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我們早已過了幼拙的時光，但我們不是一樣保有記憶嗎？過去的夢想還是能夠在那些支撐著社會的成人身上找到的，如果你也相信這些事情會發(fā)生在10歲的女孩身上——那你的幻想也一定是真實的。”

——宮崎駿

很多人都說這是一個關(guān)于成長的故事。

10歲的小姑娘千尋在搬家途中，跟著父母意外闖入了一個奇幻的世界，經(jīng)歷了驚心動魄的冒險之后，最終千尋在他人的幫助下拯救了自己和家人，回歸現(xiàn)實。

僅僅……如此嗎？

正如同本作的完整片名一樣，其實并非大家習慣性所稱的“千與千尋”，而是“千與千尋的神隱”——重點恰好在最后那個經(jīng)常被人遺忘的詞上面，也即本片的英文譯名，《Spirited Away》。

“神隱”。

夢與夢想

回到故事的開頭。10歲的千尋乘坐著爸爸駕駛的“へ19-01”牌照汽車，在某個路口停頓了片刻，最終轉(zhuǎn)向了“21號國道”。這是第一個也是最明顯的提示，影片上映的時間是2001年的世紀之交，而在“失去的十年（The Lost Decade）”之前，正是那個日本經(jīng)濟泡沫破碎的1991年。

在明明發(fā)覺可能走錯路了的時候，千尋的父母并沒有感到慌張而是繼續(xù)前進，面對未知的隧道也敢大膽下車步行進去探查。一直到進入小鎮(zhèn)看到餐館，即使周圍始終一個人都沒出現(xiàn)，爸爸媽媽也很坦然地坐下來直接開始大吃大喝。當千尋害怕地發(fā)出質(zhì)疑時，爸爸卻滿不在乎地說，先吃沒關(guān)系，等主人回來付錢就是了，反正現(xiàn)金也好信用卡也好都有呢。

其實，宮崎駿的作品里一般都是對于環(huán)保、和平這類關(guān)乎人類命運的普世主題的隱喻，而較少出現(xiàn)如此具現(xiàn)直白的提示。千尋父母自信滿滿的言行，正是19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期泡沫經(jīng)濟時代日本國民的真實寫照。“廣場協(xié)議”達成之后，歐美各大強國介入?yún)R率市場，日元大幅升值，日本經(jīng)濟發(fā)展勢頭開始飆升，國內(nèi)一派欣欣向榮的暴富盛景，投機氛圍也空前濃厚。當時的白領(lǐng)們下班打著一萬日元起步的出租車，到夜總會和高爾夫俱樂部一擲千金；富太太們更是跟著旅行團占領(lǐng)了歐洲和美國的各大城市，從奢侈品店到全新樓盤都被日本人橫掃而空。當三菱地產(chǎn)以2200億日元買下了紐約地標建筑洛克菲勒中心的14棟大樓時，這種全民狂歡徹底膨脹到了頂峰。標價完全淪為數(shù)字，人人都有錢，沒有現(xiàn)金還可以刷卡，沒有工資還可以貸款，買不起就賒賬，先消費再說——“先吃沒關(guān)系”。所有人都“活在當下”，沒有人懷念過去，至于未來？身處這樣夢幻的彩虹年代，遍地都是黃金，人間即為天堂，未來定然一片光明，誰會擔心這個呢？

于是，爸爸媽媽吃著吃著就從人變成了豬。面對這座蘇醒過來，露出了真正面目的城市，千尋驚恐地發(fā)現(xiàn)，不再是人的存在還有很多很多。大家都變成了動物，在湯婆婆的油屋里打工，失去姓名，失去身份，被她化身的白頭鷹盤旋在天空中監(jiān)視著，永世不得翻身。

