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島戰(zhàn)國02

? ? ? ? 茫茫夜雪之下,蔚山倭城像一頭巨獸匍匐在慶尚道南部的荒原中央,守著日本人從朝鮮身體上撕咬下來的那些領(lǐng)土。北城門成為了城墻上唯一一處突破點,同時也是切在交戰(zhàn)雙方身上共同的一道放血口,至今仍滯在城內(nèi)的明軍殘部急切地想要通過這道隘口加入北撤隊列,守城的倭軍一番隊則試圖奪回這道墻,出城追擊北逃的對手以進一步擴大戰(zhàn)果,堆積起來的雙方戰(zhàn)歿者遺體,幾乎將北門側(cè)面的城墻缺口重新封死,而在高大的北關(guān)城門之外,一臺明軍步甲和一臺日本騎鐵保持著殊死搏殺的姿勢凝然僵峙于雪地上,步甲屬于攻城期間率先突破北關(guān)城墻、取得“先登”首功的明軍南兵游擊將軍茅國器,騎鐵則屬于蔚山倭城主將加藤清正,如今茅國器已經(jīng)隨軍撤回慶州,加藤清正也回到了倭城的天守閣里,棄下這兩具殘甲定格著生與死的交鋒瞬間。
? ? ? ??城內(nèi)倭軍在又一次疲憊的沖鋒之后,終于爬上了明軍殘兵據(jù)守的北關(guān)城頭,短短數(shù)百步的甬道上,擠滿了數(shù)不清的南兵、北兵、銃手、朝鮮兵乃至隨軍匠人,很少有這么狹小的戰(zhàn)場卻塞下如此之多的士兵,也很少有哪一支隊伍會混亂成這樣,每一張嘴都在窮竭全力地大聲嘶吼,驚叫的那些人瘋狂地想擠回陣后、逃出城外,怒吼的人則勒令逃兵們不要擋住去路、紅著眼要去跟沖上墻頭的倭兵拼命,可一大群兵中每次真正能擠到最前沿去搏殺的只有四至八人。
? ? ? ??對面一群裝束簡陋的日本足輕之間,唯一的一名武士極為顯眼,一身色彩斑斕的大鎧,外飾以鮮艷得讓人眼花的各色絲絳,簡直像是一條爭偶的毒蛇,盔鍪形制一如日本戰(zhàn)國期間那種夸張且復雜的樣式,惟一一點兒新花樣在于,頭盔上的立物不再是常見的鏟形或牛角狀,而是向上延展成一對蝙蝠翅膀的模樣。斜睨了一下?lián)頂D過來的明軍兵士,他不耐煩地把和對面一樣混亂的足輕們一腳一個踢上前去,逼迫他們各執(zhí)兵刃排成一字橫陣。
? ? ? ??沖在最前面的明兵已經(jīng)逼近至一刀便可揮至的距離。武士把右腕翻到腰間,拇指和食指夾成壺嘴形的曲口,待到右手快速翻抽而出時,執(zhí)在掌中的卻不是長刀,而是而是一柄做工精致的折扇,映襯在此等光景下實在有些令人錯愕。
? ? ? ??伴著一聲意義不明的低吼,武士將軍扇高高揚起,若不是那身染血的鎧甲,姿勢倒確實風雅得像是揮扇告別友人。而足輕們的動作就沒這么可親了,緊隨著扇骨上揚的指令,一柄柄長刀、彎鐮、十文字槍也整齊劃一地揚揮作殺舞,上好鋼鐵打造的寒刃即使在雪光中也熠熠反輝,令沖在前沿那最勇敢的一批明兵也不由得下意識地抬眼去追隨刀光。軍扇嘩然揮下,寒光落處,尚未反應過來的明兵們,已被落刃揮作一片赤雨。
? ? ? ??武士猛地把扇面完全揮開,吼聲也變得昂揚狂喜,但他的進攻指令還未及得到遂行,對面明軍陣中已經(jīng)炸來轟然一響,將站在最前面的幾名足輕吞進了硝煙之中。不知是哪個混在亂兵中的明軍銃手,總算在戰(zhàn)場上撿到了一支裝藥未被積雪打濕的火銃,迫不及待地朝這邊放了一銃。
? ? ? ??緊踏在銃煙之后,更多稍稍恢復膽氣的明兵呼嘯著一擁而上。武士遒勁地把右臂揮向身側(cè),足輕們看到命令后便像挨了打的猴群一樣雜紛而退。在這一彼進我退的短暫過程中,武士卻像雕塑一樣呆立在原地,單是用一雙眼睛從兜盔下凝視著對手。
? ? ? ??動作快到根本沒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刀的,只有一道雪銀色的殘影從明兵隊列前掃過,那是最簡單的一記揮刀動作,可沿途卻避開了明兵身上所有著甲的部位,依次劃開了一脈手腕、一莖咽脖和一軀腹腔,刀尖觸到第四人的胸口時便行云流水地就勢捅了進去,刀刃刺進札甲片縫隙之后,便極快地由縱向偏為橫向,避開了最容易被兩根肋骨卡住的地方而捅穿了內(nèi)臟。
? ? ? ??挫斷了明兵的鋒芒,武士以同樣利落的動作抽出刀來,從容地刀交左手,右手把軍扇向前一揮,倭兵們頓如野犬般再次漲上潮來。
? ? ? ??在無數(shù)出城北逃的潰兵之中,王必迪等人是唯一一支保持著隊列嚴整、且從城外殺回到北墻頭上來的援軍,數(shù)支鴛鴦陣小隊從滿墻混亂的散兵之間穿過,就好像推開碎浪的輕舟。王必迪肩上那桿兩人多高的戰(zhàn)陣大槍,像船桅一樣從混亂的殘兵隊列背后豎起來,槍邊則揚著一面又破又小的南兵令旗,長久以來沒有統(tǒng)一調(diào)度的亂兵們在這指令的象征物面前如潮水般分向兩廂、讓開中路,長槍和令旗像鮫魚露出海面的背鰭一樣穿過一片混亂擠上前來,王必迪帶隊透出群圍,紅色的衣甲上新染了不知是第幾道的血漬,斜扛著大槍宛如持竿跑來湖邊觀魚的太公,及至見到對面的倭刀險險就要捅到面前了,方才收了滿臉的混不吝連連退步:“吳南式、易有田,頂上來!”
? ? ? ??“怕死的滾逑!”嗓門炸處,大叢毛竹翠色已經(jīng)逆著潰散的人流拱上前來,筅手吳南式將擋在街道正中的自己人毫不留情地驅(qū)掃開去,迅速翼護在隊長面前擋住了倭兵。沖在最前面的一名足輕陡見一大從綠影糊了上來,連忙揮刀去斬,快刀刮在軟韌的竹枝上卻每每滑開,除了些少硬杈什么也沒削下來,他隨即矮身進了一步,打定主意要剁下一截毛竹主干,可未及揮刀,竹冠后便倏然扎出來一支鐵尖尖,直直透進了其眉心中間。
? ? ? ??站在左筅手吳南式背后,王必迪將長槍抽了回來:“穩(wěn)住陣腳,別跑到我夠不著的地方去?!?/p>
? ? ? ??和先前受到銃擊的反應一樣,倭眾很見機地稍稍后撤幾步,與狼筅的竹尖拉開了距離。吳南式將一竹翠枝旋作青風,拉出江湖武夫游場打擂的架式:“誰上!?”
