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受審判的杰米揚 02

杰米揚摟著杜妮婭走在莫斯科的大街上。
剛剛過了十月革命節(jié),天氣相當?shù)暮?,莫斯科的紅場在不久前剛舉行完那一場舉世聞名的閱兵。上級很照顧他們這一對新婚夫妻,不知道是出于同情還是祝福,批了兩天的假期讓他們回家一趟。這對于杰米揚和杜妮婭來說就是回到莫斯科去,畢竟列寧格勒已經(jīng)處于德軍和芬蘭的重兵圍困之下了。他們的集團軍在不久以前已經(jīng)退到了沃洛克拉姆斯克-克林一線,距離莫斯科的城郊僅僅只有20公里?,F(xiàn)在,全軍上下都被16集團軍克留奇科夫指導(dǎo)員的一句話所鼓舞:“俄羅斯雖大,但是我們已經(jīng)無路可退,我們身后就是莫斯科!”他們也是這樣想著的,雖然莫斯科已經(jīng)處于距離戰(zhàn)線如此之近的地方,但是他們卻一點都沒有想過莫斯科有任何失守的可能。雖然他們漫步在這座到處都是防空陣地,到處都是街壘工事,到處都是巡邏隊的城市里——不,這哪里是城市,簡直就是一個巨大的兵營。天空中漂浮著一群群的橢圓形防空氣球,街道兩側(cè)的玻璃都早早的被貼上了交叉的膠帶,整個城市也隨處可見軍官和一隊隊的士兵在街道上行走,到處都是正在修建的街壘和反坦克陣地。
“杜妮婭,莫斯科原來是什么樣子?”杰米揚看著街道旁的一片廢墟問道,那里正有一群工人在清除轟炸造成的磚塊和瓦礫,試圖從下面搶救出來些什么東西。
“這是你第一次來莫斯科嗎?”杜妮婭搓著凍僵的手問道。
“是的,第一次?!?/p>
杜妮婭沒有回答杰米揚的問題,因為她能用她特有的相愛的人的那種敏銳的感覺體會到,杰米揚的心狠狠的收緊了,他顯然是想到了列寧格勒在敵人圍困之下人們的慘狀,還有列寧格勒此時慘不忍睹的城市情況。而且她自己也很難繼續(xù)說下去了。說什么好呢?難道告訴他這一條街道原先有一家很好的飯店,她曾經(jīng)不止一次的和媽媽還有哥哥到這里來,如今這家飯店已經(jīng)被掩埋在了那片廢墟的下面嗎?難道告訴他莫斯科現(xiàn)在幾乎所有的政府機構(gòu)都轉(zhuǎn)移到了古比雪夫,就連他父親所在的國防工業(yè)人民委員部也幾乎完全撤離了莫斯科嗎?難道告訴他鼎鼎大名的莫斯科地鐵已經(jīng)停止了運行,被用作是莫斯科的防空工事了嗎?難道告訴他著名的莫斯科大劇院也在德國人的空襲下炸毀了嗎……不,在這個幸福的時刻,在這個罕有的兩個人都在一起的時刻,她并不想談?wù)撨@些,何況杰米揚也完全明白:莫斯科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只要往周圍看一看就一目了然了。
“中尉同志,請出示你們的身份證件?!币粋€帶領(lǐng)著兩名士兵的巡邏隊軍官向著杰米揚敬了一個禮,很有禮貌的把他們兩個人攔了下來。于是他們兩個人趕緊回禮,從口袋里面掏出了自己的軍官證和士兵證,還有上級給他們的放假的命令,一起交給了眼前的軍官。軍官在看了一眼他眼前的兩個人的證件之后,把杰米揚的軍官證翻到了最后一頁,仔細地看了看,交還給了他們:“中尉同志,她是您的什么人?”
