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曰》
?醫(yī)院說我的肺病越來越嚴重,應該換個空氣好一點的地方居住,至少也得離開城市靜養(yǎng)一段時間。我思來想去,自覺小命要緊,而父母近來也常催我將老家的老屋修繕一下以免坍塌,我便硬著頭皮去向領導請一天假-- 一天是不足以讓我失去前途的一段時間--用來回鄉(xiāng)下靜處半天看看效果。領導聽了甚至都沒抬頭看我就說:“行”。行是行了,可我在走出辦公室后還是琢磨了許久老板的意思到底是行還是不行,或者這里行了,那里不行。 ?按掉鬧鐘后,父母交給我的義務便替了鬧鈴洶涌而至,所以假日也就成了另一個意義上的工作日。我如往常一樣洗漱,吃早餐,強忍著困意發(fā)動汽車,開向與公司相反方向的市外。老家離市區(qū)并不遠,路況簡單,發(fā)著呆也到了。我下車打算體驗鄉(xiāng)村的綠意盎然,可抬眼只見滿目枯黃,站立一會兒,便沾惹上一身腐朽破敗的氣味。我猛吸了好幾口醫(yī)生建議我呼吸的空氣,隨后便不停地咳嗽。審慎地診斷,自己的肺功能在吸了這幾口空氣后變得似乎還不如之前。 ?“咳!” ?“咳咳!” ?“咳咳咳!” ?“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 ?“咳咳咳!” ?“咳咳!” ?“咳!” ?我茫然四顧,不知不似回聲而又多余的咳嗽聲從何而來。附近的活物只有一頭老黃牛,是不是我們家從前養(yǎng)的,我也不知道。它被關在牛圈里,抬著兩只碩大的眼睛望向我,嘴巴微微動著,似乎正在咀嚼什么,可地上的草看起來也都已枯萎。它牛背高聳,牛角卻出奇地短,第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長了四只耳朵 。大概是被關在里面很久了,又沒有人照養(yǎng),它身上已經沒有什么肉,一副孱弱的樣子。 ?“咳!” ?我嚇了一大跳,咳聲似乎正是從牛圈中而來,看它這牛嘴的動作,哪里是在咀嚼,嘴一張便咳,嘴一閉便收聲,時機嚴絲合縫,分毫不差。分明就是在咳嗽!我感到大開眼界,嘖嘖稱奇道: ?“您說這不奇了怪了嘛,今兒個連牛都學上咳嗽了!” ?雖然嘴上這么說,但我心里知道這多半是巧合,沒打算深究,說完就打算往老屋那邊走。 ?“我說?” ?恰是此時一個低沉的男人嗓音響起,這一聲真是驚天動地震耳欲聾,炸得我臉頰發(fā)木頭皮發(fā)麻。這奇大的嗓門與我正注意看著的老黃牛嘴形一模一樣,嘴的動作與聲音的起落分毫不差,似乎正是它在用人類的語言回應我。這事與我平日所持的常識相差千萬里,雖然鐵證如山,但實在難以坦率接受。我盡力平復下震驚之情,向前走了兩步,直與牛拉近到一個眼對眼,嘴對嘴的距離,問道: ?“你說?” ?這個問題事后看來幾乎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問出口的我當時已沒在做有意義的思考,只是反問了一遍剛剛聽到的問題。但讓我更感驚訝的是,黃牛在聽到這無意義的問題后卻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不多時,它的嘴巴又是一張一閉,方才的聲音再度轟然響起: ?“我是你?” ?不可能有錯,除非我有昨天去醫(yī)院都沒法檢查出的精神問題。這牛的確口吐人言,且嗓門洪亮,中氣十足。所謂牛魔王,牛戰(zhàn)士,牛頭人,在說人話這方面大抵不過如此,難有甚者。我深吸一口氣,又后退兩步以免耳朵被震壞,答道: ?“不不,你是你?!? ?