? ? ? ??在足輕們的簇擁下,武士又站到最前沿,進入了那種令人不安的入定狀態(tài),隔著一叢竹冠,吳南式都能感到那對冷冰冰的目光在死盯著自己。他極不自在地稍稍放低狼筅,以便更好地打量對手,心里則盤算著要不要主動往前推一步。
? ? ? ??等吳南式發(fā)覺武士身形已動時,對手原本站立的地方只丟下了軍扇和武士刀。眼角余光一掃,吳南式發(fā)現(xiàn)那難纏的家伙居然轉(zhuǎn)手從足輕那兒奪過了一支十文字槍,換步到了自己的右前方,宛如從右側(cè)垛墻上反彈了一般斜刺里突殺過來,槍尖和那一對怪異的十字形橫翅直指自己空防的脅下——王必迪的鴛鴦陣小隊,已經(jīng)在先前的戰(zhàn)斗中損兵折將、不復滿編,右筅手也早就折在了他處,而面前這條城墻甬道太寬了,原本需要兩名狼筅手同時制住左、右翼才能保得周全,眼下右筅手的空缺簡直是致命的。
? ? ? ??王必迪卻是任憑風浪起,穩(wěn)坐“叉魚臺”,他的槍尖早已經(jīng)在等著對手了。甬道就這么寬,想從右翼偷襲吳南式,就必會沿直線撞到自己的出槍點上。
? ? ? ??左手執(zhí)定長桿,右手托著槍尾狠狠往前一送,長年專練突刺的手感,使王必迪自信這槍必中??伤惺艿降?,卻不是槍尖破甲時的那種爽利,而是一記悶響繼以長桿幾乎脫手的歪斜——在槍尖捅到面門前的一剎那,武士將原本持中平式對準吳南式的十文字槍陡然甩向側(cè)面,將刺來的長槍啪然撥開了。
? ? ? ??王必迪還在愕然于自己的失手,而武士的動作卻沒有停止,撥槍再刺是一以貫之的連續(xù)擊技,撥開了來自長槍的威脅后,十文字槍就勢回到中路、向吳南式繼續(xù)壓了過去。“格嚓”聲處,槍尖連穿三層藤編,扎進了翼護在吳南式身邊的藤牌正中。
? ? ? ??“老吳快退!”及時擋上來的藤牌手易有田叫道,他感受到穿牌的槍刃已經(jīng)把自己的左手虎口挑開了,而破了大口的藤牌什么時候會崩碎也實在是未知數(shù)。吳南式忿忿地向后退了兩步,卻一腳踩在了王必迪的足背上,背后甬道上還堵著亂哄哄的散兵,使得這支小隊缺乏足夠的退步空間,狼筅的長度既不容許他再退,也使他無法對突入中段的對手進行任何反擊,只能干瞪眼看易有田獨自格擋。
? ? ? ??從后方趕來的林福男張弓搭箭正要助陣,誰料想身邊突然遞過來一大叢青枝擋住了他拉弓的動作,卻是王必迪把一桿從死人手里撿來的狼筅硬塞給了他:“你來做右筅手!”
? ? ? ??“這竹篙怎么玩!?”林福男抱著一叢竹子覺得扎手。
? ? ? ??吳南式教他:“舞起來就是了!”
? ? ? ??“聽令齊上?!蓖醣氐线o長槍,對著易有田、吳南式提高聲調(diào),“進!”
? ? ? ??吳南式無暇細想,眼看槍尖已經(jīng)透牌抵到了易有田胸前,只得左手裹甲繞過去握住槍刃,抵著老易的后背向前推步。
? ? ? ??“進!進!進!”吳、易二人齊聲喊著步點,統(tǒng)齊腳步推向前去。武士畢竟較不過兩人的蠻力,僵持著一步步向后滑去。
? ? ? ??“咱們上!”王必迪一腳先把林福男踹上前去,然后手提長槍緊隨其后。吳、易二人推出去的距離,已經(jīng)遠到足夠長槍倏忽進退了。
? ? ? ??武士看到又一叢新的毛竹頂了上來,被竹刺拉開了眼角,若不是及時閉眼,只怕兩只招子就得廢去一半。捂著被血洇的左眼退將回去,武士發(fā)現(xiàn)兩支狼筅齊頭并進,已經(jīng)將甬道封嚴,再沒留給他偷襲的通道。緊盯著那一片看不穿的蒼翠欲滴,武士很清楚,隨時都可能有長槍從后扎來。
? ? ? ??長槍趁著武士與竹枝糾纏時嗖地遞了出來,這個強悍的武者依舊精準地用十文字槍將其撥開,可一招還沒使老,竟然又是三支長槍同時從竹冠之后遞了出來。今夜他的臉色第一次稍稍有了點兒變化,自知要敗給這一通“王八槍”了。
? ? ? ??竹冠后頭,第一個出槍的王必迪不出所料地被撥開了,他隨即招呼身邊的長槍手們“往死里扎”,并很滿意地聽到狼筅那邊武士的大鎧被戳透的聲音??上Т讨械哪且粯?,是由一名臨時充任長槍手的散兵所出,力道不足之下讓那悍寇帶傷退走了,王必迪很不平地暗想,若是由自己刺中這一槍可就沒這么好打發(fā)了。
? ? ? ??“全隊聽令,進!”王必迪左手將令旗一揮。連他在內(nèi)的一十二兵鴛鴦陣,伙兵康茂財已被派去慶州求援,左筅手吳南式是全須全尾的,折失的右筅手則由林福男頂上,要求身沉力大才能擔任的長牌手折失之后卻不易補齊,所幸還剩藤牌手易有田堪做遮護,四名長槍手折去其二,倒是可由他這個隊長以及臨時從身邊征來持槍的殘兵充數(shù),此外便是兩名執(zhí)鏜鈀的短兵手,負責翼護陣隊側(cè)后、防范倭寇近身。鴛鴦陣總算勉強恢復了隊形,步步強推前進,足輕們則拖著側(cè)脅著槍的武士流下一路血跡,被這股新到援兵“撞”下了幾乎就快易手的城墻。

? ? ? ??姜燕、梁新以及跟著王必迪前來的一批工匠,從散兵之間擠上前來,他們個個緊繃著臉,努力忍著不在這滿墻比“青玉案”上更殘碎的死尸面前吐出來。城墻之外,還停著一臺工匠們驅(qū)趕騾馬牽引而來、安裝著高大工架和起重轤的偏廂車,用于拆卸和運輸王必迪“許諾”過的那臺日本動力爐。
? ? ? ??“下邊城門外癱著的,就是茅游擊的‘武卒’步甲和倭酋平清正的騎鐵,你們要的日本爐子就在騎鐵里待著呢,小梁帶工匠們?nèi)グ褷t子拆下來,老姜你護好他們?!蓖醣氐喜攘瞬饶_下的墻磚。
? ? ? ??很少有哪種場合能像朝鮮戰(zhàn)場一樣,將明王朝天南地北各鎮(zhèn)一方的諸系軍隊如此齊全地聚在一起,不同派系的兵丁甚至連衣甲形制與作戰(zhàn)操典都天差地別,來自宣府、大同諸鎮(zhèn)的“宣大系”西北兵多執(zhí)鞭錘大棍等鈍器,由內(nèi)綴鐵鎧的棉甲包裹起來的遼東騎兵們卻以馬刀為利,紅衣紅甲的南軍步兵們則雜亂裝備著從槍筅到鳥銃的多種兵器,一眼望去使人很難相信這些具裝各異的軍人是同屬于明軍麾下的。在這群混亂的散兵之中,遼東軍總兵祖承訓艱難地從死人堆里爬了出來,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朝王必迪等人睨了一眼:“奶奶個腿兒,叫一撮鳥南伢給救了,傳回去得讓伙計們笑話死。”
? ? ? ??“兀那鳥北佬,放客氣點兒!”吳南式當即站出來回敬。
? ? ? ??祖承訓架子大得簡直好比欽差御倭提督總兵官,甚至吵架都不用他親自張嘴,但只是大剌剌地往殘垣上一坐,麾下當即便有一群遼東兵簇擁上來替他回罵:“死南伢,滾去給祖爺喂馬!老子們急等出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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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幸存著的一批戰(zhàn)馬,都被拴在甬道另一頭的甕堡里,王必迪帶著南軍步兵們前去幫忙喂馬。
? ? ? ??“俺朝鮮人與天軍爭執(zhí)不得,你們也是天軍兵將,如何不擺出光復平壤的資歷來壓他一頭?”林福男跟在南兵們背后發(fā)牢騷,對祖承訓甚感不平。想到王必迪所在的這一隊南兵從五年前平壤大捷起便開始入朝參戰(zhàn),駐朝資歷抵得過不少后續(xù)東征的部隊,他便很有心攛掇南兵們仗著這層聲威去與北兵放對。
? ? ? ??“若要比入朝御倭的資歷,偏偏是無人能及這位祖總兵的。他便是六年前第一個率軍入朝的祖承訓?!蓖醣氐蠑[出見多識廣的神氣來,“不過這資歷不比也罷,他‘先驅(qū)入朝’原本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當時他輕敵冒進,率三千遼東鐵騎攻入平壤城,結(jié)果先鋒史儒將軍被倭子用火銃打死,‘祖老爺’自己倒是臨陣脫逃一路竄回了遼東,折了三百騎人馬,銳氣大挫。若非看在他是寧遠伯的親信家將,免了死罪罰去隨軍修盔甲,后來攻拔平壤時哪還有他將功折罪的機會?這等人,便是勸他留下來協(xié)防也無益處,倒不如借著給他們喂馬的機會搜刮一番來得劃算,說不定能從馬背上搜到些軍器酒食。”
? ? ? ??南兵們一踏近拴馬的甕堡,便被發(fā)瘋般的馬嘶聲嚇了一跳。那匹棗紅色的烈馬像一團火焰般在堡外甬道上跳踏躍燃,正在牽馬的北兵們難以近身,紛紛牽著其他的馬匹四下避開,在甬道上讓出一片不規(guī)則的圓形空地由那紅馬撒野,甚至祖承訓也被馬嘶驚動,冒著風寒過來察看。祖承訓的老戰(zhàn)友、遼東軍參將李寧正揪著紅馬的鬃毛呼號暴喝,試圖拿出遼東人馭馬的本領(lǐng)來壓服這頭烈畜,披甲的身影隨著馬背在甬道上縱騰起伏,教人害怕他不知什么時候就要被馬兒從高高的城頭甩下墻去。
? ? ? ??“小韃子做甚?退下去!”圍觀的人群之中響起幾聲喝罵,王必迪循聲看見幾名遼東兵正在驅(qū)趕試圖靠上來的一名北牧兵。
? ? ? ??“我——烏梁海!它——我的馬!烏梁海的馬!”那名著戎裝的北牧少年用很生硬的漢語叫喊著,拼命想要靠近那匹紅馬?!盀趿汉!辈⒉皇顷P(guān)內(nèi)人所會起的姓名,這半大小子是個被征入遼東軍的北牧游民?!氨蹦痢笔且粋€極寬泛的概念,是中原王朝對國境以北游牧民族的統(tǒng)稱,突厥、契丹、蒙古、女真,乃至更早時候就已匿跡的匈奴,都可能被粗略地冠之以“北牧”這樣一個稱呼。北疆幾處都指揮使司對塞外地區(qū)的統(tǒng)御轄制,形成了軍隊之中多有北牧人效力的局面,邊軍甚至成建制地征召一些北牧小部族充役,連入朝作戰(zhàn)的遼東軍隊中都不乏北牧人的身影,此次在蔚山戰(zhàn)場上看到連烏梁海這樣年未滿弱冠的男丁都從了軍役,王必迪始信那些有關(guān)北牧人幼善騎射、少壯皆兵的傳聞。
? ? ? ??眼看遼東兵們掉過馬刀把子要把他筑開,烏梁海用在場人誰都聽不懂的北牧語喊了一聲:“雪里紅!”