“是妻子?!?/p>
“中尉同志,戰(zhàn)士同志,祝你們幸福。”
“謝謝?!倍拍輯I凍得紅紅的臉頰在寒風(fēng)里更紅了。
“為什么城里的崗哨和巡邏隊這么多?”杰米揚問。
“情況并不樂觀。雖然莫斯科已經(jīng)下達了命令,但是到底還是有些敵人招募的破壞分子,空投的傘兵,還有公然散布投降主義論調(diào)的那些叛徒也都活躍起來了……你們也要注意安全,有些破壞小組據(jù)說專門朝著向您這樣的從前線回來休假的軍官下手……不過總的來說,現(xiàn)在的情況與十月份相比已經(jīng)要好得多了?!?/p>
“謝謝您,我明白了。”杰米揚與軍官握手告別。
杜妮婭和杰米揚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在寒風(fēng)里面走著,每次呼吸都帶出長長的霧氣。在這個用不著思索什么的時候,他也就任由自己的思維四處游走,隨意地滑向什么地方……杰米揚不禁又想起了他們在軍醫(yī)院的那個不同尋常的婚禮。
他那個時候也是這樣摟著穿著軍大衣的杜妮婭,走在醫(yī)院的院子里面。集團軍醫(yī)院征用了一所已經(jīng)因為戰(zhàn)爭停學(xué)了的中學(xué)建筑,而在教學(xué)樓后面的樹林的空地上,同志們匆匆地為他們兩個人搭建了一條長桌,還擺上了好幾條長凳,方便可以移動的傷員們也來參加。桌子上擺放著大家平時節(jié)省出來的面包干,醫(yī)院廚房做的熱氣騰騰的西伯利亞餃子,以及一些難得一見的罐頭食品——這些是高級軍官們貢獻出來的,就連身為將軍的院長聽說了這件事也貢獻出了自己的一瓶莫斯科伏特加。戰(zhàn)爭中的婚禮,這件事本身似乎就體現(xiàn)著人們對于勝利的無窮信心和對于美好和平生活的頑強渴望,所以人們對于戰(zhàn)爭中這樣美好的事情也就格外珍惜和寬容。就連對于杰米揚一向嚴格要求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不茍言笑的薩納克耶夫中校都送上了他的禮物。主持婚禮的是醫(yī)院政委巴諾夫,這是一個身材矮小圓潤,樣子難看的人,他留著兩撇令人印象深刻的花白胡子,對于醫(yī)學(xué)知識簡直一竅不通,但是大家都很喜歡他關(guān)于戰(zhàn)爭形式的演講,并不特別的把他當作什么長官來看待,所以請這個人來為他們主持婚禮真是再合適不過了。巴諾夫代表醫(yī)院的所有人作了很好的致辭和祝福,最后宣布了他們正式結(jié)成了夫妻。許多能夠走動,能夠來參加婚禮的傷員們也坐在事先準備好的椅子上參加了婚禮,他們和那些不值班的人在一起喝了酒喊道“苦??!苦啊!”,于是杰米揚和杜妮婭就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用甜蜜的吻來化解大家嘴里的“苦味”……
就在這個時候,整個集團軍醫(yī)院突然響起了敲鋼軌的聲音:空襲警報。
好吧,漢斯們不是第一次這樣喜歡在人們高興的時候跑來煞風(fēng)景。杰米揚和杜妮婭還能怎么辦呢,他們只好匆匆忙忙地用最快的速度疏散周圍的傷員們,最后自己再跳到一旁早已挖好的防空壕溝里面。
“杰姆奇卡!”杜妮婭在壕溝里面給自己戴上了旁邊的士兵遞來的鋼盔,她抬頭向空中望去,只看見一群群的德國“容克”轟炸機和“梅塞施密特”戰(zhàn)斗機機群,還有部署在集團軍軍醫(yī)院旁邊的防空火炮陣地開火的時候在天空中炸出的一塊塊云團。但是杰米揚沒有進掩體。
“就來!”杰米揚喊了一聲。
