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古岳

? ? ? ?在藏地眾多神山中，索布察耶以擁有無量金銀財寶著稱，尤以黃金為最。每當夕陽西下，索布察耶山頂，有十幾座尖尖的山峰閃耀著金色的光芒，據(jù)說，那就是金光。除了黃金，索布察耶還擁有無以計數(shù)的羊群。所以，當?shù)啬寥苏f，信奉索布察耶的信徒除了會擁有金銀財寶，羊群也會布滿草原。在索布察耶山腳有一道低矮而又高低起伏的石臺，遠遠看過去，像是有很多羊面對面交著脖子站在那里，傳說，那就是索布察耶的羊圈。可是，達森草原上已經(jīng)看不到真正的羊群了。草原上的羊群真的變成了傳說。

? ? ? ?我們費盡周折爬上去的那座山叫直達桑姆貢，站在那山口，能看到遠處河谷里牧人的帳篷，文扎說，我們就在那一帶找個地方宿營。我們抵達那個叫薩通巴的地方時，已經(jīng)是下午6點多了，夕陽與西面的山頭只有一繩高的距離，很快就要落到山后面去了。天要黑了，選了一塊平坦的草地，文扎他們就開始忙著扎帳篷，我沒去幫忙。因為此刻，夕陽已將草原披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這是草原上光線最好的時刻，稍縱即逝。更難得的是，扎帳篷的地方，還有幾片池塘一樣的水面，像鏡子，里面長滿了水草，藍天白云倒影其間，蒼茫寧靜都鋪開了展現(xiàn)在眼前。遇到這樣的光景，是一種緣分，苦求不得，無論如何，我都要抓緊時間去拍些圖片。

? ? ? ?在薩通巴，我們只住了一個晚上。

? ? ? ?之所以選這個地方住下來，不僅是因為它面朝索布察耶，背靠直達桑姆貢，中間還有款款流淌的恩欽曲，更主要的一個原因是，這里是文扎出生的地方。一下車，文扎便在草原上走來走去，尋尋覓覓。歐沙說，他在找尋那一片沼澤地。52年前的一天，臨產(chǎn)的母親在這里牧放生產(chǎn)隊的羊群，經(jīng)過一片沼澤地時不慎滑倒，他提前降臨。他記事的時候，也曾在這里生活過。母親曾指著那片沼澤地，告訴他，那是他的出生地。他還記得那片沼澤地的樣子，無法忘懷?？墒?，他并未找到記憶中的沼澤地，這里盡管還有幾片水洼，像池塘，但是大片的沼澤已經(jīng)干涸。最后，他站在一個地方說，從地形看，應(yīng)該就是這里。

? ? ? ?那個地方在達森三隊牧人嘎瑪?shù)ぜ庖患业膸づ窀浇?，我們就在那里住下，嘎瑪?shù)ぜ庖患沂俏覀冊谶@個地方唯一的鄰居，方圓幾公里之內(nèi)再無別的牧戶。東面和西面，遠遠望見的兩戶牧人都在幾公里以外。

? ? ? ?薩通巴其實是嘎瑪?shù)ぜ饧夷厦嬉蛔椒宓拿?，但它并不是一座孤立的山峰，而是一列高大山系的一個山頭。這列雄偉壯觀、氣勢磅礴的山系在藏語中的名字叫直達桑姆貢。它西接巍巍唐古拉，東抵瀾滄江河谷，綿延千里，屬長江和瀾滄江的分水嶺。山這面，所有的河流最終都匯入長江源區(qū)干流通天河；山那面，所有的河流最終都匯入瀾滄江源區(qū)干流雜曲。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應(yīng)該也是一座著名的山系，可它目前還只有一個藏語名字。據(jù)楊勇先生的觀點，在國家地理學層面，長江源區(qū)與瀾滄江源區(qū)之間的廣闊區(qū)域直到目前還是一片地理命名的空白區(qū)域。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 ? ? ?晚飯是一鍋熬飯。嘉洛洗菜，歐沙切牛肉，之后，歐沙又點著了噴燈，讓它轟隆隆地噴出火焰。剩下的是，由我把它做熟了。牛肉是先下鍋的，等鍋開了之后，需要打肉沫，我說它對人體有害。一開始，文扎和歐沙好像對此做法并不贊同，說這樣會把營養(yǎng)都去掉了，但并未堅持反對。熬飯做好之后，嘎瑪?shù)ぜ鉃槲覀兌藖砹艘诲伱罪?，于是，就有了一頓像樣甚至奢侈的晚餐。嘎瑪?shù)ぜ夂退男鹤痈覀円黄鹩貌?。我們吃不了那么多，就分一半給嘎瑪?shù)ぜ饧业钠渌顺?。嘎瑪?shù)ぜ庹f，他們已經(jīng)吃過飯了，但最后還是把剩下的熬飯和米飯都端回他家的帳篷去了。

