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幫助人類延續(xù)文明,老鼠操碎了心 | 科幻小說


人類個體有自己的旅途,作為整體的人類社會也是如此。當(dāng)文明走到了最后的盡頭,將會面臨怎樣的結(jié)局?是會浴火重生,還是終將避免不了消亡的命運?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白樓觀 | 科幻作者,現(xiàn)居上海。希望在虛構(gòu)的故事中創(chuàng)作出真實的情感,因為喜歡動漫學(xué)了日語,結(jié)果腦容量不足導(dǎo)致英語語言模塊被強制卸載。

模因血脈
全文約185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37分鐘
一顆火流星緊貼著鼠城的上空呼嘯而過,將寧靜的星空撕成兩半,直立鼠們的腳爪在地面上摩挲,瑟縮著等待大地傳來的震顫,但沖撞沒有發(fā)生,夜晚的空氣清澈得沁人心脾,流星似乎融化在了和煦的微風(fēng)中,打一開始就從未出現(xiàn)過。
流星確實是落在了鼠城郊外的香樟樹林中,這個羞澀的天外來客甚至沒有吹落樹枝上的枯葉,著陸時輕盈得像母親把嬰兒放入搖籃。
不過沉睡在流星內(nèi)的孩子還是被驚醒了,她試著從床上起身,但身體卻異常沉重,動彈不得。接著她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睡在熟悉的床上,她在一個容器內(nèi),全身被溫潤粘稠的液體包裹著?;蛟S她還是個胎兒,這里是母親的子宮,她在半睡半醒的朦朧中想著。
“人類!”
沒錯,她很確定自己是人類。她能感覺到一些記憶正從淵藪中上浮,這兒不是什么子宮,她也已經(jīng)10歲了,她的父母讓她獨自乘上了一艘狹小的飛船,把她放進了睡眠艙內(nèi),在無夢的深眠中,她永遠(yuǎn)地離開了地球,而留在地球上的人們將不可避免地走向衰敗與滅絕。
“多漂亮的孩子,博士,她是原生人類嗎?”
說話的是一個尖利卻溫和的嗓音。
“沒錯,你看電腦顯示的日志,姓名:駱哀;睡眠時長:300年……”
被稱作博士的家伙說起話來有著深沉的回響,他們倆聽上去都很激動。
“天吶!我做了什么?我們不該這么草率……”
“冷靜點,安思存。睡眠是自動解除的,大概是飛船著陸觸發(fā)了解除睡眠條件?!?/p>
睡眠艙發(fā)出噗嗤一聲,營養(yǎng)液從睡眠艙中涌出。
她努力睜眼,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只毛茸茸的老鼠,它衣冠整潔,兩腳站立,另外兩只前肢不知所措地懸在胸前。另一個家伙是個機器人,巨大的金屬軀體上頂著一顆沒有五官的大鐵球,老鼠叫它博士,那么老鼠就是安思存?
這里是外星球?但她能聽懂它們的話,那么說她還在做夢?不,冷凍睡眠是不會做夢的。她突然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從最開始就是一場夢,人類滅亡這種荒唐事怎么可能是現(xiàn)實。
“她還活著!活著!”
老鼠和機器人在發(fā)瘋似地叫嚷,但她卻覺得這聲音很模糊,她再次入睡。
?
“文明不滅,則人類不滅?!?/p>
安思存用兩只肉乎乎的粉嫩小手將寫下詩句的宣紙舉至半空,心懷敬畏地輕嗅文字發(fā)出的墨香。他在昏暗的燈光中出神地欣賞了片刻,然后閉緊沒有眼白的烏黑大眼珠,胸口的白色絨毛隨他的深呼吸緩慢起伏。他猛然睜眼,八根手指頭迅捷地將宣紙揉成一團,和其他點綴過字畫的紙張一同丟入爐火之中。
要是下周警備隊搜查違禁品時找到了任何一件創(chuàng)作品,安思存就會被放逐出城。但還有一疊文稿他無論如何都不舍得毀掉,那是他傾注情感寫下的一些詩歌和小說。他把文稿暫存在了圖書館的一隅,藏樹于森林,藏露于汪洋。
屋外的雪停了,安思存披上大衣,穿行在素銀色的城鎮(zhèn)中。他邁著輕快的小步疾行,身為教師,在學(xué)生的注目下遲到可不是光榮的事。
安思存是一只直立鼠,這個年輕種群的誕生只不過是人類自救的一個副產(chǎn)物。
三百年前,人類突然毫無征兆地失去了繁育后代的能力,不只是自然生產(chǎn),甚至連試管嬰兒和克隆都失敗了。受精卵細(xì)胞的DNA功能出現(xiàn)原因不明的紊亂癥狀,人類的DNA和它的宿主鬧起了別扭。
絕望的人類做出了各種瘋狂的嘗試,也許有的成功了,但安思存不知道,若無必要,博士從不跟直立鼠提起當(dāng)年的往事,似乎那些苦楚的記憶都已被博士封存在腦海深處了。
直立鼠自從在博士的實驗室誕生以來默默耕耘了三百年歲月,為了完成“保存人類文明”的任務(wù),它們建成了一個人口數(shù)萬的鼠城,其中經(jīng)歷多少艱辛困苦不言而喻。
正確的說是“鼠口”,但直立鼠沒有資格篡改人類發(fā)明的語言。
當(dāng)然,博士的引導(dǎo)功不可沒,作為僅存于世的最后一個人類,他的價值不只是淵遠(yuǎn)的智識,更是直立鼠們的精神燈塔。
不過安思存確信,就在十年前飛船落在鼠城邊的那一夜,停滯的歷史開始了重啟,而能夠按下重啟鍵的手,此時此刻正在教室內(nèi),浸泡在安思存的講課聲中。
“隨著美國科幻黃金時代的到來,科幻小說可以說是正式地從驚悚冒險小說中獨立出來,成為備受追捧的新文學(xué)類型……”
講桌前的安思存環(huán)視臺下的學(xué)生,年輕的小鼠們可分為兩個群體,有一半鼠已是神色困倦,另一半仍炯炯有神地望向他,就連混跡在鼠群中的兩個大家伙也能分別劃分進這倆群體中。
駱哀筆直地坐著,攤開的筆記上密密麻麻寫滿漢字,她不負(fù)全鼠城居民的希望,長成了不亞于電影明星的美人,雖然安思存還會不時想起十年前他從飛船中抱出來的那個嬌小女孩。
另一個男青年——胡楊滿不在乎地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他和駱哀年紀(jì)相當(dāng),二人都是在兒童時期就來到了鼠城,之后便長住于此。安思存在人類留下的書籍中讀到過無數(shù)青梅竹馬的故事,他曾以為一起長大的二人也會產(chǎn)生深厚的情感,哪怕沒有愛情也該有親情。但他們的座位,一個坐在講臺邊,一個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就如同他們的出身一般遙遠(yuǎn)。
在人類自救的眾多計劃中,螢火人計劃或是最具爭議的一種,他們是與人類斷絕了親緣關(guān)系的改造人,智力低下、語言能力殘缺、社會性和同理心薄弱,但他們能生出哇哇叫的孩子,能一代接一代地繁衍。不論那種滅絕人類的奇異力量的真身是什么,既然是專門針對人類的,那就只好剝離基因中令人之所以為人的部分,螢火人便是其產(chǎn)物。外加當(dāng)時最主流的學(xué)說認(rèn)為,干擾人類DNA的是籠罩地球的某種定向輻射,所以螢火人的關(guān)節(jié)和背部覆有抗輻射的淡藍(lán)色甲殼,這也是螢火人種族名稱的由來。
既失去了智慧、又不夠野性的物種難以在自然界生存,于是人類為他們建立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庇護所。然而人類想要保存下去的不僅僅只有血肉,他們還有科技、思想、語言和藝術(shù),如果不把這些將人與其他動物區(qū)分開來的精神財富傳遞給后代,螢火人存活于世對已逝的人類來說也太過空虛了。
于是便有了博士主管的直立鼠計劃——螢火人計劃的子計劃,人類將文明傳授給了這些誕生于實驗室的聰明小鼠,在螢火人眼中,書籍和硬盤只是不經(jīng)燒的薪柴和咬不動的肉干,可若是有了會使用語言文字、像人類一般組成社會的直立鼠,在他們的熏陶和教導(dǎo)下,螢火人才有機會重獲人性。
時間不早了,安思存宣布下課,聽到關(guān)鍵口令的胡楊彈簧般跳起,課本掉落在地。他朝駱哀使了個眼色,然后逃跑似的沖出了教室,留下一臉不自在的駱哀,人類在不小心踩扁一只鮮嫩多汁的蛆蟲時才會露出她那種反感的表情。
安思存還記得它在螢火人聚落初次見到胡楊的那天,直立鼠們拉著裝滿食物和生活用品的推車,穿過由鋼筋構(gòu)成的宏偉高墻進入螢火人聚落,聚落的設(shè)施早已老舊不堪,而螢火人的數(shù)量還在不斷增加,全自動農(nóng)場的間隙中塞滿了直立鼠幫他們加蓋的木屋,四處沉淀著排泄物的刺鼻氣味和汗餿味兒。見到食物的螢火人成團圍了上來,運輸隊的直立鼠在淡藍(lán)幽光的籠罩下分發(fā)食物。然而在無數(shù)雙木訥茫然的眼睛中,有一雙充滿好奇的大眼睛,在燃燒正緊盯著一本兒童童話繪本不放,瞳孔中似乎有微弱的星火在燃燒。
但不論是直立鼠、螢火人還是人類,孩子終將會長大,迎面撞上他們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安思存想起課堂上胡楊的表現(xiàn),他從何時不再對故事感興趣了?安思存不知道,胡楊是在博士的親自撫養(yǎng)下成長的。
“胡楊跟你說了些什么?”