杰米揚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到了落在桌子上的那一瓶將軍贈送的莫斯科伏特加,而且他也忽然有一種不知道哪里來的自信,就是覺得悲痛不會發(fā)生在他的身上,德國飛機的子彈絕不會打中他。那一瓶將軍的禮物就這么在浪費在德國人的轟炸下面實在是太可惜。他飛快的跑到一片狼藉的長桌旁邊,拿起那一瓶酒轉(zhuǎn)頭就跑。就在這個時候,一架德國人的“梅塞施密特”戰(zhàn)斗機發(fā)現(xiàn)了正在地面上跑動的杰米揚,對著杰米揚的脊梁壓低了機頭。
“噠噠噠噠!”飛機的機槍開火了。
就在杰米揚幾乎覺得機槍的子彈要挨著自己的腳后跟的時候,他一下子滾進了戰(zhàn)壕里面,跌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杜妮婭為了躲避機槍的子彈一下子撲倒在杰米揚的身上,緊緊地抱住了杰米揚,生怕再次失去他。杰米揚滿臉塵土地大笑著,像是宣告勝利似的在戰(zhàn)壕里躺著,向杜妮婭高高地舉起那一瓶莫斯科伏特加,仿佛這是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大戰(zhàn)得來的什么戰(zhàn)利品。他滿臉微笑地望著杜妮婭……
“轟?。?!”一陣巨大的爆炸聲伴隨著巨大的沖擊波傳來,杰米揚和杜妮婭都不禁顫抖了一下。杰米揚馬上緊緊地抱住了杜妮婭,翻過身來把杜妮婭掩護在了身下。
“轟隆!噠噠噠!噠噠噠噠噠!轟??!嗵嗵嗵!”
航彈爆炸和飛機機槍的聲音不斷地傳來,不一會兒,布置在他們旁邊的防空單位也開火了。轟炸機為了躲避高射炮火,急急忙忙地胡亂扔下了炸彈,雖然爆炸的威力巨大,但是并不離他們所在的位置很近。在爆炸的震顫中,不斷有灰塵和土塊濺到他們的身上,但是他們只是躺在一起微笑,互相感受著對方的身體傳來的溫度和觸覺……在所有人都在壕溝里面抱著頭張開嘴蹲著的時候,是沒有人注意他們的。
杰米揚看轟炸的著彈點似乎有些遠離了他們,便把杜妮婭從地上拉了起來,這下他們兩個人終于面對面了。杰米揚望著滿臉塵土,狼狽不堪的杜妮婭,忍不住瞇起眼微笑了起來。杜妮婭看著杰米揚仍然手上拿著他剛剛冒著生命危險從空襲下面搶救下來的那瓶將軍的禮物,不禁孩子氣地笑了起來……
“杰姆奇卡,我們上電車吧?!倍拍輯I突然說道,讓杰米揚又重新回到了現(xiàn)實,“快跑,電車要走了!快要來不及了!”
于是杰米揚就飛快地拉起杜妮婭的手,在小雪里向著前面的電車站飛奔而去。
?
爬上了五樓,杜妮婭拿出鑰匙,打開了自家的家門。家里面一個人也沒有。但是令杰米揚驚奇的是,在這個時候他們的屋子里面仍然有暖氣。
杰米揚小心翼翼地在杜妮婭的指示下脫下靴子,掛好沾著雪粒的軍大衣,懷著驚喜的心情穿上了專門為客人準備的拖鞋,這才走到客廳里面端詳了一下杜妮婭的家。這是一間杰米揚從前只聽說過的高級干部的住宅??蛷d的地面上鋪著一條花紋不艷麗,但是卻與家里面陳設(shè)十分和諧的吉爾吉斯地毯。餐桌上鋪著一條鏤花的白色桌布,上面還有一個深褐色的圓形痕跡。廚房的水槽里面擱著幾個還沒有來得及洗的碗碟。沙發(fā)的一側(cè)扶手上面擺著一摞已經(jīng)用繩子捆好的書,旁邊還隨意地搭著兩件明顯是換過的臟襯衣,客廳的茶幾上擺著一盞油燈,旁邊還有一本夾著書簽的只看了一半的德語書??蛷d里面還有一架落了薄薄一層灰的鋼琴,鋼琴上方的墻面上掛著許多照片。窗戶的上面像是其他人一樣掛上了一條厚掛毯,玻璃上貼著交叉的十字膠帶。杰米揚一下子就察覺到,這是一個有妻子的人在與自己的妻子分別之后,過的很粗糙的并不習(xí)慣的單身生活。
