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山冥云陰重

? 狄建白在見到葉之槐后，對老友知會自己的話立馬就信了泰半。

? 年輕的刑警走進診所時有一股顧盼神飛的從容，他看上去胸有成竹，卻又不過于驕縱意滿而顯得妄自尊大。廖學智在電話里驚嘆著葉之槐在盤根錯節(jié)的案件報告里抽絲剝繭般尋出證據(jù)的游刃有余，狄建白聽過只當是局長因為過于憂心案件而過度反應，夸大其詞，這種偏見卻僅僅在看過葉之槐一眼后就消散干凈。

? “是狄醫(yī)生？你好，我是葉之槐?！蹦贻p人很有禮貌地先伸出手來打招呼。

? “你好?！钡医ò淄~之槐握了手，沒有再寒暄什么，而是退后一步露出放在手術(shù)臺上少女的尸體。

? 這是他表現(xiàn)出信任與尊重的姿態(tài)。

? 為了節(jié)約時間，葉之槐提議兵分兩路，派出所的眾人去到作為案發(fā)現(xiàn)場的少女家中重新勘察，試圖找到兇手在主動變化節(jié)奏后，可能來不及處理干凈的殘留痕跡；刑警自己卻決定親自來查驗尸體。

? 相對于現(xiàn)場零碎而散亂的線索，葉之槐更偏愛從尸體上尋找兇手的破綻。于他而言，冰涼的沉默者才是絕佳的目擊證人，不會說謊，沒有偏見，所有的痕跡都平等公正地擺在眼前，需要的只是被看見。

? 一種近乎完美的直接客觀。

? “其他兩具尸體呢？”葉之槐沒有拖泥帶水，熟練地帶上一次性手套，審視起少女赤裸的尸體來。

? “已經(jīng)火化了。”狄建白露出苦笑，“鄉(xiāng)下人講究入土為安，這具尸體已經(jīng)是我盡力爭取過，才多留到現(xiàn)在?！?/p>

? “多謝?！毙叹鎿吹氐乐x。事實上他最需要的正是第三具屬于少女的尸體。從報告上看，前兩具尸體在兇手精心清理過現(xiàn)場的前提下，想要在他們身上找到多余線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狄醫(yī)生的檢查報告更是驗證了刑警猜測，葉之槐相信專業(yè)人士的判斷。因此，最后反常的第三例才是葉之槐值得追尋之標的。

? “葉警官，你的推理老廖同我簡略說過，尸體上的傷痕淤青的確吻合先奸后殺的手法?！钡医ò酌嫫ぐl(fā)燙，語含羞愧。作為尸檢的第一執(zhí)行人，他卻由于前兩次判例產(chǎn)生了下意識的慣性，竟然錯過了如此關(guān)鍵的線索。

? “果然?！比~之槐聞言并不意外，他仔細審視著尸體，像是考古學者面對剛出土的絕代孤藏。

? “我在上面采集了不少指紋，但……”狄建白看到對方心無旁騖的認真態(tài)度，語氣多少有些無奈，“我們這里可沒有條件建立指紋庫進行比對?！?/p>

? “能找到指紋這件事相對于之前太過干凈的現(xiàn)場導致什么痕跡都找不到而言——本就是一條線索?！比~之槐重復了他的理論，“他因為改變作案模式留下了破綻?！?/p>

? 狄建白很聰明，他結(jié)合廖學智透露給自己的信息馬上領(lǐng)會了葉之槐的意思，露出了然的神色。他雖然只是個鄉(xiāng)下醫(yī)生，但平日里一直替派出所幫忙，自己也鉆研過相關(guān)書籍，已經(jīng)能算半個法醫(yī)。