? ? ? ??那匹叫作“雪里紅”的馬長嘶一聲將李寧貫下背來,踢踏著分開人群沖到烏梁海面前。五年前取得從倭軍手中光復朝鮮三都的輝煌大捷之后,緊隨而來的便是因糧草不濟導致的大饑荒,當時王必迪亦曾見過有些遼東軍人食不果腹也不肯殺馬充饑的,遼東人對待馬匹如同對待戰(zhàn)友,而北牧人待馬卻像是對待家人,烏梁海安撫著傷痕累累的“雪里紅”時,就好像是在安撫一位親兄弟。
? ? ? ??“還有,別的人!”烏梁海用一種質(zhì)問的眼神望向祖承訓和李寧,除了雪里紅,他還認出了好幾匹自己族里的馬,卻不見這些馬原本的主人從倭城內(nèi)突圍撤到北城墻上。
? ? ? ??“沒了?!崩顚巹偛拍且货拥貌惠p,一向引以為傲的馬術(shù)亦大受挫折,連帶著對烈馬的主人烏梁海也沒有什么好聲氣,“同你一窩的那些韃子,前日里隨祖總兵摧鋒入城,如今除我們這批殘兵突圍回到了城墻上,其他人全折在城內(nèi)倭陣里,這會兒怕是都凍硬了?!?/p>
? ? ? ??烏梁海默然地牽著“雪里紅”靠近到墻垛邊沿,向著內(nèi)城方向望去,但除了黑的夜和白的雪什么也望不到。北兵們相互招呼著準備行裝以便盡快出城北撤,南兵們借著喂馬的由頭搜刮著鞍囊里的酒食兵器,烏梁海那道本就還在長的背影顯得更加蕭索瘦小且落寞了,他突然意識到,身邊的“雪里紅”似乎就是自己僅剩的最后一名同胞了,不由得加倍用力地伸手去攀住那副于他而言還太高了的馬頸。他昂起瑟縮的腦袋來,想去夜空中尋找北牧大荒原的蹤跡,在彤云和雪影之間他看到了一彎冷冷的新月,看到了日本和更廣大的明王朝,以及其它許許多多他叫不出名字來的星辰,但就是找不到北牧荒原所在的方向。
? ? ? ??和其他那些各占一顆星辰作為居土、圍繞著太陽循走如巡禮的國度不同,北牧大荒原沒有自己的主星和固定的循行軌道。北牧大荒原是一片遼闊的隕陸,在眾多星體引力的共同作用之下,它的公轉(zhuǎn)軌道被牽引成了噩夢一般的窄長弧形,隕陸沿著它循行一周需要花上數(shù)百年的時間。當北牧大荒原進入太陽照耀的星域時,便會迎來長達百年的盛世,陽光充足、水草豐茂的沃土上盡是肥饒的牧場,而當隕陸遠離太陽之時,一場數(shù)百年之久的遠征便隨之開始了,終其數(shù)代人的一生都將在沒有陽光的鴻蒙海深處艱難求存,同饑荒和深寒進行生與死的搏殺,途中偶然遇到與太陽相仿的大星辰,方能給他們帶來一點兒類似陽光的溫暖澤被,但北牧人對這些“虛假”的太陽并沒有什么深厚感情,按照上古神話的說法將它們稱作“九日”,意即被英雄勇士射落的那九輪太陽,并不是仍然掛在天空中那輪真正的太陽。
? ? ? ??北牧大荒原的本次遠征始于兩百年余前,它與太陽的遠離造成了當時強極一時的蒙古帝國的衰敗,由北牧人建立、統(tǒng)治著中原主星的元政權(quán)亦被此起彼伏的起義戰(zhàn)爭所推翻驅(qū)逐,成為了收縮在長城以北的一批松散部落。烏梁海家世世代代都給長男起名叫“烏梁?!?,據(jù)說這是北牧隕陸離開太陽之前,在中原王朝以北的一處地名,亦是烏梁海家的祖地,起下這個姓名便是要告誡子弟不忘根本,待遠征結(jié)束后還要再回到家鄉(xiāng)去。這位最年輕的烏梁海,則屬于北牧大遠征即將結(jié)束之前所出生的最后一代人,整個大荒原都在祝福這新生的一輩,為的是他們少壯之時終將看到苦難的結(jié)束,以及新的輝煌隨著陽光再一次灑耀在荒原之上。然而最后一段行程也正是數(shù)百年大遠征中最為險惡的時日,幾世幾年不見陽光的折磨幾乎榨干了這片草原最后的一點養(yǎng)分,而能“吃人”的大雪暴也變得比遠征開始后的任何一個時期都更加頻繁,找不到草場的牧畜成群成群地死去,隨之而來的便是大饑荒和人口銳減。在最艱難的那些時日里,牧人們在暗無天日的風雪中一遍遍唱著“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首古老的歌兒記載著太陽照耀之下一處叫作敕勒川的故地,在那里,陰山像蒼藍的帷幕一樣遮擋在遠方,而明凈的天空像穹廬一樣籠蓋四野,真正見過它的人早已盡數(shù)作古,活著的人只能從古老的歌謠中想象那水草豐茂的天堂。北牧帝國的人口并不單只由游牧民族組成,其中也包含著早已同化、遠離了農(nóng)耕文明的漢人,烏梁海家所在的落兀兒旗就住著一戶米姓漢民,因為世世代代都嘗試墾田種地未果而被視作瘋子,被無果的農(nóng)作壓得干瘦彎駝的老米每次喝醉了酒就賭咒發(fā)誓說,地里絕對是能長出糧食來的,他們家的姓氏“米”就是一個明證,總有一天——只要照得到太陽——田地里終將會開花一樣長滿成穗的糧食,像金黃的海洋一樣廣大。然而老米在此次遠征即將告終的前五年死在了自家田里,連夜疾過的暴雪將他像雕塑一樣凍硬在了生前還試圖看護的田梗上,灰白如骨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已經(jīng)顆粒無收了二百余年的土地,把那些幾乎已經(jīng)無人認識的犁鏵等農(nóng)具留給兒子小米,去繼續(xù)那無望的耕種。烏梁海也在親身感受著死亡與毀滅的氣息,家里為他先后講定的六門親事竟在短短一年之內(nèi)陸續(xù)告吹,而原因無一例外是與他定了親的姑娘死于饑寒,他甚至連這六位姑娘的面都未曾見過。在收到第六門相好凍歿的消息那天晚上,烏梁海用一種祭葬似的表情問阿塔(父親),北牧荒原上真的有人能活到看見太陽的那一刻嗎?而阿塔在馬奶鍋氤氳的熱氣之中淡然地告訴他,肯定有,北牧大荒原成百成千年都是這么延續(xù)下來的。
? ? ? ??在講定第七門親事之后,烏梁海決定騎著“雪里紅”穿過永夜的雪野,到一山之外的白鹿坂子去看自己的第七位相好阿信雅。鄰家的巴音滿比烏梁海年長四歲而又不像大人們那般倚老,聽聞后便無二話地決定與烏梁海同去,理由是他也想到白鹿坂子去給至今打光棍的自己物色一門親。那夜的雪野寒冷得連鼠狐都不敢出穴,可也真是美麗得像死去之后才能抵達的長生天的國度。巴音滿坐在自己的馬背上一口接一口灌烈酒,變著法兒笑話烏梁海的七門親:“別苦著臉嘛,一年七門親,這可是成吉思汗都未曾達成的豐功偉績呀!”