“杜妮婭,為什么……爸爸沒有疏散到古比雪夫或者是車里雅賓斯克去?”杰米揚望向那面掛滿照片的墻壁,隨口問杜妮婭道。但是他沒有等到杜妮婭的回答,他的注意力已經(jīng)完全被那面墻上的照片吸引了。從那些木制的相框往外看的,是將來的他將要與之生活的人的親切的目光。在那面墻的最中間的地方,是一張庫茲涅佐夫家的家庭合照,一對夫妻坐在前排,他們的三個孩子坐在后排,由于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的緣故,他們一家人全都是黑頭發(fā),杜妮婭的藍眼睛很顯然遺傳自母親。從年紀上很容易可以猜出,坐在后排左邊的是大哥亞歷山大,右邊的是二哥謝爾蓋,坐在最中間的位置的,是幾歲大的杜妮婭,甚至她當時還沒有脫去嬰兒的稚氣。童年時代的杜妮婭的眼睛,就跟現(xiàn)在的一樣流露出無窮的天真的神氣。杜妮婭的父親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庫茲涅佐夫胸前戴著一枚有著紅色花邊的紅旗勛章,還有列寧獎?wù)?,穿著一身深色的豎條紋西裝,留著黑色的厚厚唇髯,高高的鷹鉤鼻子聳立在寬厚的臉龐中央,濃密眉毛下的烏黑的眼睛和略帶皺紋的眼角無不流露出一種異常的堅毅。母親斯維特拉娜·馬特維耶夫娜則穿著一身很得體的碎花連衣裙,外面套了一件深色的短外套,右胸上別著一枚列寧獎?wù)?,也望著鏡頭微笑著。
再往下看去,是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穿著內(nèi)戰(zhàn)時期的軍裝的一張照片,在那張照片里面他已經(jīng)掛上了那枚紅旗勛章,他像是當時人們時興的那樣,把一頂大檐帽斜斜地戴著,流露出無畏的青年人的神氣,他那烏黑的眼睛里面,仿佛也跳動著希望的火光。在這張照片的旁邊,是家里的長子亞歷山大的結(jié)婚照,亞歷山大靦腆的微笑著,身邊是頭上蓋著白色輕紗的新娘身穿著一條純白色的裙子,手捧著一束鮮花在笑。再往上方看,就可以看見一張身穿空軍軍官開領(lǐng)制服、戴著船冒的的謝爾蓋正側(cè)著身子望向鏡頭,跟杜妮婭如出一轍的藍眼睛里面流露出一股無窮的神氣與自豪……
“看,這是我爸爸23歲那年照的照片?!倍拍輯I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了正在全神貫注地看著照片的杰米揚的身后,伸出手來指著那張內(nèi)戰(zhàn)時期的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的照片, “那個時候他是一個騎兵團的政委,在恰科夫斯基同志的部隊里面作戰(zhàn),剛剛拿到俄羅斯蘇維埃共和國紅旗勛章?!?/p>
杰米揚下意識地回頭,看見杜妮婭已經(jīng)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換下了那一身軍裝,穿上了一條深藍色的,有著圓圓的衣領(lǐng)的一條連衣裙。那條連衣裙纖細的腰身將姑娘優(yōu)美又富有彈性的身軀恰到好處地勾勒了出來。他不禁屏住了呼吸,就像是他從小那樣,看到了什么美麗的東西就一動也不動地怔住了。
杜妮婭看到了杰米揚的目光,笑著后退了幾步,在客廳的中間輕盈地踮起腳尖轉(zhuǎn)了一個圈,然后自己先紅了臉:“好看嗎?”
