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開:心雖南部身在北,津輕豈止美髯公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這句話雖不是太宰治原創(chuàng),卻也因他傳播于世。太宰治享譽天下的,無外《人間失格》與《斜陽》,頹唐廢滅,有一縷晦暗無力的美感。這世界變化得太快,已不是吾等這些潮流沙汰者所能伸手挽留一二。我們只能立在地界邊緣,遠遠地望,心中悄悄呢喃:毀滅吧,趕緊的。
世上哪有許多立在潮頭的風云兒,無非都是一群人間廢柴罷了??炭嘈量喑钥嗟赜昧暝銖姴拍軗Q一個茍活。說句政治不正確的話,這花花世界再華麗,與你我何干。
相對來說,我更喜歡太宰治那本游記體的小說《津輕》。
“倘若一命尚存,我們來日再會!請帶著勇氣向前走!切勿絕望!那么,失陪了?!?/p>
這是太宰治文學里面少有的風和日麗。在故土風物的加持下,作者嘗試柔軟自己的身軀,與冷酷的世界和解。那一刻的溫暖,仿佛斟滿了美酒的大酒杯。
津輕指的是日本本州島東北最北伸入津輕海峽的一個半島,與北海道的渡島半島遙遙相望。此地戰(zhàn)國末期受津輕氏統(tǒng)治,而津輕氏又脫胎于南部,后者的本源乃是清河源氏,發(fā)軔于甲斐國南部鄉(xiāng)。

始祖南部光行是清河源氏義光流加賀美遠光的第三子,文治五年(1189年)奧州征伐,南部光行因功拜領陸奧國北部糠部等五郡。光行有子六人,庶長子是一戶氏的始祖,次子是宗家三戶南部氏的始祖,三男開辟根城南部氏,四男七戶氏,五男四戶氏,六男九戶氏,南部諸氏自此在奧羽之地扎根落戶,繁衍生息。
新田義貞攻略鐮倉,南部族眾追隨麾下,破滅執(zhí)權北條氏九代繁昌。北畠顯家開辟陸奧將軍府,南部執(zhí)掌糠部郡郡代,是奧羽南朝勢力中堅。

足利尊氏起兵反亂,北畠顯家千里勤王,疾風之狼侵掠如火,結(jié)果和泉國堺浦一戰(zhàn)落櫻如雨,全軍敗死。南部政長繼任家督,擁戴北畠顯家的父親北畠親房繼續(xù)為南朝奮戰(zhàn)。直到將軍府土崩瓦解,足利方的奧州管領幾度送來御教書敦促降伏,忠勤南朝的南部一族依然不改初心。
南北合一,陸奧南部這才不情不愿地放低刀兵,在北朝足利幕府的統(tǒng)治下憋屈過活。大永四年(1524年),家主南部安信派遣弟弟石川高信平定津輕地方,為南部氏后續(xù)發(fā)展鑿開了道路。此時占據(jù)津輕浪岡的原是南朝將領北畠顯家的子孫,北畠氏系出名門,也被尊稱為浪岡御所。
安信之子晴政開創(chuàng)南部氏極盛之華彩篇章,同時又埋下家族衰敗之兄弟鬩墻,正所謂自爾得之,自爾失之。這天下的風云,得失好似手握流沙。
南部晴政出生于永正十四年(1517年),原名安政。天文八年(1539年)家臣赤沼備中反叛,火燒三戶城,城中眾多文書紀錄毀棄,后來南部與津輕爭執(zhí)不下,部分與此有關。同年南部安政上洛覲見將軍足利義晴,拜領偏諱,改名南部晴政。
天文九年(1540年),戶澤政安、斯波經(jīng)詮聯(lián)手侵攻巖手郡,晴政在叔父石川高信幫助下?lián)敉怂共?,將戶澤政安流放至秋田?/p>
天文十年(1541年),晴政正式成為南部氏第二十四代家主。繼任之初,南部晴政有叔父高信輔佐,平定工藤氏的謀反,再造燒失的三戶城,勵精圖治,謀求家族統(tǒng)一。
永祿九年(1566年),出羽國安東愛季出兵五千襲取南部領的鹿角郡。長牛城主一戶友義籠城奮戰(zhàn),是年初雪提前,壅塞道路,安東被迫退兵。第二年鼓舞再來,晴政率兵救援,安東軍再度退卻。同年等援軍返回,安東愛季殺了一個回馬槍,長牛城失陷,鹿角郡落入出羽安東掌握。
永祿十一年(1568年),南部晴政與養(yǎng)子信直一同在大湯布陣,同族的九戶政實進軍三田城,南北挾擊,安東守軍支持不住,或降或走,南部氏收回家傳領地鹿角郡。
迭經(jīng)征戰(zhàn),南部晴政漸次收服家中支流庶族,八戶政儀、一戶政連、九戶政實這些姓名當中的政字即來自晴政的賜字,以此表明南部宗家與庶流之間的主從關系。南部晴政治下,領地北至青森縣下北半島,南迄巖手縣北上川中部,號稱“闊如南部,新月變作滿月圓”。