? ? ? ?是夜，萬籟俱寂。躺在帳篷的地鋪上靜聽，仿佛有波濤洶涌的聲音，我想，那應(yīng)該是長江、瀾滄江兩大江河眾多源流在源區(qū)山野的合奏。

? ? ? ?早上醒得早，我起床的時候剛過6點，太陽還沒出來，有滿天彩霞。隨后，文扎也起來了，他在帳篷前煨放了桑煙，而后盤腿坐在草地上念經(jīng)。山崗，山峰，朝霞，水光，白馬，草原，桑煙……令人沉醉的早晨。這個早晨，我拍了很多照片，心中的喜悅無法言表。

? ? ? ?從達森草原出來，一到縣城，我便按捺不住發(fā)了一條微信，我?guī)缀跏求@喜地寫下了這樣幾行文字：“我的高山夏季牧場達森之行。八天七夜，扎帳篷睡覺的地方最低海拔4650米，最高海拔4790米。這也是我田野調(diào)查的起點。因為有文扎、歐沙、嘉洛三位親愛的兄弟白天黑夜地照顧和陪伴，缺氧反應(yīng)變成了溫暖的記憶。有幾天路遇大雨，被褥全濕了，他們總是把最干爽的留給我……這是我住過的幾個地方，我的白馬和草原，我的影子和帳篷，我的湖光山色和藍天白云……原本想多住些日子，可是有點兒累了，只好先回來，休整幾日再次前往。晚上7點多回到治多縣城，住下，洗了個澡，吃了點兒飯，就到這會兒了……”配發(fā)的一組9幅圖片中有6幅拍攝于薩通巴，都是用手機拍的。

? ? ? ?我喜歡金色牧場上有一匹白馬的這一幅圖片。它呈現(xiàn)的不僅是景致，也是一種心情，甚至是一種精神。只需看一眼，你就會懂的。因為，并非所有的心情都能轉(zhuǎn)換成一種光影效果。有很多事情，你只能細細體味，卻不能用任何形式加以表達。

? ? ? ?我喜歡馬，尤其白馬。

? ? ? ?我跑前跑后地拍那匹白馬時，文扎正坐在草地上念經(jīng)，這是他每天早上必做的一件事，已經(jīng)堅持二十幾年了。即使在路上，他也會停住腳步，坐下來念經(jīng)。一開始，他走到哪兒都帶著一摞經(jīng)卷，后來，幾部常念的經(jīng)文都爛熟于心、可以背誦了，無論走到哪里，一到時間，只等開始。這當然跟信仰有關(guān)，但也不完全是。在我看來，這更像是一個熟讀《道德經(jīng)》和《論語》的人，還在不間斷地堅持誦讀一樣。雖然內(nèi)容沒變，但誦讀者的心境和修為變了。成年后讀出的意思與幼時有區(qū)別，老年時讀出的味道與此前又大不一樣。我曾想，能將一部經(jīng)書讀到這種程度的人，一定是一個活出了大境界的人。文扎也是。

? ? ? ?湊巧的是，文扎也酷愛白馬。他說，白馬與他有緣。他擁有的第一匹馬是白馬，他第一次騎的也是一匹白馬，他第一次下鄉(xiāng)時縣上分給的也是一匹白馬，他到索加工作時鄉(xiāng)上配備的也是一匹白馬……再后來，他微信的頭像也是一匹白馬——一匹飛騰的白馬。記憶中有一句電影臺詞，片名已經(jīng)不記得了，是一只鸚鵡說的：“一匹馬，一匹馬，我的王國全是馬?！蔽蚁矚g這句臺詞。后來寫小說時，我曾借用這句臺詞，讓它從小說主人公的嘴里說出來。

? ? ? ?離開薩通巴之后，我們?nèi)タ吹谋ㄔ诙鳉J曲源區(qū)。

? ? ? ?從薩通巴往西不遠處過了河，沿恩欽曲左岸逆流而上，以前沒有路，要前往須得騎馬或步行。文扎小時候，他們生產(chǎn)隊的一部分夏季牧場就在恩欽曲源區(qū)，他到縣城上學的時候，他們家還住在那里，寒暑假放學回家時，他就走這條路，騎馬或步行?，F(xiàn)在，正往源區(qū)定居點修一條路，我們?nèi)サ臅r候，有一段約10公里路的路基已經(jīng)修好，這樣我們便可以開車過去了。但也只能走到那個地方了，再往前，車就走不了了。

? ? ? ?下了車，走上那面山坡之后，我們就站在那里遙望恩欽曲的源頭。從那里望出去，南面的山頂之上可以看到幾片很小的冰川。文扎說，這一帶主要的冰川還得走很遠才能看到。恩欽曲源流在我們西邊不遠處向北拐了一個大彎，南邊高聳的山梁擋住了視線，看不到恩欽曲源頭的冰川，視野盡頭，只見蒼茫。我們盯著那一派蒼茫徘徊良久，而后返回。草地上有幾株藍色的花朵綻放著最后的燦爛，這是一年中草原上最后的花朵了。