? ? ? ??兩人翻越冰山大坂時遇到了風雪,看到白鹿坂子的燈火時幾乎全身都凍硬了,多虧被白鹿坂子里出來巡獵的人“撿”回去才勾得兩條命在。問明烏梁海的來意之后,白鹿坂子里前來圍觀的所有牧人都熟練得如經(jīng)過排演一般,轟轟煌煌爆發(fā)出一陣哄笑:“妥么!信姐姐的第八房冤家來了!草原上當真還有不怕死的愣娃兒!今年已經(jīng)‘克’死七樁親了,不知道這第八房能撐到什么時候?!?/p>
? ? ? ??巴音滿在瞬間明白了一切,仿佛從那位尚未謀面的“信姐姐”身上看到了烏梁海悲劇的倒影,一本正經(jīng)地對著烏梁海大驚失色:“蹭蹬了!多克死一個!這回遇上個比你還厲害的,你是死了!”
? ? ? ??烏梁海擺出一副恨不能跌下馬去摔死算逑的表情,低聲問道:“那個信姐姐在哪兒?”
? ? ? ??眾人齊齊指向他背后:“喏!撿你們回來的就是!”
? ? ? ??烏梁?;剡^頭去看把他和巴音滿的性命撿回來、原以為是男子的那個獵戶,結(jié)果正好看到長他兩歲的阿信雅取下兜帽來把頭發(fā)一甩,長發(fā)像烏黑的絲綢一樣在灌進帳篷的夜風里獵獵著。今年先后七個與阿信雅定親的小伙子一一在見面之前就死于饑寒而導致婚事破滅,這第八個愣小子,還算是定完親后跑來跟她見面的頭一個。
? ? ? ??烏梁海生平第一次有了不喝烈酒而心里還能燒火的感覺,對著她怔怔地念道:“阿信雅……”
? ? ? ??而在場的牧人們齊聚上來一人錘他一拳:“要叫信姐姐!信姐姐是咱們白鹿坂子最強的智囊和最好的牧人,沒有她帶人尋逐獵場和水草,咱們早被埋在雪里了,便是快入土的老阿圖魯也得叫她一聲信姐姐!”
? ? ? ??某一天夜里,毫無征兆地,有人在漫天風雪的夜空中看見了久違二百余年的太陽。整個北牧大荒原在一夜之間沸騰起來,歡樂的那達慕徹夜喧囂。烏梁海也順著巴音滿的指點看到了太陽,那樣小,那樣冷,散發(fā)著毫不熱烈的微光,像是鴻蒙海中一顆不起眼的寒辰,但連經(jīng)驗最足的那一批長老都已經(jīng)觀星確認,那就是太陽,不出三五年它就會像世傳圖本中所記載的那樣,成為一輪碩大溫暖的火球高掛在正中天。隨后便是可汗大點兵,牧人們從凍土里挖出了兩百余年前蒙古帝國留下的大“鼎”,按照世傳圖本建造了新的天舟,并征召先遣人員乘舟前往太陽照耀之地,為北牧隕陸的回歸前出探路。烏梁海年紀尚輕,原本不在軍書點兵之列,但隔山的白鹿坂子卻全體受到征召,烏梁海牽上“雪里紅”離開了落兀兒旗,隨同阿信雅和她的族人們登上了同一艘天舟。天舟船隊每航行一段,視野中的太陽就更大一圍、光芒也愈發(fā)熱烈地教人不敢直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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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王必迪忙于把從馬鞍囊里找到的那些凍硬了的米糕往嘴里塞,并時不時打量一下孤立在墻垛邊的烏梁海。
? ? ? ??“三橫王,給我也吃一塊。”林福男連摸了幾個鞍囊,都和他的胃一樣空,只得向王必迪申求“援助”。
? ? ? ??“你吃個辣子!” 王必迪將他趕開,決定把最后一塊米糕丟給烏梁海,“喂,小達子!接著!”
? ? ? ??林福男自認倒霉地往嘴里塞了一個干辣子驅(qū)寒。北牧小子卻并沒有伸手去接王必迪的米糕,凍得像石頭一樣硬的干糧砸在了他那顆發(fā)呆的腦袋上。挨了砸的烏梁海像是驚醒過來一般,聞到血腥味似的立起耳尖,雙手扒到墻齒上將脖子伸長了一探,兩瞳全都收縮成上下窄窄的一條縫,像狼那樣在沉沉夜色中掃視著。
? ? ? ??“小達子撒什么癔癥?” 王必迪調(diào)過槍桿往他腿彎上敲了一下,生怕他突然把腦袋探出墻外,會引來黑暗中的冷箭或鉛彈。
? ? ? ??“你們扯謊!”烏梁海猛地轉(zhuǎn)過身來,沖著正準備上馬出城的祖承訓和李寧喝道,“他們,活著!在唱歌!”
? ? ? ??祖、李二人麾下的遼東兵訝異于這個北牧小子何以如此膽大無狀,紛紛回過身來怒罵。王必迪將信將疑地湊到烏梁海所在的那段城墻側(cè)耳去聽,確乎聽到有一種細小悠回的聲音從雪夜深處傳來,但那聲音如此模糊,根本分辨不出是不是有人在唱歌。
? ? ? ??“死韃子?!弊娉杏柌莶萘R了一句,顯出一種不屑施罰的寬宏神氣來,轉(zhuǎn)身便往馬背上跨。
? ? ? ??“你扯謊!”烏梁海認了死理重復上一句,“他們活著,去救人!”
? ? ? ??這下不惟南兵想起了祖承訓當年初戰(zhàn)平壤時棄部而逃的劣跡,甚至連北兵們也開始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了。祖承訓只得再次停下步來對質(zhì)道:“跟你一窩的那幫韃子都死透了,你聽到鬼叫魂呢!”
? ? ? ??風向恰在這時變了,北城墻從上風處變作了下風處,所有人都頓時清楚地聽到,一陣粗獷而悲凄的歌聲被風從內(nèi)城倭軍陣地方向吹了過來,那是無數(shù)個聲音在用北牧語唱:“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據(jù)傳這是匈奴人兵敗失國、背井離鄉(xiāng)時所傳唱的哀歌,如今則在北牧軍隊中作為傳遞戰(zhàn)事不利消息的訊號。
? ? ? ??“祖老爺!”王必迪帶著一種隱隱的嘲笑望向祖承訓,指了指他那邊的北軍騎兵和自己身邊的南軍步兵,“咱們協(xié)力去把困在倭子窩里的人拔出來吧?”雖然南兵部隊也曾長期移鎮(zhèn)北疆,但生長于南方的王必迪,對北牧人畢竟沒有北鎮(zhèn)邊民世代受到游牧部族擄掠襲擾所積累起來那種刻骨銘心的仇恨,如今他更看重的是能夠多救出一些活人來協(xié)助防守北城門。
? ? ? ??“就請南軍先拔敵陣奪下首功,我等當據(jù)守此墻掠陣助威以候佳音?!弊娉杏柎笫忠粩[,請南兵打頭去趟刀子。北兵們雖亦覺得祖承訓棄部而逃不甚光彩,可一想到竟要自己拿命頂死去救一幫北牧人,便一齊踴躍地支持起祖承訓的退堂鼓來。
? ? ? ??“辣子的,哪次不是我們南兵沖頭頂死!”王必迪罵了一句,“開戰(zhàn)以來鮮有步騎脫離而能成事的,你們騎兵不策應,倒教我們步老鼠送死!”
