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衫
迅哥兒年間回了鄉(xiāng),咸亨酒店尚未歇業(yè)。缺一個小伙計(jì),照理來說,是不耽誤什么的。然而這一回卻不同,一個人手在這小酒店里都彌足珍貴。
要問為何——
“哎,里頭的,飯菜備好了沒?”掌柜打開后廚的門,抹了一把頭上的汗。
“馬上了,掌柜的!”添柴的伙計(jì)拿汗巾擦了擦臉,應(yīng)道,“就差一道菜了!”
“你倆可抓緊點(diǎn)!”掌柜推開柜門,朝門外喊,“小二,人來了嗎?”
小二往回跑兩步:“就來了,掌柜的!”
“范太爺?shù)健蔽创Z畢,一聲吆喝便劃破炊煙沖進(jìn)屋里。
掌柜匆匆忙忙跑出來,向坐在轎上的范太爺拱手作揖:“恭迎范太爺蒞臨!您里邊請!”
等掌柜和小二領(lǐng)著這一批浩浩蕩蕩的人馬進(jìn)來時(shí),廚子和伙計(jì)已經(jīng)將菜烹畢,端至桌上了。轎子停穩(wěn),范太爺這才拉開門簾,從里頭慢悠悠地跨出來。
“不錯,不錯?!边@新晉舉人看著滿桌佳肴,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來回幾步,四處張望,“民呢?”
“民……?”掌柜的抬起頭來,疑惑地瞧著范太爺。
范太爺整張臉都微微皺起。他抬抬眼皮,瞥向一邊的小侍:“怎么回事?”
“稟范太爺,小的一時(shí)匆忙,忘記了。”小侍渾身一激靈,把頭深深低下,雙腿止不住地顫抖。
“這次,就先放過你。”范太爺瞇著眼,從齒縫間擠出字來。他隨即轉(zhuǎn)頭,對掌柜一笑:“掌柜的,請你開門迎客吧?!?/span>
“客?”掌柜仍沒明白過來,“范太爺,您不就是客嗎?”
“我是說,讓老百姓也來喝酒?!狈短珷斢中α?,露出一口黃牙,“‘與民同樂’嘛!人多才熱鬧。”
“是,您說的是?!闭乒窕仡^打發(fā)小二,“去,把門開開,把牌子掛上去?!?/span>
范太爺繞桌走了幾步,方才挑了個好位子坐定,臉直沖酒店大門。他已約莫五十歲,年近花甲。一張臉上皺紋不多,卻顯得十分老氣。他雙眼半睜,打量著來來往往的客人們。每一位進(jìn)門的百姓都要先對這么一老僧一般的人物打拱問候,祝賀一番,雖知他正是近鄉(xiāng)舉人,卻也難免心中稱奇。
范太爺隨便持箸夾了點(diǎn)菜入口品嘗,但并無太多興致。說是來深入百姓體驗(yàn)民生,其實(shí)只是來居高臨下審查一番的他,近來山珍海味享用過多,這小酒店的家常飯菜實(shí)在清淡得難入其口。
忽然,一個不尋常的人物吸引了范太爺?shù)哪抗狻€是頭一次在這樣褊小酒館的外屋里瞧見穿長衫的人——他頓時(shí)來了興致。
“孔乙己,你臉上又添新傷疤了!”一個搭著短衫的短工倒一口酒,對著他笑道。
孔乙己不作聲,只是邁步到柜前,將手中的洋錢拍在柜上,向掌柜的道:“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span>
掌柜的擦一擦手,取下那塊黑板來,笑著問孔乙己:“這都年關(guān)了,孔乙己,你賒的賬什么時(shí)候還吶?”
“先,先還一點(diǎn)……”孔乙己低下頭去,臉有幾分紅漲,“剩下的,再說吧!”
“你說說,你這書讀得有什么用哇?翻來倒去,也就是些‘之乎者也’,這‘之乎者也’換得來錢嗎?”掌柜的仍笑著,卻皺起眉頭來。
孔乙己不答話,把酒碗端起,直往嘴里倒。一碗酒下肚,他漲紅的臉色又漸漸復(fù)了原。這次孔乙己沒講什么“君子固窮”,而只是搖搖頭道:“時(shí)運(yùn)不濟(jì)!上天不給飯吃?。 ?/span>
“這是哪兒的話?譬如說替人鈔書罷,不也一樣能討口飯吃?”
孔乙己低下頭,仍舊搖著腦袋,用衣袖往眼角擦了擦。他的嘴唇抖了半晌,終于只說了一句話:“嗚呼哀哉!……”
酒店的人聽他又說這叫人半懂不懂的話,于是哄笑起來,酒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待孔乙己喝完兩碗,邊吃邊分地取盡茴香豆,打發(fā)走孩子們后,方見坐在正中的舉人向他招手。
“請坐!”范太爺一指身邊的位子,沖孔乙己道。
孔乙己有些怯懦,躊躇一陣,還是坐下了,朝一邊縮著。
“孔兄,我看你方才同掌柜言談,料定足下與鄙人一樣,皆為通讀經(jīng)文之士,腹中含墨水,學(xué)富達(dá)五車。恰巧此地往來少有鴻儒,談笑多是白丁,便有意邀足下聊樂一番,以度白日無事,不知意下如何?”
孔乙己忙回了個禮:“不敢不敢,鄙人口訥愚鈍,胸?zé)o大志,屢試不第,并無出息。受君看重,實(shí)屬鄙人之幸也。”
范太爺?shù)难燮の⑽⒊閯?,面色灰暗了兩分,可依舊堆著笑:“如此說來,孔弟尚未受官入仕,倜儻宦海?”
孔乙己很不好意思似的低下了頭,臉皮又微微發(fā)紅:“實(shí)在,實(shí)在?!?/span>
范太爺又笑了起來,他仔細(xì)端詳著孔乙己臉上皺紋間夾著的傷痕和微微斑白的兩鬢,眼中發(fā)出一絲光來,卻隱秘得非常。盡管自己不久前也還是一窮酸秀才,但無論如何,他已是舉人,又何嘗不能在這長衫面前高出幾分呢?
“孔乙己呀,非我執(zhí)意,可你已這把年紀(jì),又何必死抓著科舉不放呢?”范太爺終于開了口??滓壹侯D覺眼前的一尊老佛突然化作一只狐貍,正奸笑著瞅著自己,仿佛自己是他爪中的一只兔子似的,不禁裹緊了長衫。
“你看,你這長衫已如此破舊臟污,不如脫下它罷?”范太爺抓住孔乙己的袖子,把它抬到孔乙己眼前,晃了一晃。
“只要你不再執(zhí)拗,譬如掌柜所言,替人鈔書,多出幾分力,不也一樣能過得很好嗎?”
孔乙己緊盯眼前那張發(fā)皺的臉,又一次漲紅了臉,可這次他沒再回嘴,而只是扯過自己的袖子,瞪了范舉人一眼,朝他作一個揖,憤憤而去。
酒店里的人都很有些驚奇,不禁追出去看。只見孔乙己改了先前的步子,走得很有力,頗有點(diǎn)硬氣的感覺。在光下,他那條辮子已埋入陰影,消失不見,只留范舉人的在晚風(fēng)里搖曳。
只是可惜迅哥兒已回鄉(xiāng)過年,他并不知道這樣的故事,也就沒有將其寫出,更不知道孔乙己還有這樣的一面。至于此后皇帝??迹杜e人何去何從,則更無從得知了。
也說不準(zhǔn)迅哥兒其實(shí)早已料到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