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狼】【短篇連載】戲里戲外(4)

當(dāng)時(shí)來上海她們是坐著乃琳爹包的車來的,如今回去還得坐車,只不過再不是包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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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gè)人起了大早在院子里點(diǎn)點(diǎn)自己的細(xì)軟,比起來上海那會(huì)兒精簡了不少。乃琳受不得寒風(fēng)了,用厚厚的頭巾把自己裹好,靠在鎖頭銹掉的箱子邊上。她有時(shí)候還會(huì)把當(dāng)年那封勸她們?nèi)パ影驳男拍贸鰜碜x;默讀,因?yàn)樗ε侣牭阶约旱纳ひ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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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大車的一早準(zhǔn)點(diǎn)兒走,帶著她倆和其它一幫子賣力氣過活的莊稼漢。來時(shí)珈樂能把簾子放下來替她遮寒,如今她們坐在車最里頭,熱得發(fā)悶卻不敢解開頭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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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握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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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兒,好好的,我們回家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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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這些年家里沒給她們倆去過信,怕日本人找過去,也怕給兩個(gè)人惹麻煩;一直到乃琳她爹故去、家里宅子抵了還債,這才借著一紙契約全說透徹。是回去枝江了,可還是像在上海一樣兩個(gè)人租著雜院兒里不大不小的一間臥室過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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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枯瘦得更厲害了,嗓音也同煙熏透了一樣;兩個(gè)人睡覺她只敢趁珈樂睡去之后悄悄環(huán)著她的腰,往肚子里吞眼淚。她把白金色的長發(fā)盤起來,藏到頭巾里再不敢放出來。屋里沒有梳妝臺(tái)了,她問房東的太太借了一塊板放在窗臺(tái)上,在床上把身子探出去,學(xué)著太太的模樣去包湯圓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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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場(chǎng)散了,不光觀眾餓著肚子,演員肚里也空落,這是她們倆年輕時(shí)候的切身體會(huì)。上午她們?cè)俨挥闷鸬媚敲丛缛鋱?chǎng)了,索性兩個(gè)人在家里,一個(gè)包湯圓兒、一個(gè)劈柴火。下午眼看要晚上了,珈樂就纏住腰,頂著疼把湯圓兒裝上自己改裝的板車,乃琳在前面拉、她在后面推。到了地方乃琳自己看著攤子出攤兒,她進(jìn)去園子給今晚的角兒跟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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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大角兒跟包顯然薪水富裕,可一跟就得一天,顧不上家里,所以她每晚都只伺候一些普通演員;這些演員少有架子,也是吃辛苦飯,跟她一樣。盯完了演出她比觀眾出園子都快,只為去攤子上幫襯幫襯乃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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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風(fēng)緊,刮得她們鼻頭通紅。煮得了湯圓自己是吃不得的,是拿去掙錢的。眼下剛趕走日本人,大家日子不好過,一晚上有時(shí)候連本兒也收不回。她讓乃琳把手伸過來,放在鍋?zhàn)舆吷蠑€點(diǎn)兒熱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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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我又不冷,多看著點(diǎn)兒鍋?zhàn)樱瑒e煮壞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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珈樂勾著身子去看鍋,揭開鍋蓋撲面是香甜的熱氣。她喉嚨動(dòng)了動(dòng),把蓋子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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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不壞,放心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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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圓鋪?zhàn)訉?duì)于用過晚飯的觀眾來說不是必需品,大頭是賺的演員們的錢。時(shí)下艱難,小演員們寧可餓一頓,名角兒家里備了飯不在小鋪?zhàn)映浴E紶枙?huì)來些熟人,大部分是可憐夫妻兩個(g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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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來…來一碗吧…三個(gè)就行…別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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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兩個(gè)在這個(gè)園子里畢竟熟悉,人緣兒也好,小演員們都擔(dān)心她們,愿意來照顧些??僧吘故掷锊粚捲?,有些時(shí)候也實(shí)在吃不起。所來的孩子在班子里受珈樂照顧,發(fā)了錢就來。她坐在寒酸的長椅上,眼巴巴地望著乃琳握著木勺的手。她壓低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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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夠了夠了…多了我吃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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珈樂吞吞吐沫,看了一眼乃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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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挺不容易的,嗓子眼看也要…多給她盛幾個(gè),不收錢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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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都聽你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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珈樂在班子里也常受氣,多半是看不起她倆從上海夾著尾巴回來的。她自己不當(dāng)回事兒,照樣端茶送水遞道具,愛她的孩子們氣不過,常常勸她走了自己單干。她只是笑笑,還得吃這份兒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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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收了攤兒,兩個(gè)人把東西裝回板車上,照舊一拉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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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你都跑了一天了,少用力,別再傷了腰了。