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刺客王朝·葵》(10)
距離水閣不遠,也是一間臨水的靜室里,蘇晉安和陳重并肩站在床邊,遙望水閣方向,聽著那里人聲喧鬧。
“平臨君帶著幾十個門客,大張旗鼓的來酥合齋賞花?”陳重說。
“一個生意人,時間很寶貴,不會輕易浪費,我看他來這里是要招待那個李原琪,這個人是晉北李家的長公子,李家在晉北的聲勢僅次于晉侯秋氏。李原琪來帝都投靠顧西園門下,即便對于四大公子之一的顧西園,也是件風光的事情吧?他加倍禮遇李原琪,也就可以理解了。”蘇晉安說。
“不過看起來顧西園也不是很給李原琪面子?!?/p>
“如果我是顧西園,也不會給他面子?!碧K晉安笑,“李原琪自負家世,極度高傲,擺明了想做顧西園之下的第二人。顧西園門下所有的門客都對他有芥蒂,顧西園如果放任李原琪繼續(xù),豈不是為了晉北李家這棵大樹,失去了他手下樹林般的大群門客?顧西園是生意人,這筆賬不會算不過來?!?/p>
“葵姐是不是有點過了,真要得罪了李原琪,就算顧西園在場,怕也不好收拾。難道那時候要晉安你親自出手?”
蘇晉安微微搖頭:“我這種平民出身的武官,就算站出來,又能擋得住李原琪?不過你也別擔心,阿葵非常聰明,從不會把自己陷在危險里的。我們得對她有信心?!?/p>
水閣里,天女葵彈著一曲《白露》,平臨君和他的門客們遙遙地互相敬酒,喝得神采飛動。李原琪那件事實在令門客們痛快,酒也不由自主地喝得多了一些,滿臉都是紅暈。他們對天女葵的辛辣甚至有了幾分敬意,琴聲到精妙處,不時有人站起來遙遙地向天女葵拱手,而后飲盡杯中的酒,其余門客也都鼓掌助興,唯獨冷落了左首第一的李原琪。倒是顧西園還特別尊重他,不時地俯身和他對談,頻頻舉杯。一直喝到顧西園自己也如玉山將頹,漸漸的要躺在席子上睡去了。
易小冉一直在注意李原琪,李原琪的目光則始終在天女葵臉上。易小冉看不太懂他那種眼神,說不出是陰森或者猥褻,讓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瞳中多了一層邪氣,這邪氣隨著酒一瓶瓶喝光越來越盛了。易小冉本能地不安起來,雖然在這水閣里大約也不可能發(fā)生什么事。
一曲終了,天女葵悄悄回頭在易小冉和蘇鐵惜耳邊說:“我們走吧,這些人喝多了,一會兒就不好應(yīng)付了?!?/p>
蘇鐵惜一愣:“怎么走?他們都是來看葵姐你的,怕他們不讓?!?/p>
天女葵露出一個狡黠的笑來,對著顧西園那邊一瞥:“主人已經(jīng)喝暈了。我們現(xiàn)在只要堂而皇之的起身往外走,一定要神情高潔坦然自若。門客們未必知道主人什么意思,不敢出來說話的。”
她一轉(zhuǎn)頭,神色變得秋霜般凜然,手指在琴弦上一掃,轉(zhuǎn)身走向外面,易小冉和蘇鐵惜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趨。門客們中有人立刻注意到花魁要走,伸手想要挽留,目光卻看向顧西園的方向,顧西園已經(jīng)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他們不好出言,只得嘆了一口氣,覺得興致低落下來。天女葵瞟了易小冉一眼,眼神里帶著些微的得意。
他們已經(jīng)走出水閣,忽然聽到背后一個聲音:“那么花魁,后會當有期?!?/p>
易小冉回頭,看見李原琪從座上站了起來,一手舉著杯酒,一手捻著大袖,眼睛里精光一跳,把酒喝干了,隨后自顧自地坐下。
“帝都還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李公子多逛逛啊。”天女葵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顯然不希望再和他后會。
三個人走在去天女葵所居的“馥舍”的路上,易小冉看見天女葵微微皺著眉。
“怎么?”他關(guān)切的問。
“那個李公子的眼睛,跟條蛇的眼睛似的,看了叫人討厭?!碧炫那樗坪醪缓谩?/p>
馥舍門外,居然站著酥合齋的媽媽,旁邊還有一個人,易小冉看了忽地一愣,那是李原琪那個被稱作“子煥”的隨從,媽媽賠著笑臉,神色卻尷尬。看見天女葵他們過來,子煥轉(zhuǎn)過身去,背著手不說了,媽媽上來拉住天女葵的手,暗里對子煥指了指,“阿葵啊,讓我進屋聊聊吧。”
他們幾個進了屋,門合上,媽媽才對外啐了一口,低聲說:“晉北來的土財主,當這帝都是他家的地頭么?”
