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網(wǎng)購又被濾鏡圖給欺騙了。

他拿著一個方方正正的塑料小盒子，不停的翻著手機(jī)，厚重的老花鏡一點點滑落又被扶起。一會兒很認(rèn)真地看看小盒子，一會兒又很認(rèn)真地看看手機(jī)，最后啪地一聲，那個小盒子被父親扔進(jìn)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父親長嘆一口氣，眼鏡一扔，整個人癱坐在沙發(fā)上，似乎還很疑惑買的東西為啥又和那圖片上的不一樣。

我刻意經(jīng)過垃圾桶的位置，想仔細(xì)看看那個小盒子究竟是什么。

坐在父親身邊，眼睛盯著垃圾桶里的小盒子，問著父親：“又買啥了？”

父親沒回答，我也是等了片刻發(fā)覺氣氛有些不對勁，才扭頭看向父親。這時父親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看不出究竟是憤怒還是失落。

“想笑就笑吧，反正也和你沒關(guān)系。”

父親沒解釋，而是扔下這話腦袋靠在沙發(fā)上準(zhǔn)備午休了。

我也不敢多問，這時候父親心情多半不怎么好，便識趣地離開了。

晚餐的時候，父親沒吃兩口便放下了碗筷，說是吃飽了，然后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起了電視。我隨后吃完抽了一張桌上的抽紙擦嘴，卻發(fā)現(xiàn)異常粗糙，本來吃了不少辣椒嘴唇火辣辣的，若不是紙張還算柔軟，我以為我正在用砂紙擦嘴呢。

這粗糙的餐巾紙刮得我嘴唇生疼，我也不禁抱怨了一句這紙為什么這么糙，卻又被一旁看電視的父親狠狠瞪了一眼，嚇得我什么話都不敢再說了。

正在收拾碗筷的母親皺著眉頭，小聲地罵著我，問我就不能小聲一點嗎。

我大概也猜到了，這餐巾紙恐怕是父親買的。

最近一段時間和父親的關(guān)系確實有點糟糕，我也理不清楚為什么會這樣，但這一切來得并不突然，可能是這段時間頻繁地被網(wǎng)購商品的濾鏡圖給騙了，也可能是因為我很長一段時間沒回家吧。

因為工作的緣故，盡管在一個城市，可我回家的次數(shù)相比起學(xué)生時代，還是少了很多很多，陪在父母身邊的時間更是少了很多。原本答應(yīng)他們每周盡可能回來一次，可一方面嫌他們嘮叨，想著好不容易可以獨居生活，周末可以去玩會兒；另一方面則是感覺來來往往的跑實在是有點累，一到周末就想著多睡會懶覺，也就撒謊說因為工作回不來。這一來二去，原本一周回家一次卻都變成了近一個月回家一次了，和父母之間多少有了一層隔閡。

關(guān)于網(wǎng)購這件事，是一次偶然，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手指因為擰那老式拖把而凍的像一根根胡蘿卜似的，于是替父親網(wǎng)購了個家用的免手洗旋桿拖把，打算就淘汰了家里用了很久的老式拖把。父親一開始抵觸地不行，覺得拖個地要拎著一個大桶實在是麻煩，但在我的強力介紹和安利下，父親還是親手試了試，雖然多了個桶拎來拎去地確實麻煩，但有了這桶，拖把頭便可以通過旋桿甩干，不用在拿手去擰干了，手指在冬天也不再會凍成胡蘿卜了。

用了幾次后，父親嘴上雖說還行，但我是看得出心里還是很滿意這個拖把的，畢竟自那以后，父親就把主動把那老式拖把給扔了。

我們家里有周末采購的習(xí)慣，總是會挑選一個下午去超市買點家中缺少的東西。那天我們一家路過掛滿拖把的貨架，父親便停住了腳步，認(rèn)真挑選起了貨架上拖把。這些拖把的款式和我網(wǎng)購的差不多，心里想著可能是父親想看看價錢吧，便沒打擾他。

我與母親推著推車走在前面，連著逛了幾個貨架了，也不見父親跟上，但是父親會不會是迷路了，我便折返去找他。此時的父親依舊站在拖把貨架前，手里還捏著兩塊可替換的拖把頭，我拍了拍父親的肩頭，父親一驚，回頭一看是我，便放下了拖把頭。

我看著父親這動作，問他是不是想買兩個。他卻搖了搖頭，說沒有，就是看看價格。放下了拖把頭的父親走到我前面，我當(dāng)時沒多想，覺得父親就是想看看價格，因為他這代人經(jīng)歷過的時代和我不同，有時候真的會很在意那幾分幾厘的價格。

