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吉爾沙諾夫還需抓好這件事。他必須幫助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走出迷津；同時還要更加注意監(jiān)視她的父親，讓他忠實于自己不干涉原則的諾言。但是，他認為在這場危機過后僅僅幾天的時間去找波洛卓夫是不恰當?shù)??？ń芰漳取ね呶骼镆侥犬斎谎巯逻€處于亢奮狀態(tài)，如果她發(fā)現(xiàn)(這是預(yù)料之中的)未婚夫是個壞蛋，那么，不僅是直言直語地批評，就是以沉默表示對未婚夫的不滿對她也極為有害，那將刺激她更加亢奮。吉爾沙諾夫是過了一周多時間才去看望她，他一清早就去，因為他不想撞見未婚夫，同未婚夫見面最好得到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的允許?？ń芰漳取ね呶骼镆侥纫呀?jīng)基本康愈，只是還很瘦、臉色還蒼白，不過很健康。雖然過去主治的那位名醫(yī)仍然開方下藥，吉爾沙諾夫又重新把她托付給他治療。對她說：“您就讓他治吧，不管吃他給您開的什么藥，對您都無害處?！笨ń芰漳取ね呶骼镆侥瓤吹郊獱柹持Z夫時興高采烈，但是當他說明來這兒的原因時又不由得驚異得圓睜雙眼看著吉爾沙諾夫。

“您救了我的命，難道還要經(jīng)過我的允許才能到我這里來嗎？”

“但是，我來訪時不想撞見他，因為這會給您造成一種在沒有得到您的允許有干涉您的交往的企圖的感覺。您知道我的準則：我決不做一件違背別人心愿的事，即使我是一片好心好意?！?br>
吉爾沙諾夫翌日、第三天晚上又來了。他發(fā)現(xiàn)未婚夫確實如波洛卓夫所說，波洛卓夫做得尚可，受過開導的老頭確實沒有干涉女兒。吉爾沙諾夫坐了一晚間，對未婚夫沒有表示一點意見，跟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分手時，關(guān)于他是否喜歡這個未婚夫的話題，連個肯否的暗示也未作。

這已經(jīng)足以引起她的好奇心和疑惑了。第二天，一個念頭不斷縈繞在她的腦間：“吉爾沙諾夫?qū)λ蛔治刺?。如果他給吉爾沙諾夫留下了好印象，那么吉爾沙諾夫是不會對我一言不發(fā)的。難道吉爾沙諾夫不喜歡他嗎？那么是他身上哪些東西使吉爾沙諾夫反感呢？”晚上未婚夫來的時候，她開始更加認真地聽其言，觀其行。她思付道，所以要這么做，要使她能夠認為吉爾沙諾夫在他身上不應(yīng)該也不能找到任何缺點。這確實是她的本意。但是，她想給自己愛的人拿出毫無缺點的證明，結(jié)果卻很快暴露出來了。

過了一些日子，吉爾沙諾夫在她面前仍然對于未婚夫只字不提，根本不談對他是否喜歡。

這次臨到晚上快分手時她實在忍不住了，開口問道：
“您的意見呢？您怎么總是一言不發(fā)？”
“我不知道您是否愿意聽我的意見，也不知您是否認為我的看法公平?！?br>“您不喜歡他？”
“我沒有這么說呀。”
“但是看得出來。那么您為什么不喜歡他呢？”
“我是在等待，有一天您會看見我為什么不喜歡他?！?br>
在另一天，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繼續(xù)悉心觀察索洛夫佐夫?！拔铱此磺卸己芎猛郏獱柹持Z夫不公平。那么我為什么發(fā)現(xiàn)不了吉爾沙諾夫為啥不喜歡他呢？”她抱怨自己不善于觀察，心想：“難道我真的這么平庸嗎？”于是這激起了她的自尊心，這可是對未婚夫最危險的事。

當吉爾沙諾夫又過幾天來時，他發(fā)現(xiàn)事情可以加大力度了。以前，他一直避開同索洛夫佐夫交談，因為這可以免去因過早的干預(yù)而使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驚恐不安?，F(xiàn)在他坐在靠近她和索洛夫佐夫的這群人之中，開始談些能讓索洛夫佐夫顯示出他的性格特點的事情，并引誘他加入談話。談到財富問題，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發(fā)覺他對此過于熱衷；談到女性問題，她發(fā)覺索洛夫佐夫?qū)ε耸州p佻；談及家庭生活，她試圖把產(chǎn)生的印象從腦海里驅(qū)走，但是怎么也辦不到：做妻子的跟這樣一個丈夫生活在一起，恐怕會感到冷酷和難忍的。