離開學(xué)校,安思存與駱哀并肩而行。
“老一套,這回我快躲不過去了?!瘪槹щp眉顰蹙,毫不掩飾厭煩的情緒。
“是啊,你長大了……要是只有胡楊一人上躥下跳那還好說,我可不會讓他傷及你一根毫毛?!卑菜即骈L嘆口氣,“但博士,沒人能違抗他。”
“我恨不得鉆回睡眠艙再躺三百年!”
“別這么說,駱哀。博士也不愿讓你受委屈,可他從來是把拯救人類當(dāng)做第一使命,他自己犧牲得更多?!?/p>
“我懂,別說了?!?/p>
一人一鼠陷入凝重的沉默,安思存趕緊轉(zhuǎn)換話題,總為必須要遭受的痛苦而煩惱也沒有意義。
“我本來覺得科幻是文學(xué)史上最有趣的部分之一,但大家的表現(xiàn)和平時也沒啥區(qū)別?”
“我知道他們怎么想:‘不過是些舊人類的妄想,但誰想得到現(xiàn)在是什么樣?血淋淋的現(xiàn)實。’”
“或許還真有人想到過,但從根本上來講,故事可不該這么看,真實性并不是考察小說優(yōu)劣的標(biāo)準(zhǔn),好故事在更深的層次上會和現(xiàn)實相呼應(yīng),不要只讀表面的故事情節(jié),還有讀到它傳達的思考、人物的情感與動機、社會運作的邏輯……這些話我老早就告訴過他們了?!?/p>
“他們知道你的意思,但總覺得有些虛無縹緲的,和他們的距離太遠(yuǎn)?!痹掝}回到駱哀熱愛的文學(xué),她臉上的陰霾也在剎那間一掃而空,“這是種隔閡感,我完全能理解,剛在鼠城醒來時我也難以對城市和直立鼠投入感情?!?/p>
“哈哈哈,我記得那會兒你整天都窩在家里,死氣沉沉得像個八十歲的老太太。然而你的實際年齡能頂至少三個八十老太,不是嗎?”
“我二十歲!你個死老鼠!”
安思存放聲大笑,一拍屁股拔腿就跑,駱哀氣沖沖地趕著他跑過了三個交叉路口。他們一路上引得了不少直立鼠們的注意,但那并非是在責(zé)備安思存和駱哀鬧騰,鼠群們投來的視線柔和溫暖。
“你該換點東西給他們讀,更有親近感的東西。”
一人一鼠胡鬧夠了,還氣喘吁吁的時候,駱哀對安思存的課綱提了個建議。
“你的意思是要多講點中文的,用我們的母語創(chuàng)作的科幻小說?但黃金時代那會兒還沒多少中文科幻,我還是希望遵循時間順序講講科幻的發(fā)展史……”
“別這么死板,安老師。而且我不是說中文小說,是直立鼠的小說?!?/p>
安思存一愣,霎時間忘記了喘氣。
“就是你寫的小說啊,光給我一人看太浪費了。應(yīng)該讓更多人看到這些故事?!?/p>
“你沒有告訴過誰我寫小說吧?這事兒任何直立鼠,或是胡楊和博士都不知道吧?”
安思存神色緊張地貼到駱哀耳邊,邊說邊東張西望。
“當(dāng)然,這是我們的秘密。可有一天我們會死,然后你的作品會就此消失在世上,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
安思存腦中閃過他的作品被火舌吞噬的場景,篝火中燃燒的好似他的心臟,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能感受到心頭的灼痛。
“我當(dāng)然也不忍心!但博士定下的規(guī)矩雷打不動——直立鼠不得進行文藝創(chuàng)作,我們是為了傳承人類文明而存在的,必須要保證人類文明純潔不受污染?!?/p>
“我也是人類,照理也能代表人類文明,但我支持直立鼠創(chuàng)作?!瘪槹澭揭暟菜即妫蛩故狙壑虚W爍的堅定信念。
“即便讓人類投票決定,那也是一票贊成一票反對,再加上胡楊的反對票,結(jié)果這條規(guī)矩還是沒法修改?!?/p>
“胡楊能不能算人還不確定……”
市場中的騷動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安思存和駱哀急忙朝事發(fā)地點跑去,雖然他們并非執(zhí)法人員,但為數(shù)不多的教師與人類這倆身份在鼠城中還是頗有威望的。
駱哀望見幾個高聳的身影沖出鼠群,是螢火人,他們每人肩上都扛著一捆食物,邁著矯健的步伐撥開鼠群,橫穿市場,而這些食物原本的主人正癱坐在地嚎啕大哭。駱哀怒吼著命令他們站住,可惜她的威望僅限于鼠城內(nèi)部。駱哀與安思存追著螢火人跑到鼠城邊緣,眼看著只差一步就能追上,但還是被他們鉆進了城外的森林,朝著山上的螢火人聚落逃去。
“操!你們死定了,他媽的強盜!”駱哀的喊聲在郊野回響,漂亮的臉蛋氣得通紅。
“文明點?!?/p>
“罵人也是人類文明的一部分?!?/p>
安思存喘著粗氣說:“他們也聽不懂你罵的什么,螢火人眼中所有食物都是由自動化農(nóng)場產(chǎn)出,專門提供給他們的。我猜他們根本不知道直立鼠還需要吃飯,或者在他們眼里直立鼠不過是農(nóng)場機器人罷了?!?/p>
“那也不是縱容這群野蠻人的理由,直立鼠已經(jīng)盡可能多的把收成分給他們了,可他們竟然還好意思再來鼠城掠奪?!?/p>
“但博士好像還沒打算采取什么措施,也許他覺得直立鼠給人類這點東西理所當(dāng)然,哪怕是螢火人?!?/p>
“博士怕不是老糊涂了?!?/p>
駱哀咂巴著嘴,說了句憋在心里許久的話。安思存裝作沒聽見,不應(yīng)和也不反駁。
“說到底,博士是個優(yōu)秀的科學(xué)家,但他對社會和文化這類事物太遲鈍了,我們得靠自己思考。首先第一步就該把你的小說批量印刷出來,讓更多直立鼠讀到?!?/p>
安思存呆呆地望向她,用眼神說:你在搞什么名堂?
