車輛,叫關(guān)平自往護送,緩緩前行,莫令老人家再受勞頓。好生安慰 太夫人,如今到了此地,已經(jīng)完全出險,請老人家放心。關(guān)平領(lǐng)命來到車前,輕言細(xì)語,一一告訴徐母。徐母聽得關(guān)平言語,知道云長自 來接應(yīng),任他追兵多少也不懼怕。當(dāng)然再不擔(dān)心了,含笑對著關(guān)平點 頭道謝。關(guān)平又將早已預(yù)備的牲口把駕車的騾馬通通換了,小心護 送,緩緩而行。趙云的衣甲槍馬亦經(jīng)周倉交與,趙云全副披掛,提槍 上馬,在云長右首下立著。專候追兵到來廝殺,一切一切整備停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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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半個時辰,追兵卷地而來。馬蹄雜沓,谷應(yīng)山鳴,塵土沖 天,日光為暗。云長勒馬橫刀,擋住去路,高聲叫道:“二位將軍, 別來無恙?關(guān)某在此等候多時了?！辈芎?、樂進身先士卒,兩馬當(dāng)先 正在得勁。一見關(guān)公早吃一驚,急忙收住轡頭,約住兵士,在馬上欠 身施禮道:“君侯安好?”云長笑道:“幸托平安,有煩二位將軍代關(guān)某 回稟丞相,就說丞相當(dāng)年不忍令關(guān)某失兄弟之情,難道今日反令徐庶 絕母子之愛么?后會有期,前途保重,關(guān)某去也?！睂⒌兑恢改俏灏?騎大刀手,回轉(zhuǎn)馬頭,全隊返旆,簇?fù)碇崎L向博望屯而去。二將人 困馬乏,看著這個陣仗,知道不敵也。在前軍,又不知道還有多少伏 兵,即使不顧其他,奮勇追上,戰(zhàn)而不勝,必致全軍覆滅。兩人眼望 云長從容退去,面面相覷。延捱半日,無計可施,只好偃旗息鼓,收 兵回朝。免虎須致討沒趣,回報魏王,自請?zhí)幏直懔?。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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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初臨,便覺英雄生色;黃泉不俟,復(fù)為母子如初。欲知后事 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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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史氏日:三國之不得一統(tǒng),由于諸葛非一統(tǒng)之才,隆中坐對,僅許三 分,卒亦只定三分之局。其與孫劉,才智匹敵,自知頗明。劉備時當(dāng)狼狽失據(jù) 之秋,能分鼎足而立,已出非望。故三國之成,自以劉備得諸葛始,而諸葛 得自徐庶走馬之薦。未薦諸葛以前,諸葛無由出,三分不可定,是即非三國史 也。非三國之史而翻其案,是為冗筆。又三國之主,以曹操、孫權(quán)、劉備三人 當(dāng)之,其他不與也?！度龂萘x》前三十回中,皆為黃巾宦官內(nèi)外交煽,以致 群雄四起之史,其書主張由合而分之理,自不得不追溯大亂之源。而董卓、孫 堅、袁紹、袁術(shù)以至孫策等,此仆彼興;下至張繡、張魯、李催、郭汜之輩,無如王之陶道之，董承之義衡之，之地 之智，無非為三國前驅(qū),其事雖不無可傳,要均非三國史中主要人物。人三國 非三之 閑筆,善文章者所不屑為,著者以“不相干”三字而盡去之，下筆即抓住正史 翻案,此為文章有法,不閑不冗,既謹(jǐn)嚴(yán)又例,又豈能以不耽擱工夫,遂或可 —煎雪之乎?是非不為煎雪,蓋不可雪也。讀者勿為著者從人生在世不可 無家庭朋友等一段文字說起,故意引至做書人心腸,要從此地發(fā)展等一派巧言 過,始為善讀本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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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演義》僅言徐母家書者為心腹人,自稱館下走卒,奉老夫人言語 云云。此必言徐母鄉(xiāng)人,也是姓徐的一個壞蛋!是教人愈加痛恨,加一倍寫之 筆后文斷狗,方更大人心,亦之,不僅在筆假間 是證人證物全之說也。即由“重加爵賞”四字,露出喜色,惹動趙云跟蹤 盤出根底,可謂不虛點墨,針縷細(xì)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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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足,西蜀劉禪,有四十二年正位。而單騎救主,生死系于趙云當(dāng)陽 之戰(zhàn),故趙云為三國史中最重要人物。然劉禪庸主，卒至出降，子龍地下之 恨,真無已時也。則與其救一無用之劉禪,若使救一有用之徐庶;又救人之 子,不若救人之母也。三國中全人骨肉于生死患難之際者,惟一趙云,故以之 救徐母者,誠非趙云不可也。三國中救阿斗，以延劉緒，繼帝統(tǒng)，是子龍第一 大功。本書救徐母以存徐庶,使薦兩賢，成一統(tǒng)，亦必令子龍成第一大功。所 謂非其人不使,而翻案之筆，始無一字無來由也。薦賢則由徐庶，救主則由趙 云,正統(tǒng)書劉,故第一回必將此二重要人物首舉出場,讀者幸勿草草讀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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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龍、鳳雛,皆為元直之友,嘗讀《三國演義》,見其獨舉諸葛以薦,每 竊怪之。其后赤壁鏖兵,授計以脫徐庶者,且為鳳雛;是何元直于友二人間, 轉(zhuǎn)若有所厚薄也。若言偶忘,其時玄德且詢及鳳雛,元直因便亦當(dāng)雙舉,方稱 無乖于友道,今以元直雙薦兩賢,可謂為古人彌平缺憾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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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演義》于孔明之出,詳敘三顧之勤。孔明自比管樂,蓋有輔主安邦 之志,非可以隱淪比也。隱則不仕,仕則不隱;以隱求仕,古俗使然。彼釣渭 耕莘,未聞必須三顧也。奈何大搭架子,堅要三顧,孔明寧不相去古人甚遠(yuǎn), 吾始終疑之。且堂上懸圖,胸中指掌,又似預(yù)備已久。雖曰出處之間,不可不 慎,而喬模喬樣,終覺不甚光明。此無惑三國陣前,每逢詭計多端之罵也。 《演義》中亦以微筆,每借張飛嫵媚可愛之口,大叫出之;而世間婦孺不知, 反嘖嘖稱道三顧茅廬不置。惟玄德梟雄,始折節(jié)卑躬,作明知故昧之態(tài)已耳。是《演義》如此,實非所以尊諸葛者也。本書僅命關(guān)張備厚禮,躬聘二人,而 衙前張燈掛彩以迎,已足備迎賢之典,可稱得體之至。至關(guān)、趙試探孔明,實 為奇才驚世、群臣未及中不可少之文字,亦推波助瀾始呈曲折之文筆也。情中 生文,而后安排計策,始見孔明出奇之妙。隨手烘托,而后曹兵衣箭皆活,赤 兔如飛。否則便成刻板文字,讀者將昏昏入睡矣。后再借重關(guān)公,勒馬橫刀, 是真能畫出生龍活虎者,又儼然一出《華容道》也。文心靈活,可愛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