危機終于發(fā)生了?？ń芰漳取ね呶骼镆侥攘季貌荒艹擅?，一個勁地哭，她抱怨自己是否委屈了索洛夫佐夫?！安?，他不是冷酷的人，他不輕視女性，他愛的是我而不是錢財?！比绻@些反駁之辭是對別人的看法的回答，顯然她能堅持己見。可是這可是自己反駁自己，一個人要反駁他自己發(fā)現(xiàn)的真理，他便無法長久堅持——這個真理是他自己的，有骨肉親情，不存在一點讓人猜疑的陰謀詭計。第二天晚上，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親自考驗索洛夫佐夫，正像昨晚吉爾沙諾夫做的那樣。她心里想：她平白無故地委屈了他，但是她也確實感到她對他已不再信任。她又是很久不能入睡，這一次都是在埋怨他了：為什么他說的話不僅不能叫我解除疑心，反而卻使它加重呢？她也怨自己，但是在這怨恨中已經(jīng)分明得出了一個理由：“我怎么這么瞎了眼呢？”

再過一兩天，她顯然被這個念頭所引起的恐懼所完全征服了：“要是我看錯了他，我將很快就失去改正自己錯誤的可能性了。”

當吉爾沙諾夫又一次來到她這里，他已經(jīng)看出可以和她坦率相談了?！澳髟冞^我對他的看法，”他說：“我的看法可不如您的那么重要。您對他是怎么看的呢？”

現(xiàn)在，她開始沉默了。

“我可無權(quán)追問。”于是他把話題轉(zhuǎn)到旁處，不久便告辭而去。
過了半個小時，她主動找他：
“給我出個主意吧，您看得出，我真是拿不準主意?！?br>“您干嘛非得讓別人拿主意呢，您不是已經(jīng)知道自己拿不準主意了嗎？”“等到思想不動搖時再說嗎？”
“這您心里清楚。”
“我要把婚期推遲?！?br>“如果您認為推遲更好，干嘛不推遲呢？”
“不過，他會同意嗎？”
“當您看到他如何對待這件事，到那時再處理這件事更好吧?！?br>“但是我覺得難于向他啟齒?！?br>“假如是這樣，您可以委托令尊大人，讓他說好了。”
“我不愿拿別人當擋箭牌，我自己去說好了?！?br>
可以想象，這事輪到別人身上，比如說薇拉·巴芙洛夫娜，就不會這么慢吞吞地去做，但是人各有別，都有自己的要求，如果說急性子遇到慢郎中會大發(fā)脾氣，那么慢條斯理的人遇到火爆性子也會發(fā)火。

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跟未婚夫解釋所產(chǎn)生的結(jié)果超出了吉爾沙諾夫的預(yù)料，當初他預(yù)料索洛夫佐夫會審時度勢，出于利害，他會俯首聽命，低聲下氣地把事情拖下去。恰恰相反，索洛夫佐夫雖然很有自制力，但還是沉不住氣了，他眼看大筆財產(chǎn)從手中溜走，于是他錯過了給他的最后的一個難得的機會。他言辭激烈地埋怨波洛卓夫，說他對自己耍陰謀，整他。他跟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說，她把自己的權(quán)力交給她父親太多了，說她怕他，唯父親之命是從。而實際上她父親還根本不知道此事，根本不了解女兒要延遲婚期。未婚夫?qū)Ω赣H的不公平的責備令她十分痛苦，而且這是對她的侮辱，因為女兒已感到父親給了她充分的自由，而且這證明索洛夫佐夫把她當作一個沒有意志和毅力的人。

“您是把我當成別人手里的玩具嗎？”
“是的?！彼苡谢饸獾卣f。
“當初我曾不顧及父親的意見，準備為您而死，您竟連這一點都不理解！從現(xiàn)在起，我們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彼f完這句話就急速地走出了房間。

8

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在這一變故之后很長時間陷入了苦悶，但是，雖然她的苦悶是由這一事件而觸發(fā)，可是發(fā)展以后又跟這個別事件無關(guān)。有這樣一種看法：個別事實本身沒多大意思，它只能激發(fā)人們?nèi)ヌ剿饕话闼枷?，而后者對人們的影響卻強烈得很。如果這種人具有出類拔萃的聰明才智，他們就能改造一般的思想，這在過去，這些人就成了偉大的哲學家，康德、費希特、黑格爾從來不去研究什么個別問題，他們認為那很無聊。當然這些都是就男子而言，因為女人缺乏強有力的才智，照現(xiàn)在的說法是：正如您所見，造物主不會給鐵匠一張鮮嫩的面孔；對裁縫——不給端莊的身材；鞋匠——不給敏銳的嗅覺一樣，——這一切乃是天然。因此，在女人中間沒有大智之人。才智低下又有這種傾向的人往往冷漠到近乎麻木。才智平庸的人喜歡沉思和恬靜的生活，一般來說，她們愛好幻想。當然，這不等于說她們都是幻想家：有許多人極乏想象力，她們這些人很正派，只是喜歡過一種恬靜、沉思的生活而己。