他們被神隱了。

作為對無休止貪欲和忘記過去、忘記自己身份的懲罰。

按照劇情的設定，千尋是一個90后，出生于泡沫經(jīng)濟破碎那年，“迷失的一代”。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所謂“迷失一代”只不過是當時陷入絕望與迷惘的成人們對于下一代悲觀的一廂情愿。在故事里，千尋這個十歲的小孩反而成為了唯一一個沒有迷失的人。千尋的整個冒險經(jīng)歷，就如同一場夢。做夢是不受人控制的，千尋從一開始就抗拒進入隧道，也沒有像父母一樣被食物所誘惑，身為孩童的她還不會產(chǎn)生真正的欲望。因此，從千尋的視角來看，這就是一個談不上特別美好但也并非恐怖的夢。江戶時代的小鎮(zhèn)，神秘詭異卻也繁華溫情，大街上百鬼夜行，樓宇中人畜共存，妖怪可怕，神明可敬。在這樣如夢似幻的世外之境里，人類本不該有清醒的記憶和認知。因為夢里是我們唯一可以肆無忌憚的世界，沒有壓力、沒有責任，一切皆以欲望和精神構(gòu)成，渾渾噩噩，放浪形骸。所以成年人面對如此陷阱毫無抵御能力，因為他們的欲望和貪念在現(xiàn)實中早已膨脹得無法滿足，于是在面對虛無的世外桃源時正中下懷。夢與夢想，英文單詞都是dream，但涵義卻有著天壤之別。一個是昏昏入睡之后無拘無束的想象，另一個則是現(xiàn)實世界里自己明確立下的目標。一般在成年以后，人們就開始更喜歡談論夢想，而會認為夢境是虛無飄渺且不可把握的。但實際上再長大一點，這種認知又會再次顛倒過來，有些人被夢想擊敗或?qū)⒅栉?，有些人則把二者重新混為一談，當“只憑東京的GDP就可以買下整個美國”這樣魔幻的論調(diào)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時候，一代人乃至整個國家的迷失與墮落就避不可免了。

但是千尋沒有。

作為年僅10歲的孩子，千尋最初的害怕僅僅是出于未知，所以一開始她拼命揉著自己的身子，想要從這個噩夢里蘇醒過來。而一旦她熟悉并接納了這個世界，就再也沒有浪費時間去糾結(jié)，夢就是現(xiàn)實，現(xiàn)實就是夢境。這是所有孩童在幼年時代的本能，每個生命并非從一誕生下來就具備完整的自主意識和認識世界的方式，所以常常弄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即使是在日后回憶起童年時代也是如此，總覺得記憶朦朦朧朧的，不確定是否每件事情都真實發(fā)生過。但也正是在我們每個人還小的時候，都擁有一種寶貴的能力，即使不明白背后的原理，也能以純粹自然的方式與這個世界交流。只要那些經(jīng)歷成為了回憶，一切就是真實發(fā)生過的。只有孩童會把夢境當真，也正因如此他們反倒不會迷失在幻夢里。

大人們把現(xiàn)實糟蹋得一片混亂，并逃避沉湎于那個荒誕的白日夢境。而孩子們還沒有機會接觸那個可怕的成人世界，他們既然還不明白所謂夢想的意義，也就不會嫌棄單純夢境的精彩。當然，單憑孩童自己仍不足以認知到世界的真相，她們也需要引導和幫助。于是白龍和錢婆婆都對千尋囑咐，一定要記得自己的名字，因為名字一旦被奪走，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千尋與湯婆婆簽署工作契約時，湯婆婆正是想要像對待其他人一樣奪走她的名字，讓她以“千”的身份留下來，這就是宮崎駿堅持要保留的標題“千與千尋”的由來，暗示著一場關(guān)于尋回自我的旅程。好在湯婆婆的魔法失效了，貪婪的大人活該變成豬，但純真的孩童不會受到詛咒的困擾。千尋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和任務，她是主動要求來工作的，為了拯救自己的父母——夢與夢想，千與千尋，一字之差，卻是虛妄與清醒的最大區(qū)別。

千與千尋

無論在故事里還是現(xiàn)實中，需要被拯救的其實一直都是大人。這是一個絕妙的諷刺與點醒，成年人總以為孩童經(jīng)受不起冒險與挑戰(zhàn)，創(chuàng)造了太多關(guān)于他們被拯救和被教會成長的故事。但是對于宮崎駿而言，孩童所代表的的過去，其實擁有遠超于成人的勇氣和力量——

“他們還沒有被生活變得復雜多變，對于成人有著純真的服從和崇敬，全心地信服著父輩們教導的古樸道理?！?/strong>

油屋其實就是社會的縮影。小千尋本來就沒有依據(jù)長相定義善惡的概念，因此也不會被那些奇形怪狀的生物所嚇到，而是遵循著父母最初教誨自己的，那些質(zhì)樸而珍貴的生存之道，像在現(xiàn)實中里一樣與它們相處。店主不在就不應該先吃，不想要的金子就拒絕接受；覺得害怕時哭出來并且承認，不再畏懼后果斷上前勇敢面對；遇上壞人心有戒備，遇到好人心存感激；想要救人就付諸行動，負責工作就認真對待；雖然一個人被留在了這個奇怪的世界里，但既然不是夢，就好好生活下去努力自救；雖然一直掛念父母，但還是毫不猶豫地把河神給的珍貴丸子分給了素不相識的白龍和無面人拯救他們……這些都是大人教導過她的，最樸素的道理。正是靠著這些單純卻充滿力量的選擇和行為，靠著孩童關(guān)于這個世界認知的本能，才讓千尋最終拯救了自己和家人。