? “是兇手的心理狀態(tài)出現(xiàn)了變化？”醫(yī)生看著葉之槐一寸一寸仔細查驗著少女的尸體，摸著下巴說出自己的猜測。

? 刑警眼神一亮，他沒有想到能從狄建白口中得到如此精準的判斷。

? “是的，我認為他害怕了。”葉之槐一邊翻過少女的手指，檢查著發(fā)灰的指甲，一邊給出自己的猜測。

? “害怕?”狄建白微微搖了搖頭，露出不可置否的神情，“我覺得不像?！?/p>

? “怎么說？”葉之槐停下手中的動作，他自信但不自傲，目前為止的推論到底還是粗糙空泛的一面之辭，他人的意見更顯可貴。

? “他有什么必要害怕？葉警官你來之前，我們幾乎什么線索都沒找到，對兇手的側(cè)寫也是一片空白。”狄建白神色凝重，他并沒有因為刑警到來就大有進展的調(diào)查情況而輕松多少。

? “的確。”葉之槐認同地點頭，他并非完人，僅僅看過卷宗就作出的推理自然也有疏漏之處，于是反過來問狄建白：“醫(yī)生以為是什么造成了兇手前后手法的差異？”

? “他要失控了。”醫(yī)生古井無波的語調(diào)里有深藏的懼意，他盡力控制著語調(diào)，不讓自己露出頹唐的不安來，“性侵和殺戮形成的快感在升級，他對犯罪的欲望和需求也在攀升，精準但單調(diào)的儀式已不足夠，瘋狂暴虐的殘忍更能激發(fā)興致，曾經(jīng)的藝術(shù)家已退化成儈子手?！?/p>

? “他快要抑制不住體內(nèi)的惡魔了。”醫(yī)生在這里不自覺用了一個唯心的比喻。狄建白早想過這些，但為了不增添派出所警察已經(jīng)莫大的壓力，更不想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從來鎮(zhèn)靜的狄醫(yī)生一直把危言埋在心底，直到此刻才在輕微的失態(tài)里向刑警袒露出來。

? “并非是倉皇的掩蓋，反而是大膽的挑釁，所以才有如此明顯的從組織性犯罪人到無組織性犯罪人的轉(zhuǎn)變嗎？”葉之槐自語一句，突然朝狄建白彎下身子，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感謝教誨！”

? 狄建白被刑警突如其來的行為嚇了一跳，心中漸起的陰霾都消散不少，他有些手忙腳亂地把葉之槐身子扳正，帶著埋怨說：“葉警官你太客氣了?！?/p>

? “不?！比~之槐神色認真又鄭重，他的嚴肅幾乎讓醫(yī)生不好意思，“這對我來說是很有價值的學習經(jīng)歷，也讓我意識到了自己的不足。”

? “一家之見，一家之見?！钡医ò撞敛令~頭滲出來的汗水，還有些尷尬。

? “既然是挑釁……”刑警看向醫(yī)生，“他甚至有可能故意留下線索，雖然是歪打正著，但廖所長他們一定能在現(xiàn)場找到些什么。”

? “的確！”狄建白眼睛一亮，“無論自卑或是自傲，人類都會在異常的心理狀態(tài)下犯錯。”

? “另外……”葉之槐話鋒一轉(zhuǎn)，“我在尸體上倒是發(fā)現(xiàn)了別的東西?！?/p>

? “什么？”醫(yī)生往前一步，站在刑警身旁。

? 葉之槐從一旁的架子上取過鑷子，拿起少女蒼白的手掌，細細地從指甲下刮出不少暗紅色碎屑。

? “看起來像是……”狄建白上前端詳起來。

? “皮膚組織和凝結(jié)的細小血塊。”葉之槐給出自己的意見，“應該是被害人在和兇手搏斗時用指甲剜下來的，至于是不是還是要靠狄醫(yī)生來檢驗?！?/p>

? “沒問題?！钡医òc頭，診所里雖然設備不多，條件簡陋，但這種程度的檢測還可以做的，他露出釋然的笑，“這樣至少可以知道兇手的血型。”