它(我實在不知道要用哪個代詞指代這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說: ?“我是我。那么回到最開始,你讓‘您’說,‘您’指的也是我,所以是我說。你指的是讓我對今兒個連牛都學上咳嗽了這件事發(fā)表意見。針對這句話的文法,我認為‘今兒個’應該規(guī)范為‘今天’,‘學上’應該規(guī)范為‘學會’或‘學會了’。而我對這件事的社會評價是--如果我是牛,而非其他的個體是牛,那么這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我突然感到這個境況似曾相識,不由得大笑道:“您真是個活牛嗎您,啊?險些給您騙......咳咳!”這種語氣像極了人工智能,幾乎不可能有他。我沒等它回答就走上前去一手拍在它側腹。可沒想到的是,我的確感到了生物皮毛特有的柔軟質感。我的手掌陷了進去,而有節(jié)律的心臟跳動一次次傳來,令我不得不信。 ?“這是否.....”我不解道。 ?“這是否有點.....”它這樣回應我。 ?“你想說什么?” ?“我暫時沒有想好,但這個句式本身是不需要再說些什么的?!??牛都會玩梗了,我胡思亂想,心不在焉地答道: “確實?!??“毋庸置疑?!??“不容置疑?!??“你是在做某種比賽嗎?根據我們對話中的規(guī)律,我接下來會說另一個同義成語,即:不辯自明。” ?我突然被它激起了好勝心,若它并非人工智能,那它也只能是一頭開了竅的牛了。而我作為人類,道德和飯量不說,文化水平上非得要勝過一頭牛不可。但無奈,平時貧瘠的詞匯積累讓我絞盡腦汁也沒法找到下一個成語,即使有想到看似意義相近的,也不能確認是不是真有這么一個成語存在。我努力了半天無果,徹底喪了氣,隨口撿了個詞亂說道: ?“絕無回旋余地!” ?沒想到它卻聽得愣住了,整整過了和我一般久的思考時間才重又開口:“我不太懂。什么叫回旋?” ?我兩眼放光,沒想到能贏下一籌的地方竟然在這里!于是仰天大笑道:“哈!這是我們皮套人的梗!” ?“我知道‘這是我們原神的?!窃竦墓#善ぬ兹??這似乎不是......說到底,什么才是梗?” ?原來如此,我這時已經掌握了這頭蠢牛的弱點,胸有成竹地回答道:“這跟你之前說的這是否有點不是一樣的嗎?什么易拉罐,看梗指南去吧!” ?“易拉罐?梗指南?”我第一次看到它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如果牛有一種表情能被稱為大惑不解的話)。于是心里更加得意。 ?“這就是梗老嗨帶給我的自信!看了感覺很可憐。九轉大腸是不是牛大腸?哎喲這有點地獄了......” ?它還是一副困惑的樣子,但卻仍在試圖理解我實際上前后并無關聯(lián)的話:“我猜測你正在使用一些部分人類約定俗稱的字句作為能指,并試圖用這種方式表達出比語言本身更豐富的含義,根據朱莉拉的互文性理論......” ?還在裝逼!我愈發(fā)不耐煩,連忙出口打斷道:“朱孝子真是呃呃了,你明明懂玩梗,怎么這個時候又不懂啦?融不進別融!” ?“噢!我聽懂了!這是融入不進一個群體就別融入這個群體的簡寫,在這個語境下,意思大概是沒辦法接受一些人對一些字句約定俗成的用法就不要加入由這些人組成的群體。但這種表達似乎具有某種惡意。我不太喜歡。” ?還用你來給我解釋?牛騎到人頭上來了!我張開嘴還想再給它上個幾課,卻突然聽見不遠處一聲巨響,扭頭一看,是老屋那邊傳來的動靜。只見那里塵土飛揚,幾近遮天蔽日,大概是屋子如我爸媽預言的那般塌掉了。我頓感責任加身,只得先丟下黃牛不管,往老屋那邊跑去?;覊m實在太大,仿佛我整個身體都被自己的肺葉拖拽住,在其中難以寸進。嘗試幾番無果后我便灰頭土臉地退回牛圈旁。