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退回五分鐘前，日野實三人先前所站立的那個院落。

　　“……”

　　見神修和瑪刻夏斯的反應不能說不迅速，前腳剛踏入院落的兩人在看清院內的情形后，便立即向三人消失的臺階上沖去。然而那濃厚的仿佛實體一般的濃霧卻在吞沒了三人之后便如流云般快速的逸散了，待到兩人抵達臺階上的時候，濃霧就已經在視線中完全消失。

　　“……來看我們晚來一步?！爆斂滔乃古ゎ^看向見神修，他們的反應已經無比迅速，但是還是沒能趕上。如果再來早一步，也許能救下那三人。

　　“早一步來也沒用，我們早一步來，對方就提前動手了?！?/p>

　　見神修低頭看了一眼旁邊的環(huán)境。不得不說他們來得很快，周圍還有一些殘霧還沒消失，但也像是遇到熱油的冰雪那樣快速地消散著。這實在是一個讓人意外的情況，甚至有些出乎見神修的預料。

　　“對方是故意的，就是專門等我們來才動手。目的就是為了在我們面前抓走他們。”

　　“要在我們面前動手？”瑪刻夏斯一愣，“為什么？”

　　“為了告訴我們，只有它選中的人才能找得到它，而我們不是它選中的人，別白費功夫了?！币娚裥弈樕膊辉趺春每?，“只要它不允許我們進入，即使是它當著我們的面把人抓走了，我們也進不去那個隱里。”

　　“這是當面挑釁？”瑪刻夏斯的瞳孔有一瞬間的收縮，“那我們……真的拿它沒辦法嗎？”

　　“有沒有辦法得進去看看才知道?！?/p>

　　見神修皺眉，看著眼前那扇黑黝黝的門雙眼微瞇。剛剛的迷霧就是從這扇門里面噴涌而出的，迷霧沖開了門扉，使得大門洞開，露出了門內昏暗而幽邃的走廊。從外面觀察，能看到走廊兩邊的雕花裝飾彎折繁雜，如果它們是嶄新的，那在燈光的照耀下應該是很富麗堂皇的裝飾，但是現(xiàn)在早已腐銹殘破，在門外月光的照耀下有陰森扭曲的投影。

　　“另外……”見神修說到這里停了停，扭頭看向旁邊的瑪刻夏斯?！澳憧辞宄倓偰侨齻€人的臉了嗎？”“

　　“沒有?！爆斂滔乃贡砬橛行擂蔚負狭藫项^，“光線有點暗，剛剛的角度也不太好，只能看到三個模糊的背影，兩高一矮?！?/p>

　　“沒關系，那進去吧?！币娚裥抟矝]在意，只是點了點頭，拿著手電朝著門內走去，邁入了那條幽邃而深沉的走廊。

　　“隱里都拒絕我們了，想來前方沒什么東西會阻攔我們了?！?/p>

　　“明白?！?/p>

　　瑪刻夏斯跟在見神修的身后，快步跟上。他步子很輕，走在木質的地板上也沒有多少聲息，走廊里很快就只剩下見神修一個人的腳步聲。皮靴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在走廊內回蕩幾次之后，疊加在一起有一種奇異的共振感。那顫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傳播，回蕩的時候會給人一種仿佛心臟在跳動的錯覺，你會感覺這片黑暗好像正在從某種死寂的境地中蘇醒，就像是一只已經化為枯骨的巨獸正試圖在不屬于它的時代中歸來，要違背歷史，發(fā)出聲音。

　　“……好長的走廊?！?/p>

　　一片黑暗中，你甚至很難判斷時間的流逝，這條走廊長的遠超兩人的預料，走著走著瑪刻夏斯小聲地發(fā)出感慨，詫異于這條走廊的長度。

　　“確實很長?！币娚裥蘼勓砸颤c了點頭，贊成了瑪刻夏斯的說法。

　　因為那走廊確實是令人詫異的長，傳統(tǒng)的建筑有時的確會在入口的位置設置拐角或走廊來為屋內增加隱私性，但是鮮少有設計師會在建筑入口的位置設置一條長度超過20米的走廊，不管是從美觀還是空間利用的角度這都說不通，用現(xiàn)代建筑的眼光去看還有火災和安全方面的隱患。