南部晴政早年無子,永祿八年(1565年)將長女嫁給叔父石川高信之子石川信直,而后收信直為婿養(yǎng)子,視之為繼承人。所謂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永祿十三年(1570年),南部晴政老來得子,誕得子嗣南部晴繼。晴政對自己的嫡子愛若至寶,看原本的婿養(yǎng)子信直就有那么一點青眼翻白。
石川信直雖然地位尷尬,有生父高信撐腰,又掌握津輕地方的基本盤,輕易動搖不得。孰料屋漏連夜雨,大浦城主大浦為信謀叛,突襲石川城,石川高信戰(zhàn)敗自殺,津輕一帶戰(zhàn)火連綿,不復為南部所有。
不久南部晴政長女,石川信直的妻子早亡,翁婿之間失掉直接的羈絆,關系開始迅速惡化。石川信直放棄養(yǎng)子的身份,回到田子城試圖討伐叛將大浦為信,不久便發(fā)覺南部晴政的親信九戶政實勾結(jié)大浦,對自己形成了一個南北包抄的格局。石川信直一時間顧此失彼,動彈不得。
曾經(jīng)愛無邪,轉(zhuǎn)瞬反做仇。石川信直抵擋不住與相呼應的舊朋新讎,只得藏身到親族的城池,暫作蟄伏。
天正十年(1582年),南部晴政逝世,嫡子南部晴繼上位。繼任當年,晴繼便遭到兇徒弒殺,一命嗚呼。宗家絕嗣,南部一族召集會議,推舉新的家主。九戶政實擁立自己的弟弟九戶實親,頗得人心,結(jié)果北信愛在席間埋伏武士百人,強行舉薦石川信直為新的家主。
九戶政實心愿落空,大為惱怒,回到本城便整飭人馬,預備以武力爭奪家主位置。南部、大浦、九戶三位銅板王為了奧羽爭議之地掀開血與火的大幕。
這樣的亂世,既沒有王者,也賺不到一枚銅板。那只是一場戰(zhàn)爭。
叛將大浦為信,即后來的弘前美髯公津輕為信。依照盛岡南部藩的記載,津輕祖先出身于南部支族久慈氏,遷居北奧,做了大浦家的養(yǎng)子。石川高信執(zhí)掌津輕,大浦為信受其寵信,成為三戶南部家的直參之士。大浦為信叛賣宗室,荼害恩主,實為下剋上的奸佞小人。
弘前津輕藩針鋒相對,自認祖先為奧州藤原秀衡的弟弟秀榮,支配津輕地方。南部氏占據(jù)北奧,設計橫奪土地,津輕氏被迫叫南部吞并,成為仇敵的臣屬。即便如此,津輕氏初心不改,牢記使命,終于在為信一代掀翻南部的統(tǒng)治,光復舊領。順便津輕還給自家添了一筆藤原近衛(wèi)的血脈傳承,號稱是雙重的藤原氏后裔,跟南部家的清和源氏比較起來不遑多讓。都是真龍血脈,Who care who.