黃霧之下的屋子過了一會兒也逐漸顯露出來--的確是完全塌了。我心里感到有些異樣--要是沒有這頭牛跟我聊天,我之前肯定會大踏步向前走進屋,說不準就被壓死了。而會說話的牛本身就堪稱一個奇跡。我敏銳地察覺到這其中有種濃厚的宿命色彩,像是這頭牛其實是上天送來拯救我生命的天使。于是我打定主意要將這頭天賜的神牛炒作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地步,以讓我成功逃離呼吸惡劣空氣的生活,順應天命而保住小命。當務之急便是要與它達成合作關系,讓我拍下它說話的視頻。打定主意后,我決定先處理其他事務。于是我向牛兄做出一個單手向下虛壓的手勢,掏出手機撥通了我媽的電話。 ?“喂?爛了,不是我說屋子爛了,對老家。” ?“這怎么能是我搞的呢,我都還沒進去,我要進去那不被壓死了?!??“我哪里不上心了,我剛到啊。是我是早就出發(fā)了,不是我開車累了剛休息會兒呢啊,咳!沒事,先掛了,我打給爸了。什么?您跟他一塊兒呢啊?那行?!??“真爛了,沒留啥了,對了我之后可能也不在這塊上班了,這地您倆拾掇拾掇給賣了吧。唉不是,我說可能,真沒被炒!唉我去我跟你們說不明白,看微信吧我拍個照,晚點說,現在有很重要的事。掛了??!” ?匆匆掛斷電話點開微信把照片傳過去后,我抬頭回到與牛的對談中。它一直盯著我看,眼神中有某種不易讀出的期待,似乎是因為先前正是輪到我說。但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到該怎么起話頭,只好先抖了個機靈: ?“牛兄你知道你為什么聽不懂不?只因你太美,哈哈哈哈哈!” ?牛上下點了點它那巨大的牛頭,用牛叫的聲音回答道:“這對我很有啟發(fā)?!???這似乎是個還不錯的反應,可以更進一步。我這樣想著,卻突然啞然失笑--我是和一頭牛說話,有什么可繞彎子的?于是我單刀直入道: “牛兄我打算邀請您開個頻道,請您隨便聊聊,我拍點您的視頻發(fā)到頻道上。等咱家有錢了,我給您換個好點的牛圈,吃點好點的草,您看這遍地都黃的,感覺不如青草......口感。怎么樣牛兄?頻道就叫牛曰您看怎么樣。牛曰諧音紐約,牛兄您對地球人來說就像紐約人對我們這群中國鄉(xiāng)巴佬,哈!不過紐約人說話可沒牛兄您這么通俗易懂!怎么樣?牛兄?喂?” ?可老黃牛只是低頭吃著草。我有些不知所措,絮絮叨叨地又說了很久,從行業(yè)前景到薪資待遇,從技術突破到動物倫理。一直說到凌晨。說得口干舌燥,涕淚橫流,可它只是低頭吃著草,一直動著嘴,卻一言不發(fā)。 ?后來我沒有辦法,還是回去上班了。但之后每天一下班我就開車往鄉(xiāng)下去。我軟磨硬泡,威逼利誘,各種職場上家庭里的方法試遍了,可都沒能讓它再說上一句話。有時它突然肯出聲,也只是哞哞地叫。這個有時一般是我?guī)е鴦e人來參觀的時候。那段時間我有種莫名的臆想,認為換一個人來它就會樂意開口;它的確是開口了,只不過不再說人話。這樣反而讓我更堅信它是會說話的,至少聽得懂,不然不可能故意這般整我。只是我一直也沒想明白到底哪里惹了它,嚴重到它要以無盡的沉默作為懲罰。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zhàn)中,我的肺病愈發(fā)嚴重,若是沒有辦法呼吸著新鮮空氣而生活大概就會這樣死掉。于是我后來又試著給它賠禮道歉,讀它提到過的什么互文性理論,用十分嚴肅的口吻找百分嚴肅的話題,但什么都沒有用。到最后,每當我又一次站在那片腐朽破敗的土地上時,什么聲音也不再有。牛默默的,我也默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