“直立鼠寫本小說就能把人類文明給污染了?這想法難道不滑稽嗎?直立鼠不創(chuàng)造些新東西,還指望聚落里那些字都不會寫的野人嗎?”
安思存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被裝訂成書的樣子,著實有些心動,可還是畏懼遭受處罰,不敢下定決心。
“但是印刷廠由博士親自管理,我們怎么可能瞞過他把書印出來?”
安思存拋出的問題一下子難住了駱哀,她也沒再將話題推進下去,安思存把提到嗓子眼的心臟咽了回去,可同時,他也倍感遺憾。不過駱哀并未把印書的事當(dāng)成一次閑談,當(dāng)這個想法流過她的雙唇后,印書的渴望便在腦中揮之不去了。
?
安思存和駱哀一走進家門就看到胡楊正焦躁地來回踱步,他已等了駱哀快兩個小時,從語氣中也聽得出他在壓抑胸中的慍怒。
“你們又去哪兒胡鬧了?怎么才回來!”
駱哀根本不理睬胡楊,徑直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螢火人又來市場偷糧食了,我們試著抓住他們,但沒成功。”安思存連忙解釋。
安思存已經(jīng)不記得駱哀和胡楊的第一次爭吵是幾年前發(fā)生的了,本以為隨著年齡增長他們會更成熟地相處,但兩人間的關(guān)系卻愈發(fā)惡劣,明明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可他們無時不刻針鋒相對。安思存認(rèn)為博士采取的教育方法要為二人的對立承擔(dān)責(zé)任,博士或許是對胡楊的人類血統(tǒng)抱有懷疑態(tài)度,因此他對胡楊向來嚴(yán)加管教,日復(fù)一日將人類復(fù)興的使命感灌輸進胡楊腦中,讓他對自己的人類身份自發(fā)地產(chǎn)生驕傲感,但同時博士卻放任駱哀自由生長,陪伴駱哀的任務(wù)也交給安思存,他自身很少干涉。
顯而易見,不同的生長環(huán)境孕育了駱哀和胡楊截然不同的性格,但安思存也覺得可能不過是本性使然。
胡楊一閃身,卡在駱哀的房間門口,這回是鐵了心要和駱哀對抗到底。
“讓開!”
“不可能,今天你休想逃跑?!?/p>
胡楊伸手要抓駱哀,結(jié)果被后者狠狠地拍開。
“別碰我!”
兩雙目眥欲裂的眼睛相互瞪視,胡楊握緊了拳頭,安思存幾乎都做好了沖上前作肉盾的準(zhǔn)備,不過胡楊控制住了情緒,他決定跟駱哀進行最后一次文明的交涉。
“你以為我就愿意碰你?可這件事情由不得我倆的意愿!你,最后一個女人,有讓人類延續(xù)下去的使命。而且也不要求你生上十幾個孩子,只需要一個而已,一個由你與我的基因結(jié)合后誕生的人類,證明我和你是不存在生殖隔離的同一物種,證明我也是血統(tǒng)純正的人類。然后你就徹底自由了,聚落里的家伙們會接管一切使命和責(zé)任之類的,雖然不想承認(rèn),但那些野蠻的腦殘們和我血脈相連,證明了我的血統(tǒng)也等同于證明了他們的。”
“萬一失敗了呢?結(jié)果證明了你就是個變異怪物,和人類屬于不同物種呢?”
面對駱哀的挑釁,胡楊還在忍耐。
“博士在計算機中模擬過無數(shù)次,失敗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人類祖先們可不希望他們的未來被變異怪物偷走,就像你說的,萬一呢?為避免出現(xiàn)這種情況,只需要付出點小小的代價,把一個活生生的證據(jù)帶到人世間,僅此而已。”
駱哀輕蔑地哼笑一聲,道:“這代價對我來說可不小?!?/p>
在胡楊把事前腦中排演的臺詞都講過一遍后,駱哀卻絲毫不為所動,他壓抑的怒氣終于噴發(fā),嗓音也提高了一倍:“你生在兩百多年前的人類社會,見證過人類的繁榮,現(xiàn)在卻有臉擺出事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看看螢火人聚落里的各種自動化設(shè)備,還有載著你駛?cè)胗钪娴娘w船?!焙鷹钪钢菜即妫斑@都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豐功偉業(yè),為了讓地球上最高級的物種存活下去,多少人嘔心瀝血,他們曾經(jīng)和你生活在一個時代。要是他們見到你這樣,駱哀,猜猜他們怎么想?”
安思存看得出駱哀被說動了,在不屬于她的時代獲得的新生中也蘊藏著揮之不去的陰影,人類滅絕了,唯獨駱哀活了下來,而她分明沒有為人類的未來付出過什么。
駱哀抿著嘴唇難以反駁,于是胡楊決定再利用博士乘勝追擊。
“再看看你的周圍吧,駱哀,如果沒有博士創(chuàng)立的這座鼠城,你以為你能活得比螢火人好到哪兒去?”
胡楊學(xué)直立鼠的那套腔調(diào)歌頌博士,從忍受他人的冷嘲熱諷,不擇手段保存文明的火種;到兩百年如一日的孤寂守候,肉身的腐朽都阻止不了他不眠不休的實驗。無非是些駱哀聽過無數(shù)次的老生常談,但胡楊講得聲情并茂,并且穿插了同為幸存者的博士與駱哀的對比,通過博士的奉獻凸顯了駱哀的自私任性。
駱哀的動搖已經(jīng)難以掩飾,羞愧地不敢看胡楊的眼睛,只有在博士批評她時才能見到駱哀這幅低頭認(rèn)錯的樣子。胡楊第一次品嘗到酣暢的勝利,讓他幾乎相信自己有了足以和博士平起平坐的力量。
只差一步,他就能證明自己是人類了,是遠(yuǎn)遠(yuǎn)凌駕于低劣的直立鼠之上的人類。
“再看看外面這群直立鼠吧,這群骯臟丑陋的生物,只要看到他們就令我厭惡。”
“我們在談的不是復(fù)興人類嗎?”
對直立鼠的侮辱重新激起了駱哀的反抗心,但胡楊沒有意識到,他沉浸在了自己的情感抒發(fā)中。
“直立鼠使用工具、發(fā)展科技、建造城市,一切本都是人類的特權(quán),看到這些你難道不憤慨嗎?一顆星球上容不下兩種智慧生物,我們必須奪回屬于人類的地盤。”
“不,我不認(rèn)同。如果你說的人類復(fù)興計劃包括消滅直立鼠,那我絕不可能和你站在一邊。聽你饒舌了這么久,我還以為你殘存在基因里的人性蘇醒了,看來不過是我在做夢罷了。”
“你覺得我們能和直立鼠就這么一直和平共處下去?太天真了!它們是天生的小偷!自打人類建立城市開始,它們就躲進陰暗的溝壑和下水道里,偷走人類的食物,散播疾病;直到現(xiàn)在,它們的后裔甚至偷走了整個人類文明,你在市場里逮小偷,但真正的小偷就在你的四周,到處都是!”
“別搞錯了,胡楊。文明是人類硬塞給他們,讓他們保管的。”
“保管?那當(dāng)人類需要直立鼠歸還文明時,他們該怎么做?把腦子挖出來送給我們嗎?”
“他們已經(jīng)在歸還文明了,不過是某個只會趴在課桌上睡覺的白癡不中用,口口聲聲說人類文明有多珍貴,但卻把它們隨手丟在地上?!?/p>
駱哀從包里取出胡楊遺落在教室中的課本,拍在他的胸口上。胡楊趁機鉗住駱哀的手腕,將她拉至身前,像在撕咬獵物的猛獸,冷酷的眸子中毫無憐憫。
“今天我們必須要有結(jié)果,我不能永遠(yuǎn)等下去,駱哀!”