因為天文八年(1539年)三戶城的火災,南部氏古早的記錄幾近缺失。盛岡與弘前的官司從江戶開幕打到幕末,兩家引經(jīng)據(jù)典,一開口就是自古以來,說破天全是捕風捉影。
津輕一帶原本歸屬浪岡御所北畠氏,室町時代南部反目成仇,逐步蠶食舊主的領地。由于是新征服地區(qū),根基不穩(wěn),民心不服,南部家動用武力殘酷壓榨,毫無慈悲心。元龜二年(1571年)大浦為信驟然發(fā)難,襲破石川高信的城池,割據(jù)津輕。
趁著南部內(nèi)訌,無力顧及津輕的亂局,大浦為信覬覦起了北面的浪岡御所。當時北畠家分支川原御所的北畠具信與宗家不睦,殺死浪岡御所的北畠具運。具運的弟弟北畠顯范攻滅川原御所,為哥哥報仇。連番仇殺,北畠氏急速勢衰,大批武士投向大浦。天正六年(1578年),大浦為信發(fā)兵浪岡城,滅亡北畠。北畠的殘余勢力聯(lián)合安東愛季反撲,六羽川一戰(zhàn)敗北,家業(yè)恢復遂成黃粱一夢。
此后大浦為信東征西討,歷時十年漸次消滅北畠與南部的遺臣舊屬,統(tǒng)一了整個津輕地區(qū)。

南部信直苦于和大浦為信以及九戶政實的兩線作戰(zhàn),想來想去,上洛找豐臣秀吉告御狀,聲稱大浦、九戶兩家違背了秀吉的惣無事令,是在挑戰(zhàn)關白主導下的國際關系新秩序,祈請王師北定中原,混一秋津列島。
南部這一手釜底抽薪很是厲害,大浦為信以最上義光為中介,匆忙向豐臣秀吉上書請愿,披肝瀝膽表示忠誠,能做關白的走狗,縱死也甘心。
大浦為信的低姿態(tài)成功打動了秀吉的心。什么是新秩序,替領導辦事就是最大的秩序,什么叫講政治,聽領導的話就是最大的政治。豐臣秀吉在往來書信中對大浦為信的稱呼由南部改成津輕,為信此后便以津輕自稱。

小田原出陣是關東諸大名臣服豐臣秀吉的標志性事件。南部與津輕兩家充分體會到了其中奧妙,快馬加鞭,直參秀吉,各自從關白那里取得領土安堵的朱印狀,自此同殿為臣,躋身王師之列。
和上面這兩家比起來,九戶政實既沒有秩序又不講政治,實在是不識時務的一個頑人,眼瞅著要完蛋的人。
九戶氏原是南部的分家,歷代或聯(lián)姻或征戰(zhàn),漸成族中舉足輕重的中堅力量。九戶政實在位時奮戰(zhàn)沙場,領地北接津輕,南臨伊達,幾可與宗家分庭抗禮,儼然已是獨立勢力。
南部晴政與養(yǎng)子信直由愛生恨,父子對立。九戶政實是晴政麾下急先鋒,攜手津輕為信給南部信直使絆子做手腳,跳來跳去歡脫得很。結(jié)果晴政、晴繼先后去世,九戶只當輪也該輪到自家上位,就放松了心思。選王會上一時疏忽,被南部信直坐上王座,這讓九戶政實怎么能夠服氣認輸。