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因為索洛夫佐夫的情書而愛上了他。這一建于幻想的愛差點叫她丟命。就從這一點足可以看出，她當時是多么浪漫的。但是，充斥在波洛卓夫家的那些庸俗之輩的嘈雜的生活是不會宜于狂熱的理想主義的?？梢娝@個特性出自于她的天性。紛紛擾擾早已使她傷神。她喜歡讀書和幻想。現(xiàn)在不僅是由于富有所帶來的嘈雜，連富有本身都使她感到痛苦。不必因為她有這種感覺就認為她是不凡的女孩，一切富家的嫻淑恬靜的婦女大都對這種感情十分熟悉。她只是比一般富家婦女熟悉得更早一些，因為她早早地就有過一次深刻的教訓。

“我能相信誰呢？我能相信什么呢？”——在索洛夫佐夫事件以后，她反思自問，并且認為，沒誰可信，也沒啥可信。她父親的財富引起全城的金錢的貪欲、狡詐與欺騙。她被一群自私自利之徒、謊話連篇之徒和阿諛奉承的人圍得一層又一層。他們對她的每句話都視父親的財富而定。

她的思想變得越來越嚴厲。她直面使她煩惱的富有，使其他人痛苦的貧窮這些一般性問題。她父親給她很多零花錢，她和其他每個善良的婦女一樣，用它們來接濟窮人。她經(jīng)過讀書和思索，她發(fā)現(xiàn)這種幫助其作用微乎其微，遠不及所期待的。她逐漸看到假裝的、卑賤的窮人騙她騙得好兇，甚至于對于那些真正值得幫助的、把她的錢用在當處的窮人，這些錢也不能給他們帶來長遠的利益。它只能使他們一時脫貧，而過了一年半載，這些人又會重新陷入貧困。她開始思考這樣的問題：“這財富為什么能如此毒害人們？為什么窮人總是擺脫不了貧困？為什么我看見很多窮人竟然同富人一樣不計利害和惡劣？”

她是個理想主義者，但是那理想是悄然的，正如她的性格，在她的理想里沒有什么閃光，也如同她本人。她喜愛的詩人是喬治·桑，然而她不把自己想象成雷麗亞、印第安娜、卡伐爾康底、孔需埃樂這些人，在她的憧憬里，她是貞娜，尤其是日內(nèi)維埃納①。日內(nèi)維埃納是她心目中鐘愛的女主人公。她在田野上走來走去，采集野花作刺繡的花樣，她遇見了安德烈——多么恬靜的會面！她們感到她們已經(jīng)相愛。這也是她的夢，但是她深知，這僅僅是場夢。但是，她還愛做南丁格爾②的夢，她的命運使之神往，誰也不知道也不必深究這位嫻靜、謙遜的姑娘的一切，除了她是全英國所喜愛的人之外，其余一無所知。她年輕嗎？她富有還是貧窮？她自己很幸福還是不幸？對于這些無人訴說，對這些無人關(guān)心，大家只是為這個姑娘祈祝，因為她是克里米亞和斯塔庫里英國軍醫(yī)院中給人慰藉的天使，戰(zhàn)爭結(jié)束以后，她還護送幾百名由她救活的傷員歸國，繼續(xù)照顧他們……這便是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渴望實現(xiàn)的夢。她的幻想只是希望成為日內(nèi)維埃納和南丁格爾小姐。我們能說她有過幻想嗎？難道可以把她稱作幻想家嗎？

假如日內(nèi)維埃納身處老奸巨滑的刁頑之徒和花天酒地的紈绔子弟的烏煙瘴氣的低級的圈子里，南丁格爾小姐陷入奢華的處境，她們能不感到寂寥和悲傷嗎？正因為這樣，當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當年宣布破產(chǎn)之時，她竟喜大于憂呢。當她看到一個還不能算老、相當健壯的人變得老態(tài)龍鐘心里十分可憐他，她為之惋惜的還有一件事：用來接濟別人的錢大大地減少了。當她頭一次看見昔日在她父親和她面前諂媚巴結(jié)的人轉(zhuǎn)過來給她以白眼，她心里非常難受。不過她也感到喜悅，因為那群下流、無聊、卑污之徒已經(jīng)遠離他們，能使她清凈地生活，這些人已不再用下流的行徑來使她討厭，她感到空前的自由。她對幸福也充滿了希望?！叭绻诮窈笪野l(fā)現(xiàn)誰愛上了我，那就是真的愛我，而不是為了父親幾百萬家私?！?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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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以上人物均為喬治·桑作品中的女主角名字，日內(nèi)維埃納是她的小說《安德烈》的女主人公。
②南丁格爾(1820-1910)，英國護理學先驅(qū)，婦女護士職業(yè)創(chuàng)始人，是當時一位傳奇式人物，對和平時期和戰(zhàn)時士兵的福利和衛(wèi)生工作、英國的地區(qū)護理制度、助產(chǎn)士培訓等也作出了巨大貢獻。她出身富豪，生于意大利佛羅倫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