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字長源，趙郡中山人也。六代祖弼，唐太師。父承休，唐吳房令，休娶汝南周氏。初，周氏尚幼，有異僧僧伽從泗上來，見而奇之。且曰：“此女后當(dāng)歸李氏，而生三子。其最小者，慎勿以紫衣衣之，當(dāng)起家金紫，為帝王師?！奔爸苁霞葖?，凡二年方寢而生。泌生，而發(fā)至于眉。先是，周每產(chǎn)必累日困憊，惟娩泌獨無恙，由是小字為順。泌幼而聰敏，書一覽能誦，六七歲，學(xué)屬文。

　　開元十六年，玄宗御樓大酺。夜，于樓下置高座，召三教講論。泌姑子員俶，年九歲，階求姑備儒服，夜升高座，詞辯鋒起，淡者皆屈。玄宗奇之，召入樓中，問姓名，乃曰：“半千之孫，宜具若是?！币騿柾飧衅嫱鐑赫吆?，對曰：“舅子順年七歲，能賦，敏捷?！眴柶湔铀?，命中人潛伺于門，抱之以入，戒勿令其家知。玄宗方與張說觀棋，中人抱泌至，做與劉愛皆在帝側(cè)。及玄宗見泌，謂說曰：“后來者與前兒迥殊儀狀，真國器耳！”說曰：“誠然?！彼烀f試為詩，即令詠方圓動靜。曰：“愿聞其狀。”說應(yīng)曰：“方如棋盤，圓如棋子，動如棋生，靜如棋死。”說以其幼，仍教之曰：“但可以意虛作，不得更實道棋子?！泵谠唬骸半S意即甚易耳！”玄宗笑曰：“精神全大于身。”泌乃言曰：“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闭f因賀曰：“圣代嘉端也?！毙诖髳?，抱于懷，撫其頭，命果餌啖之。遂送申王院，兩月方歸，仍賜禮物及彩數(shù)十。且諭其家曰：“年少恐于兒有損，未能與官，當(dāng)善視之，乃國器也?！庇墒菑埦琵g邀至宅，令其子均、垍相若師友，情義甚狎。張九齡、賀知章、張廷珪、韋虛心見皆傾心愛重。賀知章嘗曰：“此穉子目如秋水，必一拜卿相?！睆堈f曰：“昨者，上欲官之，某言未可。蓋惜之，待其成器耳！”

　　當(dāng)其為兒童時，身輕能于屏風(fēng)上立，薰籠上行。道者云：十五歲必白日升天。父母保惜，親族憐愛，聞之皆若有甚厄也。一旦空中有異香之氣及音樂之聲，李氏之血屬必迎罵之。至其年八月十五日，笙歌在室，時有彩云掛于庭樹，李氏之親愛乃多貯蒜齏至數(shù)斛，伺其異音奇香之至，潛令人登屋，以巨杓飏濃蒜潑之，香樂遂散。自此更不復(fù)至。后二年，賦《長歌行》曰：

　　天覆吾，地載吾，天地生吾有意無？不然絕粒升天衢，不然鳴珂游帝都。焉能不貴復(fù)不公，空作昂藏一丈夫！一丈夫兮一丈夫，平生志氣遂良圖，請君看取百年事業(yè)就，扁舟泛五湖。

　　詩成，傳寫之者莫不稱賞。張九齡見，獨誡之曰：“早得美名，必有所折，宜自韜晦，斯盡善矣。藏器于身，古人所重，況童子邪！但當(dāng)為詩以賞風(fēng)景、詠古賢，勿自揚(yáng)己為妙?！泵谄x之。爾后為文，不復(fù)自言。九齡尤喜其有心，言前途不可量也。又嘗以直言規(guī)諷，九齡感之，遂呼為小友。九齡出荊州，邀至郡。經(jīng)年，與游東都別業(yè)。遂游衡山、嵩山，因遇神仙童相真人羨門子安期先生，降之羽車，幢節(jié)流云，神光照灼山谷，將曙乃去，仍授以長生羽化服餌之道，且戒之曰：“太上有命，以國祚中危，朝廷多難，宜以文武之道佐佑人主，功及生靈，然可登真脫屣耳?！弊允嵌嘟^粒咽氣，修黃光谷神之要。及歸京師，寧王延于第，玉真公主以弟呼之，特加優(yōu)異。常賦詩，必播于王公樂章。及丁父憂，絕食哀毀。服閱，復(fù)游嵩、華、終南，不顧名祿。