　　除非——這條走廊設計的時候，就根本沒有考慮過這些。

　　“墻壁是吸音材料?！鄙倌曜叩阶呃鹊呐赃?，敲了敲墻體。白花花的墻灰落下，露出了下面的隔音層?，斂滔乃褂痔钟檬蛛娬丈淞艘幌滤闹艿沫h(huán)境，觀察著走廊的細節(jié)。

　　“頭頂?shù)奶旎ò迳嫌须[藏的機關門，縫隙里面有軌道，應該是電控門，但是東西已經拆卸走了……看起來，這里確實已經廢棄很久了?！?/p>

　　“倒是不意外?！币娚裥撄c了點頭，也跟著瑪刻夏斯的目光看了看那個縫隙，“老板娘說過，永夜之前他們又詳細地清理過這個地方，應該是不會留下太多明顯的線索給我們了?！?/p>

　　“那我們來是找什么？”瑪刻夏斯扭頭疑惑地看著見神修，“明知道不會有線索了?！?/p>

　　“即使對方已經刻意清理過了，但是建筑本身的布局和結構仍然能提供很多的信息?！币娚裥抟贿呁白呷ヒ贿吔忉尩?，“而且你有沒有想過，這里明明已經廢棄許久，完全可以一把火燒掉直接一了百了，為什么對方卻偏偏還是要把它留在這里？甚至出過一次問題之后仍然堅持不懈地清理它，幾十年來專門找人隱藏它的存在？”

　　“為什么？”瑪刻夏斯一愣，這還真是他忽略了的問題。仔細一想的話對方好像確實沒必要留著這種證據(jù)，沒用的話毀掉就好了，消滅證據(jù)的手段簡直要多少有多少。

　　“因為這里是他們數(shù)十年前對某樣東西進行研究的地方。也許是在研究的過程中這個地方被重新構建、改造過；也許是這個建筑在實驗中被留下了某種難以復現(xiàn)的痕跡；也許是這個地方的位置、或者土壤有何特殊，以至于廢棄后的土地不能再另作他用?？傊驗榉N種可能的原因，對方選擇了塵封這里。而世界上所有的塵封……”

　　

　　跨越漫長的走廊，見神修終于抵達了走廊的盡頭，那里有一扇半掩著的門遮擋著通往正殿的道路。從見神修的位置，只能看到半開的門縫內部一片黑暗，然而見神修已經知道那門后是什么了，因為他在老板娘那里看到過地圖，知道門后到底是什么在等著他。

　　所以在瑪刻夏斯震驚的視線之中，他忽然抬起腳一腳踹開了那扇半掩的門扉，兩邊的木板在巨大的力量下破損翻飛，將其后那座塵封數(shù)十年的大殿，再度暴露在了世人的眼中。

　　“都是為了重啟的那一天！”

　　……

　　“咚！咚！咚！”

　　“好了，就到這里吧，休息一下?！?/p>

　　剛毅的男人站在斜照的夕陽里這樣說道，說話的時候停下了手中的竹刀，看著源太一眼神中似有欣慰。

　　“是。”

　　源太一滿頭大汗的點頭，他先前呼吸繃緊，體表沒有一絲水跡。放松的那一刻，大量汗水才猛地在他身體里面涌出。他很久沒有這么暢快地對練過了，放下竹刀的時候，呼吸帶出的蒸汽在他頭頂升騰，像是一片薄霧，隨著肌肉的起伏縈繞在他身邊。

　　時間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在這種專心致志的場合中，人對時間的感官似乎也有所變化。源太一依稀只記得他剛來到這個道場的時候還是清晨，然而此刻道場的窗外已經有夕陽傾落。橘紅的夕陽將場館內的一切都染成了一種溫和的暖黃色，也把道場內的兩人拖出了長長的影子。

　　結束了對練的源太一疲憊的拖著刀走到道場的邊緣，找了個地方坐下喘氣。成股的汗水順著他臉頰的弧線滴落，落在白色的練功服上留下了深色的汗?jié)n。

　　“進步很大?！?/p>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忽然從旁邊傳來，不知道什么時候男人已經去旁邊的儲物間取來了熱毛巾，正站在他的旁邊遞給他。剛蒸出來的熱毛巾還蒸騰著乳白色的蒸汽，還沒接過就能感受到從那白色毛巾上傳來的暖意。