所謂神隱，既指被神所隱藏，也指神明自己的消失。油屋每天接待的那些奇形怪狀的客人里，就隱藏著形形色色的八百萬神明。千尋幫助一位人人嫌棄、巨大而丑陋的客人吐出了肚子里的垃圾，才知道他原來就是代表自然的河川之主。所有宮崎駿粉絲們都能會心一笑，關(guān)于環(huán)保問題恰到好處的隱喻，而之后的暗示則更進一步闡明了這個故事的主旨————后來千尋又幫助白龍賑早見琥珀主（ニギハヤミコハクヌシ?）找回了自己的名字。而這一位化身少年的白龍，他的身份也遠非千尋幼年舊識那么簡單。饒速日命（ニギハヤヒ），日本最早的神明之一，日本民族先祖祭祀文化的本源，在諸多氏族傳說中，他的古老統(tǒng)治尚且在神武天皇之前。如果了解到這個彩蛋之后，再對應起故事開頭的線索，我們就會明白宮崎駿真正想要表達的是什么——

“說到故事的背景，多少是源自我童年的回憶?！肚c千尋》中的‘神秘之城’，是根據(jù)江戶東京建筑園而描繪的……面對古舊的建筑，我不禁覺得現(xiàn)代人應該反?。核麄兛偸强浯笞约旱膯栴}，難道都忘了古人是如何克服種種困難的了嗎？只要我們能夠重拾昔日的勇氣，那么，天大的困難都能夠克服。”

人們迷失在繁華庸碌的現(xiàn)代都市中，美夢像泡沫一樣破碎，正是因為他們早已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忘記了先祖崇拜的神明與傳統(tǒng)，忘記了能夠凝聚起國家的民族共情與集體潛意識。當然，這個寓意不會局限于此。拋開歷史與社會的宏觀命題，回到每一個個體，具體到個人身上，這種關(guān)于“記得”的提醒更是具有了普世而永恒的珍貴意義。小千沒有忘記的，正是被拿走的那一個“尋”字。困境源自沉湎，沉湎源自迷失，迷失是因為忘記，忘記了怎么辦？把它尋找回來——先祖的智慧，孩童的記憶，曾經(jīng)的我們明明既懂得敬畏，又擁有一往無前的勇氣。

這就是《千與千尋的神隱》真正的主題，不只有成長，還有記得；與其說向孩童說教未知的道理，倒不如是讓成人尋回遺忘的初心。從畫面、音樂、情節(jié)、臺詞、主題等各個方面，這部日本動畫電影的巔峰之作都用最高水準呈現(xiàn)出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精彩絕倫的寓言故事。因此，它就像一個真正的夢那樣，雖然光怪離奇到不可思議，卻又具備著真實至極的細節(jié)與現(xiàn)實感染力。夢永遠比夢想更精彩，因為它只需要想象，而夢想需要努力。在這背后正是宮崎駿本人的以身作則，他和日本最優(yōu)秀的動畫人通過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無數(shù)張原畫手稿凝結(jié)出來的努力，才打造出一個足以媲美真實夢境的虛幻世界，而背后支撐著人們努力下來的，正是對于現(xiàn)實中夢想最真摯熱忱的向往與堅持。

這個發(fā)生在夢里的故事，以一個10歲孩童的視角坦誠無比地展示在了所有成年人面前，并提醒著我們，每一個人都曾經(jīng)歷過這樣的夢。曾經(jīng)害怕、孤獨、無助、失憶，但最終我們還是記起了自己，從隧道的那一頭走了回來。宮崎駿曾經(jīng)在訪談里說過，千尋是一個不同于娜烏西卡那樣充滿力量的、有著特殊代表意味的女性，她就是一個虛弱的、平凡的、普通的10歲少女。她代表我們的過去，她的奇遇就是我們的童年，這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經(jīng)歷。當再一次穿過那條隧道的時候，我們就不能再回頭了，必須一直朝前跑下去。曾經(jīng)成長的意義，正是因為記得。在奔跑的途中會有迷惘、會有失去，但是沒有關(guān)系，東西弄丟了不可怕，找回來就行。這個時候，你看到了這個故事，那座燈火通明、縹緲朦朧卻又充滿人間煙火氣息的油屋，總能提醒著我們——不要回頭，但也不要遺忘。

“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只是暫時想不起來了，但永遠不可能忘記。”

千，神隱，當何為？

千：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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