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秋落盡，魂靈歸天。塵灰舊事，隨風(fēng)而逝。
只是舊事，真的能忘卻？
羅心靈望著街道。此時，大祭司高舉手臂，揮動白玉尺畫出符咒懸在空氣中，口中念念有詞。大手一招，祭壇四角點燃火堆，狂風(fēng)大起，火焰躥升。街道上那些樹葉被擾動了，它們無風(fēng)自動，盤旋飛起，緊緊貼著虛空中的幽靈，化作一個個樹葉人形。
三色人沿長街肅立，抬起手中的發(fā)光器具：火把，蠟燭，明燈。他們安靜的肅立，等待下一步儀式。
一名白跑人登上祭壇，背對大祭司，展開卷軸，念起祭文：
天庭之使，速速降臨。吾等有一言，下通陰冥府五官······
啊，又是惱人的宗教言辭。羅心靈有些按耐不住，瞧著周圍肅穆的群眾，還是壓下自己煩躁的情緒。落葉人形同樣肅立著聆聽祭文教誨。
落葉，殘秋。萬物凋零，萬物衰落，萬物在這個時節(jié)迎來衰敗。羅心靈曾經(jīng)在暗網(wǎng)某個論壇上讀到一句話：春日現(xiàn)世，夏日生長，秋日衰敗，冬日毀滅。輪回不止，生生不息。
哪有那么玄乎啊？她自嘲般笑笑，什么時候多愁善感起來了？
依稀記得往日秋時，漫步在石劍門學(xué)院的校園小道上。那是的自己多么意氣風(fēng)發(fā)??！能在學(xué)院的名牌專業(yè)網(wǎng)絡(luò)科技嶄露頭角，同時也是名噪一時的冰山美人。那時候最喜歡干什么呢？她拖著腦袋回憶著。啊，想起來了呢。在一個晚秋初冬的日子，指間夾著霜白的秋靈花兀自嗅著那沁人心脾的清香。最好四下無人，獨自站在蒼書湖畔。最難以忘卻的恐怕就是那一下吧，百年難遇的小雪落在這座工業(yè)城市的學(xué)院中。細密雪花紛紛揚揚落下，融入波濤洶涌的湖水。這么多年了，自己就是忘不了那場雪景。
太傻了，現(xiàn)在怎么比得上那時候的自己??？眼睛下氤氳起黑眼圈，身子更瘦了。關(guān)注身材又有什么用了呢？自己不應(yīng)該更理性一些嗎？算了，自己又什么時候理性過呢？太蠢了······
天際線上，最后一抹絢麗的紫紅悄悄逝去。黑云中，那條星光冥河愈發(fā)清晰。群星閃爍，如同火光散落天幕。祭壇正上方，一圈亮星仿佛可以讓出一方天際，交給正中心那顆明亮的星體。冰冷的青色環(huán)繞象征冥河塔的河亭星，如同神的眼眸俯視大地。
冗長祭文終于念完，大祭司口中念過咒語。雙腳一蹬，騰空飛起，踏空繞祭壇而行。他揮動玉尺，按斗罡星陣之勢行走，諸天極陰星象分列于天，閃爍暗色光芒。最后，他揮動手臂，玉尺劈下。天雷正正落在祭壇正中央的大火堆上，點燃青色的詭異火焰。風(fēng)助火勢，狂風(fēng)裹挾火焰旋轉(zhuǎn)飛起，形成青光火柱。祭司橫起玉尺，浮在火柱面前，大氅獵獵作響。一桶咒文念完，玉尺飛快揮了幾下。但見青火扭曲變換，一座四方森羅塔樓洗去多余的灰燼與火焰，從通天龍卷中展現(xiàn)神話般的身姿，莊嚴佇立。
“開塔門！”大祭司莊嚴的聲音傳遍整個廣場。
青銅門扇緩緩開啟，奇跡般悄無聲息。三色衣引魂人高舉手中燈火，一同念誦神魂判決咒。
樹葉人們瘋了。他們猶如沙漠中跋涉數(shù)日的旅者在絕望中看見了綠洲，一擁而上，毫無秩序。鬼魂冤屈苦痛的喊聲遍布整個廣場。有些膽小的新客不由得害怕的縮了縮脖子，不忍直視。那些人影爭先恐后跌入青銅之門，化作紛飛灰燼?；鹧婺傻木匏∪徊粍?，淡然俯視靈魂投入火爐，迎來新生。
希望那些冤魂真的有個好的來世吧。
羅心靈按下眉梢，掃視全場。他在哪？何常回來到這個現(xiàn)場嗎？她不抱希望的掃著。諸位圍觀者表情各異：面色恐懼者若非新來觀看之人，應(yīng)是某些冤死者的兇手；神色悲戚之人，定當是有至愛之人隨火消散；面容忿怒而又放松，想來應(yīng)是懷仇者的復(fù)仇對象真正死去。還有······
那是何常？！
她眨了眨眼再去尋，來不及鎖定目標進一步分辨，黑衣黑兜帽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那個人面無表情，冷若冰霜。不，不會是他。他，怎么可能呢？哈哈。羅心靈否定內(nèi)心的疑惑，卻又仍然帶著懷疑。