　　天寶十載，玄宗訪召入內(nèi)。獻(xiàn)《明堂九鼎議》。應(yīng)制作《皇唐圣祚文》，多講《道德經(jīng)》。肅宗為太子，敕與太子諸王為布衣之交。尋為楊國忠所患，以其所作《感遇詩》諷及時政，構(gòu)而陷之。詔于蘄春安置。

　　天寶十二載，母周亡，歸家。太子諸王皆使吊祭。尋祿山陷潼關(guān)，玄宗、肅宗分道巡狩。泌常竊賦詩，有興復(fù)志。虢王巨為河洛節(jié)度使，使人求泌于嵩山間。會肅宗手札至，虢王備車馬送至靈武。肅宗延于臥內(nèi)，動靜顧問，規(guī)畫大計，遂復(fù)兩都。泌與上，寢則對榻，出則聯(lián)鑣。代宗時為廣平王，領(lǐng)天下兵馬元帥，詔授侍謀軍國、天下兵馬元帥府行軍長史、判行軍事，仍于禁中安置。崔圓、房琯自蜀至，冊肅宗為皇帝，并賜泌手詔衣馬枕被等。既立大功，而幸臣李輔國害其能，將不利之。因表乞游衡岳，優(yōu)詔許之，給以三品祿替。山居累年，夜為寇所害，投之深谷中，及明，亦攀緣他徑而出，為蒿葉所籍，略無所損。

　　初，肅宗之在靈武也，常憂諸將李、郭等皆已為三公宰相，崇重既極，慮收復(fù)后無以復(fù)為賞也。泌對曰：“前代，爵以報功，官以任能。自堯舜以至三代，皆所不易。今收復(fù)后，若賞功，茅土不過二三百戶、一小州，豈難制乎？”肅宗曰：“甚善?！币蛟唬骸叭舫贾?，則特與他人異?！泵C宗曰：“何也？”泌曰：“臣絕粒無家，祿位與茅土皆非所要。為陛下帷幄運(yùn)籌，收京師后，但枕天子膝睡一覺，使有司奏客星犯帝座、一動天文足矣?！泵C宗大笑。及南幸扶風(fēng)，每頓，必令泌領(lǐng)元帥兵先發(fā)。清行宮，收管鑰、奏報，然后肅宗至。

　　至保定郡，泌稍懈，先于本院寐。肅宗來入院，不令人驚之。登床，捧泌首置于膝，良久方覺。上曰：“天子膝已枕矣，克復(fù)之功當(dāng)在何時，可促賞之。”泌遽起謝恩，肅宗持之不許。因?qū)υ唬骸笆切幸?，以臣觀之，假九廟之靈，乘一人之感，當(dāng)如郡名，必保定矣?！奔冗_(dá)扶風(fēng)，旬日而西域、河隴之師皆會，江淮庸調(diào)亦相繼而至。肅宗大悅。

　　又，肅宗嘗夜坐，召穎王等三弟同于地爐罽毯上，以泌多絕粒，肅宗每為自燒二梨以賜泌。時穎王恃恩固求，肅宗不與。曰：“汝飽食肉，先生絕粒，何乃爾耶？”穎王曰：“臣等試大家心，何乃偏耶！不然，三弟共乞一顆?！泵C宗亦不許。別命他果以賜之。王等又曰：“臣等以大家自燒故乞，他果何用！”因曰：“先生恩渥如此，臣等請聯(lián)句以為他年故事。”穎王曰：“先生年幾許，顏色似童兒?！逼浯涡磐踉唬骸耙贡Ь畔晒?，朝披一品衣?！逼浯毋晖踉唬骸安皇城х娝冢┎蛢深w梨。”既而，三王請成之。肅宗因曰：“天生此間氣，助我化無為?！泵谄鹬x，肅宗又不許。曰：“汝之居山也，奉神幽林，不交人事。居內(nèi)也，密謀籌運(yùn)，動合玄機(jī)，社稷之興也。”泌恩渥隆異，故元載、輔國之輩嫉之若仇。

　　代宗即位，累有頒賜，中使旁午于道，號天柱峰中岳先生，賜朝天玉簡。無已，征入翰林。元載奏以朝散大夫檢校秘書少監(jiān)為江西觀察判官。元載伏誅，追入京師。又為常袞所嫉，除楚州刺史。未行，改豐明二州團(tuán)練使兼御史中丞。又改授杭州，所至稱理。

