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淵癥】一個安全官的葬禮

羅斯特羅城,下層鐘。
博薩艦長從那扇已經(jīng)有些銹跡了的厚重大門里走出,朝著等待了許久的船員們點了下頭。
”多少?“
助手萊迪問道。
“三百。一個小時?!辈┧_艦長摸了摸胡子,他覺得荒唐的時候經(jīng)常會做這個動作。
“錘頭煞的嘴!這種瘦小的廢物收點場地費就夠我們送一趟貨?”
另一個助手大衛(wèi)聽到這話,不禁用力地砸了一下墻壁,發(fā)出了一聲巨響。
但這并沒讓他的心情好上多少,因為用力過猛的緣故,他現(xiàn)在半只手都在往外面滲血。
醫(yī)生居利卡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氣,從自己隨身的醫(yī)療包里拿出了一卷繃帶,試探著朝大衛(wèi)伸出手去。
卻被粗暴地推開了,血點灑得滿地都是。
“大衛(wèi)!”
博薩艦長忍著怒氣,磨著牙,盡可能小聲地道:“這是在她面前?!?/p>
“見鬼...”
大衛(wèi)看到博薩艦長是真的發(fā)怒了,這才收斂了一些兇性,任由居利卡醫(yī)生幫他包扎。
眼看大衛(wèi)算是平靜了下來,博薩艦長朝著船員們中的安全官點了下頭。
“史蒂斐,交給你了?!?/p>
穿戴整齊的安全官點了點頭,從自己的防暴衣物口袋里拿出一張被折的皺巴巴的紙和一張被摔出了裂痕的ID卡。
安全官史蒂斐把紙張展開,然后把ID卡扔進了一旁的一個口子里。
ID卡便發(fā)出了一陣順滑的聲音,落到眾人腳下隔著一層玻璃的尸體袋上。
在確認了ID卡的落下以后,安全官史蒂斐,這個身高足有一米九的壯漢,便開始用他那總是被調侃成“午夜電臺嘉賓”的深沉嗓音,開始讀起了紙張上的內容。
“今天,我們在這里送別一位朋友?!?/p>
“我們潛水艇上的第一任安全官,喬塞·蕾默女士?!?/p>
“說實話,我知道如果你還在,一定會問為什么是我這個新來的安全官發(fā)表對你的哀悼。”
“但我想提醒你的是,除了你以外,我們這里根本就沒有人上過學?!?/p>
隊伍里的眾人嘴角不禁扯動起來,但博薩艦長狠狠瞪了他們一眼,他們便連忙收斂了表情。
“而我是隊伍里唯一一個有除了潛艇以外的知識的人,雖然這并沒有什么可以驕傲的?!?/p>
史蒂斐放下了手中皺巴巴的紙張,看向了自己腳下那漆黑色的尸體袋和遺物袋,深吸一口氣。
“我覺得誰都沒有想到會失去你,雖然這是我們第一次接剿滅海盜的任務,但我們這之前已經(jīng)打過錘頭煞、兩堆藻鬃爬行者,我記得那時候你把我拖進船艙的樣子,感覺比我媽發(fā)火的時候都可怕,當然還有在我們差點付不起購買燃料棒的點數(shù)的時候,不會有人忘記是你冒著生命危險去把那些惡心人的巢穴給全部搗毀?!?/p>
“可以說,沒有你,喬塞·蕾默,我們所有人要么餓死,要么死在木衛(wèi)二的深海里?!?/p>
“你救了我們所有人的命?!?/p>
“但沒有救你自己的?!?/p>
船員們都沉默了。
敏感的機修工達爾文,這個頭發(fā)發(fā)白還禿頂?shù)闹欣夏耆朔隽朔鲎约旱难坨R,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哭了。
他一直將喬塞看做他的女兒。
“我們還是要談起這次的經(jīng)歷,這是我們離生死線第二接近的一次,我們沒想到兩伙海盜的艦隊靠的那么近,所以不得不連續(xù)作戰(zhàn)?!?/p>
“但比起上次和藻鬃爬行者近身肉搏,我們這次受到的傷害要小很多,所以大家伙雖然很緊張,但卻沒有慌,也沒有在通訊頻道里大吼大叫的?!?/p>
“我們覺得一切正常,我們有彈藥,有兩個安全官,其中一個靠著軌道炮 直接把第一艘給擊沉了,雖然掉進深淵沒法收集戰(zhàn)利品,但第一場的勝利的確讓我們興奮了很多。”
“所以我們忘了你?!?/p>
優(yōu)勢一陣隱約的抽泣聲,但史蒂斐抬頭看,卻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低著頭。
他根本不知道誰在哭。
于是他繼續(xù)了下去。
“后來清點庫存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總共有三十六副氧氣面罩,每個的氧氣都充足的很?!?/p>
“可你沒有拿任何一副,因為你所在下層鐘那里有五套潛水服?!?/p>
“靠著醫(yī)生的說法,我們大致知道了你是怎么死的?!?/p>
“那個時候,對方的連射炮擊中了我們的下層甲板,處于下層鐘,正準備接舷戰(zhàn)的你被爆炸的振動和艙壁縫隙里沖出的高壓水柱給砸到了墻上,后腦勺挨了一記,意識開始模糊?!?/p>
”但你是安全官,受到過良好的訓練,所以你第一時間開始朝放潛水服的地方移動,那里有門可以擋水,也有一些藥品,當然,還有潛水服,你待在那里會很安全?!?/p>
“但你沒有想到的是因為剛才我出去了,所以那里也全是水?!?/p>
“你也沒有想到,那里的潛水服只有五套,而為了維修和繼續(xù)發(fā)射電磁炮彈,我們已經(jīng)把所有的潛水服都拿走了。”
“所以你死了?!?/p>
“沒有人來看你,醫(yī)生在忙著治療博薩船長,兩個助手在看電磁炮,電工蘭姆在拼了命地修我們的超級電容器,兩個機工師傅在幫我們盡快排掉駕駛室里的水?!?/p>
“但是我該發(fā)現(xiàn)的?!?/p>
“我應該?!?/p>
史蒂斐的聲音聽起來沒有波動,只是在陳述事實。
“但當時的我正在和那些該死的海盜火拼,他們肯定沒想到吧,居然有人敢端著一桿沖鋒槍沖到他們的潛水艇里。”
“所以你死了的時候,耳機里估計全是我的臟話。”
“媽的!”