杰米揚這時才長出了一口氣:“非常好看,杜妮婭,太美了?!?/p>
“這是去年5月份買的,還沒有穿過幾回呢?!倍拍輯I用一種非常天真和遺憾的口吻說道,“我和爸爸還有舒里克一起到‘古姆‘挑的,排了好久的隊才買到……為了我參加學(xué)校的畢業(yè)舞會特地給我買的。”
“那么,你們學(xué)校的畢業(yè)舞會一定很好吧?”
“很好。我們學(xué)校的美術(shù)教員阿加豐·安季波維奇設(shè)計了我們學(xué)校有史以來最美麗的晚會會場,到處都是鮮花和彩帶,而且相互之間很和諧,就算是最普通的景色他也設(shè)計的非常美麗,展現(xiàn)了很多我們平時注意不到的東西,我們都很高興。我們班的同學(xué)最后跟老師呆了很久,畢竟我們馬上就再也不會經(jīng)常見到他們了,很多同學(xué)都哭了……是啊,我真舍不得他們,現(xiàn)在還常常想起我們的歷史學(xué)老師阿法納西·康斯坦丁諾維奇,他是一個多么聰明的人啊……你知道嗎,整個莫斯科都不會有比他更好的歷史老師了,他在講課的時候簡直不是在講課,而是在向我們展示一整個過去的古代世界,告訴我們生活的道理,我們今天的生活到底是誰經(jīng)歷了什么而得來的;還有我們的代數(shù)學(xué)老師維塔利·維亞切斯拉沃維奇,他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好心人,但是他在教學(xué)方面著實是一等一的好,什么困難的問題在他的手上都仿佛是一個簡單的玩具一樣,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跟你講的明明白白……唉,杰姆奇卡,要是你能去看看就好啦,我保證你是不會失望的,他們都是些很好的人。”
“是啊,我們中學(xué)老師也都是一些很好的人?!苯苊讚P跟杜妮婭一起在飯桌前面坐了下來,剛剛杜妮婭一番一點也沒有籠罩上戰(zhàn)爭的陰霾的話語,似乎也激起了他戰(zhàn)前的美好回憶,“我們的俄語老師,安娜斯塔西亞·彼得羅夫娜也是一個很好的人。她從來不對什么人高聲說話,而且也從來不斥責(zé)人……有人犯了錯誤,她也只會把全部的事實都明明白白的告訴你,讓你自己明白自己的過錯。她常常講,‘承認自己的錯誤就已經(jīng)使錯誤減少了一半?!晕覀円簿蛷膩聿粚λ鲋e,班上也沒有人不喜歡她。是她教會了我們?yōu)槭裁匆煤脤W(xué)習(xí)祖國的語言,也是她才讓我們都明白什么才是俄語的美。我聽了她的課我才喜歡上詩歌……我常常想,她也有一個跟我們年紀差不多大——比我們略小一點——的兒子,所以我常常覺得她是把我們當成她自己的兒子看待?!?/p>
“真好,杰姆奇卡,你們的安娜斯塔西亞·彼得羅夫娜一定是一個真正懂得生活的人。她一定是個黨員吧?”
“是的,杜妮婭,你猜的完全對?!?/p>
“杰姆奇卡,剛剛你說你喜歡詩歌,那么你喜歡哪一個詩人呢?”
“我喜歡萊蒙托夫,不知道怎么的,我覺得他要比普希金更嚴肅一些,而且更嚴峻……不過也說不準,也許我等我成為一個老頭子我就會喜歡普希金了吧。你聽過他的《祖國》嗎?目前我最喜歡的就是這一首,這一首我可以一字不漏的背下來……”
“那么馬雅科夫斯基呢?”
“有誰不喜歡馬雅科夫斯基呢,我們時代的最杰出的詩人……‘要像燈塔一樣,為一切夜里不能航行的人,用火光把道路照明?!乙郧翱偸窍?,什么時候我要是能夠?qū)懗鱿袼粯拥脑?,我就算是死了那也值得了,他是真正的在用筆在戰(zhàn)斗的人……”
“這么說,杰姆奇卡,你還在寫詩?”