胡楊輕而易舉地將駱哀按倒在地,壓在她身上讓她無法起身,駱哀的反抗只在胡楊臉上刮出幾道血痕,最終還是被制伏在地,絲毫不能動彈。
胡楊用右手緊緊摑住駱哀,騰出左手解開了駱哀的褲帶。安思存這才回過神來,胡楊只需要一個子嗣,而駱哀的想法他毫不在乎。
“住手!全都住手!”
當(dāng)安思存掄起拳頭,差點就砸在胡楊的腦袋上時,一聲渾厚的呵斥定住了房間中的時間,博士從里屋走了出來,在他覆蓋全身的機械裝甲上方,一顆光溜溜的鐵球腦袋幾乎要頂穿天花板,釋放出不可違抗的權(quán)威力量。
然而博士可不是機器人,在鐵甲和機械驅(qū)動裝置的外殼之下,還有一套精密的維生系統(tǒng),為博士僅存的器官——大腦——提供氧氣和營養(yǎng)。
“從駱哀身上起來?!奔幢沅撹F巨人沒有五官,即便博士的話語都是缺乏抑揚頓挫的電子合成音,但在場的人和鼠都感受到了博士的憤怒。
胡楊很干脆的起身,安思存瞥了他一眼,以為能看見一個做壞事被發(fā)現(xiàn)后既羞愧又悔恨的孩子,但胡楊的表情中沒有絲毫的動搖。
“你出去冷靜冷靜!”
趕走了胡楊后,博士抱起駱哀,像對待孩提時的駱哀那樣溫柔和小心翼翼。博士安撫著駱哀,但安思存卻能看得出博士也下定了決心。他向來疼愛這兩個年輕的人類,處處保護他們,可這次博士沒有在胡楊和駱哀爭吵開始時就出面制止,而是躲在房間里偷聽。
果然,博士揮揮手,示意安思存回避。直立鼠被趕出了宅邸,他和站在門外的胡楊目光交匯了一瞬間,然后便灰溜溜地逃開了。
“我肯定會嚴(yán)厲地懲罰胡楊,”博士說,“他做了一件野蠻的事,是文明社會中不能容許的事。他急切地想復(fù)興人類文明,卻不知道文明的含意?!?/p>
“他瞧不起直立鼠,但他的種族就跟野人一樣,比直立鼠差遠(yuǎn)了。我懷疑他們到底是否還稱得上人類?!瘪槹б幌氲胶鷹罹推痣u皮疙瘩,她分不清是因為厭惡還是懼怕,令她氣不打一處來。
“螢火人種群出現(xiàn)了返祖現(xiàn)象,胡楊就是證明。三百年來,螢火人與人類的親緣關(guān)系從未像今天這樣接近,相信我的實驗結(jié)果?!?/p>
“對不起博士,我不是在懷疑你……”
“但其實,我也該向你道歉,駱哀?!?/p>
博士把駱哀放回地面,像關(guān)節(jié)損耗殆盡的老人一般艱難地蹲下身子弓著腰,平視駱哀,苦口婆心地說:“讓胡楊做這件事的是我,你這么聰明,不用說也能想到?!?/p>
“是的,博士……但我不怪你。”
“你不怪我,因為你并非不懂責(zé)任為何,你知道這件事只有你能做,只有你能證明人類的故事還未終結(jié),胡楊都懂的道理你怎么可能不懂呢?但你不過是需要一些時間接受罷了。”博士撫摸著駱哀的耳廓。
“你從未放棄自己的責(zé)任,是嗎博士?”
“不,有無數(shù)次我在失敗、在氣餒的時候想要放棄,但最終我還是竭盡全力地活著,而且離成功一步之遙?!?/p>
別管什么人類存亡了,駱哀想,此刻她就是想幫博士,但只要胡楊出現(xiàn)在她腦中,情緒難免再度攪亂決心。
“我們未嘗不可換個方案,”博士知道駱哀最無法忍受的是哪一環(huán),“整個生育過程中,我可以讓胡楊不碰你一根毫毛,人工授精而已,對實驗結(jié)果不會有影響?!?/p>
“真的?那孩子呢?”
“胡楊和你依然是孩子的遺傳學(xué)父母,但你不用太在意,照顧他的責(zé)任不屬于你一個人,因為這個孩子屬于全體人類,甚至也屬于直立鼠。當(dāng)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起你就自由了,而且我還可以滿足你一個愿望,作為報酬?!?/p>
“任何愿望都可以嗎?”
“理論上都可以,但我希望這愿望不會把胡楊做成晚餐?!?/p>
“當(dāng)然,我可是文明人?!?/p>
“那我們就得找些別的食物填飽小寶貝兒的肚子嘍?!?/p>
少女清脆的笑聲與電子合成音低沉的酣笑交織奏響,蓋過了駱哀咕咕作響的肚子。駱哀跑出宅邸呼喚安思存進來吃飯,晚風(fēng)灌進密不透氣的石屋,卷走了房間里渾濁的空氣,隨之一同被吹走的還有駱哀的童年。
駱哀在一顆老楓樹的樹枝上找到了安思存,他隱藏在火紅的楓葉中,出神地凝望鼠城的秋景。他把屁股卡在樹杈里,用兩腳固定住身體,一手捧著筆記本,另一只小手握筆,筆尖懸在紙上,欲落未落。
他在寫詩。駱哀喜歡安思存寫的故事們,但她不懂這些詩有什么意思,可寫詩時安思存的表情更為投入,仿佛出竅的靈魂在宇宙中游走,這幅模樣令駱哀無法移開她的雙眼。
安思存在一番細(xì)致觀察后垂下眼瞼,正打算寫下想到的詩句時,他終于注意到了駱哀。受到意料之外的驚嚇令安思存猛地一顫,屁股騰在半空,他用腳爪纏住樹枝才勉強沒有摔落,但筆記本卻脫手,掉在駱哀的腳邊。
“嚇?biāo)牢伊耍阍趺匆宦暡豢缘??還好不是被別人發(fā)現(xiàn),要不就完了?!卑菜即骟@魂未定,“博士和你說了什么?”
駱哀撿起安思存的筆記本,緊緊捏在手中,這一刻,她知道自己的愿望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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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的秋天,嬰兒出生了。從懷孕到出產(chǎn)的整個過程都很順利,博士給新生兒取名為春芽,她是個女孩兒,繼承了胡楊與駱哀的血統(tǒng),不過僅從外表來看,她更像父親。春芽的背上也長著鱗片似的淡藍(lán)硬殼,博士說不必糾結(jié)外觀,孩子的智力和語言能力才是關(guān)鍵。
春芽的出生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駱哀與胡楊的關(guān)系,他們不再日夜?fàn)幊?,勉強能保持住表面上的禮貌,就像被迫生活在一起的遠(yuǎn)方親戚。春芽也如博士所說,并不需要駱哀照看,她宛如公主般被簇?fù)碇?,享受的待遇甚至勝過駱哀十幾歲的那會兒。不過駱哀卻愈發(fā)地喜歡春芽,自愿花費不少時間陪伴她,并且親自為小春芽哺乳。春芽的出生的確違背了駱哀的意愿,但駱哀明白這可愛的小家伙絕不虧欠她什么。
博士也履行了他的承諾,安思存寫下的故事和詩歌被允許印刷成書。生完孩子的駱哀剛剛恢復(fù)體力就鉆進了印刷廠中,整理書稿、校對、排版還有制作印刷用的雕版。
春芽一周歲生日前,《無主的衛(wèi)城》交到了駱哀和安思存手上,厚實的紙疊捧在手上,散發(fā)出油墨的清香。駱哀唯一的遺憾便是沒能把安思存的名字印在書上,找遍封面封底和書中的每一頁,有關(guān)作者的任何信息都只字未提。《無主的衛(wèi)城》的誕生過程就像清風(fēng)卷起了墨黑色泥土,粘在白紙上化成妙語連珠。
這本書的目的可不僅僅止于帶給駱哀和安思存滿足感,他們要在鼠城傳閱它,但崇敬博士的鼠城市民若是得知書是由一只直立鼠寫就,用不著博士判決,他們也會遵照法律流放安思存,并將這本“反人類文明”的著作付之一炬。而胡楊就更要提防,他從博士那兒繼承來的執(zhí)念還在加深,已經(jīng)超越博士,他的所有行為圍繞著復(fù)興人類而轉(zhuǎn),從不放過任何被他認(rèn)定成障礙的人與事。
問題是,想不惹到重度神經(jīng)質(zhì)的人很困難。
駱哀的一個失誤令胡楊得知了書的存在。事情正巧發(fā)生在春芽一歲生日的晚宴之后,春芽被抱到駱哀的床褥上玩耍,活潑的春芽東摸摸西看看,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本剛印好沒幾天的《無主的衛(wèi)城》,而這一幕又湊巧被前來帶春芽回房睡覺的胡楊撞到。
到此為止,其實并無大礙,愛閱讀的駱哀在枕下放著本書,有誰會覺得奇怪呢?即便把書交到胡楊手上,強迫他通讀一遍,他也不會察覺到任何端倪。但駱哀心虛了,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慌忙地把書塞回枕下,兩天后,她便發(fā)現(xiàn)書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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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鼠城的建筑物中,最為標(biāo)志性的建筑肯定非圖書館莫屬了,館內(nèi)的藏書都是在鼠城建立之初從鄰近人類城市中搬運過來的,或許建筑外形遠(yuǎn)不及人類社會的圖書館氣派,但內(nèi)容可是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館藏不容小覷。
圖書館管理員不可思議地迎著那位特殊的來賓一路小跑,不敢有絲毫怠慢:“這不是胡楊先生嗎?什么風(fēng)把您吹到這兒來了?”