? ? ? ??爭執(zhí)之際,一聲馬嘶猶如劃破雪夜的一道閃電,掙扎著穿透了窒息的死寂,王必迪驚回頭時,只見烏梁海在一迭聲的驚呼之下飛身跨上“雪里紅”,把右手食指和拇指圈作環(huán)狀塞進口中唿哨不止,滿甬戰(zhàn)馬應聲咴嘶奔躍,鏜鏜踏踏跟著為首的“雪里紅”沖下蹬道奔回內(nèi)城中去。
? ? ? ??“他是死了他是死了他是死了!”王必迪口不及加點地驚呼著探出墻齒,甬道上的人也做一鍋兒齊齊炸到墻垛邊上來,看著那北牧小子獨自領(lǐng)著一群馬前去沖陣,就好像看著《公無渡河》歌里那個執(zhí)意挺身“亂流而渡”的狂夫。
? ? ? ??墻下一記炸響震碎了半天夜雪,那是倭人的鐵炮聲,而原本被大雪沖淡了血腥氣味的干冷空氣中,也突然彌漫開了黑火藥燃燒時那種刺鼻的味道。躲在城下倭樓里的敵兵顯然也被突然沖出的馬群嚇了一跳,黑暗中潮水般泛起一片敵國腔調(diào)的驚呼號喊之聲,最靠近城墻的幾名鐵炮足輕惶急之間難以瞄準,竟然接連三五彈都飛失到了遠離馬群的空地上。但夾街爆竹一樣的鐵炮轟擊很快聯(lián)響成了一片,眾多銃火成了蔚山倭城這頭巨獸被爆鳴聲驚醒后陸續(xù)睜開又不斷闔上的無數(shù)只眼睛。在這些火光斷續(xù)而短促的光照之下,跟著烏梁海的馬群洶涌狂奔有如洪水,每一副馬頸上的每一根鬃毛都像受到無形拉扯一般向后勁繃得筆直,成百成千地撲颯著烈烈之聲,飄搖成一面面玄黑色的旗幟。被鉛彈撕開皮肉的戰(zhàn)馬接連翻倒在本已死傷枕藉的街道上,被彈道洞穿之后沿直線飆飛的血流在空中劃成無數(shù)交叉而雜亂的暗紅痕跡。墻頭上的明軍士兵中開始有人取出酒碗置于垛上,以下注押賭烏梁海能活著跑到第幾棟倭樓為戲,作注的銅板和銀角子鐺鐺然投入碗底,應和著城下飛紅的鐵炮轟鳴。一開始即使最大膽的賭徒也只敢押他能活到第五棟,然而眨眼間烏梁海的馬群已經(jīng)奔過了這個界限,沒有贏家;于是押限又被加到了十棟以內(nèi),賭注也水漲船高地隨之翻番,倚馬小待之后同樣沒了結(jié)果,高呼下注的人眾一時噤了聲,愕然望著那片越來越小的馬影已經(jīng)攜著一路鉛雨硝雹奔到了長街之半。
? ? ? ??烏梁海上演的是一場血腥的馬戲。他本身就活像是一匹成精之后化得人形的馬,與馬兒們交流有如至親兄弟使上一個眼色那般輕松,長短變奏的呼哨在雪夜中聲干天云,當倭寇的彈雨聚集而來時,他便唿長哨命令群馬散開以規(guī)避打擊,在騎下那匹戰(zhàn)馬被鉛彈擊中、倒地身死的一剎那,他便一記急促的短哨招呼其他馬匹向自己靠攏,并像鳥兒一樣輕捷地從死倒的馬背跳轉(zhuǎn)到另一匹身上,被甲騰換、有如易席,自城墻望去,烏梁海和他的馬群就好像一朵聞硝而綻、風去而含的馳花。然而這終究是一個黑火藥開始取代鋼鐵和臂力的時代,熱兵器與冷兵器交雜的時代,被虛傳有如神話的技擊和武藝正在飛快地被新興的火器所淡化,固守倭樓那些營養(yǎng)不良的鐵炮足輕,只需要安穩(wěn)地踞在鐵炮背后動動手指扣下?lián)翦N,就足以抵消精湛馬術(shù)所帶來的速度優(yōu)勢,盡管在生與死的夾縫之中爆發(fā)出了無比的潛能,烏梁海那些如臂使指的戰(zhàn)馬還是在鉛彈雜擊之下一匹接一匹死去,被他遠拋在背后的城墻上已是一片寂然,即使是那些認強不認理的遼東兵們也一時忘記了下注。
? ? ? ??“福南寧,能中嗎?”王必迪指著城下閃爍的火光問道,每一點磷火背后便是一桿架在倭樓中的鐵炮和一名踞在鐵炮背后的日本足輕,這是一片雪夜之中唯一可供城頭殘兵們判斷敵人位置的標識。
? ? ? ??“朝鮮人是先學會握弓再學會握筷子的!”林福男把一張弓拉成滿月一樣的弧度,羽箭在墻垛與下方的一處火光之間劃出一道無形的直線,“著!”
? ? ? ??箭桿沒在夜色中,就好像沒在深海里一樣毫無半點動靜,并不見有中箭的倭子從藏身處摔出來,應弦響處只見又一騎戰(zhàn)馬同時被三桿鐵炮擊中,嘶鳴一聲便跌進遍地紫紅色的凝血中去了。
? ? ? ??“賊殺才,專只吹牛!”王必迪罵道。
? ? ? ??“強弩之末,魯縞不穿?!绷指D袩o奈地引用了這句脫胎于《史記》的格言,“弓不夠力,得用銃才行!”
? ? ? ??梁新的聲音在背后應道:“我有銃!”他再次登上城關(guān)時,所攜的器物之雜儼如一個貨郎,頭上頂著一張漏出五個破眼的斗笠,一根帶矛頭的結(jié)實長棍擔在肩上,兩頭各挑一把手斧和一件由五根筒管排成環(huán)形、狀如竽笙的樂器。
? ? ? ??“不去拆爐子,上來干嘛?”王必迪問道。
? ? ? ??“老姜護著師傅們在加緊拆呢。門外雪地里有個戰(zhàn)死的神機營銃手,他身上有火器,我做鐵匠鏜過銃管的,會用這些玩意兒,老姜叫我上城頭來支援?!绷盒屡牧伺奶粼跅U上的那尊五管鐵器,王必迪這才意識到那并不是樂器,而是一尊轉(zhuǎn)膛快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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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街口就在前方,只剩下再抽一馬鞭子的距離了,但馬卻只剩下最后的一匹“雪里紅”。烏梁海無論如何也沖不過這最后一馬鞭的死路,如今就算是換上一群瞎子守在兩側(cè)民房里用鐵炮亂射一氣,也決不會錯失目標。窮途的烏梁海抬起頭來,看深黑色的天空隨著馬蹄馳騁而在視野中劇烈起伏著,漫天雪花有如無數(shù)寒星死去之后隕落的碎片,他閃電般回顧著重新回到陽光之下的那一天——北牧人離去期間的兩百年滄海桑田改變了一切,記憶中的烏梁海與敕勒川早已湮沒成了古籍里不知所在的晦澀地名,北牧汗國的先遣天舟降落在了明王朝遼東都司的關(guān)外地區(qū),故宋亡于草原帝國的血淚與立國以來便未曾停歇的游牧入塞襲掠,使得明王朝對所有逐水草而居的馬背民族懷有天然敵意,并把天舟上的所有北牧人當作外來游掠部落加以鎮(zhèn)壓。隨后他們作為“附民”而在遼東邊軍的羈押下強制內(nèi)遷,很多人在遷往關(guān)內(nèi)的漫漫風雪途中死去。之后他們被告知要應征隨軍,前往一個此前從未聽過、名叫“朝鮮”的國度,去與另一個從未聽過、名叫“日本”的國度打仗,幫助朝鮮人抵御殘酷的侵略與屠戮。烏梁??s在北牧大荒原的氈帳里躲避暴雪時,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將要在另一片陌生的風雪中參與一場陌生的戰(zhàn)爭。被困在遠處那“亡我祁連山”的歌聲愈發(fā)清晰,他不禁想到,這其中也夾雜著阿信雅的歌聲嗎?她也正在這片遠離草原的陌生雪地上死去嗎?無可躲閃的烏梁海死死抱緊“雪里紅”那修長而粗壯的馬頸,等待著下一叢鉛彈同時洞穿他和馬的胸膛。據(jù)傳世界上只有汗血馬的血管與汗腺相通,烏梁??吹阶约簝墒终礉M了“雪里紅”脖頸上的汗?jié)n,在韁繩上揉搓成一種黯淡的黑紅,北牧大草原上有句俗話,“汗血馬死后用筋骨還能飛奔一千里”,待馬兒用死去后的身體跑到歌聲響處之時,阿信雅會認出這是烏梁海家的“雪里紅”嗎?
