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白蠟已幾近干涸，衰弱的火焰輕輕搖晃著，散發(fā)著它的余溫。阿求將其斜著拿起，對準(zhǔn)燭臺，一滴、兩滴、三滴……燭淚在臺上緩緩凝成羊脂般的玉塊。

? ??她輕車熟路地取出另一只完整的蠟燭，趁著其還未凝固完全，插進(jìn)臺中。

? ??點(diǎn)燃新火，吹滅舊火，交接儀式一般。

? ??阿求忍不住抬頭，燭光之外，一束黯淡的月光從窗中射下，在地板上留下一塊光斑，細(xì)細(xì)觀察，還可見著飛蟲般的塵埃在光束中懶散地沉浮。

? ??這束光，十分惱人，總?cè)堑冒⑶髸r不時想去看它。

? ??可光無錯，錯的是那窗上的孔洞。

? ??這孔洞，是何時出現(xiàn)的？如何出現(xiàn)的？又是抱著何種目的出現(xiàn)的？

? ??只是某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樣伏案工作，卻暗覺背脊處爬上了些涼涼的癢意，背過手去抓撓，怎么也不見好轉(zhuǎn)，反而愈演愈烈。于是心思愈加不放在文字上。她放下筆，抬起頭，看見的便是那束光與孔洞。

? ??阿求一直覺得用障紙作窗有些不安全，她閱讀外籍時總見有人用手指將紙捅破，將眼對準(zhǔn)洞口，窺視屋內(nèi)的人。這時，她不免也有這樣的擔(dān)憂，因而心中就如長了毛刺似的，無法忘懷。那股涼意終于深入到了心臟，這回連用指甲去抓撓，也做不到了。

? ??是否在某個時刻，她正在心無旁騖地工作，而窗外卻有一只眼珠，骨碌骨碌地輪轉(zhuǎn)著，注視她的一舉一動。這越想，便越是悚然。

? ??于是在白日，她在宅邸見人便問。

? ??“是你捅破了我屋子的窗紙嗎？”

? ??收到的答復(fù)無一不是搖頭否定。

? ??阿求不甘心，她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找到那個罪魁禍?zhǔn)?，否則自己將永遠(yuǎn)無法專心工作。

? ??家仆們有些擔(dān)心，其中一位老仆想趁著小姐出門之時，將那窗上的孔洞補(bǔ)上，可阿求卻似心有所感似的，立馬回到宅邸將他喝止了。

? ??若按她的說法，這種行為被稱作“毀滅證據(jù)”。

? ??老仆看著她瘋魔般的模樣，哀痛道：“小姐可曾做過分毫無顏之事？非但沒有，小姐身為御阿禮之女，千年來更是不斷造福鄉(xiāng)里，何苦擔(dān)心有歹人窺視呢？”

? ??阿求如遭重?fù)?，恍然大悟。于此開始，阿求便日夜與孔洞一同工作，閑暇之余，還會望著窗上的孔洞發(fā)呆。她已不再懼怕，但心中卻又升起了另一番好奇。

? ??她偶爾會猜測那幕后之人的樣貌。

? ??最初只是眼睛，它該是什么顏色的呢？

? ??然后再是頭顱，它梳著怎樣的頭發(fā)呢？

? ??接著是身軀，它究竟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 ??性格又如何，是平易近人，還是不茍言笑？

? ??她不敢妄下定斷，因為害怕失望。

? ??在她的眼中，有一道黑影漸漸成形，在窗外若隱若現(xiàn)，像燭火般縹緲不定。

? ??阿求一直喜歡在深夜獨(dú)自工作，萬籟俱靜，在一片漆黑之中，點(diǎn)上幾臺蠟燭，感受著伸手可及的溫暖，如此之下，最能沉心。與孔洞外的黑影相處許久，阿求心中隱隱有了惺惺相惜之感，仿佛無需言語，便能知道對方心中所想。

? ??這該是多么合格的朋友??？阿求開始與它述說心中久難言明的苦語，它一直靜靜聽著，不駁斥，不奉和，只默默注視。來自孔洞的光束，從悚人的視線變成了暖人的關(guān)懷。

? ??阿求有時望著地上的光斑，覺得那就像是一座舞臺，它通過窗上的孔洞，順著光束從天而降，聚光之下，萬眾矚目。舞臺上的它應(yīng)該是木偶的模樣，系著提線，身著木鎧，腰別木劍，腳騎木馬，若王子般英俊瀟灑、浩氣凜然，這時她便將自己代入了公主的角色，她該多么渴望王子將自己從惡魔的爪牙下拯救而出??！

? ??不知不覺中，一夜便幻想過去了。

? ??旭光將她從夢中喚醒，王子如見火的冰雪，兀的血肉消融，化作鮮血熔巖，粘稠地淌過地面，緩慢凝固為烏黑的血塊，不時冒出膿黃氣泡。那木偶的軀體中，嵌著的白玉骨架，被火焰灼燒著染上污濁的黑炭，哪怕沒了血肉，也仍在提線的操縱下舞動著，咔噠咔噠地張合下頜骨，似乎仍在向她傾訴著無邊的贊美之詞。

