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4 嘆息之墻

在天臺和孩子們一起吃過午飯后，我來到了天澤的辦公室。

“天澤さん，可以請您看一下這張繪畫嗎？”說完，我將千咲的作品遞給了她。

“這是夏和畫的？很厲害的想象力啊，能在完全沒學過現(xiàn)代主義繪畫的基礎上自行領悟這些?！碧鞚芍皇菕吡艘谎劬皖I悟了我的意圖。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技法上的問題，可以拜托您請一些專業(yè)畫家來對她進行特別指導嗎？”

“可以。我一會兒就去試著聯(lián)系一下。”

“太好了…”

“不愧是學生會長大人，第二天就發(fā)現(xiàn)了夏和的潛力?！碧鞚蓧男Φ?。

“我只是根據(jù)檔案上的線索來按圖索驥而已，不如說之前沒發(fā)現(xiàn)千咲才能的教官才有問題吧？千咲畫的兩幅畫不僅全被撕了，而且在此之后她還不被允許參加美術課。怎么想都是教官在恐懼千咲的才能?！?/p>

而且，既然千咲的畫這么出色，那她曾經(jīng)將白羽畫成沙漏的事情，或許就為我提供了一個了解白羽的線索。

白羽很成熟，一舉一動有如世家大小姐一般典雅。但是潛藏在這表面之下的到底是什么呢？這點恐怕只有千咲知道了吧。而且今天白羽一次都沒有嘲笑過千咲的畫。她只是微笑著，對，只是微笑著。

或許，白羽就是因為千咲的那幅畫而認同千咲，將她視為朋友的吧。

那么，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便十分明了了。不過在此之前。

“天澤さん，我可以向你申請購買一些玩具嗎？拼圖啊、樂高啊、蒸汽火車啊之類的，我想這樣可以……”

“ok，準了?！辈淮艺f完，天澤大手一揮，直接答應了我的請求。

“那我就先告辭了？”

“兩天的接觸下來，你想將他們四個培養(yǎng)至成年嗎？”天澤問道，似是在試探我的決心。

“如果可以的話。他們都是很好的孩子，并且我也堅信其余三人也都存在和千咲一樣的閃光點?！?/p>

“這樣?！碧鞚墒虏魂P己地點了點頭，就好像這個問題不是她問的一樣。

“我有個視頻要給你看?！闭f完，天澤站起身來，向前走了幾步，將辦公室的門反鎖上了。

“這個視頻拍攝于你回到日本的那天，先看完視頻，之后我還有文件要交給你。自然，不論視頻還是文件，都是絕密?！?/p>

我怔怔地點了點頭。

視頻打開，映入眼簾的，是清隆的身影。

他站在會議室的最前方，天澤就坐在他的身旁，正對著清隆的，是數(shù)十位穿著白大褂的人，但我從沒見過他們的臉。

“這些人應該不是教官吧？”

“都是科學家哦?！?/p>

“今天，我們匯集了全世界最為頂尖的一批科學家們?！杯h(huán)視了一眼會議室后，清隆緩緩道出開場白。

我還是第一次聽清隆演講，他到底會說什么，到底會怎么說。這一切都激起了我極大的興趣。

“每當我站在這里望向你們，我的內心都會由衷地燃起一種敬畏。而我越是注視你們，這朵敬畏之花就會綻放得愈發(fā)鮮艷?！?/p>

真不像是清隆說出的話啊……

“我探尋著這份敬畏的真相，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我所敬畏的，并不是作為個體的你們。而是你們所代表的那個符號。它的名字，叫做科學?！?/p>

“是科學，讓我們人類脫離了蒙昧；是科學，讓我們創(chuàng)造了偉大的文明；同時，也是科學，讓我們開始有資格覬覦上帝的權能。”

“神說，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像，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使他們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蟲。神就照著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著他的形像造男造女。神看著一切所造的都甚好。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六日?！?/p>

“文明的進步同時也是人類的進步，然而，當前的人類文明似乎發(fā)展到了瓶頸?？植乐髁x、環(huán)境污染、資源枯竭……有人認為，這些危機的出現(xiàn)是來自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因此，我們應該自愿放棄自工業(yè)革命以來獲得的一切，回歸到親近自然的原始生活中去?！?/p>

“諸君，這是多么愚蠢的見解。在我看來，這些問題的出現(xiàn)恰恰是因為人類文明還不夠發(fā)達，而諸君，則正是掌握著文明進步最關鍵鑰匙的人，也只有諸君，才能讓我們的文明邁上一個新的臺階?！?/p>