這句話把易小冉和天女葵的老家都給一起罵了,天女葵卻沒心思管這些,“怎么了?”
“剛才這個家伙找我,說問姑娘今夜有沒有入幕之賓,他們家公子愿意出隨便什么價錢,求和姑娘盡歡什么的?!?/p>
“葵姐是藝ji,不過夜的。”蘇鐵惜說。
“我說了啊,”媽媽苦著臉,“可是他非糾纏著不放,說規(guī)矩他們也懂,要我隨便出價……聽說他家在晉北可著實是勢力很大……”
易小冉看媽媽話里閃爍的意思,心里涌起一絲惡心,忍著沒有說話。
“隨便出價?”天女葵目光一閃,提高了聲音,“好!先讓李公子取一千金銖進門好了,其他價錢我隨后再出!”
媽媽吃了一驚,剛要阻攔,門外傳來子煥冷冷的聲音,“好,就一千金銖!”
屋里四個人都愣住了,看著一張薄薄的紙從門縫里塞了進來。蘇鐵惜上去拿來打開一看,是一張金票,宛州商會開具的,票面是整整一千金銖。媽媽和天女葵都不是沒有見過大錢的人,可隨身帶著這樣巨額的金票,還是第一次看見。易小冉也卻確實知道媽媽那句“在晉北可著實是勢力很大”不是虛言,也明白為何顧西園要在門客中特別地照拂李原琪。
“哎呀,你若不想,就別說這話嘛。”媽媽也埋怨起天女葵來。
天女葵的臉色有點難看,明白自己倔強的性子是惹了麻煩,咳嗽了一聲說,“那等等吧,等我的心情好些了?!?/p>
話音沒落,門直接被人推開了,帶著酒氣的李原琪就站在那里,眼睛里閃著一絲邪氣,直視天女葵,“進門的錢已經(jīng)交給姑娘了,姑娘又反悔了么?”
易小冉忽地明白了李原琪那句“后會當有期”的意思。
“公子去買一枚果子,也要等果子成熟了,想買一個人,卻破門而入等不得一刻么?”天女葵冷笑,臉色卻已經(jīng)不對,“我說過的,這里有這里的規(guī)矩,這規(guī)矩就是我自己樂意不樂意。”她抓過那張金票來,隨手撕了,直接扔在桌上。
李原琪上下打量天女葵,最后目光落在她(),“貴為花魁,難道姑娘還()?”
“李公子這話可說得過了!”媽媽也怒氣上臉。
李原琪逼上一步,忽的伸手抓住了天女葵的袍領(lǐng),聲音里又是猥褻又是氣焰凌人,“別對我說帝都()里的規(guī)矩和晉北就不同,做什么的便要像做什么的,把事情做得客人滿意才對。(),而是彈琴的么?”
蘇鐵惜上前想把他和天女葵隔開。
“哪來的小子?滾!”李原琪一瞪眼,手往下用力,袍領(lǐng)被扯開,露出了()。
門外一個人進來急忙抓住李原琪的手,那是顧西園手下另一個門客,剛才在水閣里的,“李公子,花魁是平臨君也很欣賞的,請公子還是留一個面子吧?!?/p>
“這是顧公子的女人么?”李原琪問。
那個門客愣了一下,搖了搖頭。
“那這件事和顧西園公子又有什么關(guān)系?”李原琪目光咄咄逼人。
他把袖子里一疊金票放在桌上,環(huán)顧四周:“我今天是想買這個女人,不是買一晚上,是買這個人!有人要和我競價么?”
又有幾個顧西園的門客匆匆趕來,大概是得到了消息,看著這場面也只能在門外搓著手嘆氣。
距離馥舍不遠的竹林后,兩個人默默地看著那邊的動靜。
陳重皺了皺眉:“這些義黨當真囂張得可以,晉安如果你再不想點辦法,只怕是葵姐這個臺階就不好下了。她在水閣里給了李原琪好看,李原琪是故意跟她為難吧?”