“怎么?我不能來?”胡楊和直立鼠說話時總是透著毫不掩飾的傲慢與蠻橫。
“當(dāng)然不會,保存人類文明的圖書館時刻恭迎著人類大駕光臨。”
管理員本以為他的職業(yè)是鼠城中最不可能與胡楊打交道的,沒想到運氣也有用盡的一天。駱哀常常拜訪圖書館,管理員也總是期待著她來借書還書,這令他感到自己的工作很有價值,可胡楊為什么來這兒?他實在想象不出胡楊安靜讀書的模樣。
“我來檢查藏書是否保管妥當(dāng)。”
雖然管理員聽得出胡楊別有目的,但不敢多問,只好帶領(lǐng)胡楊在書架間梭巡,時而介紹些圖書館的歷史和運營方式,也不指望胡楊能聽進腦子里。
“圖書館分為內(nèi)外兩片區(qū)域,內(nèi)館不對外開放,用以儲存人類社會崩潰前印刷的原本;外館的書本皆為改換新歷后,鼠城謹(jǐn)遵原本重新印刷的新版本,借閱中有損耗也沒那么可惜。由直立鼠印刷的版本字跡相較原本會更模糊,版面也不那么整齊,有些甚至是手抄本?!?/p>
“夠了?!焙鷹詈芸炀蛥挓┝似饋恚拔疫€有件小事,我來幫駱哀還本書?!?/p>
管理員接過胡楊遞給他的書,心里不明白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胡楊與駱哀關(guān)系不和是鼠城人盡皆知的事實。
管理員盯著書名思忖了一陣,他清楚地記著駱哀借閱的每一本書,但《無主的衛(wèi)城》……他毫無印象,查看借閱記錄冊后也證實了他的記憶沒有出錯。
“胡楊先生,我認(rèn)為這本叫《無主的衛(wèi)城》的書本根本不屬于圖書館,更何況連個作者姓名都漏寫,太不專業(yè)了。”管理員畢恭畢敬地說道。
“就是說在圖書館中沒有原本?”
“沒錯,我敢確定?!?/p>
“看工藝卻是直立鼠印刷的?”胡楊追問。
“而且一定不會是太久前印刷的,看這紙多新啊。”管理員沿著書架踱步思考,“在鼠城印刷的所有書都會經(jīng)過博士批準(zhǔn),博士本人也把他的實驗報告印刷成書過,但他對文學(xué)向來不聞不問,難道這是駱哀小姐寫的?”
“我沒見過她有在寫書?!?/p>
“是啊,如果是駱哀小姐寫的,她為何不留下作者名?而且,”管理員蹲下身子,從底層書柜中又抽出了本一模一樣的書,“她有什么必要將書偷偷摸摸藏進圖書館呢?她大可光明正大地宣布新歷第一本文學(xué)作品的誕生,除非……”
管理員僵立在原地,方才意識到自己可能闖了禍,他的多嘴多舌或許會害另一只直立鼠落得和柳鈺一樣的下場。
“除非書是直立鼠寫的!”
安思存寫了本書,而且博士不僅沒懲罰他,還允許他使用了印刷廠。
胡楊在知道真相后冷靜得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活在異族的重重圍繞中,駱哀是個叛徒,春芽還不懂事,本以為只有博士是他復(fù)興人類道路上唯一的戰(zhàn)友和導(dǎo)師,但這偉岸的形象已然出現(xiàn)了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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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芽出生后,駱哀渡過了一段幸福的時光,她本以為自己至死都不會再遇到波折與煩惱,每天要做的只是享受春芽與安思存的陪伴,偶爾配合博士的實驗,討人厭的胡楊也不再騷擾她。還有鼠城圖書館,人類花費幾千年積攢的文明似乎只是為了讓駱哀閱讀而存在,她的整個余生都不會無聊。然而駱哀沒能在田園牧歌式的生活中沉醉太久,陰霾悄然籠罩了鼠城,家內(nèi)外的騷動都開始令她惴惴不安。
春芽病了,開始大家只以為是普通的感冒,但病癥不斷加劇,反復(fù)的高燒折磨著春芽,一點康復(fù)的跡象都沒有,甚至出現(xiàn)器官衰竭的前兆。博士的治療毫不見效,他的精神連同春芽的身體一同萎靡不振,時常在春芽的床榻邊蜷縮成團,巨大的軀體像海邊的礁石,迎著風(fēng)浪紋絲不動。
另一方面,螢火人聚落的供電系統(tǒng)似乎出現(xiàn)了故障,包括自動化農(nóng)場在內(nèi)的生產(chǎn)設(shè)備大面積停工,螢火人在鼠城中明目張膽地?fù)寠Z各種用品,恨不得把鼠城搬進飛船里。如果僅此而已,直立鼠勉強可以忍氣吞聲,但螢火人還時不時地使用暴力,憂心忡忡的博士無暇顧及春芽之外的事,然而沒有博士的明確指令,警衛(wèi)隊也不敢反擊,頂多把他們趕出城市。
直立鼠的容忍就像膨脹的氣球,已經(jīng)緊繃到了極限,但螢火人并不知道氣球是何物,他們毫不在意地刺破了氣球。
本是去聚落嘗試維修電力系統(tǒng)的一只直立鼠遲遲未歸,安思存和那只直立鼠是多年的好友,必然不能坐視不管,他動用自己能利用的一切人脈進行搜索,其中除了博士外最具影響力的自然是鼠城的公主駱哀。在駱哀的擔(dān)保下,警衛(wèi)隊全副武裝突入了螢火人聚落,在自動化農(nóng)場的肥堆里找到了那只可憐的直立鼠。雖然沒有誰能認(rèn)出他的身份,警衛(wèi)隊找到的只是一只直立鼠的骨架,骨架上的皮肉被剃得干干凈凈。
“博士!警衛(wèi)隊在飛船附近找到了前幾天失蹤的直立鼠,全部遇害,沒有生還者。毫無疑問是螢火人所為,這已經(jīng)是謀殺了!”
駱哀忍無可忍地沖進博士的實驗室,胡楊也緊隨其后,他不能讓博士只聽一方之言。
“不要輕易下結(jié)論,直立鼠被抓走應(yīng)該只是意外?!焙鷹钷q護道。
“那你倒是說說他們是怎么死的?”