“不,杜妮婭,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寫了。是啊,年紀大了,就沒有時間再開始寫了,而且我還沒有真正的生活過呢。你知道嗎,杜妮婭,你活得愈久你才愈明白,生活才是文學(xué)的源泉。你看萊蒙托夫,他的年代發(fā)生了什么,他從小生活在高加索地區(qū),見過了大自然的無限風(fēng)光,接著他又到莫斯科大學(xué)去念大學(xué),他打過仗,被捕過,還參加了軍隊里面的詩人團體,還見過沙皇,接過了普希金和赫爾岑的大旗……唉,這才叫生活呢,我又過的是什么生活呢,出生,上學(xué),入了團,因為打仗入伍了還不到一年……我看到的,經(jīng)歷過的東西跟他們比起來不過是九牛一毛,我又怎么可能寫出來能夠忠誠地反映出時代的東西呢,因為我很清楚我看到的不可能是時代的全貌,而且我又沒有像是萊蒙托夫和普希金那樣的天才……所以說,還是讓特瓦爾多夫斯基和蘇爾科夫那樣的我們時代的詩人來發(fā)揮自己的才能吧……”
“杰姆奇卡……哎呀!我們不該坐在這里閑扯的,爸爸快要回來了。”杜妮婭突然站起來就往廚房走去,“杰姆奇卡,我要把家里收拾一下,你看看爸爸自己一個人在家里過的什么樣子,真的就沒有媽媽什么也干不成……”
“那么我也來幫忙吧?!?/p>
杰米揚也走進廚房里面,挽起軍服的袖子,開始幫杜妮婭洗碗。在經(jīng)歷了許久在集團軍醫(yī)院里面面對血液、組織、肌肉和骨骼的日子之后,就算是和杜妮婭一起洗碗,都讓杰米揚感到無比的幸福。他的思緒不禁已經(jīng)飄到了遙遠的戰(zhàn)后時光,他們已經(jīng)在莫斯科或者列寧格勒——管他呢,在哪里都可以,因為他是一個軍官呀,一個紅軍軍官就應(yīng)該聽從國家的調(diào)遣——有了一套屬于他們自己的房子,甚至還有了一個米什卡或者是巴弗魯什卡,在那個時候,他倒寧愿成天和杜妮婭一起洗碗呢……往往人們說,最容易打敗理想的不是什么巨大的失敗,而是一天天枯燥的日常生活,但是這話杰米揚絕不贊成。他想,只要他的杜妮婭在他的身邊,只要他們兩個一同生活,那不就什么困難也不能使得他們沮喪頹唐,什么日常生活也不能磨滅他們的激情了嗎?因為只要他們兩個還在一起,那么他們就無時無刻不在增長力量。愛情是能夠給人力量的。
“杜妮婭?!苯苊讚P忽然說。
“嗯?”
“杜妮婭?!苯苊讚P還是笑瞇瞇的。
于是杜妮婭就明白了,他只是想聽聽這個名字……她身旁的這個人很幸福。
是呵,幸福,在這個充斥著不幸的時代里,他們居然擁有了最珍貴的、獨一無二的、誰也搶不走的幸福。他們兩個雖然認為他們有義務(wù)幫助別人分擔悲痛,但是他們自己也明白他們有權(quán)力享受自己的幸福。他們和無數(shù)的人們在戰(zhàn)場上浴血奮戰(zhàn),在醫(yī)院里面疲憊不堪,在深夜里也常常被槍炮聲驚醒……這一切不正是為了大地上人們的幸福嗎?幸福的生活并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而是有許許多多的人在捍衛(wèi)著日常的和平生活,在替其他人承擔著不幸……不,保衛(wèi)人們的幸福難道不也是一種幸福嗎?照這樣看,那他和杜妮婭,豈不是這個時代里面最最幸福的人……
他們很快就洗完了碗,杜妮婭把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的臟衣服也洗干凈了,杰米揚把它們晾了起來,杜妮婭把屋子里面亂放的東西也全都擺回了它們應(yīng)該在的地方,他們還一起用杰米揚事先帶回家的罐頭和家里的食品柜里的東西做了飯??墒钦谒麄兿锤蓛裟ú?,準備把家里的鑲木地板擦一擦,手上還在往下滴水的時候,一陣鑰匙開門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一進門就看見兩雙軍靴互相靠在一起擺在門口:一雙是42碼的軍官靴子,一雙是39碼的士兵靴子,他就什么都明白了。杜妮婭早早的就在來信當中向父母提到杰米揚了,說他是一個年輕的軍醫(yī)中尉,是一個“親愛的人”。杜妮婭沒有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在給父母的書信當中這樣提到除了哥哥們以外的男性,也是第一次在給父母的信中提到別的男人。
“爸爸!”杜妮婭叫了一聲,來不及擦手,就跑出了廚房,到爸爸跟前去了。