? ? ? ??雜亂的鐵炮交響聲中,一記更沉悶、更空洞的火藥與金屬相擊的爆鳴從身后城墻上飛來,聽起來有一彎更大的火鐮在冷風中敲擊著一根更重的銃管。那道自背后追來的火痕比“雪里紅”還要快,烏梁海眼看著它從身側(cè)斜斜擦過、像一柄無桿的矛頭凌空捅進了街旁的倭壘,炸開的院墻之后有三兩名鐵炮足輕像草人一樣翻飛著摔出來。緊接著又是“空、空、空、空”四道顫鳴,隔著風雪和骨肉直砸進烏梁海心底里,震得五臟六腑發(fā)著顫地疼,銜尾而至的四發(fā)銃火將沿街一側(cè)的倭壘盡數(shù)吞在火光之中,烏梁海不得不伸起左手護在臉側(cè)以格擋那些被炸飛的碎片,并感到疾奔中的“雪里紅”因受到來自側(cè)面的爆風吹拂,而像風箏一樣全身傾斜向另一側(cè),全靠速度保持住平衡才掙扎著沒有側(cè)摔下去。倭軍的鐵炮火力紛紛調(diào)轉(zhuǎn)指向,朝著城墻反擊而去,烏梁海策馬奔出街口時,一時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活著沖出來了,他回過頭去看已經(jīng)隱沒在風雪之中的城墻,可除了一線火光什么也望不見。
? ? ? ??五管轉(zhuǎn)膛銃已經(jīng)被套在了作為銃身的硬木矛桿上,那柄半人高的小斧則斧頭沖下縱立于甬道,作為銃架而把轉(zhuǎn)膛快銃支撐在了垛口墻齒上,梁新將銃桿挾在右腋下加以固定、而以左手飛快地撥動五根銃管并掣下機匣引火,每當銃膛轉(zhuǎn)動五分之一周并鏗然卡進機匣正前方時,火藥擊發(fā)時倒激起的硝煙便將銃架周圍的飛雪沖吹成一片漏斗狀的冰幕,其他士兵不約而同地以這圈雪漏斗為界遠遠避開。城下反擊的鐵炮火力隨即蓋了上來,鉛彈啃在墻磚上崩飛起無數(shù)殘冰碎石,有躲避不及的士兵被磚屑崩開額角,倒在一地碎雪中流血叫罵,旁人紛紛縮到墻垛躲避。梁新也把打空了的五管銃抱下斧架躲進墻角,把黑火藥大把大把夯土似地倒進還在冒煙的銃眼里,繼之以填入鉛彈和通條搗實,隨后又見他將那頂與快銃配套的五孔斗笠從頭頂摘下來,當作圓盾套在了五根銃管上。填滿了火藥和彈丸的熟鐵銃顯然分量不輕,梁新重新將它抬起來時整個人都被壓矮了三分,腆著胸膛鵝行鴨步地將它勉力架回了斧柄上,陡加的重量將斧架下的堅冰又鑿深了幾寸。飛濺的鉛彈和碎屑撞在笠牌上發(fā)出一陣綿綿的悶響,五根銃管報復似的轉(zhuǎn)如風車一般,沿街散射的銃火在倭壘上甩成一大片燃燒的扇形。
? ? ? ??“福南寧!”王必迪恢復了先前那種踴躍的聲調(diào)。
? ? ? ??“都說過我不是湖南人啦!是光州人??!”林福男沿著墻角貓了過來,“剛才不跟著小達子沖下去,這會兒怎的又想沖了?”
? ? ? ??“剛才沖會死,現(xiàn)在沖能贏!”王必迪盯著那柄壓住了倭寇火力的重銃,就像盯著一柄遮護在自己與彈雨之間的火力傘,“你還有幾支號箭?”
? ? ? ??林福男飛快地打開箭匣檢視了一下:“八支。”
? ? ? ??“夠用了。”王必迪將那面配發(fā)給隊長的令旗掣了出來,旗面上在激戰(zhàn)中撕得破破爛爛、代表著南兵的朱雀兵徽像一只冒雪翻飛的殘鳥一樣在風中獵獵著,“南兵聽了,鴛鴦入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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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祖承訓把剛才被鉛子崩飛的鐵盔扣回到頭頂,烏梁海帶走了戰(zhàn)馬,使得他乘馬撤出城去的計劃徹底落空:“惹出這許多事來!不知死的小韃子,不知死的銃手小廝!”
? ? ? ??“不知死的還不止這倆!”李寧踞在他身邊,把半個腦殼探出墻垛去窺探下方的動靜,“老祖,瞧??!是那幫南伢兒!”
? ? ? ??祖承訓也跟著扒到墻頭上去張望。南兵們的紅衣紅甲是這片戰(zhàn)場上最醒目的顏色,他們已經(jīng)借著銃火掩護沖下了城墻,排列成一種專用于巷戰(zhàn)的“小三才”陣型,像一片紅潮般向最近的一處倭樓涌去,幾乎是緊跟著剛剛炸響在彼的銃火撲進了院落廢墟,隨即便看到藏身于其中、被五管銃炸得來不及反應的倭兵遍體鱗傷地撲摔到街上來掙扎待死,簡直像是被那支血紅色的小陣隊硬生生從藏身處撞了出來一般。隨后穿房而過的南兵小隊便隱沒在一處又一處殘壘中難辨行蹤了,只看到他們緊隨轉(zhuǎn)膛快銃掩護而驅(qū)殺剿死的倭人不時被丟到街道上來。
? ? ? ??“老祖,倭子的火管兒都給拔干凈了,要不要也下去賺幾個腦袋?”李寧顯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樣來。
? ? ? ??“沒馬了呀?!弊娉杏栔噶酥赶旅娴囊唤炙礼R。
? ? ? ??“還有一匹!”李寧豎起右手大拇哥來向身后戳了戳。
? ? ? ??留在城墻上的最后一匹黑馬是遼東軍的戰(zhàn)馬,竹批雙耳峻、鋒棱瘦骨成,毛發(fā)像一道黑色的瀑布般順著修健的馬身披下來,馬鼻子歷來要比旁的馬兒昂高三寸,像是在用鼻孔看人。剛才烏梁海沖陣時唿哨喚走了其他戰(zhàn)馬,唯獨這匹遼東軍馬不屑于聽他的號令而獨自留在了甬道上。在冷風中用力嗅著火藥與鮮血的氣味,黑馬躁動不安地在原地刨蹄子、噴響鼻,像一頭食肉的野獸那樣,向往地將長吻指著城下血腥濃處。
? ? ? ??“不愧是咱遼東的馬?!弊娉杏栕⒁曋顚帬恐\繩去安撫黑馬,看到人和馬的影子在殘月微光之下重疊在一起難分彼此,“眾弟兄,左右是沒馬出城了,跟在南伢兒們背后,去把街上的死尸和拒馬清干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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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一街之外的打谷場是附近唯一堪可跑馬的開闊地,被祖承訓棄下的北牧騎兵們匯聚于此,采取防御隊型策馬群奔成一環(huán)巨大而飛旋的圓陣,傷兵傷馬俱被圍在圓環(huán)中央,那些重傷無法作戰(zhàn)的牧人們在異國風雪中肅然唱著那支匈奴人傳下來的歌兒:“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 ? ? ??而在這支巨大的馬陣外圍,倭軍的明陣暗堡像蜂巢一樣密密匝匝地圍著,最前沿便是以拒馬搭成胸墻作為掩護、以三排為一隊的大批鐵炮足輕,陣陣鉛彈像狂風扯掉花瓣一樣將北牧騎群由外而內(nèi)一層層削薄,在密集的轟鳴聲中,鐵炮足輕們用稱呼二百余年前曾給日本列島帶來深重恐懼的蒙元艦隊的方式,嘲笑著被圍在鉛雨之下的北牧騎兵:“這些元寇沒聽說過長篠的三段擊么?”