史蒂斐看著眼前的尸體袋,終于忍不住罵了出來。
博薩艦長想要上前去安撫他一下,但史蒂斐卻伸手拒絕了他的好意,在玻璃上蹲下來,蹲了大概半分鐘左右,接著便再度起身,用力吸了一口氣。
“所以你就是這么死的?!?/p>
“因為我們習慣了你的可靠,絲毫不覺得船上的潛水服不夠了,而且因為一連串的勝利而沾沾自喜?!?/p>
“這艘潛水艇上所有的人都是間接害死你的兇手?!?/p>
沒有人反駁。
醫(yī)生抿緊了罪嘴唇。
當時艦長雖然有傷勢,但并不嚴重。
于是他忘記了那個笑著帶回來一顆藻鬃爬行者蛋的女安全官。
忘了她也有需要救助的一天。
“然后...?”
史蒂斐揮舞了一下雙手:“我把所有的海盜都殺了,全部,每一個,盡管當時我還不知道你已經(jīng)死了?!?/p>
“我當時正高興呢,我,一個人,四個海盜!我從他們身上翻出了ID卡,猜猜看當時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一整個柜子的藥品,八個滿的電磁炮彈匣,氧氣面罩、氧氣瓶、潛水服、還有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多少的槍械,霰彈槍和左輪槍!”
“我只覺得我們發(fā)財了,還有我恨不得在腰上纏一根繩子沖過去把那艘掉進深淵的海盜船也拉過來,那樣我們甚至可以退休!再也不用在這該死的,冰冷的海水里賣命了。”
“你知道當時我到底有多高興嗎?”
“我把身上所有的兜里都裝滿了戰(zhàn)利品,還把那海盜船長的帽子給拿了過來,打算給你當禮物?!?/p>
“可等我回到船上,一打開門,卻只看到你漂浮在海水里的樣子。”
“然后...”
史蒂斐打著手勢,最后甩了甩手,用力地呼吸著:“就是...”
他像是被扔上岸的科薩貝殼一樣,張著嘴,卻什么都做不到。
“我現(xiàn)在,不?!?/p>
“我根本不知道該對你說什么。”
史蒂斐放棄了繼續(xù)思考下去。
“沒有你教我的那些知識,我絕對死在水下了,沒有你寬慰我,說我的父母肯定還是愛著我的,我也不會收到老媽寄來的信,我們一家人也絕對不會團聚?!?/p>
“你為我做了那么多,那么多!”
“而我卻沒有為你做點什么?!?/p>
“雖然有想追你的念頭,但每次看到你健身的樣子,我都會忍不住一陣發(fā)抖,心想說不定哪天在床上我的腰就會被你坐斷?!?/p>
船員們有幾個破涕為笑。
史蒂斐也是。
甚至連博薩艦長都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但依舊沒人抬頭。
“心里想著,要是把你娶回家,也許還不如和迅猛龍來一場邂逅。“
“我本來準備給你寫點情詩,然后助手萊迪這個該死的家伙居然還嘲笑我,說我這是在自尋死路,我差點沒和他打起來?!?/p>
“于是最后我什么都沒給你準備,因為我的點數(shù)大多用去給我那脾氣暴躁的老爹買酒了,要不是有酒,他說不定會和小丑圣母之子或者畫皮教派的那幫人打起來,就算他只是個退役的海軍軍官?!?/p>
“哦,不好,我說到哪里去了。”?