“飛船年久失修,或許是直立鼠離開飛船時不小心觸電了吧?!?/p>
博士背對二人,病榻上的春芽還在沉睡,虛汗凝結(jié)在她的額頭。博士一動不動地望著春芽的小手,柔弱的手握住了他的機械手指,博士的關(guān)節(jié)如同被水泥澆筑凝固,慈愛和悲戚被無情的鋼鐵之軀圍困,尋不到出口。爭吵的唾沫星子飛濺在他寬廣的身軀上,博士不在乎,此刻他的珍視之物正紛紛化為泡影。
“駱哀?!卑菜即嬗袣鉄o力地走進實驗室,博士一家五口難得齊聚一堂,可氛圍離團圓二字相去甚遠(yuǎn)。
“我去警衛(wèi)隊見到了回收的遺骸……被啃得只剩骨頭了,上面還有螢火人的牙印。”安思存的聲音有些虛脫。
“他們把直立鼠當(dāng)作食物!博士,再放任下去鼠城都會被他們毀掉的,請您按照鼠城的法律制裁他們!”
“人類自古以來就會狩獵其他動物,有什么大驚小怪的,鼠城法律是用來管理直立鼠的,人類沒必要遵守!”
“胡楊,別再說了。”
博士發(fā)出的聲音沒有一如往常的權(quán)威,反倒像是種哀求,但寂靜還是占領(lǐng)了房屋,一時間只有被吵醒的春芽在痛苦地咳嗽,將幾分凄涼灑在空氣中。
博士明白是自己的教育失誤導(dǎo)致了駱哀和胡楊在價值觀上的不可調(diào)和,此刻他還能壓制二人的矛盾,但他無法保證能守護他們倆一生,“博士”終有一天會倒下,但還不是現(xiàn)在。
而現(xiàn)在,是他——一只直立鼠——認(rèn)輸?shù)臅r刻。
“您也贊成駱哀?”
“沒錯,胡楊。鼠城不該有暴力兇殺。”
“這回您不再默許了??僧?dāng)直立鼠裝模作樣地學(xué)人類寫書作畫時,您又視而不見了?!?/p>
胡楊猜到博士不會站在他那邊,從他得知博士允許安思存印刷書籍后,他時常會逼著管理員在存放原本書的圖書館內(nèi)館中尋找可疑的書籍,每次去圖書館都有收獲,難道鼠城中最四通八達的博士會對這批直立鼠的手寫書聞所未聞嗎?胡楊不相信。
“您從小就告訴我,您是為人類復(fù)興而活,并且希望我也把人類復(fù)興當(dāng)成人生的目標(biāo)。時至今日我謹(jǐn)記您的教誨,因生而為人感到自豪。您的言行不一并不會動搖我的信念,我會為人類獻上一切,作為對您的回報。”
哪怕要和博士敵對也在所不惜,胡楊早已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
“但人類的定義是什么?你思考過這個問題嗎,胡楊?”
“沒有生殖隔離?!泵鎸Σ┦客蝗缙鋪淼奶釂?,胡楊回答得不太自信。
“和誰沒有生殖隔離?”
“和……人類?”
問題成了答案,胡楊落入死局。還好博士并無刁難他的意思。
“你的話我理解,這是生物學(xué)上的定義,但人類這個詞語太過重要,因此從不同的角度出發(fā)就能得到不同答案,生物學(xué)定義上的人類無法存續(xù),所以人們讓社會學(xué)定義上的人類——直立鼠——存活了下來?!?/p>
“您不會是要告訴我直立鼠也算人類吧?”
“不,定義的數(shù)量多到天花亂墜,但事實是雷打不動的。首先,駱哀毋庸置疑是人類……”
“所以和她生下春芽的我也毋庸置疑是人類?!焙鷹盥燥@得意地?fù)屧挼馈?/p>
“你們?nèi)ミ^鼠城西邊的磨坊和馬廄嗎?見過那里的馬、驢還有騾子沒?”
駱哀和胡楊點點頭,但不知博士為何撇開話題。
“馬和驢是兩個物種,而他們卻能產(chǎn)下種間雜種的騾子,這不是違反了我們按照生殖隔離劃分物種的分類法嗎?但是騾子不能生育后代,若產(chǎn)下的后代無繁殖能力,那么父母雙方也算存在生殖隔離,屬于不同的兩個物種。
“為了給春芽治病,我做了很多檢查,直到前兩天我才發(fā)現(xiàn)問題的根源。她的身體發(fā)育遲滯,即便成年后生殖系統(tǒng)也不能正常運作?!?/p>
春芽吮吸著她的指頭又返回了夢鄉(xiāng),以她的年紀(jì)還察覺不到自己正處在因與果的旋渦正中央。
“您的意思是,春芽是那個什么……種間雜種?”胡楊問。
“沒錯,她的體質(zhì)虛弱也是由此導(dǎo)致的。螢火人的祖先確實是人類,但他們已經(jīng)成為與人類不同的新物種了?!辈┦客nD片刻,鄭重地宣判,“胡楊,你并非人類?!?/p>
胡楊咽了口唾沫,把博士的話當(dāng)做苦膽吞下肚,他攥緊拳頭,春芽的睡顏映在他的瞳仁中。
博士繼續(xù)道:“直立鼠與螢火人一樣,只繼承了人類的一部分,都不是血統(tǒng)純正的人類。當(dāng)今世上唯一的人類只有駱哀,也許她才是鼠城中最有決定權(quán)的人。但是無論駱哀作何想法,我知道直立鼠們的意見是什么,直立鼠們期望的未來是什么。”
博士胸前的鐵板發(fā)出金屬鎖開鎖時的清脆聲響,一條龜裂在博士的頭部鐵球與魁梧軀體之間畫出界限。
“直立鼠不會崇拜螢火人,但他們尊敬螢火人,不介意為螢火人提供幫助,你們依舊是人類的后裔,而直立鼠們從未背棄人類,哪怕人類已經(jīng)成為古老的歷史?!?/p>
擴大的龜裂將博士的頭盔與身軀分離,是機器故障還是博士想展示他的真誠,沒人知道,但在場的人和鼠即將目睹博士的真容。他們沉默著,傾聽加速的心跳和博士的話語。
“直立鼠忠于人類的證據(jù)遍布整個鼠城,打理精細(xì)的圖書館、學(xué)校的課程內(nèi)容還有人類流傳下來的傳統(tǒng)節(jié)日,直立鼠對人類的崇拜從未衰退,那是因為‘博士’也是讓直立鼠們牢記人類創(chuàng)造主的一環(huán)?!?/p>
頭盔落在地上發(fā)出悶響,目光聚集在機械裝甲裸露的頭部,那里沒有他們想象中的一個插滿管線的水缸,自然也找不到浸泡在一缸營養(yǎng)液中的博士的大腦。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長著灰色絨毛的小生物,他拔掉身上的管線,從那具機械裝置組建的溫床中爬出來,一頭栽倒在地。
怎么看,他都不過是只再普通不過的直立鼠。
“沒有什么維生裝置能讓人活上近三百年,博士在鼠城建立之前就已仙逝,留下了他的研究設(shè)備和這套機械裝甲。為了紀(jì)念博士,為了讓直立鼠們齊心合力,一只最聰明的直立鼠鉆進機械裝甲,成為了博士的替身?!?/p>
那只直立鼠的頸環(huán)上有一根電線連接著機械裝甲的揚聲器,他取下頸環(huán)的瞬間,電子合成的深沉音調(diào)一下子變回直立鼠的尖細(xì)嗓音。
“成為博士的直立鼠不僅是鼠城的領(lǐng)導(dǎo)者,更肩負(fù)著復(fù)興人類的大任,他們?nèi)找岳^夜地實驗,試圖解決人類無法繁殖的難題,最終在嘗盡失敗后陷入絕望,將‘博士’之名轉(zhuǎn)授給一只新的年輕直立鼠,周而復(fù)始三百年,我已經(jīng)記不起自己是第幾任‘博士’了。”
博士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踉蹌幾步,艱難地穩(wěn)住身子,雙腳久違地感受著粗糙的地面。
“但‘博士’不會死去,我任命安思存為下一任‘博士’,直立鼠永遠(yuǎn)不會背棄人類!”博士伸出爪子,期望著胡楊能握住它?!昂鷹?,直立鼠不是你們的敵人?!?/p>