“我剛才說文明的進步同時也是人類的進步，現(xiàn)在請容我糾正這一表達的曖昧之處。不是文明在推動著人類，而是人類在推動著文明。正是在像諸君一樣決心為科學奉獻終生的人的作用下，人類文明才得以如此燦爛輝煌。諸君即將從事的工作，正如那將火種傳遞給世間的普羅米修斯般，定會在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可正如狹隘的宙斯想要讓普羅米修斯承受無盡的痛苦一般。這世間總有些小人以‘倫理’‘尊嚴’‘道德’等不知所云的空話作為武器，試圖引起對科學一無所知的民眾的畏懼并博得他們的支持。如果說各位是偉大的普羅米修斯，那么他們就是卑鄙的宙斯的使者。”

“那些當權者們想要壓制你們的智慧，那些保守者們想要馴服你們的精神。他們享受著家族帶來的金錢、權力和榮耀，但所做的，卻只是在阻礙人類的進步和發(fā)展。”

“我的觀點很簡單。一個人只要出生，只要活著，他人生的道路就應該朝向成功而非通往失敗。但是，這世間實在太過不平等了。有的人出生就可以享受家財萬貫，但有的人卻只能與貧窮相伴一生?！?/p>

“社會保險、義務教育……我們的前輩們發(fā)明并構建了種種促進平等的措施和制度。但即便如此，仍然存在著一道橫亙在人類與理想之間的嘆息之墻——那就是天賦。只有天賦，無論我們怎么構建社會制度，都無法將人與人之間的這道鴻溝填平。”

“幸運的是，諸君的存在讓我看到了通往極樂凈土的可能性。請容許我再一次向諸君表示敬意，諸君離開了原來的研究機構，拋棄了可能的名譽和地位，甘心在這所機構中幾十年如一日地為了人類的前途研究。我們會為諸君盡可能地提供一切研究設備，所以，當諸君有所需要之時，還請毫無顧慮地對我們說出來?！?/p>

“一切乃是為了，全人類的解放?！?/p>

“aequal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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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5 Play God

“就先到這里吧?！碧鞚蓵和Ａ艘曨l。

“這是…什么？”

“嗯？你沒看懂前輩在說什么嗎？”

“因為缺少語境。抱歉…”

“We play with fire and take the consequences, because the alternative is cowardice in the face of the unknown.這是你對那個男人說過的話，你忘記了嗎？”

“當然……沒忘?！?/p>

對于清隆在說什么，我并不是完全沒有預感。我或許，只是不敢承認吧，清隆他真的想要步入神的領域，并試圖扮演上帝。

“你看看這個吧，前幾頁就足夠了。”說完，天澤遞給了我一份文件。

《應用CRISPR/Cas9技術以量產(chǎn)天才的可行性探析》

CRISPR/Cas9？？我記得那是……

“基因編輯？”我向天澤確認道。

“嚴格來講，基因編輯這個詞并不準確，因為這一技術也可以針對不屬于基因本身的序列進行編輯。不過大體上，你說的沒錯。”

“清隆想要利用它來量產(chǎn)天才？”

“是啊?！?/p>

在翻了幾頁之后，我已經(jīng)明白這份文件的大概內容了，但我還有不得不向天澤確認的事。

“那個……”

“那個…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

我明白，自己現(xiàn)在磕磕巴巴的，但我始終沒有將那個最關鍵的詞說出來的勇氣。

因為一旦說出來，這一切就不可挽回了。

“人體實驗。”天澤說。

見我呆住了，她又補充道：

“你剛才想說，這個計劃是否伴隨著大規(guī)模的人體實驗吧？沒錯，就像你想的那樣?！?/p>

我又回想起了幾天前天澤對我說過的話：

“每個人都是特定領域的天才——我也知道你那時和那個男人說了什么。但是問題在于，如何發(fā)現(xiàn)那個特定的領域呢？世間的科目多如牛毛，但就算最開始并不擅長某個科目，也并不意味著這個人就沒有天賦。因為天賦會在學習的過程中漸漸顯現(xiàn)出來，即便從小開始培養(yǎng)，也需要到14歲左右才可以大體斷定不是嗎？”

然而，如果可以應用基因編輯技術的話，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假設白色房間想要培養(yǎng)一位像彩羽一樣的音樂天才，那么只需要進行相應的基因編輯即可。同時，在他們出生后為他們提供對應的專門課程。

或許相比于天才，善于發(fā)現(xiàn)天才的伯樂更加少見——但有了基因編輯技術，就無需運用慧眼來尋找、發(fā)現(xiàn)千里馬的必要了，因為白色房間可以100%確信，從這里誕生的，正是才美終將外現(xiàn)于世的千里馬。