杰米揚也連忙把走到客廳里。
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戴著一頂深色庫班卡,穿著一件深色的沾著雪花的毛領(lǐng)大衣,腳上穿一雙白色套靴,正和杜妮婭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用他那胡茬扎人的臉頰狠狠地貼了貼小女兒的臉頰,狠狠地吻了杜妮婭。但是當杜妮婭意識到杰米揚也在看著她的時候,她就不好意思起來了,她巧妙地從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的懷里溜走,然后站到了杰米揚的身旁:“爸爸,這就是我跟你提到的杰米揚·安東諾維奇·米丘林?!?/p>
“您好,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
問了好,杰米揚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他摟著杜妮婭站在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面前,感受著身邊的杜妮婭的體溫,還有一股在醫(yī)院里長期工作的人才有的,怎么也洗不掉的淡淡的石炭酸水的味道,他只好默默地低下頭來,看著杜妮婭的洗的有點起皮的手,微笑了。何必介紹自己呢,他想,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自己會瞧見自己是一個怎么樣的人的。他相信自己是一個很好的人,他也相信他自己的力量,他問心無愧地站在這個地方,正是因為他完全知道他愛著杜妮婭,而杜妮婭也愛著他。
“杰姆奇卡,別傻站著啦,該吃飯了,還有爸爸!”
杜妮婭連忙出聲,拉起杰米揚的手就往廚房走,把杰米揚和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從沉默當中解救了出來。
“爸爸,我和杰姆奇卡已經(jīng)在前線舉辦了婚禮了,現(xiàn)在這些罐頭大都是大家讓出來的禮物……還有這個,這個是我們醫(yī)院的院長卡明斯基將軍的禮物?!倍拍輯I一邊從杰米揚的背囊里面拿出那一瓶他冒著生命危險才從空襲中拯救出來的寶貴的禮物,一邊對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說到,“將軍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這一次我跟杰米揚的假期也是將軍批準的?!?/p>
“杜妮婭,拿三個杯子來?!泵坠翣枴ぜs瑟夫維奇吩咐道。他在杜妮婭拿杯子的時候半站起來向著那瓶酒伸出手,杰米揚趕忙把那瓶酒隔著半個餐桌遞給他。
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擰開了瓶蓋,把杜妮婭拿來的三個杯子每人面前放了一個,然后給自己和杰米揚倒上酒,給杜妮婭也倒了淺淺的一個杯底。
“祝我們家的小女兒擁有自己的幸福,為了我們未來的勝利,也為了在這場戰(zhàn)爭當中已經(jīng)犧牲的人。”
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向著坐在他對面的杜妮婭和杰米揚分別舉杯,然后把自己杯子里面的酒一飲而盡了。杰米揚舉了一下,也仰頭喝干了,然后把杯子輕輕地放回桌上。杜妮婭只是稍微抿了一下杯子就放下了。
“你的獎?wù)率窃趺磥淼??”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瞇著眼睛看杰米揚的胸前問道。
“是在一次轉(zhuǎn)移中保衛(wèi)了傷員?!苯苊讚P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前那個上面有著交叉步槍標志的“勇敢”獎?wù)?,微笑了一下,用手掰下一塊面包放進嘴里,顯然他覺得這樣簡單的回答就已經(jīng)足夠了。
“嗯……你是哪里人?”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滿意地出了一聲。
“列寧格勒人?!?/p>
“在那里還有你的什么人嗎?”