胡楊強健的手卻在博士的爪子旁邊劃過,將博士清瘦的身體提至半空,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終于知道了博士為何袒護直立鼠、懲罰螢火人,以及博士為何不嚴(yán)格禁止直立鼠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甚至還否認(rèn)胡楊是人類。鼠城中的博士原來是個冒牌貨,一只荒唐可笑的直立鼠竟敢假扮博士,胡楊想到這些年來自己一直都在被蒙騙,不禁火冒三丈。
他的雙手環(huán)扣,宛如堅不可摧的大鎖勒緊博士的咽喉,駱哀和安思存緊忙上前營救博士,但一個柔弱女子和一只缺乏鍛煉的直立鼠撼動不了這把鎖,胡楊的食指深陷進直立鼠的絨毛中,幾乎要和博士的皮肉融為一體。
胡楊被憤怒驅(qū)使,可他腦中幸存的冷靜也贊同怒火的判斷,他要除掉冒充博士的直立鼠,現(xiàn)在正是絕好的時機,若直立鼠回到機械裝甲中,他就無可奈何了,屬于他的主動權(quán)稍縱即逝。
一同生活了十五年的家人們扭打在一起,胡楊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他不顧駱哀和安思存的抓咬掐撓,直至確定博士一口氣也不剩時才松開手。
胡楊俯瞰胯下這具瘦小的尸體,駱哀與安思存的責(zé)罵、詛咒、哀求、質(zhì)問以及他們吐出的所有言語都再也流淌不進他的耳中,這一瞬間,他感受到了新生,博士被竊走的權(quán)威和力量被人類重新奪回,現(xiàn)在他就是博士。而博士,指引人類前進方向的博士最先要做的,便是把本不該存在于鼠城中的東西盡數(shù)摧毀,首當(dāng)其沖的就是直立鼠寫的那些書。
胡楊奪門而出,駱哀緊忙跟上,留下安思存跪在博士的身旁不停地哭泣。她不能任胡楊在鼠城里為所欲為。駱哀目睹了機械裝甲之下的直立鼠,接著胡楊殺害了直立鼠,她不愿從雙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她的內(nèi)心還未將死去的直立鼠和相伴十五年的博士重合在一起。
駱哀不敢多想,踏在胡楊的足跡上奔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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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哀被胡楊甩遠(yuǎn)了,可她確信胡楊的目的地是圖書館。果然,還未入館,濃煙就從圖書館的窗口飄了出來。
她來晚了一步,已經(jīng)有兩本《無主的衛(wèi)城》化為焦炭。
圖書館被胡楊過境蝗蟲般地掠劫,昔日在書架上整齊排列的書本已是一地狼藉,駱哀踮起腳尖,小心地邊避免踩壞書本邊前進。在存放人類原本的內(nèi)館中,駱哀找到了胡楊,他正揪著管理員的耳朵,像使役獵犬一樣逼迫管理員在書海中嗅出直立鼠的氣味。
“手寫書?!焙鷹罾湫σ宦?,抽出一本書扔進墻角的書堆中,看起來那些都是他打算焚毀的直立鼠作品。管理員扼腕嘆息,敢怒不敢言。
“這本呢?”
胡楊又拿起一本書拍在管理員腦門上。
“您看作者的名字邊還標(biāo)注著國籍,怎么會是直立鼠寫的!”管理員匆忙回答。
胡楊冷冷地哼了一聲,把書丟回書架。
“那這一本呢?沒有標(biāo)注國籍,而且姓和名都是直立鼠的起名方式。”
“可、這這這是名作家寫的啊!您不認(rèn)得了嗎?”
“名作家?直立鼠的名作家?”
“怎么會!在學(xué)校的文學(xué)課上一定講到過他啊!”
“真的嗎?我怎么覺得你在騙我。”
胡楊抓起管理員的腳,把他倒著拎了起來。
“我怎么敢騙您,饒命??!”管理員哀嚎道。
“老鼠是生來的騙子和小偷,保險起見,一同燒了。”
管理員的眼淚模糊了翻轉(zhuǎn)的世界,連聲悲嘆:“哎!那是唯一的原本??!從此后世失去了一位大師!”
一本厚重的硬殼書在空中劃出優(yōu)美的拋物線,沖著胡楊的腦門砸去,胡楊用雙手穩(wěn)穩(wěn)接住了書,重獲自由的管理員頭也不回地遛出了圖書館。
“讓他走,”扔書的人說,“你不是要把直立鼠的書挑出來嗎?我替他挑?!?/p>
又兩本書丟來,胡楊輕盈地后跳躲開,用腳把書踢到墻角。
“由繩子將木板綁在一起制成的書殼,粗糙到不用確認(rèn)內(nèi)容就知道是直立鼠的作品?!?/p>
昏暗的圖書館內(nèi),駱哀平靜的外表下泛起驚濤駭浪的憤怒。
胡楊依舊不以為然,雖然心生疑惑,但也不想探究駱哀的想法,只是把她挑出的一本又一本書聚成一堆,等待會兒再處分。
“哎,我搞錯了,把剛才那本放回去吧?!瘪槹蛑o的口吻中混雜著難以抑制的悲憤。
胡楊確認(rèn)了封皮,把書塞回了書架中。
“你難道就不懷疑我嗎?這本書其實是我非常喜歡的直立鼠小說,扔給你之后又不忍心了?!?/p>
“你真當(dāng)我是野人了?這個作者,魯迅我還是知道的!”
胡楊不明白駱哀在耍什么把戲。
“但那只是偽裝,里面的內(nèi)容和魯迅沒有半點關(guān)系?!?/p>
胡楊又把書抽出來查看,裝模作樣地翻了幾頁后又和其他準(zhǔn)備焚燒的書籍放在一起。
“哦,我搞錯了,那本偽裝書在這兒。你手上的魯迅就是人類的原版書?!?/p>
“駱哀,你什么意思!”
“我沒啥意思啊,只是沒想到你連魯迅的文章都分不出來,畢竟照你的說法,只有野人才不知道魯迅。”
駱哀的羞辱激怒了胡楊,除了這種孩子氣式的復(fù)仇,駱哀也不知如何發(fā)泄胸中的憤恨了。
“口口聲聲地把人類文明掛在嘴上,你又對人類文明有什么了解呢?”駱哀的恨意傾瀉而出,“你在圖書館里讀過一本書嗎?你在春天播種和秋天豐收時去農(nóng)田幫過忙嗎?你有在集市里觀察過大家制作的工具和工藝品嗎?人類文明一直在我們身邊,在鼠城的每個角落,從未死去,但你總是毫不關(guān)心地忽視,甚至破壞它們。”
“閉嘴!趕緊把直立鼠的書給我挑出來!”
“直立鼠的書?有本事你自己挑啊,我扔給你這么多人類的原本,你竟然完全沒發(fā)現(xiàn)?”
“什么?”胡楊急忙扎進書堆中一陣翻騰,可每本書都如同未知生物般陌生而神秘。
他氣勢洶洶地?fù)湎蝰槹В笳咭粋€閃身躲進了書架組成的迷宮中。
“把書找出來!我沒在開玩笑!”
“這個書架,”駱哀在書籍的縫隙間露出半張臉,胡楊隔著書架夠不著她,“這個書架就是專門收藏直立鼠作品的角落。”
“這些不是手寫的,手寫的才是直立鼠的書!”胡楊怒不可遏地推倒書架,點綴著黑字的白紙雪崩般地砸下來,但駱哀卻像只老鼠一樣再度鉆入陰影之中。
“鼠城剛建立的時候,人類社會還有高精度的印刷機能用,也許是那時候印出來的書呢?”駱哀的不屑和憤怒在書海間回蕩,“你把復(fù)興人類掛在嘴邊,結(jié)果對人類文化的了解根本比不上被你欺負(fù)的直立鼠,阻礙人類復(fù)興的是你才對。”
“駱哀,我承認(rèn)直立鼠比聚落里那些被圈養(yǎng)了三百年的蠢貨們聰明,但正因此直立鼠才是威脅!什么文化,什么書,有人才有人類文明!”胡楊對著天花板怒吼。
“博士說過你不是人類?!?/p>
“就算那個冒充博士的直立鼠沒有騙我,就算我和你是兩個不同的物種。那又如何?你是早該在三百年前滅絕的舊人類,而我和我的同胞是將要重新統(tǒng)治地球的新人類,我們體內(nèi)流淌的血液有著相同的源頭。但現(xiàn)在,只有我們新人類能將人類的血統(tǒng)流傳下去,只有我們!孤身一人的你不行,直立鼠更不行!”