那天晚餐后，我主動找到了父親，問他今天看的拖把價格是多少?？筛赣H的樣子有些不開心，那副樣子就像我剛把拖把帶回家時一樣。當(dāng)時他是說我不懂節(jié)約，剛有了工作，就亂花錢，買些沒用的東西。

而這次父親則問我，為什么騙他。

我愣住了，想不到究竟哪里騙了他。

“拖把的價格，為什么騙我？我今天在超市看了，最便宜的也要一百多。”父親提醒到，我才回憶起，當(dāng)時我買回來拖把給父親說的價格是五十多。

我跟他說沒有騙他，父親不相信，于是我掏出了幾天前的購買記錄，給他看了實際的交易價格就是五十多，父親才相信了我說的話。

我突然想到了父親今天在看的拖把頭，于是找出了和家里拖把同款的拖把頭，一個也才五六塊，遞給了父親。父親扶了扶眼鏡，仔細(xì)看著手機(jī)熒屏里的商品，跟我說超市里賣的都要十幾二十一個，還問我為什么這么便宜，質(zhì)量上會不會有什么問題。

我一一為他解答，也順手下單買了兩個。

之后的幾天我怎么也忘不了，父親頻繁地給我來電話，問我快遞多久到，因為擔(dān)心打擾到我工作，他總是挑選非常晚的時候才來電話，那幾天我們父子倆感覺重拾了丟了十幾年的親密，搞得母親有些受不了了，天天對著父親翻白眼。

第二周的周末我回到家，還沒等我問父親新到的拖把頭質(zhì)量怎么樣時，母親率先一步把我拉到了廚房一邊憋著笑，一邊很小聲地跟我說著快遞來的那天，父親那滑稽的動作和神情，就像是我小時候期待著快放學(xué)一樣，聽見門鈴響了就像是我聽見了下課鈴一樣。

我和母親在廚房憋著笑，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他一手杵著拖把桿，拖把頭是全新的?？匆姼赣H的樣子，我和母親更憋不住了，哈哈哈地笑出了聲。父親也被我和母親感染了，一邊故作嚴(yán)肅地叫我去拖下地，一邊忍俊不禁。

那天過后，父親和母親為了能多省點錢，都很頻繁地找我網(wǎng)購，家里去超市的次數(shù)也變少了，很多時候都只是去買點油鹽醬醋這些生活必需品。同時他們還會塞給我一些錢，說是還我的，畢竟網(wǎng)購一直花的都是為自己的錢，但每次給我的都要超出原價那么幾塊錢。

不過后來我還是決定教會他們怎么網(wǎng)購，主要是每次幫他們購買很不方便，不管是對我而言，還是對他們來說；另一方面我并不想多收他們多少錢，現(xiàn)在我也是有工作，也能養(yǎng)活自己，換言之應(yīng)該是我為他們花錢的時候，而不是他們還為我花錢的時候。

為了防止他們賬戶弄丟了找不回來，也防止信息被盜后財產(chǎn)丟失，我刻意請了一天假，帶著他們?nèi)ャy行辦理了兩張新的銀行卡，并且告訴他只用這張卡去購物，每次要買什么東西，就存多少錢進(jìn)去。

他們學(xué)得很快，這之后每天逛淘寶、拼多多也成了他們的娛樂方式。

也是在這時候，我覺得如釋重負(fù)，輕松了許多，就刻意撒謊說周末要把請的那天假補上，沒回家，而是去玩了。

久而久之就像我前面說道的那樣，我習(xí)慣了撒這樣的謊，回家的次數(shù)也變少了。當(dāng)我再一次回家時，看見家中多了許多快遞袋和紙箱子。與此同時我屁股還沒坐熱和，門鈴便響了，我推開門又是幾大箱快遞，此時快遞小哥還抱怨著我們家快遞最近怎么變這么多了，我尷尬地笑著說給快遞小哥端杯水來表示感謝，可人家說還在忙，拒絕了。

我看著手里一摞摞的紙箱子，全都是父母的快遞，而且父親的明顯要比母親多很多。

“你們這都買了些什么??？”我不禁發(fā)出疑問。

“都是好東西，便宜?！备赣H一邊笑著，一邊拆著快遞。說句心里話，我很久沒看見父親這么開心過了，當(dāng)時還暗自高興，感覺網(wǎng)購應(yīng)該給他們帶來了不少快樂吧。