人心渙散,南部、津輕、九戶三位銅板王各個尋求自立門戶。南部與津輕拜倒豐臣膝下,跪舔關白公儀。九戶瞧不上這種沒骨氣的作為,自認偏居一隅,足以自保。王師有能耐,奈何王師夠不著。
小田原后北條滅亡,豐臣秀吉沒收葛西、大崎的領地,重新安置奧州領土,南部信直成為奧七郡的大名。九戶政實非但不聽從南部的調(diào)遣,還招降納叛,延攬各家浪人殘黨,屯兵自強。天正十九年(1591年)三月,南部信直討伐圖謀叛亂的九戶政實,被政實打得落花流水,岌岌可危。
南部信直支撐不住,派出嫡子利直和重臣北信愛前往京都求援,聲稱南部是豐臣家的走狗,九戶毆打南部那就是在打豐臣的臉面。
此時遭到改易的葛西、大崎兩家臣子發(fā)動一揆,剛剛平定的奧羽之地再起波瀾。豐臣秀吉聞訊大怒,下令鎮(zhèn)壓九戶叛亂,剿滅一揆勢力。奧州再仕置之總大將由豐臣秀次擔當,蒲生氏鄉(xiāng)、淺野長政、前田利家、石田三成、大谷吉繼眾多將領分路合擊,井伊直政代表德川家康出兵,關東上杉、伊達、佐竹、最上、宇都宮諸大名在奧州再仕置軍指揮下齊相呼應,總軍勢高達六萬五千人。
所謂萬乘蒞匹夫,豐臣氏這種泰山壓頂一般的強硬表現(xiàn)其實是做給天下之人看的,夸耀已方,震懾不臣。九戶這邊只有區(qū)區(qū)五千余人,唯有籠城自守。八月底的時候,九戶城被四面涌來的討伐軍重重包圍,水泄不通。
九戶城西有馬淵川,北有白鳥川,東有貓渕川,三面環(huán)水,城池巍峨,是一座難攻不落的堅城要塞。九月二日討伐軍發(fā)動總攻,四面蟻附,登城不輟。九戶軍以鐵炮自上而下持續(xù)射擊,加之滾石擂木,廝殺不休。連續(xù)兩日攻城,城內(nèi)城外積尸如山,漂血如川。
九月四日,淺野長政找來鳳朝山長興寺(九戶氏的菩提寺)薩天和尚作為使者,與城中談判,商定九戶政實剃發(fā)出家,余黨力?;蠲>艖粢蛔逡姅耻妱荽?,順勢開城降伏。
豐臣秀次而后爽約,殺滅九戶一族,婦幼老弱無一幸免,首級送往京都,四方宵小懾服。王師吊民伐罪,有如周發(fā)殷湯,平定九戶之亂標志豐臣秀吉的天下終臻統(tǒng)一。
九戶政實謀叛,最尷尬的當屬津輕為信。之前為了共同抵抗南部信直,津輕與九戶眉來眼去,份屬同盟。九戶起兵,津輕左右為難,依照古道他應該援助九戶政實,可是想到京都的豐臣秀吉,津輕便不寒而栗。
秀吉沒有容他繼續(xù)觀望,威脅盡快出兵,否則就要加以成敗。津輕為信無奈參陣討伐九戶,對昔日盟友動起了刀兵。破城之后,津輕為信悄悄庇護相當一大批九戶殘黨,后者成為弘前藩歷代藩士。
津輕在京畿的靠山是石田三成,其與石田私交甚密,后者還是津輕為信長子信建元服時的烏帽子親。然而關原前夕,津輕為信審時度勢,毅然決定倒向東軍。戰(zhàn)后石田三成遺子重成同樣得到津輕庇護,改名換姓充任弘前的家臣。
石田三成的女兒辰姬嫁給了弘前二代藩主津輕信枚,所出之子津輕信義則是弘前第三代藩主。津輕藩在弘前的稻荷神社秘密供奉豐臣秀吉坐像,此事直到明治時期方為世人知曉。

津輕為信崇拜三國的關羽,留了一把長須,號稱津輕美髯公。他以五百人的資本起家,于天下動蕩之尾聲統(tǒng)一津輕三郡,做成一方大名。最叫人稱道的,還是他審視大勢的獨到眼光,九戶、關原兩次站隊成功,遂成就弘前藩兩百五十年基業(yè)長青。
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要失掉勇氣,像津輕那樣往前持續(xù)地走下去,終會再見一抹絢爛彩虹。
說這話的太宰治最終卻自己死掉了。
這人間還真是令人絕望。
(第九十四節(ji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