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紅×丫頭】海棠
又是一年清明。
是第幾個年頭了呢?記不清楚了,扳著指頭也數(shù)不過來,自從她走了以后,時間就仿佛失去了意義。到底是因為時過境遷,事情已經過去太久,還是……他老了?
他確實是老了,青絲落雪,年輕的皮膚熬出了皺紋。身段也大不如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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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變了,只有那娓娓的戲腔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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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不想唱了,二胡也拉的少了。因為她早早走了,最愛聽的人不在了。這樣想著,他垂下了頭,垂下頭了,連還有幾分英俊的五官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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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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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下著雨,他將傘撐著,另一只手拉緊了身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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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家當家,解雨臣,他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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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二月紅更喜歡叫他解語花,那是他給這孩子起的藝名?!敖庹Z花枝嬌朵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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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幾分當家人的凌厲,溫溫婉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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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紅希望這孩子可以平平淡淡的享有一份幸福,然后平平淡淡了此一生。不似他,風云半生,卻是如此慘淡收場,其實要說慘淡,倒也不盡然,他畢竟還是那個一言九鼎的二爺,如今在九門之中雖已很少露面,但若是哪家出了什么事,還是要請他出來調停,只是這樣的晚年太孤單了,日日看著自家弟子在院子里枯萎的老海棠下苦練唱念坐打,一手長鞭舞得虎虎生風,他蒼老的心里仍是荒蕪一片,鞭聲似是驚起了穿堂風,從他的骨頭縫里把僅剩的生機都吹走。
? ? ? ? 正失神間,師徒二人已行至一處淺水灣,撐船的老伙計早已經等在那里了,他佝僂著背,枯槁的手支著竹篙,渾濁的眼睛在二月紅臉上停留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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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船吧,當家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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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師徒二人上了船,安穩(wěn)坐下,船家手上的篙輕輕一點水岸,竹筏便輕捷的滑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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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的,雨停了,霧散了,世界清新起來,天是淺黛色的,映著明鏡似的湖水分外清澈,二月紅收了傘,兀自望著水中曼曼游曳的魚群發(fā)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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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家又看了二月紅一眼,嘆了口氣,"有三十多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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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p>
“您節(jié)哀?!?/p>
二月紅搖搖頭,微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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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身一頓,已經靠岸,二月紅回過神來,青色的石碑掩映在新抽條的柳樹深處。
“那就是師娘么?”解雨臣拽了拽二月紅的手。
“是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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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紅走到丫頭墓前,發(fā)現(xiàn)那里已有了祭拜過的痕跡,墓碑上沾了細細的紙灰,供臺上放著一盞白瓷碟子,擺著一只新鮮的腌螃蟹。
他頓了頓,不假思索的望向樹叢的深處,“現(xiàn)在老四你的手段真是讓我佩服,世上就沒有你找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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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來送一只螃蟹,給師娘送點錢。”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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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喜靜,老四以后還是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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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一時沒了聲息,過了很久,那個黑色的身影從藏身的樹后走出來,沉默的望著丫頭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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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阿公……”解雨臣怔怔地拉緊了二月紅的衣袖。
陳皮阿四沒理他,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師父師娘,我已經老了,略有成就,不負師門?!彼ь^定定的盯著二月紅,“我先告辭,不打擾師父了?!?/p>
等解雨臣反應過來,陳皮阿四已經走遠了,二月紅面沉如水,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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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怎么回事?”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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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老一輩的恩怨了?!倍录t從懷里掏出一只陳舊的繡海棠絹帕,倒了些白酒濡濕,蹲下來耐心的擦拭丫頭的墓碑,擦干凈了,又去水邊洗凈了帕子,擰干塞回口袋。他拆開一個黑色的紙袋,里面堆滿了金銀紙錠。雖然現(xiàn)在街上有許多賣紙錢的壽材店,但他還是習慣于親手給丫頭折些精巧飽滿的元寶,年復一年,從無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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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招呼解雨臣點燃了一掛金元寶,放到剛剛清理干燥的架爐,很快白色的煙升騰而出,師徒二人相對而坐,不言不語,只望著黑色的,帶火星的紙灰飄飛起來,在空中寂寂地熄滅,又支離破碎。
……
? ??
“你從此便跟著我,再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罢娴拿??”
“我從不對女人食言?!?/p>
?……
“二爺,你看這匹緞子怎么樣?”
“夫人喜歡的就都買下吧?!?/p>
“只是想讓二爺給拿拿主意,現(xiàn)在兵荒馬亂,不比從前,不能亂著來?!?/p>
……
“紅二爺,這事沒有你,成不了!”書生模樣的男子焦急的按著二月紅的手,雙眼通紅。他不露聲色地抽回手,眼睛望向屋里琢磨繡樣的丫頭。
“尊夫人……”書生似乎懂了什么。
“不好意思,值得我用生命來守護的只有她,她體弱,我得守著她,如果她不在了,國家民族與我何干?”
……
“佛爺!你明明可以救的!你為什么見死不救?”他跪在張家緊閉的門前,懷里的丫頭已然冰涼,他一聲又一聲的嘶吼破碎在風里,又似乎響徹老長沙的每一個角落。
……
二月紅微微閉上眼睛,往事走馬燈般幕幕回放。歷經三十多年的風霜洗禮,如今回望,依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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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著解雨臣起身,走到墓碑旁,輕輕鞠了一躬,招呼小徒弟給師娘上香,隨后倒了一盞清澈的米酒,自己喝了一半,另一半徐徐灑進未干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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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你最喜歡的米酒,我給你帶來了。你在那邊好好過,性子不可以太軟,免得叫人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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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你已經等了三十多年了,我答應過你,會好好活著,所以你還得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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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這是我的小徒弟,你要保佑他平安健康……一定要快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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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丫頭,我吃了好多人做的陽春面,都不是味道,時而太淡,時而太咸,都不如你做的,所以已經好多年未曾動過這種面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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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今天起的早,又帶著孩子趕了路,有些乏了,有些餓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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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叨叨的說完,他沉默了片刻,迅速牽起小徒弟轉身就走,連傘都忘了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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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爺爺,你在哭么?失去什么人是很傷心的事吧,爸爸走的時候,我就很難過,但也有人不難過,他們好多人捂著臉干嚎。我都看到了……這是為什么呢?”解語花鼓著臉,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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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事情不用太早明白,以后再長大一點,沒有我護著你的時候,再慢慢琢磨吧。”“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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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湖邊,還是那位船家,二月紅抓住船桅,正要登船,卻又似乎感應到了什么,頓住腳步,緩緩回眸,那一瞬間仿佛穿越了漫長的時光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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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海棠色的身影不遠不近的立著,女子的容貌與眼神一如當年,干凈,清冽,溫潤,她秀氣的眉間與唇角勾起一抹和煦的微笑,她的嘴唇輕輕動了動,像曾經千萬次那樣。
她說:“二爺,餓了嗎?我去下碗面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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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二月紅不顧一切得向她伸出手去,全然忘卻了自己老去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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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什么也沒有抓到,只有殘紅謝落滿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