我們都知道，網(wǎng)購平臺上很多商品的宣傳圖和實物差距很大，購物也會拿評論里的返圖作為參考標(biāo)準(zhǔn)，防止被這些濾鏡下的低劣商品所欺騙。我也以為他們懂這個道理，可是當(dāng)我看見家里餐桌上多了幾個201不銹鋼的餐盤時，才發(fā)覺不對勁。

我問父母這餐盤是誰買的，父親詫異地看著我，母親的樣子也滿是疑惑，問我怎么回事。

我向他們解釋了一下這個餐盤的材質(zhì)達(dá)不到食品級，算是偽劣產(chǎn)品了，而且這菜因為是用著盤盛，也不能再吃了，會對身體有危害。

父親聽了我的解釋，還是滿臉的不相信，還反駁我說都用了好幾天了，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問題，而且商家的宣傳圖上寫著食品級工藝，幾張盛著水果的圖片看著相當(dāng)誘人。在父親的眼中，這件商品物美價廉，實用方便，可在我的眼中就是虛假宣傳的工業(yè)垃圾。

我深知被這種不銹鋼污染過的菜肴是吃不得的，打算要把它們都倒了?？筛赣H脾氣倔，覺得我是嫌家里的菜不好吃，在故意找茬，還拿著我朋友圈里的曬的美食圖片說我整天吃這外面的垃圾食品吃上癮了，就覺得自己家做的東西不對胃口，就變成了有害的不能再吃了。

聽了父親這般強詞奪理的話，我心里十分難受，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這般強詞奪理，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間沒忍住，同父親爭吵了起來。

那一晚，最受傷的可能就是母親，一個人坐在客廳哭到了深夜。

那件事之后，我和父親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僵硬無比。為了不再讓父親看見我發(fā)的朋友圈，我將一些內(nèi)容勾選上了父親和母親不可見，那些內(nèi)容多是我加班熬到深夜的抱怨，或者聚會和朋友玩耍喝酒的照片。不知不覺中我對父母也只是報喜不報憂，就像我主動找了塊霧蒙蒙的板子擋在了我和父母之間，我能看清他們，而他們卻看不清我。

期初我還有些顧慮，擔(dān)心會不會被他們發(fā)現(xiàn)，還選擇性地不勾上幾條，到后來愈發(fā)無所謂了，也不管內(nèi)容是什么，什么都不想讓他們看見，感覺這樣還少很多的嘮叨。

上周周五的時候，都已經(jīng)很晚了，突然接到了母親給我打來的電話。電話一接通了便問我冷不冷，累不累。本以為只是單純的噓寒問暖，叫我回趟家多拿點厚衣服什么的，卻沒想到母親的另一個問題讓我突然不知如何回答了。

母親的聲音很小聲，就像是做錯事的小女孩一樣，她說她也只是猜測，感覺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發(fā)過朋友圈了，是不是把她給屏蔽了。

我愣了一會兒，突然意識到的確有很長時間發(fā)的朋友圈都是把父母都屏蔽了的。頓時感覺十分內(nèi)疚，找了個借口，說上司給我發(fā)了個微信，應(yīng)該是工作，于是也沒向母親解釋，便掛斷了她的電話。

電話掛斷后，看見已經(jīng)是夜里11點了，原本還有些困意的我，被內(nèi)心的愧疚感擾地全消失了。想著平時這個點，母親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了的，可我卻......哎......

出租屋昏暗的燈光打在我的臉上，整個房間安靜地要死，我看著桌上吃剩下的燒烤和啤酒，可滿腦子都是那天被我親手倒掉的菜肴，那可都是母親為了迎接我回家，特意為我準(zhǔn)備的我最喜歡吃的菜啊。

一把把一旁的手機(jī)抓了回來，想給母親打個電話回去，好好解釋一下，卻不知道怎么說，手指懸在屏幕上很久，卻沒有勇氣摁下去。感覺可能是因為有些話說不出口，于是打開了微信，打算給母親發(fā)條微信，可我每寫上一排字又覺得不應(yīng)該這么說，于是又刪掉，又輸入，又刪掉，又輸入......