　　興元初，征赴行在，遷左散騎常侍。尋除陜府長史。先陜虢防御使陳許戍卒三千，自京師逃歸，至陜州界，泌潛師險隘，盡破之。又開三門陸運(yùn)一十八里，漕米無砥柱之患，大濟(jì)京師。二年六月，就拜中書侍郎、平章待制、崇文館大學(xué)士、修國史，封鄴侯。時順宗在春宮，妃蕭氏，母郜國長公主，交通于外。上疑其有他志，連坐貶黜春宮數(shù)人，皇儲危懼。泌周旋陳奏，德宗意乃解。頗有讜正之風(fēng)。

　　五年春，德宗以二月一日為中和節(jié)。泌奏令有司上農(nóng)書，獻(xiàn)種稑之稹，王公戚里上春服，士庶往來相問，村落作中和酒，祭勾芒神以祈年谷。至今行之。泌曠達(dá)敏辯，好大言。自出入禁中，累為權(quán)臣所擠。恒山召對，以言論縱橫，上悟圣主，以躋相位。是歲三月薨，贈太子太傅。是月，中使林遠(yuǎn)于藍(lán)關(guān)逆旅，遇泌單騎常服，言暫往衡山，話三朝之舊，慘然久之而別。遠(yuǎn)到長安，方聞其薨。德宗聞之，尤加愴異。曰：“先生自言，當(dāng)歷佐四圣而復(fù)脫屣也。斯言驗矣?！?br>
　　泌自丁家艱，無復(fù)名宦之意。服氣修道，周游名山，詣南岳張先生受錄。德宗追謚張為玄和先生。又與明瓚禪師游，著《明心論》。嘗于衡岳寺讀書，余懶殘所驚，曰“非凡人也?！甭犉渲邢蟪?，響徹山林。泌頗知音，能辯休戚，謂：“憾殘經(jīng)音，先悽愴而后喜悅，必謫墮之人，時將去矣?！焙蛑幸?，潛往謁焉。懶殘命坐，發(fā)火出芋以啖之。謂泌曰：“慎勿多言。領(lǐng)取十年宰相?！泵诎荻?。

　　天寶八載在表兄鄭叔則家，已絕粒多歲，身輕能行屏風(fēng)上，引指使氣，吹燭可滅。每導(dǎo)引，骨節(jié)皆珊然有聲。時人謂之鎖子骨。在鄭家時，忽兩日冥然不知人。既寤，見身自頂踴出三二寸。傍有靈仙，揮手動日，如相勉勵者。如是足將及頂，乃念煙火事未畢，復(fù)有庭闈之戀，愿申家事。于是在傍者皆散走。一人儀狀甚巨，衣冠如帝王者。前有婦人，禮服而跪，如帝王者責(zé)曰：“情之未得，因欲令來，使勞靈仙之重?！惫蛘邔υ唬骸安蝗?。且教伊迎天子。”于是遂寤。

　　后二歲，為玄宗所召。后常有隱者八人，容服甚異，來過鄭家。數(shù)日，言仙法嚴(yán)備，事無不至。臨去嘆曰：“俗緣意未盡，可惜心與骨耳！”泌求隨去。曰：“不可。姑與他為卻宰相耳！”出門不復(fù)見。因作八公詩敘之。復(fù)有隱者，攜一男六七歲來。過云有故須南行，旬月當(dāng)回。緣此男有痢疾，既同是道者，愿且寄之。又留一函曰：“若疾不起，望乞以瘞之?！奔仍S，乃問男曰：“不驕留此得乎？”曰：“可?！彼烊?。泌求藥療之，終不愈，八九日而殂。即以函盛瘞庭中薔薇架下。累月，其人竟不回。試發(fā)函視之，有一黑石，天然中方，上有字如錐畫云：“神真煉形年未足，化為吾子功相續(xù)。丞相瘞之刻玄玉，仙路何長死何促?！泵诿吭L隱選異采怪木蟠枝持以隱居，號曰“養(yǎng)和”。人至今效而為之，乃作《義和篇》以獻(xiàn)肅宗。