胡楊的胸前出現(xiàn)了躍動的橘紅色光芒,火柴被點燃了。
“新時代的新人類必須要能與直立鼠抗衡,為此,我可以不惜犧牲舊人類的文明?!被鹈缱院鷹钍种酗h落,“駱哀,血統(tǒng)純正的一方會活下去,人類不會滅亡?!?/p>
駱哀的哀求被火舌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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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噴吐出的熊熊烈焰在鼠城中飛快蔓延,猛烈的火勢很快便失去了控制,好似是融化在火焰中的書籍在施行報復(fù),懲罰沒能保護好人類文明的直立鼠們。駱哀四處奔走向居民們通知火勢,讓他們撤離,一時間全城的直立鼠在逼仄的道路上混亂地奔逃。
火焰點燃了城郊的樹林,狂暴地吞噬所有色彩。尖銳悠長的警笛響徹大地,聚落的防災(zāi)系統(tǒng)還在運作,只要螢火人及時鉆入地下避難所,森林大火也敲不開那扇堅固的大門??扇狈α酥绷⑹蟮闹笇?dǎo)疏散,螢火人只會在濃煙中抱頭逃竄,恐怕兇多吉少。
然而現(xiàn)在的鼠城內(nèi),已經(jīng)不存在有余力擔(dān)心螢火人的直立鼠了。大火早已失去了控制,直立鼠們幾次嘗試阻止火勢蔓延的努力已失敗告終,但好在駱哀及時將失火的消息傳遍鼠城,大多數(shù)直立鼠成功安全撤離。
待駱哀在鼠城環(huán)繞一圈后,她才朝家趕去,博士的大宅也沒能在無情的火焰前享受到特殊待遇。駱哀抵達宅邸時,安思存正巧從窗戶翻出來,駱哀趕忙幫他撲打掉身上被點著的絨毛。
“春芽還在里面!”安思存哀嚎道,“我沖進去了兩次,都被火逼退回來了?!?/p>
“你還有傷,交給我吧。”
“去后院的井,先把身上打濕再往里面沖?!?/p>
還未等駱哀采取行動,一個身影疾馳而過,憑著一股蠻力撞破木門沖入了房屋,這下沖撞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被火焰侵蝕過的房屋開始傾塌。
房屋在噼里啪啦的燃燒中被夷為平地,就當(dāng)駱哀的希望即將熄滅時,她和安思存看到廢墟之上的火海彼岸,胡楊矗立著。胡楊雙手抱起春芽,迎上了駱哀的目光,他的神色因為周圍蒸騰的空氣而模糊不清,但駱哀從火紅的雙瞳中捕捉到了不可動搖的堅毅與執(zhí)著。
那是胡楊心目中博士的理想面貌。
對視持續(xù)了兩秒,胡楊帶著春芽轉(zhuǎn)身離去,從此駱哀再也沒見過他和其他的螢火人。
逃到安全地帶后,驚魂未定的直立鼠們背對著化為焦土的家園,一張張絕望的臉迷茫地尋覓博士的身影,沒能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后,他們的注意又聚向駱哀與安思存。
安思存跪地失聲痛哭:“全完了,博士、鼠城、人類文明,全都被毀了!”
“別灰心,安思存,我們還活著,一把火燒不毀文明?!?/p>
駱哀將她裹在懷里的東西掏出來,遞到安思存的手中——是一本《無主的衛(wèi)城》,駱哀在圖書館的內(nèi)館搶救出了這本書。安思存的爪子接過他寫下的書,書封像燒紅的鐵板般滾燙,甚至勝過焚盡鼠城的熊熊烈火。安思存沒能攥緊,書掉落在地,他似乎已經(jīng)無法承擔(dān)這本書的重量了。
“這是你最不該管的一本書,”他漠然地俯視地面,《無主的衛(wèi)城》沾上泥土,但他沒想要去拾,“人類的血脈徹底斷了,我們沒能完成自己的使命?!?/p>
“不!人類的血脈還在!或許我們的基因傳遞不下去了,但人類的文明——人類的模因——不會斷絕!”駱哀的話語很堅決。
“人類的模因在哪兒?在哪兒???所有人類留下的文字、知識、藝術(shù),人類的情感和智慧都與圖書館一同消失了!剩下這本書不過是對人類文明的模仿!”
“可模因正是通過模仿傳遞的,不是嗎?”駱哀撿起《無主的衛(wèi)城》,在安思存面前翻開,“這本書里使用的文字,涉及的文化,敘述的技法,還有制造這本書的技術(shù)都是繼承自人類文明的,它和圖書館內(nèi)其他所有的書血脈相承;人類的模因就在這本書中,在你們的言行中,在你們的喜怒哀樂中;只要你們還未淪為野獸,模因的血脈就會永遠(yuǎn)在你們的大腦中流淌?!?/p>
浸在淚水中的文字有些模糊,安思存一行行地閱讀著自己寫下的故事,清新的墨香瞬間充滿鼻腔,驅(qū)散了彌漫在空氣中的焦臭味。
“這是文明的一個嶄新開始?!瘪槹菜即鎿砣霊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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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官從五百年的休眠中蘇醒,他已按計劃在地球的衛(wèi)星軌道上顯形,蔚藍(lán)色的巨弧充滿它的光感受器,翻涌的白云自他的身下掠過,在對流層中蜿蜒游移。
但有一點不對勁,本想確認(rèn)人類滅亡的他卻發(fā)現(xiàn)地球表面的燈火輝煌依舊,于是他怒不可遏地命令操作平臺匯報情況。
“止啼場在五百年間從未停歇,成功完成了定向阻絕人類繁衍的任務(wù)。在此過程中,地球的物種多樣性評價等級保持不變,符合殖民需求。當(dāng)前行星區(qū)內(nèi)未檢測到人類生命活動,科技來源于另一物種?!辈僮髌脚_的回復(fù)在工程師的思維內(nèi)部引發(fā)了陣陣波動。
“是人類的變種嗎?”
“不,變異人種存在了約三百余年,已全部自然滅絕,而現(xiàn)今的科技種族與人類親緣關(guān)系遠(yuǎn)隔四個分類級別?!?/p>
“但它們創(chuàng)造的文明太相像了?!?/p>
“人類將知識傳授給了它們?!?/p>
所以,如果毀滅新的科技種族,那么它們可能會再將知識傳授給又一個新種族,地球上永遠(yuǎn)不會騰出一個留給智慧種族的空位……
地球不再有價值,殖民官的光感受器在綠色的土地上最后一次遨游,漫長的守望已到達盡頭,是時候在某個遙遠(yuǎn)宙域中制造一顆嶄新的行星了。
殖民官猶豫了片刻,決定不對地球做任何處理,然后如同一簇陽光映照下的浮塵消散在星空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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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一本小說如果很好看,它是人類寫的還是老鼠寫的,這很重要嗎?在本篇故事的情節(jié)中,人類和老鼠們一直在尋找能夠讓人類繁育后代的方案,然而直到“博士”的真面目被揭開,我們才會發(fā)現(xiàn),這個星球的文明,在老鼠們的掌管下已經(jīng)運行得很好了。你會選擇一個人類文明徹底消亡,只剩下沒有智慧的身體的世界,還是會選擇一個人類文明被他者繼承的世界呢?
——宇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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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宇鐳? | 題圖 《十二國記》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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