? ? ? ?這一天，我們的目的地是黑湖。我們?nèi)タ戳四切┞奖橐暗穆锬厥?，還去訪問了一個叫格則阿達的老牧人。當晚，在黑湖邊貢桑家的帳篷跟前安營扎寨。這是后話，暫且不表。一路上，偶爾看到的幾處冰川，星星點點，亦可忽略不計。

? ? ? ?再次進入冰川集中分布地帶是第二天的事。

? ? ? ?次日下午2點左右，我們再次翻過4800多米的干卡貢瑪埡口，進入多彩河流域。沿盤山公路下到半山腰時，有一段路上能收到手機信號，便停車打了幾個電話。之后，一路向前，往多彩河源頭。從多彩河上過橋，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條縣鄉(xiāng)公路通往治多西部的治曲、扎河和索加，路面鋪著柏油，以前這里只有一條簡易的沙土路，河上也沒有橋，要去索加一帶，極其艱難。2000年8月，我去索加，過了雅曲，有一段不到40公里的路，我們整整走了26個小時。沿這條公路向西走，不久，開始下雨了。雨越下越大，車也開得很慢。約3點左右，我們停在一個地方，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原達森二社社長才仁扎西。嘉洛一直在對講機里喊著才仁扎西的名字，可是我們一直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已經(jīng)等到下午4點半了，他還沒有消息。早上吃了一點兒糌粑，到現(xiàn)在我們還沒吃午飯，都有點兒餓了。雨還在下。

? ? ? ?沿途，我們看到整個多彩河流域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已經(jīng)嚴重退化，大多數(shù)山坡上幾乎已經(jīng)沒有了牧草生長，地表沙土大面積裸露。從河谷坑坑洼洼的地表判斷，很多地方以前都是沼澤草地，沼澤干涸之后，草地呈現(xiàn)出疤痕狀破碎的斑塊。大多數(shù)山坡上都是從山頂滑落的石頭和流沙層，冰蝕痕跡明顯。由此可以證明，這些山巔之上曾經(jīng)都是冰川和積雪，說不定這是最后一次冰川期留下的印記。

? ? ? ?歐亞大陸最后一次冰川期最晚也在距今8000年前已經(jīng)結(jié)束，很多地方大約在12000年前已經(jīng)結(jié)束。因為地處地球第三極，是歐亞大陸最寒冷的地方，青藏高原可能是最后才告別冰川時代的地區(qū)。也許直到5000年以前，這一地區(qū)的冰川時代還沒有結(jié)束。我們現(xiàn)在所能看到的這些冰川無疑是歐亞大陸最后的冰川了，而它正在從我們的視野中迅速地消失。

? ? ? ?一路走來，我們也看到過一些零星分布的冰川，遠遠望去，像扣在山頂?shù)囊粔K碎瓷片。那就是即將消失殆盡的冰川，是現(xiàn)代冰川最后的背影，也是它最后的回眸，感覺像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樣子。

? ? ? ?雨過天晴的時候，我們終于等不住了。必須往前走，得找個有水的地方，燒點兒茶，吃點兒東西，車上雖然沒有其他食物，但糌粑還是有的。下午5點，我們下了公路向南拐到多彩河谷，那里有一座小橋，我們在橋頭草地上點著噴燈燒茶。燒好茶，吃糌粑時，才仁扎西趕來了。

? ? ? ?從這里往南是一片開闊平緩的草原，再往南，進入一條山谷，多彩河的源流就在路的左側(cè)，我們繼續(xù)溯源而上?？熳叩侥厦嫔礁皶r，東面的山頂上出現(xiàn)了零星分布的幾小片冰川。那是一座南北走向的高山，山腰以下幾乎沒有植被覆蓋，因雨水侵蝕，亂石和流沙層層滾落，凸起的山梁列成了一排，像一座座寶塔，圍著整座山峰。因為當?shù)夭刈迦私孕欧?，這些寶塔狀的山梁也被賦予了精神的力量，奉為圣地，一直受人膜拜。

? ? ? ?文扎和歐沙說，他們的記憶中，那一列高山之上的冰川曾經(jīng)是連成一片的，蒼茫浩蕩。西南方山頂有一片冰川是這一帶面積最大的冰川，其以前的形狀酷似中國地圖，權(quán)且稱之為“中國地圖冰川”。歐沙說，三年前，他也曾到過這里，那時候，地圖的形狀還是完整的，才過了三年，“地圖”上，整個東三省都已經(jīng)不見了。

摘自《凍土筆記》

青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