　　泌到三四載，二圣登遐，代宗踐祚。乃詔追至闕，舍于蓬萊延喜閣，出給事以上及方鎮(zhèn)除降，代宗必令商量，軍國大事亦皆泌參決。因語及建寧王靈武之功，請加贈太子，代宗感悼久之。云：“吾弟之功，非先生則世人不知，豈止贈太子也！”即敕于彭原迎喪，贈承天皇帝，葬齊陵，引至城門，奏以龍盾不動。代宗自蓬萊院謂曰：“吾弟是欲見先生，宜速往酹祝，兼宣朕意。且吾弟定策大功，追此大號，時人未知，可作一文，以傳不朽，用慰玄魂?！泵谠唬骸耙寻l(fā)引矣。他文不及，作挽文詞可乎？”代宗曰：“可。”即于御前制之，詞甚悽愴，代宗覽之而泣，命中人馳授挽者。泌至，宣代宗命，祝酹，歌此二章，于是龍盾行疾如飛。都人睹之，莫不感涕。先是，建寧王倓有艱難定策之功，于代宗為弟，人或譖于肅宗，云有圖嗣害兄之心，遂遇害。及肅宗追思倓無罪，泌慮復(fù)及諸王，因事言曰：“昔高宗有子八人，皇祖睿宗最幼。武后生者自為行第，故皇祖第四。長曰孝敬皇帝，監(jiān)國而仁明，為武后所忌，而鴆之。次曰雍王賢，為太子。中宗、睿宗常所不安，朝夕憂懼，雖父母之前無由敢言。乃作《黃臺瓜詞》，令樂人歌之，欲微悟父母之意，冀天皇天后聞。歌之曰：‘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猶尚可，四摘抱蔓歸?！惶泳挂嗔鲝U，終于黔州。建寧之事已一摘矣，慎無再摘。”肅宗曰：“先生忠于社稷，憂朕家事，言皆為國龜鑒，豈可暫離朕耶！”

　　時玄宗有誥，只要劍南一道自奉，未議北回。泌請肅宗奉表請歸東宮，次作《功臣表》，述馬嵬、靈武之事，請上皇還京。初，肅宗表至，玄宗徘徊未決。及功臣表至，乃大喜曰：“吾方得為天子父?！毕抡a定行日，且曰：“必李泌也?！泵C宗召泌，且泣且喜曰：“上皇自下誥還京，皆卿力也。”

　　又天寶末，員外郎竇庭芝分司洛邑，常敬事道者葫蘆生。每言吉兇，無不中者。一旦侵晨，生至竇門，頗甚嗟嘆。庭芝請問良久，乃言：“君家大禍將成?！迸e家啼泣，請問求生之路。生曰：“若非遇黃中君，但見鬼谷子亦可無患矣?！鄙司呤鲂蚊卜棧越湟詻蜒笾?。于是與昆弟群從奴仆群行求訪遍于洛下。時泌有居于河清，因省親友策蹇入洛，至中極遇京尹，避。所乘騾忽驚軼而走，徑入尹之所居，與仆者共造其門，車馬羅列將出，忽見泌，皆驚愕而退。俄有人云：“今司竇員外宅所失騾，收在馬廄，請客入座，主人當(dāng)愿修謁?！泵诓坏靡眩凸矎d。庭芝既出，降階再拜，延接殷勤，遂至信宿，至于妻子咸備家人之禮。數(shù)日告去，贈遺殊厚。但云遭遇之辰，愿以一家奉托。時泌居于河清，信使旁午于道。庭芝初與泌相值，葫蘆生適在其家，云：“既遇斯人，無復(fù)憂矣！”及朱泚篝逆，庭芝方廉察陜西。車駕出幸奉天，遂于賊庭歸款，鑾輿反正，德宗首令誅之。時泌自南岳征還行在，便為宰相。因第臣僚罪狀，遂請庭芝減死，德宗意不解。云：“卿以為寧王姻懿邪？以此論之，尤為不可。然莫有他事，俾其全否。卿但言之?！庇谑蔷咭怨适麻g出，是特原其罪。泌始奏，上密遣中使乘傳于陜問之，竇錄奏其事。德宗曰：“言黃中君，蓋指于朕邪！未知呼卿為鬼谷子何也？”泌曰：“先塋在河清谷前，鬼谷恐以此言之也?！?br>
　　興元四年二月，德宗謂泌曰：“朕即位以來，宰相皆須姑息，不得與其較量道理。自用卿以來，方豁朕意，是乃天授卿于朕耳！”雖夷吾仲父傅說霖雨何以及茲。其軍謀相業(yè)，載于國史。事跡終始，具《鄴侯傳》。泌有集二十卷，行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