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閣寺
《金閣寺》是一本可以捧在手里仔細慢讀的書,在春夜邪魅的氣氛里,或許更能懂得三島由紀夫文字的隱秘激情——于必死無疑的生之涯際,目睹層層疊疊、循環(huán)往復的永恒的美,而不能與之并存、共享時間的璀璨,于是,縱由生命本能爆出巨大的迷惘,如同春水湯湯,滾流遍身體發(fā)膚,堵塞掉每一個毛孔:一種無從洗脫的苦痛,戰(zhàn)栗著,由視線所及之處,條縷清晰地進入意識內(nèi)部。讓人震悚,不覺間經(jīng)受時空的擠壓,而后,接受既有的現(xiàn)實。所以,譯者陳德文說“面對三島就是面對怪異,面對矛盾與極端,面對一具游蕩于人生兩極的靈與肉”。 叛逆,是三島由紀夫小說獨有的品質(zhì)。 溝口是天生口吃的少年,按照常人的看法,理應自卑膽怯,躲在陰暗角落,避開眾人的陽光明媚,小心克制地走完青春期,成年后再像塵土那樣毫不惹眼地融進生活的洋流,像一切殘次品那樣,以蒙混的態(tài)度稀里糊涂地消耗此番存在即可。然而,三島拒不接受這種油膩膩的世俗之見,包括他的遣詞造句,也盡數(shù)摒棄大眾染指后附著油污的習垢?!拔腋械斤L景有一種官能性的魅力。至今我在小說中的風景描寫,可以說是同別的作家在小說中的愛情場面具有同等重要分量的”,這并非三島口出狂言,在《金閣寺》的幾個關鍵性情節(jié)里,比如有為子背叛殉情的一段,三島對金剛院佛塔、木廊、月色、紅葉的描繪,直欲呼出某種“白骨森森”的漠然與“情熱如火”的迸裂,之間無法抑制的沖突情感,隨著有為子身軀的倒下,令人驚心動魄。 看看三島在溝口身上做了什么吧:偷刻下刀痕,在海軍的佩刀上;堵截暗戀的成年女子,在無人的清晨;堅決不流淚,在父親的葬禮上;親歷母親與別的男人媾和,在和父親四人同帳的深夜;見證年輕女子與軍官告別式上擠乳兌茶,在森然的佛寺內(nèi);踩踏躺在雪地上妓女的小腹,在美國兵的好處下;撞見金閣寺住持私會妓女,恐遭誤解而荒廢學業(yè),在解脫恩情的決絕中;兩次三番在女子的裙邊退縮,最終在妓女身上成人;放火燒毀最愛的金閣寺,在煙霧中決定要活下去……三島給予了殘次品以正品的殊榮,他重釋了世人不以為然的殘缺的價值,以惡作為出口,溝口恰如一條人性的甬道,當惡意流經(jīng)、滋生、絢爛、頹敗過后,甬道本身的性狀得以凈化、升華,他覺醒了生的歸途。口吃作為殘缺的外在象征,而同時具有的抽象性,我們不妨把它當成人性中的不足之處,三島借由溝口這個形象將它實體化地加以表現(xiàn)出來,足以引起每一位閱讀者對于殘缺的思考。 人性既非全善,也并非全惡,只是,于存在、進化的土壤中,基于生的迫切需求,必須由自身的殘缺中走出,通過反復的試錯、實踐,習得并形成堅實的理性能力,以維護個體生命的存在及種群的延續(xù)。 三島小說里的人物,對待美的態(tài)度充滿詭秘性。一方面,他們渴求美的造臨,甚至是救贖;另一方面,又對美滿懷嫉恨,欲毀之而后快。這種特征,在另一部小說《愛的饑渴》里也有所體現(xiàn)。以上兩面,乍看如此相悖,實則是共通且統(tǒng)一的。三島熱愛著抽取、中止、夭折的快樂,另含著一份對存在加以認證的狡黠。死是對存在的唯一感知,每一次游戲般終止掉的人、事、物,其實跟死也是同質(zhì)的。也就是說,唯有對美的毀壞,才能證實美是存在的,讓美從自己的肉體上滑落,即更表明自我存在的有力。于是,我們既可以在《金閣寺》里看到那涂滿金箔的佛塔上欲飛的鳳凰,一遍遍掠影在少年溝口的心鏡中,令其生起無邊的生之明媚的憧憬,又能在那一團團迷離的火光中,追睹到溝口遍嘗人世的挫折后,從虛無中跌墜而下的死之向往。死是驗證生的試劑,少年溝口以金閣的毀滅證明了自己的存在,與此同時,在永恒的美面前迅速敗退下來的人,也以其對美的主導性而再次使自我的形象昂立,對美的頑抗顯現(xiàn)了人的意志的奇崛。 