我拉著走就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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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倔不起來,腰上的確使不出力了,只好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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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走慢點(diǎn)兒吧…我多喘兩口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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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江還是彼時(shí)的枝江,這里沿江的街道入夜就刮來咸濕的江風(fēng),吹在兩個(gè)人脊梁上,冷得刺骨。乃琳沙啞著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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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沒幾副藥了,明兒早點(diǎn)兒收攤,我去當(dāng)點(diǎn)兒行頭,你這腰不治不行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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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兒,纏上了不那么疼,還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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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明媚的星光也不見了,只有昏暗的街景。有時(shí)候她會(huì)想,如果一頭栽下去,閉了眼,也就輕松了??墒乔邦^她還拉著車,每經(jīng)過一戶燈還未熄的人家,她都忍不住看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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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咱們什么時(shí)候也能攢錢買個(gè)自己的小房子就好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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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默不作聲,無言地跟在車后。她想起當(dāng)年兩個(gè)人偷偷溜出去看戲,彼時(shí)身前還是少女的人婦嬌聲說要與她演一輩子《白蛇》;那時(shí)她想,戲里兩個(gè)人是人人羨慕的苦情夫婦,戲外只作一對(duì)兒尋常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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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經(jīng)一戶人家,那戶人家不久就在兩個(gè)人身后熄了燈,枝江的夜就又黑一分。越往出走,燈光越暗,快到家的時(shí)候,身前身后黑了一片,只剩幾個(gè)窮苦人家里還傳出些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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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明天幫幫我裝車,我去把白娘子那身兒當(dāng)了。當(dāng)年定制用料很講究的,總共也沒舍得穿幾回,值不少錢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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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gè)人不舍得點(diǎn)燈,摸著黑進(jìn)了屋。她們坐在床邊,誰也沒有說話。兩個(gè)人聲音都沙啞許多,久了不說話猛一開口,破鑼音辨不出是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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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兒,最后再穿一次…當(dāng)是為我穿,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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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想穿的,可我身子不如以前好看了,穿上…穿上只怕你嫌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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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身后抱住乃琳,沒有從前甜膩的香味,只剩下煙火和窮苦的味道;但是她愛這種味道、恨這種味道,愛到不能自拔、恨到不知所以。懷中人瘦骨嶙峋,再?zèng)]有當(dāng)年凹凸的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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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就愛看你穿…旁人穿了我才嫌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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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久違地為她的情話臉紅,蠟黃的臉上不那么容易看出嬌羞的痕跡。所幸家里沒有燈也沒有鏡子,她才鼓起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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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年臺(tái)上臺(tái)下,不論演出與否,穿了戲服乃琳就把水袖整好,如今她不好意思地立在月光不見的黑暗里,任戲服上的褶皺、不平壓垮自己瘦弱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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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兒,近點(diǎn)兒,我看不見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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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些,她用水袖遮住自己的臉。言語變得蒼白,只剩下呼吸聲,和張口卻不知如何閉上的吞咽。有些東西永遠(yuǎn)變成了回憶,再也不肯光顧現(xiàn)實(sh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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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shí)氣氛有些尷尬,乃琳坐在床邊,不知道改脫了戲服還是繼續(xù)穿著。直到珈樂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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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覺吧,明天把它疊一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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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