? ? ? ??收腿時后蹄踏超于前蹄之先,脊背縮得如一副彎弓一樣強勁,展蹄時則宛如依靠舒直的脊梁骨將整個身體彈射出去一般,阿信雅的白馬是隔在騎兵圓陣與倭軍拒馬之間的唯一一騎,脫力得拼了命、狂奔得發(fā)了瘋,甚至連追射而來的鐵炮鉛子都紛紛落失在了它蹄后的地面上。最初原本共有五騎快馬作為引導主軍的斥候而游奔于圓陣之外,如今則被鉛雨擊殺得只剩下阿信雅一騎,她彎弓指向鐵炮硝火最密集的方向,射出的是一支帶著鳴鏑和磷火的響箭,銅鏑的嘶鳴與磷光的號火很快淹沒在倭陣之中,隨即便是北牧主陣之中數(shù)十成百的箭雨緊隨著號箭引導呼嘯而至,將倭陣中的鐵炮聲與呼號聲淹滅在一片箭鏃穿透人體的悶響之中。
? ? ? ??白馬口中的飛沫像瀑布一樣在風中飄曳,阿信雅再次伸手想拽下一支響箭時,摸到的卻是空空如也的箭壺,她再也無法引導族人們重復這種高效的殺傷了。頭頂飄雪的寒穹淵一樣深、海一樣遠,哪里是荒原故土、哪里是天野牛羊?這時一發(fā)飄飛的鉛彈崩斷了她手中的長弓,并繼續(xù)飛行直到咬進了她的左肩。
? ? ? ??就在阿信雅伏到馬背上減小自身目標,看著順臂淌下的血流將雪色的馬毛一道道染紅之時,她聽到一個離得很遙遠、但靠近得很快的聲音撕扯著硝幕和夜雪:“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啊——”
? ? ? ??阿信雅從馬背上抬起眼來,她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受到,“雪里紅”真是個再貼切不過的好名字,那匹紅馬嘶鳴著從白茫茫的天地間奔過時,真就像大雪里過了一道紅。烏梁海把快要凍僵的雙腿死死夾在馬肚子上,用北牧人的語言唱著北牧人的歌兒,來自遙遠北方蒼茫天野的粗獷聲音從背后劈入陣中、嚇壞了那些猝起不意的倭人。他把大弓拉滿時雙手展得那樣開,就好像奔騰著馳過水草豐茂的原野、張開雙臂來擁抱和煦的陽光與帶著泥土氣息的風,帶鳴鏑的狼牙大箭如劃過月牙的流星般從反曲弓的正中央穿出,在倭陣中炸作一朵響亮無比的光花,彷徨已久的北牧騎陣再一次有了目標,箭影呼嘯著落向鳴鏑所指之處,在烏梁海突入倭陣的方向上撕開了一個破口。
? ? ? ??騎兵無法在如此險惡的戰(zhàn)局中跳下馬來搬開敵陣中的路障,如果沒有步兵幫忙控制那些暫時被箭雨肅清的拒馬陣地,北牧騎兵便無法打開突圍道路,只能任由倭軍將他們好不容易用箭雨撕開的缺口重新堵住。在梁新的快銃支援之下,南兵小隊已經(jīng)逐院肅清了城下街道兩廂的倭壘,緊跟著烏梁海留下的馬蹄印殺穿至此,開始沖擊那些包圍住北牧騎群的拒馬陣地。
? ? ? ??“鐵炮在陣!鐵炮在陣!”原本用于封堵北牧騎兵的倭軍鐵炮眾紛紛把拒馬抬轉(zhuǎn)過來圍堵這支異軍突起的南兵鴛鴦陣。在一片黑洞洞的鐵炮口注視之下,王必迪伸手接過林福男手里的狼筅:“福南寧,號箭!照著倭子多的地方射!”
? ? ? ??林福男剛剛體會到把狼筅“舞”起來的快感,頗有所失地撿回反曲弓和響箭來重操舊業(yè)。響箭上的一點磷光像螢火蟲一樣晃悠悠地鉆進了倭軍鐵炮最密集的地方,林福男原本沒指望這單薄的一箭能有什么殺傷,萬沒想到接踵而來便是背后一道轟轟煌煌的銃火呼嘯跟上,如同追逐流星的火龍一樣一頭扎進鐵炮陣中。這一管銃火只比對面剛剛點燃火繩的倭軍鐵炮快上了一步,眼看就要集火把鴛鴦陣打散的眾多鐵炮在這一銃之下大亂陣腳,散射的鉛子大多錯過目標、斜斜飛到了半天上去。
? ? ? ??林福男愕然望著對面驚散的群倭,一時覺得捏在手里的弓重得有些擔不起了。王必迪得意地捅了他一肘子:“入陣前都跟小梁商量好了,他的銃專等跟著號箭走。哪么樣?還跟不跟俺做福男寧了?”
? ? ? ??“做,做!但只要殺得倭子,你便叫我做佛郎機人也甘心!”假“湖南人”迫不及待續(xù)上一支號箭,看引至的銃光像辭舊歲的焰火一樣綻放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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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城頭上,梁新小心翼翼地緊盯著遠處那一點幾不可見的號箭磷光擊發(fā)快銃,在這樣遠的距離上已經(jīng)無法通過肉眼辨識打擊目標,林福男射出的號箭成為了唯一可供瞄準的參照,而射擊時的些少偏差一旦在遠距射擊的尺度上被放大,則很可能謬以千里地誤轟到自己人頭上。所幸接連四五銃轟過去似乎成效尚佳,隔著老遠可以聽見明兵和北牧人海嘯一樣的歡呼,且隱隱可見步潮與騎群已經(jīng)合龍,在倭陣之中匯聚成一大片拓進的陰影。他松了一口氣回頭看向城外,偏廂車上高大的起重工架像牌坊一樣高矗著,正在緩緩吊起日本騎鐵里的動力爐。在他身側(cè)不遠的位置,有遼東兵向祖承訓報稱,街道上的死人、死馬和絆馬、蒺藜俱已清除干凈:“祖老爺,接下來做甚?”
? ? ? ??祖承訓擺出一副志得意滿的模樣,竟也文縐縐起來了:“觀刈麥!”
? ? ? ??清理寬敞的街道成了上好的跑馬場,李寧駕著那匹黑馬馳至街道盡頭時,已經(jīng)像穿過銃管的鉛彈一樣持續(xù)加速到了極致,被馬嘶聲驚開的南軍步兵們看著那道黑色馬影像濃墨潑就的狂草一樣湍流而過,而李寧單騎破陣時也果真兇悍得像是在刈麥一般,被銃火和箭雨壓制得一片大亂的倭軍已經(jīng)難以有效組織起鐵炮集射火力來抵御騎兵,這片戰(zhàn)場頓時被拉回到了屬于騎兵的時代,僅靠一騎突將便可對步兵實現(xiàn)連續(xù)陣斬的神話再一次復蘇在了疆場上,李寧從潰亂的倭陣中穿過去,輕松得就好像在校場上馳著馬向吶喊助威的遼東軍戰(zhàn)友們炫示擊技、耀武揚威,旁人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在馬刀和騎槍之間完成換手的,但見修狹的刀光像翅膀一樣在馬側(cè)翻飛砍殺,一時又變作了縱戳橫挑的長槍燦若千樹萬樹梨花開。原本還能勉力抱團守御的倭陣,像被一點烙鐵燒穿的雪堆那般崩散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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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經(jīng)歷了半夜無調(diào)度的混亂,滯留在蔚山城內(nèi)未及撤出的明軍殘部,第一次得到了有力的統(tǒng)合,攻守之勢陡易,這個夜晚轉(zhuǎn)瞬間從明-朝殘兵的噩夢變成了日本人的噩夢,打著明軍殘旗的步兵和騎兵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出城北撤或固守一面孤墻了,他們像楔子一樣沿著李寧破開的缺口鑿進倭陣,一條街一條街地肅清潰亂中的倭兵。