　　“謝謝?！?/p>

　　源太一有些無措，抬手把男人遞過來的毛巾接下，一時間有些不太適應男人溫和的態(tài)度。

　　“好久沒看到你這么主動來練劍道了?！蹦腥俗谒赃呅χf道，“上一次看到還是什么時候？每次都是我強迫你來的?！?/p>

　　“……我不記得了?！苯鸢l(fā)的少年有些沉默，他努力地不去看身邊那個男人的面容，拿著毛巾擦了擦汗，用毛巾遮擋了自己的面容，“應該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p>

　　“是嗎？總感覺你今天忽然進步了特別多?！边@話說得身邊的男人有點詫異，但是片刻之后有些感慨的笑了笑，伸出手去揉了揉少年的腦袋，“也許確實是我對你的關注不夠多吧，你什么時候練成這樣的都不知道?！?/p>

　　“……嗯?！边@個問題源太一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沉悶地嗯了一聲，表示自己在聽男人的話語。

　　“所以早這樣主動聯(lián)系，我們父子之間不就沒那么多事情了。”男人在旁邊說道，然后似乎又覺得這句話有些問題，轉頭有些僵硬地轉移了話題。

　　“我看不到你的時間，還在折騰你那些能面嗎？”

　　他似乎是真的驚喜于少年的進步，連提到平日里極為抗拒的“能面”二字，語氣都顯得沒有那么嚴厲。

　　“……我還是喜歡能面的?！痹刺话涯槓炘诿韮鹊统恋卣f道，“只是……我現(xiàn)在找到比愛好更值得守護的東西了。我需要力量，有足夠的力量才能守護那些?！?/p>

　　“哦……是嗎？”男人一愣，驚奇于源太一的回答，但是片刻之后他忽然寬慰地笑了笑，“傳承、責任……是大人的答案了呢，太一?！?/p>

　　“……是啊，可惜，明白得太遲了。”聽到這句話之后源太一又沉默了一小會兒，忍不住自嘲地搖頭。片刻之后才放下了捂在臉上的毛巾，緩慢地問道：

　　“和我說些當年你同和野叔叔間的故事吧，即使排除那些祖輩流傳的東西的影響，你們也是青梅竹馬的發(fā)小不是嗎？”

　　“那有什么好說的，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了?！蹦腥寺勓孕α似饋?，嘴上說著這樣的話，聽到源太一的話眼中也忍不住帶上了緬懷，“其實就同你和小實差不多，兩個人從小一起玩到大。小時候哪懂那些君臣主從的東西啊，就是單純一起玩兒而已。光著屁股上山抓鳥，下河摸魚，這種事情不知道干了多少。哈哈哈，我們小時候住的地方都在僻靜處，后門一開就是山野，你們現(xiàn)在這代人是沒機會體驗這些了，都是高樓大廈屋宇平房了?！?/p>

　　“后來我練劍道，他學那些經濟啊應酬啊。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最終就是你現(xiàn)在看到的樣子了?！?/p>

　　男人說著說著眉眼微垂腦袋微側，嘴角勾著淺淺的笑容。上了年紀的人哪有不懷念曾經那些拼搏年歲的，尤其是摯友一起的青蔥歲月。

　　“其實想想那個年代也不錯，遍地機遇充滿商機，你和野叔叔聰明，總有點子，在那個時代里如魚得水。我腦子沒有他靈光，就一直跟著他。他到那里我的道場就開到那里，最后居然也有所成就，也算是沾了他不少光……”

　　“嗯。”源太一一直沉默地聽著，只是偶爾應和幾聲表示他在聽。其實說起來這些都是他早已知曉的故事，但是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聽過有人和他講述那些事情了。

　　“所以雖然我一直很嚴厲的要求你，但是其實我內心是不怎么希望你成長得那么快的，今天一看你進步那么多，我還挺感慨的?！?/p>

　　然而身邊的男人忽然說出一句讓源太一驚訝的話，他扭頭看著旁邊的男人，看到那個男人堅毅的臉上有一抹少見的溫情。

　　“怎么了，很意外嗎？人生當然還是少年時最快樂吧？”男人笑著抬手又摸了摸源太一的頭，常年練劍的手粗糙布滿老繭摸在頭上的觸感并不舒適，然而掌心卻有溫熱的暖意傳來。

　　“當父親的怎么會希望孩子快快長大呢？拼搏那么多也不過是想給孩子一個安穩(wěn)的環(huán)境罷了，下一代能快快樂樂的，我們努力才顯得有意義不是嗎？”