? “不止如此?！比~之槐抬起少女另一只手，把十個手指放在醫(yī)生眼前，“所有指甲里都有這樣的碎屑?！?/p>

? “這也代表……”狄建白反應很快，“兇手身上的抓痕或許不深，但面積一定很大！”

? “而距離案發(fā)僅僅過了幾天……”葉之槐瞇眼看了看外面天色，上空昏黑陰沉，長風呼嘯，隱然有雷鳴，正是山雨欲來之勢，“他的傷口決計還沒有愈合。”

? 這時候跑進來一個護士在狄建白旁耳語了幾句，醫(yī)生點點頭，朝葉之槐說：“派出所那邊來電話了?！?/p>

? 刑警脫下手套，跟著狄建白來到問診處接起電話，那頭傳來寧睿急促的呼吸聲。

? “怎么樣？有沒有新線索？”葉之槐先開口。

? “是找到一些……”年輕人有些支支吾吾。

? “怎么了？”刑警聽出不對，一下握緊電話。

? “又……又有新的被害者了……”寧睿大口呼吸著，忍住自己脆弱的落淚沖動。

? 此刻窗外驚雷乍起，千萬狂風急雨若是銀河倒卷，淋淋凄凄。白日霹靂宛若煌煌長劍從天庭指下，混著風呼云嚎，電閃雷鳴，重錘般擊在刑警心間。

? 而在萬般噪雜里，葉之槐幻覺般聽見天崩地裂的沉悶轟鳴。

? 直到飛奔去現(xiàn)場的路上，刑警才明白那不是自己的幻覺。一路上他看到不少遍身污泥，神色驚慌的鎮(zhèn)民，好容易攔下一個問過，才知道驟襲的暴雨把鎮(zhèn)外山坡沖垮，傾壓而下的泥石流覆毀不少房屋，更是把通向縣城外的道路堵住。

? 葉之槐露出莫名的神色，然后繼續(xù)埋頭趕路。

? 現(xiàn)場在位于小鎮(zhèn)偏西的一處農(nóng)房，離大路有些距離。他趕到的時候，派出所里就只有寧睿在場。

? “其他人呢？”

? “泥石流來得突然，沖埋不少民居，大路也被堵住，所長心里著急，帶著其他人匆忙幫忙救災去了?！睂庮Ｈ萆秀?，面頰蒼白，簡直像是在河水中泡過幾日的浮尸。

? “誰報的案？”葉之槐心神無疑很堅毅，他沒有理會別的，整個心思還灌注在這起連環(huán)殺人上。

? “死者鄰居，他看到死者大門未關(guān)，招呼幾聲也不見答應，便進去查看，見到了尸體?！睂庮Ｄ税涯樕系挠晁?，晦暗的眼珠澀然轉(zhuǎn)動，落在葉之槐身上。

? “尸體呢？”葉之槐一邊問，一邊四處掃視。刑警此刻是在農(nóng)房自帶的外院，暴雨把地面沖洗得發(fā)亮，四下橫流的雨水帶著所有可能留下的痕跡匯入天幕下白白茫茫，不辨一物的田野中。

? “屋里?！睂庮３砗笾噶酥?，領(lǐng)著葉之槐走到屋內(nèi)。

? 大廳中央立著一把老式的木頭椅子，受害人端坐在上面，身上只留有一件深色內(nèi)衣，脖頸處系著的絲襪在正面留下一個繁復精巧的繩結(jié)。

? “獨居老人，絲襪扼頸，應該也有同性戀的奸尸行為?！比~之槐不帶感情的吐露出這幾個關(guān)鍵字，同時也匆匆掃視過周圍的環(huán)境，“同樣整潔的現(xiàn)場，同樣儀式化的尸體擺放，但這次沒有繩縛?！?/p>