? ? ? ??戰(zhàn)場上本應是鮮見孩子的,而蔚山戰(zhàn)場卻成了眾多例外之一。作為太閣豐臣秀吉帳下武將中最受親信的左膀右臂,蔚山倭城主將、“武斷派”大名加藤清正,與二番隊主將、“文治派”的小西行長之間素來是以不睦相仇而出名的,以武人自居的清正歷來鄙夷藥商之子出身的小西行長,而加藤家位于熊本的居城與小西家位于宇土的居城同時分封在了日本肥后地區(qū),相互吞并的野心更令二人勢同水火,自六年前文祿之役(“文祿之役”即明朝、朝鮮所稱的壬辰倭亂,之后的“丁酉再亂”在日本則稱慶長之役)始動時起便二士爭功,登陸釜山港后一度以朝鮮王京漢城為目標展開競逐。此次明-朝聯(lián)軍圍攻由加藤清正筑守的蔚山倭城,日本八支軍團的各家大名都多少象征性地派出了一點兒兵馬予以支援,惟獨駐守順天倭城的小西行長第二軍團近乎明目張膽地顯示出幸災樂禍之意,乃從二番隊麾下大名有馬晴信陣中精心挑選了百名俳僮,由一名有馬家的家臣督陣送往蔚山戰(zhàn)場以作“強援”?!百健闭撸娧愿杪芍^,“俳僮”們的任務,便是在激戰(zhàn)的陣地上,一遍遍吟唱激勵士氣的歌謠,兼亦負責戰(zhàn)后吟唱招魂祭曲,日本國內(nèi)稍有些勢力的大名,總要靠著各種來源,或從失地的農(nóng)人那里招募養(yǎng)不活的孩童,或從身死家滅的對手那里物色已經(jīng)淪為奴隸的貴族子弟,組建成自己的“俳僮”隊伍來裝點門面。大名之間相互仇視的怒火最終落到了夾在中間的貧兒身上,一番隊盛怒之下將這支由快要餓死的孩子所組成的“援軍”送到了守城第一線。有馬晴信本是來自肥前地區(qū)著名的富商大名,十余日前在猝然遭到明軍攻城時,那位負責來援的有馬家家臣帶著由近百名隨從、二十五對百齡海螺號角以及數(shù)十組俳僮組成的華麗隊伍上陣“助戰(zhàn)”,然后在明軍的第一輪炮火落下后躲得沒了蹤影,那頂需要十八人抬的綾飾大轎在火中燃燒了好幾天,他的隨從之中則只剩下俳僮們還分散在各處陣地上,用嚴加訓練過的尖細清幽的嗓音,反復和吟那兩句“侍之魂,櫻花樣”的俳文,一時成為了戰(zhàn)場上唯一沒有被喊殺蓋過的聲音。眼下明軍步騎協(xié)同發(fā)動反攻之時,一番隊潰兵在沿途高臺下填埋火藥將其炸坍,以阻滯對手的進攻道路,而完全沒有顧及被安排在臺上吟唱的那些俳僮,就好像那只不過是一群會唱歌的紙人偶一般。唯一一名僥幸活下來的俳僮剛剛被從死人堆里拾掇出來,施救者并沒有多費口舌去問他的名姓,因為俳僮向來是沒有苗字的。
? ? ? ??俳僮抬頭去看把自己從亂石堆里挖出來的救主,“浮”在上方乃是一張蒼白而削修的臉,故意效仿唐人綰成獨髻的頭發(fā),因為發(fā)色與周圍的夜幕太過相近,而含糊不清地消雜在一片墨色背景中,使得整張臉愈發(fā)像是從鐵一樣的夜帷中間憑空探出來的,讓俳僮想起神話里那些被梟下來掛在廟里的妖怪腦袋,毫無血色的蒼白嘴唇幾乎與臉色融為一體,導致他的嘴宛似一條用刀劃拉出來的狹縫。只有看到略微上挑的嘴角時,俳僮才在這張怪稽的臉上找到一點兒令人安心的暗示,并把它引以為一種笑的表示,于是便鼓起勇氣,怯生生地央求道:“大人,求您讓我回樓頂上去唱俳吧,如果家主發(fā)現(xiàn)我在合戰(zhàn)期間擅自離開位置的話……”
? ? ? ??“就會抽完一百鞭子再把你吊死——如果你撐完那一百鞭還能活著的話。”對方用漫不經(jīng)心的聲音說到,同時從衣襟里掏出一樣東西來,俳僮下意識地抬手護住頭臉,及至發(fā)現(xiàn)他掏出來的并不是鞭子才略微松了一口氣,那是一塊沾滿了塵埃的灰色黏團,湊近嗅到那股甜膩膩的味道時,俳僮才得知那原來是麥芽糖。
? ? ? ??“嚯,甚至連有馬晴信根本不在這座城里時,你們還在怕他么?安啦,有馬家的大人們根本算不清楚,哪些俳僮一直在唱歌、哪些又逃了或是死了。你可以相信我,因為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是俳僮?!睂Ψ讲挥煞终f把麥芽糖塞了過來,“看在麥芽糖和咱們這兩條命的分上,還是安分點兒躲在這兒吧,明國人尥起馬蹶子來發(fā)火啦,現(xiàn)在跑出去就是個死。”
? ? ? ??俳僮仍是挨了踢的貓一般閃亮而緊張的目光,貓一樣輕跳著顫點的聲音,怯怯地接過糖來,像吃毒藥一樣一點點地摳進嘴里含著。接糖的時候他注意到對方的手指像雞骨頭一樣枯且細,整副身架也是干癟枯瘦的模樣,教人疑心他那件臟兮兮的袍子下面蓋著的會不會只是一副沒有皮肉的骷髏。
? ? ? ??那“骷髏精”小心翼翼地把半個腦袋探出廢墟去驗看,王必迪那支殘破的鴛鴦陣近得仿佛伸手就可以摸到,“長短相雜,刺衛(wèi)兼合”的陣型像一對鴛鴦那樣對稱著,遠觀有如一只羽毛浸透鮮血、步于大地之上四下掠食的猛禽,隊列嚴整分明地沿著街道推進,擊潰和剿殺著倍貳于己的倭軍步兵。
? ? ? ??“那些老浪人從臺州帶回來的傳說是真話!隔了數(shù)十年,不想竟還能親眼映證室町時代的前日舊聞?!薄镑俭t精”發(fā)出一種低低的嘆聲,“是‘戚虎’的鴛鴦陣??!”
? ? ? ??俳僮扯了扯他的袖口,看得正入港的“骷髏精”不耐煩回過頭來,正好看到從背后劃來的那把打刀停在自己眼前半寸之處硬生生收住,持刀的那名年輕武士只穿著輕簡的暗色短袍,不似那些具足華麗的倭將們一般顯眼,而他身后還立著一名同樣裝扮的老人,花白胡子像樹的根須一樣密集,清癯干練的老臉也皺得有如根雕,一長一短兩把佩刀都還收在鞘中,看上去像是二者之間主事的那個人物。
? ? ? ??“唐人(日本以“唐”稱呼中國,亦會將明朝代稱為“唐國”“唐人”等)?”持刀者簡短地質(zhì)問道,顯然“骷髏精”頭上那個模仿唐人的發(fā)髻帶來了很大的迷惑性。
? ? ? ??“是日本人啦!在下稻心空,是一番隊的謀士?!钡拘目斩⒅都獍涯X袋往后縮了兩寸。對面兩人都露出一種淺淺的嘲笑來,如果他沒有說謊,至少也是個被革了職的“謀士”,因為他身上分明是負責打探、送信的底層“耳目眾”的粗陋打扮。兩人都還體面,沒有沾上殺伐打斗的血跡傷痕,看來是剛剛從內(nèi)城后方趕來支援的。
? ? ? ??“我,風間竹。他,阿只拔都?!崩险咧噶酥缸约海闶峭嗣?,接著又指向自己的同伴進行介紹,并順勢示意同伴將指向稻心空的刀放下來,“有見過一個戴蝙蝠脅立兜(兜:即兜鍪,頭盔的別稱)的武士么?”
? ? ? ??“如果你問的是最厲害的那個……”稻心空虛指了指鴛鴦陣所在的方向,且不免考量起對方那兩個奇特的姓名來。那個較年輕的“阿只拔都”顯然用了假名,這只不過是高麗王朝末期,朝鮮人混合了朝鮮語“阿只”(意即少年)和蒙古語“拔都”(意即勇士)的發(fā)音,給一名入侵而來的少年倭寇首領(lǐng)所起的外號罷了。
? ? ? ??在被鴛鴦陣追剿的倭軍殘兵中,那頂頭盔上的蝙蝠狀立物確乎最為顯眼,著槍受傷的武士仍在部曲的簇擁之下且戰(zhàn)且退,不斷揮著軍扇指揮足輕們發(fā)動連續(xù)的波狀反沖來阻滯鴛鴦陣的腳步。試圖逆擊的倭兵大抵被狼筅和四支攢刺的長槍戳倒,惟有那名戴著蝙蝠脅立兜的武士在生死之間再次爆發(fā)出第一流劍豪的潛力來,他為了防止鋒利的武士刀磕擊硬物導致崩刃,因而調(diào)轉(zhuǎn)佩刀、以刀背格檔鴛鴦陣的兵刃,竟然在極短時間內(nèi)連格六刀,接連撥開了兩支狼筅和四支長槍的攢擊欺進陣中,就在他決定重依舊法、抵到藤牌前再尋機劈入南兵隊伍之時,卻險些被迎面擲來一支半臂長的標槍扎穿面門,與翼蔽數(shù)人、笨重高闊有如門墻的長牌不同,鴛鴦陣里的藤牌更為靈活、可以兼任攻守,易有田記著上次被近身的大虧之后,見武士又闖入陣來,即擲標槍襲擾,趁武士格開投槍之際身隨牌進、乘隙徑入,藤牌幾乎將武士迎面撞倒,就在武士利落格開了易有田從牌后砍來的腰刀時,陣后負責翼護近前的兩支鏜鈀已經(jīng)從兩側(cè)夾擊過來,難敵四手的武士剛只來得及擋住左鈀,便被趁虛而入的右鈀掛傷前臂,逼得連連退開。在后策應的足輕們試圖上前救援,早被四支長槍封住前路、戳傷刺死,風間竹穿過一片披靡的倭兵闖進來救急時,并沒敢奢望自己能比那位“蝙蝠武士”更加強悍,他無力復制后者連格六刀的擊技,剛只擋開兩桿長槍,便被吳南式一道老辣的橫掃掛開了半臉血痕,但這短暫的一瞬至少引開了鴛鴦陣右協(xié)的兵鋒,阿只拔都不失時機地突入空檔,伸手扯住武士的大鎧將他拖開救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