“還有媽媽,爸爸犧牲了……”
“是共青團員?”
“共青團員。”
“為什么沒有入黨?”
杰米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看著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他喝了:“覺得自己還有很多不足,想著等自己改正了再寫申請書。”
“那么你就是帶著這些不足進入共青團的嗎?” 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微笑了一下,他的黑胡子微微地抖動著。
“不,不是這樣的,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在中學(xué)里面,是我們的俄語老師安娜斯塔西亞·彼得羅夫娜鼓勵了我,我當時也是這樣對她講的,說自己還不夠做一個共青團員,但是她鼓勵了我,讓我不要一個人來承擔這些事情,要我也去幫助別人,承擔社會工作,在幫助別人的過程中改進自己的問題,因為完美無缺的人是不存在的……可是當時我想,這樣的人難度不就是我們學(xué)校的共青團書記彼佳嗎?您以前也一定見過這樣的人吧,他無論是學(xué)習(xí)還是工作總能處理的井井有條,連一個四分都沒有……總而言之我還是寫了申請書,彼佳把我叫到他那里去,問我說為什么你直到現(xiàn)在才遞交申請書,我就告訴了他我覺得自己比不上他,于是他哈哈大笑,把他手上的一個冒著血珠的傷口遞給我看,說是剛剛被紙劃破的——這難道算得上什么完美無缺嗎?我就明白了一切……最后在團的大會上沒有討論就全票通過了我的申請……是的,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是這樣,但是我很清楚,黨員我是不夠的,黨員都是些像您這樣的人呵……等我在戰(zhàn)斗中立下什么功勛也不遲……”
“那要是沒有呢?” 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笑瞇瞇地看著杰米揚。
杰米揚滿臉通紅:“會有的,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會有的!假如我沒有,那么我一定是犧牲在了什么地方……到時候您就會看到我緊貼著團證的地方放著什么了……我想,到了那個時候一定會追授我……追授為黨員的!抱歉,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我不應(yīng)該談?wù)撨@個……但是,我會活下來的,就算是為了杜妮婭……我希望活著,活著……只是我也絕不愿出賣自己或者其他人的尊嚴!但是假如是為了比自己的生命更加珍貴的東西,為了杜妮婭,為了勝利,為了祖國……好吧,我只是一個軍醫(yī)中尉,永遠在二線工作,在您面前也只能夸夸其談……”
“等等,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我想問您,為什么您沒有疏散到古比雪夫去呢?”杰米揚突然向著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問出了那個杜妮婭沒有回答的問題,“明明您的國防工業(yè)人民委員部基本上已經(jīng)全都疏散了啊……”
杰米揚驚訝地打了一個嗝,不知所措地看著周圍已經(jīng)開始旋轉(zhuǎn)的景物。
“因為斯大林同志還沒有離開莫斯科。” 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盯著手里的杯子,若有所思地笑瞇瞇地說,“工作總得有人來干的,總得有人來留在莫斯科。我不相信莫斯科會淪陷,我們會勝利……所以我留下來?!?/p>
“抱歉,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我不會喝酒……我在這之前從沒喝過這么多……”
“好了好了,去休息吧,杰姆奇卡,你還能走路嗎?”杜妮婭把杯子從杰米揚的手里拿掉,“爸爸,那我就把謝爾蓋的房間給杰米揚了?!?/p>
“去吧去吧。” 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笑著又給自己的倒了一杯。
“爸爸!都怪你!”杜妮婭用拳頭不輕不重地砸了幾下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的肩膀,“您都看到杰姆奇卡臉紅了還給他倒酒!您完全就是故意的!真是壞心眼!您難道用得著這個方法考驗人嗎?”
米哈伊爾·約瑟夫維奇笑了笑,沒有作聲,用叉子專心致志地叉起一塊鹽漬蘑菇放進嘴里咀嚼。他放下叉子,看到杜妮婭正在攙扶著走直線都困難的杰米揚,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又笑了,然后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