反反復(fù)復(fù)，我第一次清楚地觸摸到了隔在我和他們之間那層模模糊糊的濾鏡，面對與我最親近的人，我竟然不知道怎么開口了。

第二天周六，我站在家門口，猶豫了很久，就像是要進(jìn)一位陌生長輩家一樣緊張。

明明是我自己的家，可我卻輕輕敲了敲門。門內(nèi)傳來母親熟悉的聲音，還能清晰聽見母親還在訓(xùn)斥是不是父親又買了什么東西，看樣子把我當(dāng)成快遞小哥了。

門一開，母親看見是我，臉上的表情從一開始指責(zé)父親的厭惡，變成看見我的驚訝，在變成略帶一些委屈地苦笑，看不出是真的開心還是難受。

“媽，我回來了?！蔽倚Φ赜行擂?，其實因為內(nèi)心愧疚，一宿都沒怎么睡好臉色很差。

之后便有了父親扔掉小盒子的小插曲。

家中相比上一次我回到家時，少了很多紙箱子，那幾個201不銹鋼的餐盤也被父親扔了，家里變化其實挺大的，可我卻什么都不知道。

那一天母親都沒問我關(guān)于朋友圈的事情，我想主動開口和母親聊聊，卻總感覺沒有什么合適的機(jī)會。晚餐我?guī)椭赣H洗完，也算是找到了機(jī)會和母親坦白了。

我把發(fā)生的一切，和母親說了個遍，本以為母親會生氣，會罵我，可意外的是，母親什么都沒說，平靜地就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樣。

沉默了片刻，忙完后，母親擦了擦手上的水，換上外套，給父親支了一聲說帶著我出門轉(zhuǎn)轉(zhuǎn)。父親沒有反對的聲音，和沒看見一樣，繼續(xù)看著電視。

我跟在母親身后，不知道要去哪里。母親挽著我的胳膊，嘴里吐著白霧跟我說，其實他們兩人都理解我，孩子大了總有一些事情不想讓父母知道，也理解我工作的難處，不希望他們太過于擔(dān)心。每一次看見我吃外賣，加班到深夜，他們的心里也不好受，我那么做雖然沒讓他們看見，但他們心里卻更難受，就好像和我斷了聯(lián)系一樣，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鼻子一酸，吸入的冷空氣就越多，我本以為母親會狠狠數(shù)落我一番，卻沒想到母親更像是用一種求得我理解的口吻，說著這件事。

母親嘆了口氣，矮矮的身子，隱約能看見幾根銀發(fā)。

母親還跟我說了個秘密，叫我別告訴父親，其實從我倒掉菜的那天起，他們就很少再網(wǎng)購了，因為分不清東西的好壞真假，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不買了，但老爸還是耐不住網(wǎng)購確實便宜，偶爾還是會買點，但都會很小心，也學(xué)會了去看看評論反饋再下單，可是就像那粗糙的餐巾紙一樣，還是會買到偽劣產(chǎn)品。父親本想找我問問怎么買才好，可脾氣倔，白天說怕耽誤我工作，晚上說怕打擾我休息。所以母親叫我回家后還是主動教教父親，也別告訴父親是她讓我這么做的。

回到了家，父親依舊不聞不問。我坐在父親邊上，跟他聊了會兒，感覺父親心情好了些，便又問了問今天被他扔掉的小盒子是什么。

這一次父親好好和我解釋了，那個小盒子是他打算隨身攜帶的小藥盒，因為發(fā)現(xiàn)品質(zhì)不合格，突然看見我回來了，擔(dān)心我又拿著這事說他，便順手扔掉了。聽了父親說的這些話，我才知道那天的事竟然讓父親改變了這么多，父親并沒有我相信中那么固執(zhí)，他也在學(xué)習(xí)，也在反省?？晌覅s選擇了逃避，朋友圈把他們屏蔽。

我細(xì)心地教他如何辨別商品值不值得買，不是單單看濾鏡圖和部分評論就能確定的。父親學(xué)得很認(rèn)真，也跟我說確實沒想過會被這樣欺騙。在知道“濾鏡”這一詞后，父親疑惑地問我，為什么人們不能宣傳最真實的，反而要給商品套一個濾鏡在銷售呢。

這個問題我未曾想過，自己模棱兩可的，也不知怎么解釋，也就跟父親說是一種營銷手段吧，如果讓消費者都知道了商品有問題，就賣不出去了。我看著父親依舊滿臉的疑惑，卻沒再追問，“哦”了一句，與我結(jié)束了話題。

在這之后，這個問題還一直困擾著我，就像我當(dāng)時屏蔽朋友圈一樣，似乎也為自己套上了個濾鏡見他們，他們覺得我只是不想讓他們擔(dān)心，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現(xiàn)給他們看，而我卻是厭惡他們的嘮叨，想著周末消遣娛樂。

我清楚地記得父親知道“濾鏡”后的厭惡，我想是不是應(yīng)該把我的“濾鏡”也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