? 葉之槐走近些，又從被害人上看出不同來。

? 死者不是一個正常發(fā)育的人類。他的脊柱先天性彎曲，導致整個身子朝一側(cè)歪斜，背部高高拱起，像是增生的巨大肉瘤。手臂也因為組織形變而一大一小，右臂尚且正常，左臂在長期擠壓下已經(jīng)萎縮得只有七八歲幼童那般粗細，可憐又可笑得掛在肩膀下晃蕩。面部亦在長期畸變的壓迫下極度不對稱，左半嘴唇外翻而出，露出幾顆枯黃的牙齒孤零零立在萎縮發(fā)黑的牙床上，看上去丑惡又可憎。

? “兇手是故意的?！比~之槐不用思考就得出了這個結(jié)論，“他故意挑選了這個被害者……”

? 刑警將他敏銳的直覺發(fā)散，結(jié)合先前同狄建白的談論，意識到一個解釋。

? “挑釁之后……是想傳遞信息嗎？”

? 葉之槐目前尚且不知道兇手到底想要表達什么，但至少這是個方向。

? “兇手的失控的確在強化?！毙叹傧肫疳t(yī)生的推測，“單純的奸尸已經(jīng)不能滿足他的扭曲性欲，高漲的欲望下他甚至需要通過性侵身體有缺陷的，不符合常人審美的被害者才能沖破閾值，得到下一階段的滿足?！?/p>

? “不對，倘若處在失控狀態(tài)，他為何這一次又極有耐心地細致整理過現(xiàn)場？”葉之槐蹙起眉頭，他第一次對這起連環(huán)兇殺表現(xiàn)出拿捏不定的疑惑神色。

? “理性與獸欲并存，簡直如同神靈，統(tǒng)合歸一……”

? 一個疑團被解開，卻又揭露出更多疑團，驟然間指數(shù)爆炸式的變化干擾著葉之槐向來清晰的思緒，讓他腦海里閃過一個個大膽荒謬的猜測，又在下一刻毫不留情地自我否定掉。

? “至少泥石流是個好消息?！彼吐曊f出這句話，卻被一旁的寧睿聽到，年輕的警察露出含混迷惘的神色。

?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比~之槐先是道了歉，才繼續(xù)開口，“我聽說泥石流封住了去往縣城的大路？”

? “是的。”寧睿點頭。

? “這里三面環(huán)山，大路是唯一同外界聯(lián)系的通道?！比~之槐望向暴雨，拋出一個疑問，“你知道暴風雪山莊嗎？”

? “什么？”警察只覺如聽天書。

? “暴風雪山莊是經(jīng)典的推理小說模式，當一群人聚集在一個相對封閉且不能離開的環(huán)境內(nèi)，例如它的名稱所指示的那樣——一個因暴風雪而同外界斷絕聯(lián)系的山莊，若是有人身亡，由于環(huán)境封閉，可以肯定兇手必然藏在剩下的人中?！比~之槐耐心解釋，“泥石流即是我們的暴風雪，不管兇手躲在哪里，至少他此刻已經(jīng)不可能離開這里。”

? “現(xiàn)在，小鎮(zhèn)便是孤立之山莊，兇手就藏在鎮(zhèn)民中間！”葉之槐向著神色懵懂的寧睿給出自己的宣告，年輕人在刑警的眼睛里看到了野獸般的火光。

? “我們……只需要甕中捉鱉而已?！比~之槐拍在寧睿背上，把年輕人打醒。在寧?？磥恚叹瘞拙湓挶惆衙稍谶@起愈加復雜的案件上的厚重陰霾拆離干凈，給了自己重新振作的信心。

? “好！”寧睿握緊拳頭。

? 刑警見狀，扯出個微笑，目光卻穿透雨幕，停留在渾濁的天穹上。

? 葉之槐心中明白，他此刻也如同初生嬰孩，在風雨中一無所知，瑟瑟發(fā)抖。剛才那番漏洞百出的自說自話不過是為了寬慰年輕警員，倉促找來的拙劣借口罷了。

? 但或許，他同時也在寬慰自己。

? 繁密的雨絲如同巨大的帷幕張開，把葉之槐蟲豸般網(wǎng)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