史蒂斐笑著把手里的紙張翻了一面。
可上面分明沒有字。
“對了,還有...喬塞·蕾默?!?/p>
“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安全官?!?/p>
“博薩艦長親自去向你的雙親道歉,所以現(xiàn)在他的脖子上還有你母親留下的抓痕。”
艦長縮了縮脖子,沒有說話。
“機工達爾文先生幫你收拾好了隨身袋,這東西會跟著你一起下去,你買的種子我們會留下來,希望它結的果子足夠好吃?!?/p>
“同樣是機工的林·諾勒斯先生雖然和你沒怎么接觸,但他幫你沒收了我的色情雜志,這樣以后我只能想著你了?!?/p>
“”助手萊迪,那個嘲笑我的家伙幫我調取出了你的照片然后打印了出來,大衛(wèi),別看他脾氣暴躁,但他會做首飾,也許我可以把你的照片放進他做的首飾里,這樣就像我們結婚了一樣?!?/p>
“醫(yī)生艾麗卡,這個被你說名字像女人一樣的家伙在回程的時候死死地盯著我們看,要不是我們知道他有未婚妻,恐怕會覺得他是不是看上我們這群大老粗了?!?/p>
“對了,這家伙現(xiàn)在看到我們有一點小擦傷都緊張的要死,也不像以前那樣連用個繃帶都要和他打報告了,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p>
“電工蘭姆先生回程的時候用了兩根燃料棒,我們覺得他瘋了,但當時他只是一直咕噥著不能讓你在海里待太久,一邊用眼睛死死地瞪著儀表盤,我和艦長一起拉都拿他沒辦法?!?/p>
“最后,是我,你隱藏的追求者,史蒂斐·卡斯特羅?!?/p>
“我?guī)湍隳玫搅四莻€海盜艦長的ID卡,這是這家伙身上最貴的東西了,真不知道他們有那么多武器為什么不拿出來打我,而是選擇用潛水刀和我拼命,可能那些槍彈是比他們命都還珍貴的東西吧,所以我把能打開他們倉庫的ID卡留給你,這是你應得的戰(zhàn)利品,要不是你突然失聯(lián),駕駛室屏幕壞掉的艦長也不可能知道下層鐘漏了?!?/p>
“哪怕死了都要救我們一命,這就是你的敬業(yè)態(tài)度嗎?”
這一次,沒有人笑出來。
只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久到大家似乎都忘記了時間。
直到門外傳來的一陣敲門的聲音,船員們才如夢初醒。
大家對視著,看到彼此的眼眶都是通紅。
大衛(wèi)仰著頭,不和任何一個人對視。
但他臉上的淚痕在燈光下最明顯。
博薩艦長看著大家伙的表情,低沉地開口道:“我們送她回家吧?!?/p>
安全官的尸體,一般會由木衛(wèi)二聯(lián)盟的專人送走,帶回出生的集體居住地安葬。
但喬塞·蕾默生前簽署過協(xié)議。
她的遺體會被安葬在死去站點的集體深淵里。
和許多同樣死在這條航線上的人們埋葬在一起。
她和父母雖然關系很親密,但她說過,她從五歲就開始學習航行,在航線上花的時間,要遠超和父母在一起的時間。
她一直說,不論承認與否,自己都是木衛(wèi)二航線的一份子。
所以哪怕死后,也一定要在航線上,看著潛艇來來往往,說不定也會很開心。
艦長把手房放在了那個紅色的按鈕上。
因為太多人按了,所以按鈕上的紅漆都被磨損了一層。
接著是達爾文,再然后是史蒂斐。
最后所有人都把手放了上去。
博薩艦長環(huán)視了一圈自己的船員們,看著他們那閃爍著水光的眼睛,開口道:“敬喬塞·蕾默?!?/p>
“敬喬塞·蕾默?!?/p>
“敬喬塞·蕾默。”
“敬喬塞·蕾默。”
“敬喬塞·蕾默?!?/p>
“敬喬塞·蕾默?!?/p>
“敬喬塞·蕾默?!?/p>
“敬喬塞·蕾默。”
八個人。
剩下的八名船員。
聲音各不相同。
然后,也不知道是誰先用力。
按鈕被按動了。
接著,巨量的海水被灌進了喬塞·蕾默尸體所在的艙內。
海水將她的尸體袋和隨身袋全部淹沒,那個海盜船長的ID卡試圖飄起來逃跑,但喬塞·蕾默尸體袋上的拉鏈卻不知怎的,將它勾住,讓它無法逃離。
最后,三樣東西,緩緩地開始下沉。
“敬禮!”
博薩艦長,這個不服老的退役中校舉起手,朝著喬塞·蕾默那逐漸下沉的尸體,端正地行了一禮。
在場的船員們也紛紛行禮。
只是他們的敬禮,那就是各種不標準了。
船員們看著尸體袋緩緩下沉,最后,像是掉進了潛望鏡里看出去的景色一樣。
掉進了那似乎永遠不會改變的黑暗之中。
就在這時,史蒂斐想到了一首歌。
那是首來自地球的歌。
但他沒有唱出來。
只有那旋律在他腦海中回響。
就好像在深淵里回響一樣。
似乎,能一直這么,直到永遠。
【安息吧,旅人】
【你的旅程已經(jīng)結束】
【將大海當做你的老師】
【將彈藥匣當做你的父親】
【將氧氣面罩當做你的母親】
【甜心】
【甜心】
【愿你的睡夢永遠安寧】
【愿你的睡夢永遠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