同時，困擾白色房間的最大問題也可以由此得到解決。因為被派給教官的這些孩子們是經(jīng)過基因編輯的，確定無疑的天才。如果無法將他們的才能激發(fā)出來，除了自己行為不當之外，教官們再也沒有任何其他理由。

“這是…違法的吧？”

2019年4月1日，日本厚生勞動省與文部科學省共同制定了《關于在人類受精胚胎中使用遺傳信息改變技術等的研究的倫理指針》，該指針允許實施以科學研究為目的的基礎研究型基因編輯活動，但是“對象的來源須是治療不孕癥所得的多余受精卵，其存活期不得超過14天，且須征得提供受精卵夫婦的同意，并禁止將編輯過的生殖細胞送回母體或產(chǎn)子?！?/p>

換言之，白色房間想要做的應用研究，毫無疑問是違法的。

“是啊，但畢竟不是犯罪。不過在德國、法國、中國等國家，這種行為倒是被寫入了刑法典。”天澤攤了攤手，一副滿不在乎的語氣。

“但是，基因編輯產(chǎn)生的孩子們，存活率會很低吧？這難道不是在，故意殺人嗎？”

基因編輯雖然聽上去美好，但它的風險實在太過巨大了。一旦失敗，對被編輯的孩子們的傷害簡直不可想象。

“就算存活率低，也比這里培育出天才的成功率高嘛。而且，天生畸形的嬰兒不也有很多，我們也不過是多增加了幾百、幾千個類似的數(shù)字而已啦~~”

“這根本不是一回事吧！”

“是嗎？因為孕婦的不慎行為而導致的畸形，和因為科學家不慎的編輯行為而導致的患病，看上去完全一樣啊。而且孕婦是為了一己私利，我們可是為了推動人類文明的發(fā)展。既然前者不會被問責，那我們也沒有被問責的道理?！?/p>

“清隆這段時間一直在負責這件事嗎？”不想和天澤的詭辯糾纏，我問道。

“沒錯。光是湊齊這個科學家團隊就花了好幾年。你知道嗎，我們之所以這么做，都是受你啟發(fā)啊?！?/p>

“我什么時候說過讓你們做這種不人道的事情了！”

“‘我們每個人都是特定領域的天才’——這句話，是你說的吧。那個男人之前一直想要把人往全才方向培養(yǎng)，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白色房間所面臨的一些困難我前幾天也和你說了。而就在他為白色房間的前途而苦惱的時候，他受你的邀請，來到了高度育成。”

“你是說……我的話給了綾小路先生啟發(fā)？”

“就是這樣哦。綾小路先生確實被你說動了。或許在他的心里也已經(jīng)承認每個人都是天才了吧。但光有理念可是不夠的哦？實踐中，怎么做才能發(fā)現(xiàn)每個人心中的天才？調查過后，那個男人發(fā)現(xiàn)，這同樣是不可能的。因為天才的顯現(xiàn)所花費的時間，遠遠超過了白色房間對學生的教育時間?！?/p>

“所以…他就想到了基因編輯？”

“正解。你覺得那個男人為什么會同意你和前輩交往？明明進行政治聯(lián)姻會給他帶來更大好處的。確實，你有才能，但也沒必要通過結婚的方式來拴住一個有才能的人啊?！?/p>

“因為…我的理念啟發(fā)了綾小路先生。盡管我最初完全沒有使用基因編輯的想法……”

“就是這樣?！?/p>

所以，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我？

不，不，不是這樣的。

我從來沒想過要做人體實驗啊，我從來沒想過要殺人啊，我從來……

我只是，想讓白色房間的那些孩子們的狀況要好一點??；我只是，想讓清隆能夠從綾小路先生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啊……

把這一切怪罪到我身上，太不講理了吧？

“你可能在想，自己完全沒有過類似的想法，所以我剛才說的話只是‘欲加之罪’。但盡管如此，那個男人是因為你才從事這項變革的，這個因果關系，不容否定。”

天澤的話斬斷了我的后路。

原來，綾小路先生所謂的“讓清隆參與白色房間的變革”這件事……不是在騙人啊。

“清隆在哪里？我要見他?！?/p>

“前輩在大阪出差，晚上應該會直接回到你們的愛巢吧?！?/p>

“這樣。今天我的授課已經(jīng)都結束了，我就先回去了?！?/p>

“那就拜拜啦。啊，剛才我們說的話記得要保密哦？”

沒有回應天澤的話，我走出了辦公室。

“我只是一個凡人，但我要從事的卻是屬于上帝的工作?！?/p>

當時我還以為清隆是指白色房間的現(xiàn)有職能，沒想到，他真的試圖僭越上帝的位置。

必須，阻止他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