《金閣寺》之所以成為三島小說的代表作,就其中這一層哲學意味來講,絲毫不遜色于專業(yè)哲學家對于存在的理解。 對佛教或多或少的趣味,常常展現(xiàn)在東方作家的文字叢林里,這一點,三島也不例外?!督痖w寺》雖說選材為佛寺及其基本生活,但并沒有從主要人物或者情節(jié)上深入到佛教的教理上去,只是在日本戰(zhàn)敗后的第二天,于此特殊背景下,三島插入了金閣寺住持對《南泉斬貓》公案的解讀,隨后又在溝口的損友柏木口中呈現(xiàn)另一套不同的看法?!赌先獢刎垺窋⑹隽藘商蒙送獬龈畈輹r,南泉和尚將一只突然出現(xiàn)的貓抓住,并及時砍死,以此斷除兩堂僧人對貓的爭奪。當夜,高弟趙州回來聞知此事,將腳下的草鞋頂于頭頂退出。南泉于是感慨,若當時趙州在,此貓可得救矣。對這段公案,住持道詮和尚認為南泉斬斷的是自我的執(zhí)迷,叫“殺人之刀”,而趙州的所為,則是“活人之劍”,這是非常地道的佛理闡讀。佛教強調(diào)“見性”,即須破除“我執(zhí)”“法執(zhí)”,離一切執(zhí)著?!皻⒇垺迸c“頂鞋”,意在肯定后者,世間本空幻,見相而不著相,方為佛之正道。三島于日本戰(zhàn)敗的現(xiàn)實面前,安排這段佛教公案,用意如何呢?這個還得再去查究三島的政治傾向才能破解。 且看后文柏木對這段公案的說法,“南泉和尚斬殺的那只貓,就是美凝結的肉塊”,“美可以寄身于任何人,但又不屬于任何人。美,好比是一顆蟲牙。這顆蟲牙危及舌頭,連累舌頭,它疼痛,它要生長存在下去?!薄皵刎堖@類事,看起來就像拔蟲牙,抉剔美。然而,這是不是最后的解決辦法,則不得而知。美的根源不斷絕,即便貓死了,抑或貓的美麗不死。為此,趙州將草鞋頂在頭上,以此諷喻此種解決辦法太簡單化了??梢哉f,他很清楚,蟲牙除了忍耐別無其他解決的辦法?!薄熬裉廾馈边@個翻譯很妙,三島更認同后一種解讀吧!美的永恒對人的短暫的壓迫,使溝口舍棄了柏木“忍耐”的提議,柏木認為世界在“認識”中才有改變的可能,而溝口卻用一把火燒毀金閣的行動,完證了三島由紀夫的存在觀:認識是自欺的,行動才足以顯現(xiàn)人的主動性。 從威脅人生存的角度來寫美,三島是獨一的,大膽的,具足反抗性的。 三島對待愛情的姿態(tài),所采取的是抗拒手法。從另一種角度看,這正是對純愛的某種執(zhí)迷。愛情一旦開始,便處于破壞的下滑走向中。所有兩情相悅的愛,最后都變質(zhì)、腐敗、隕滅了。三島筆下的愛情,就這樣處于延宕之中,如一根繃緊的弦,他吝嗇于發(fā)射,要么在一觸之下立即縮手,要么在無盡的等待中“嘣”地一拉,全部完蛋。 少年溝口初生的情欲,具備著純愛的特征,他在想象中無限放大有為子身體的美好,終于在想象的狂熱教唆下,沖向有為子騎車經(jīng)過的小路時,他的行動力卻完全喪失了。青春期特有的自尊使溝口對有為子由愛生恨,盼望她立即死去,好將自己的恥辱一并帶走。只是,這種恨,跟愛的界限是很模糊的。有為子被情人開槍打死后,溝口再遇見的女子,都仿佛成了有為子的鏡子,在她們身上,溝口一次次把埋葬在記憶里的有為子照映出來。這種愛的方式,究竟太過超然,只能成為理論,作為愛情門類中的一種。 三島在《金閣寺》中所描繪的愛的形態(tài),實際上更像一件藝術品,并不具有實踐性。 小說的最大功能,在于呈現(xiàn)人性的萬千種可能。三島由紀夫?qū)儆谔觳判妥骷?,常常為自己敏銳的感受力所苦,這樣的人,注定要看到更多不為他人關注的人性隱私。而以他對力量的崇拜,又絕不甘于茍且,結局必然非死即瘋。讀三島的文字,常有如入詩境的感覺,口感卻像是在吃重慶麻辣火鍋,多食就要胃疼。 春水湯湯一般的迷惘,是生命的常態(tài),不要妄念去除。清理得干干凈凈的,白紙似的人生,不見得就是健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