? ??唯有那雙眼睛——漸漸生出血絲地，仿佛正被灌注著鮮血的雙眼，未遭到火焰的侵蝕，從眼眶中脫落，滾到她的面前，死死盯著她，帶著傾慕與狂熱的愛戀。

? ??仿佛在說：瞧?。【褪俏?！

? ??砰！

? ??哐啷。哐啷。

? ??阿求擲出了桌上的硯臺，將那兩顆眼球砸得粉碎。

? ??沒有血液，只有潑濺的墨水，卻也似血液。滲過榻榻米，順著木隙融入房子的軀體，盤算著等待夜晚的再度降臨，重新化作濃重的黑暗，攀上她的衣裙，染得漆黑。

? ??阿求揣著心，只覺得呼吸愈發(fā)困難。

? ??猛烈地咳嗽，咳得喉嚨撕裂，她卻痛苦地笑開了眼角。仿佛想通了一切。

?

? ??不知為何，阿求變得足不出戶。家仆只好將日常飲食送到她的屋中，可等再取出時，唯一的變化，卻只是飯菜變得冰冷了。

? ??老仆站在房門外來回踱步，躑躅不已，他不知小姐是否在進(jìn)行什么重要的工作，他究竟該不該打擾她。突然，他停了下來。他看到了窗上的孔洞。

? ??他想，只是看一眼的話，沒關(guān)系的吧？我只是想確認(rèn)一下小姐是否安好罷了。

? ??他拗不過鉆心的癢意，將右眼湊到了洞口，卻只見一片漆黑。

? ??他有些失望，內(nèi)心膠著之下，還是決定離開了。只是這一瞥，卻打碎了他心中潘多拉之盒的鎖。當(dāng)天夜里，他一直在幻想孔洞的另一邊，究竟是怎樣的情形。他愈發(fā)疑惑，他怎會看到一片漆黑呢？他知道，小姐是一直有點(diǎn)燃燭燈的習(xí)慣的。

?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

? ??兀的流下了滿頭冷汗。

? ??外人聽說，稗田家的老仆得了莫名的重病，臥床不起。幾天后，得上這病的人，又多了幾個。大夫們束手無策，說他們得的乃是心病。

? ??有人問老仆，他究竟在憂心什么。

? ??老仆不愿明說。

? ??流言卻講，稗田阿求已瘋，日日將自己的眼睛對上窗上的孔洞，等待洞外之人。

? ??其實(shí)不然。

? ??房間中，還是幾日前的模樣。有倒扣在地上的硯臺，被墨水染黑的衣服，和如舊伏案的少女。唯有燭燈已熄，因而只有一片漆黑。

? ??阿求不知道自己在寫什么，機(jī)械地轉(zhuǎn)動手腕，在看不見的紙上寫下鬼畫符般的文字。也無需考慮讀者。因為，這些文字，沒有任何意義。

? ??她仿佛就成為了那只木偶，在提線下舞動。只為了取悅臺下的觀眾。

? ??突然，她頓住了。

? ??她抬起了頭，發(fā)現(xiàn)那束光已不見了。

? ??可孔洞卻還是在的。

后記

? ??夏夜百物語的投稿作之一。靈感源自于兒時的回憶，那時貪玩，用蚊香頭將窗簾烙了個洞，于是到晚上，月光便透過窗，再穿過洞，投射到墻壁上，留下一塊斑。睡時我常想，如果那塊斑消失了，就該是有什么東西擋住了窗外的光線。有一天，它真的消失了。于是我就開始胡思亂想，最終就總覺得那該是個人。便覺得恐怖至極。況且，我的房間雖在三樓，但并非爬不上來，窗臺下有塊墊腳的石板，右邊又恰是晾衣的陽臺，手腳麻利之人，是毫不費(fèi)力就可以爬過來的，我嘗試過。而陽臺再往右呢，鄰居家的陽臺又與我家相連……所謂鄰里和睦，也許就是說的這類情況。

? ??說到此處，便想起兒時，鄰家女兒恰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模樣嬌俏可愛，唇角有顆痣，性格文靜，只可惜交集不多。也許，其實(shí)人家對我暗生情愫，深夜之時會爬過陽臺，到我窗前，透過孔洞，偷窺我的睡態(tài)呢？畢竟我兒時可不是現(xiàn)在這副模樣，還是有幾分俊俏的。哈！魂啊，魂。你怎如此自戀，趕緊洗洗睡罷。

? ? 言歸正傳，這孔洞算是我兒時陰影之一，如今想起，還是有些生怖。大概是我頑皮，所付出的代價罷?？墒?，若不頑皮些，又怎算得上童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