蘇晉安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我看李原琪大概是被她迷上了,你不知道,她那個女人,有時候尖刻起來反而會顯得嫵媚。”
“李原琪真要買葵姐?以他的性格是不得到不罷休的吧……得想點辦法才好?!标愔匦睦镆灿行┙辜?。
他看著蘇晉安的臉,那張線條冷硬的臉上漠無表情。
“我猜顧西園的門客里有些人跟天羅關(guān)系密切,你說呢?”蘇晉安忽然說。
“當然的?!?/p>
“那么這對于‘藤鞋’,豈不是個很好的機會么?”蘇晉安目光冷冷地一閃。
灼熱的陽光照在馥舍外的池塘上,門外已經(jīng)有十幾個顧西園的門客趕到了。可沒人能勸阻喝醉的李原琪,只有人說該趕快把顧西園給喚醒,于是一個門客急忙趕去了。
李原琪看著天女葵的眼睛,一步步進逼。他的臉略微有些扭曲,一半是至極的(),一半是野獸捕獵到獵物的得意,交織起來,陰森又猥褻。易小冉想了起來,他在水閣里看到李原琪的眼神就是這樣的。
天女葵在微微地顫抖。她的辛辣和尖酸此時已經(jīng)沒有用了,李原琪把她一直逼得靠在板壁上,因為酒而發(fā)燙的身體越來越逼近他,語言已經(jīng)不能擊退這個拋開一切掩飾的男人了。易小冉看著她的眼睛,那雙總是雨蒙蒙的眼睛此刻顯得黑白分明,透著十二分的驚恐,她咬著艷如桃花的嘴唇,像是再用力一點就會咬出血來。而周圍沒有人能插進去分開她和李原琪,不可一世的花魁此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或者女孩。
易小冉眼角一跳,一股兇狠之氣沖上頭頂,他一步踏出,一手按在李原琪的肩膀上把他直推了出去。李原琪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易小冉伸開雙臂,攔在天女葵面前。
“放肆!”李原琪怒喝。
“公子才放肆!”易小冉冷冷地說,“要用強的話,就先過了我們這里男人這道關(guān),過了之后再跟姑娘親熱?!?/p>
“男人?你?”李原琪怒極而笑。
“我,怎么了?我家祖上封的男爵,是堂堂正正的世家,李公子也是世家,我們用世家子弟的辦法來解決問題,不是很好么?”易小冉絲毫不讓。
“世家子弟的辦法?”
“我們這些世家之名,不都是祖上征戰(zhàn)得來的么?就用刀,我跟你比刀!”
所有人都愣住了,仿佛一瞬間氣溫都降低了,他們看向李原琪腰間的長刀,那柄森嚴的刀在鞘中,依然透著凝重的殺氣。這個孩子居然挑戰(zhàn)李原琪。
李原琪舔了舔嘴唇,上下打量易小冉,良久,冷冷地笑了,轉(zhuǎn)身退出門外:“來,這里寬敞。”
易小冉擺擺手,示意不要有人阻攔他,跟著出門。天女葵伸手想拉他的袖子,被他一把甩開了。
屋外,李原琪猛地翻腕,弧刀反射日光照在易小冉臉上。易小冉垂下眼簾,擋住了那道光,卻也看清了近刀柄處的銘文——“月鏡中”。那是一柄罕見的名刃,隨著揮動,刀鍔里的銀珠震動著,聲音驚心動魄。
“小家伙,你用什么武器?”門客中有人問。
馥舍里的蘇鐵惜愣了一下,急急忙忙去旁邊拔了那柄八方古劍,抱著往外跑。易小冉擺手制止了他,那柄八方古劍只是用來裝飾的玩意兒,真正用起來會被李原琪那柄“月鏡中”輕易地掃成兩截。
“我也是晉北人,我用弧刀?!币仔∪江h(huán)顧那些門客,“誰能借給我弧刀?”
一個門客猶豫了一刻,摘下腰間的弧刀拋給易小冉,“小子,你不是我們晉北的世家子弟么?那就像個世家子弟那樣打一場來看!”
“我當然是世家子弟,不會做出辱沒門楣的事。”易小冉坦然接收了這份鼓勵。
他緩緩拔刀,刀光橫在他胸前如圓月的一弧,凄冷的光色照得人幾乎不敢用眼睛去看。
他看著李原琪的眼睛,用緩慢而清晰的聲音說,“八松易家,易冉,請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