　　“……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些話?！痹刺坏耐子袀€明顯的收縮，這個金發(fā)少年握著毛巾的手忽然握緊了，用力的連關節(jié)處都開始泛白。

　　“因為沒辦法呀，男人總要成長的，總要扛起肩上的責任的?！蹦腥耸栈乜粗倌甑哪抗?，抬頭看著窗外的夕陽視線悠遠，“其實這些話我想和你說很久了，有些話是只有長大了才能聽的。你只有先有自己要守護的東西，會因為責任自己往前走了，站在你前面的人才能對你說寬慰的話?！?/p>

　　“而你現(xiàn)在已經找到自己要扛起的責任了，不是嗎？”男人挑眉微笑。

　　“你也許不知道，不、你永遠不會知道了?！鄙倌耆滩蛔∩钗艘豢跉鈸P起了頭，“……但是其實我等這些話很多年了，沒想到會在這里聽見?！?/p>

　　“咚咚咚！咚咚咚！”

　　就在這個時候，道場的前門處忽然響起了一連串猛烈的敲門聲，那聲音剛烈清脆，而且明明是傳統(tǒng)的和風木門，在門外那人的敲擊下卻敲出了金鐵般的碰撞聲。

　　隨著碰撞聲，屋內所有的一切在源太一眼中都猛地變得虛幻了一些，連身邊的那個男人的臉都忽然變得模糊了，像是籠罩在了一片朦朧的霧中。

　　而金發(fā)的少年也對那敲門聲做出了回應，他搖擺著從地板上站起來，彎腰撿起手邊的木刀。而那柄木刀給他的手感也開始慢慢有了變化，原木溫潤的手感漸漸地被麻繩的粗糙替代，刀鐔反饋回來的的觸覺也漸漸歸回了金屬的堅硬和冰冷。

　　“其實我從一開始就已經知道這一切都是虛幻的了，只是我幻想出來的。說著我感覺你會說的話，做著我感覺你會做的事情。只是……許久不見了，終究會忍不住留戀，就算知道是假的，你還是忍不住貪戀那一點點溫暖?！?/p>

　　少年低著頭叨叨絮絮地說著。他其實并不是那種話很多的人，就算是在發(fā)小的日野實面前也是如此，但是在這個男人面前他忍不住地想要說話，話語里面并沒有什么不甘和抱怨，但是這個行為本身就是在對這些年的委屈和惋惜進行發(fā)泄。

　　“所以，真沒想到能聽到這種話，說實話那一瞬間居然覺得你是真的，真的是那個人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上В粫儆羞@種事情了?！?/p>

　　“哐！哐！哐！”

　　外面的敲門聲越來越狂暴了——不，那甚至很難再稱之為敲門聲。你能感覺到門外的那個人正在用什么堅硬的物體粗暴地對著門狂轟亂砸，與此同時屋內的東西也越來越不穩(wěn)定了，像是一個幻想的夢境正在逐漸被現(xiàn)實的沖擊敲碎。

　　“我的同伴來找我了?！痹刺痪従徴f道。

　　“你要去守護該守護的東西了嗎？”

　　面容模糊的男人也沒有挽留，在外面的干擾下，這個男人幻象也和周圍的環(huán)境一樣飄搖欲墜，只是機械地說著話，已經沒辦法做出合理的反應了。但是莫名的，源太一又覺得這個男人說的這句話是認真的，恍惚間他總有中錯覺，好像在那張已經模糊了的臉上看到了鼓勵和祝福。

　　像是年老的父親，在送別孩子去往他抵達不了的遠方。

　　“嗯，不知道門外是哪一個，但是……應該還有人等著我去找?！鄙倌挈c頭，“那么……最后一個問題了。”

　　“問吧?！蹦腥诉@樣說道，他端坐在位置上，連身形都已經模糊，但是你仍然能在那個人身上看出堅毅和剛強。

　　“假如有個對你很重要的人毀了你所擁有的一切，你該怎么辦？”

　　“很重要的人嗎？還真是很難取舍的問題呢，但是……無論是什么人做錯了事情都該付出代價?！甭牭竭@個問題的男人一愣，“劍客猶豫不決的時候，就讓手上的劍去做決定吧?！?/p>

　　“我明白了?！?/p>

　　于是源太一提著劍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道場里夢境破碎，門扉洞開。

　　“還有……謝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