她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回祭典。數(shù)不清的人影投入火焰的懷抱。滿地只留下稀疏的樹葉堆。最后一個人影躍入火焰，大祭司雙手合十，豎起白玉尺，念誦經(jīng)文。他在空中喃喃半晌，捏了個訣，大喝一聲玉尺懸浮，泛起白光。
一片驚呼聲中，剩余的樹葉如啟程的候鳥，螺旋升起，飛向森羅塔，化作火灰纏繞整個火焰塔。幻化而成的塔樓蠶食這些灰燼，重新變成火龍卷。它變得更纖細，更明亮。最后所有的火焰在空中凝聚壓縮緊密的火球。大祭司雙手高抬，火球升高，如同快要爆炸的氣球。
轟?。?/strong>
最絢爛的煙花綻放在夜空下。火光四溢，它們那不是青色，而是溫暖的橙黃，帶著暖意。
然后下雪了。
塵灰如雪撒下，圍觀的人群不約而同掏出手中的引魂天燈，捧在手心。那些引魂人此時同時丟下手中發(fā)光物品。數(shù)百盞明燈，數(shù)百只蠟燭，數(shù)百個火把同時熄滅。在場千千萬萬引魂天燈同時亮起。一個亮點升起來了，第二個，第三個。無數(shù)的燈匯聚成廣闊的燈海，遮蔽群星之光，照亮黑暗夜空。
羅心靈放飛手中的燈。小販的話又在她耳邊奏響：不就說是為亡者指明往生之路，寄托哀思嘛······
是啊，寄托我的哀思，希望他們還真的得到安息了······
回頭一撇，命中注定一番。無誤，就是他，何常。
他愣愣的收回手，緊緊盯著自己的天燈飛上天空。嘴巴微張，仿佛置身夢境。
她剛想邁動腳步接近，卻見何常迅速掩上兜帽，臉色一沉，重新戴上冷漠的面具。他攥緊手中提著的不明袋子，轉(zhuǎn)身離去。
羅心靈瞇著眼，撇撇嘴，迅速跟上。兩人一前一后離開了廣場，又走在了卡洛斯·桑切斯路上。何常的腳步有些虛浮踉蹌，仿佛夢游在云朵上。叮叮當當?shù)穆曇魝鞒龌位斡朴频男〈?，似乎有多個玻璃瓶子相撞。在人流漸稀的道路上仿佛詭異風(fēng)靈的響動。酒？藥？她一邊浮想聯(lián)翩，一遍避開路上的枯枝落葉，盡力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何常似乎完全沒有發(fā)覺自己身后多了一個鬼鬼祟祟的跟蹤者。他腳步一拐，走入自己的房子。此時的兩層小樓一片漆黑，配合周圍肆意生長的荒草叢，好似一棟遺棄已久的古代廢墟埋沒在枯草下。他推開門走了進去，燈光并沒有亮起。羅心靈躡手躡腳溜進門。正廳內(nèi)空無一人，通往后庭的門虛掩著，細細風(fēng)嘯喑啞低鳴。她推開門，一人高的草叢間踏出雜亂的草徑，同鄉(xiāng)荒草中的一點亮光。
羅心靈伏下身子，偷偷接近。她像一個小賊撥開草葉，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塊墓碑樣式的石碑。石碑上一個字都沒有，做工粗糙，花紋裝飾基本磨蝕一空。整個碑只剩下一塊略顯圓滑的長方體石料。
何常站在石碑前，一言不發(fā)，神情肅穆。他沉默的站了許久，突然跪了下來。面無表情的打開袋子，在石碑前放上一束息靈花。蒼白花朵是采摘者寄給死者的安魂香。他有條不紊從袋子里掏出幾瓶酒和碳酸飲料，接著從貼身口袋里摸出幾張照片陳列在石碑基座上，并在相片前點起小蠟燭。他從口袋里取出開瓶器，利索撬開酒瓶瓶蓋，全部潑灑在照片面前。隨后盤腿坐下，又打開一瓶酒喝著。
何常深吸一口氣，看似平靜的說；“又是一年了啊，聽得到嗎？老師？兄弟們？”
“老齊，老胡，小何，朱哥，小湯，維克多······唉——你們還好嗎？”
他隨意的擦拭眼角，冰冷的聲音一如往常他說話的語調(diào)，沒有摻雜任何深厚的情感。
“說實話，我有點記不清你們走了幾年了？李老師和布朗先生應(yīng)該還記得吧？哈哈哈哈，”他痛苦的笑著，“不用擔(dān)心我，我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毛頭小子啦。我不用在偷偷溜出房子去干維修工的活啦?！?br>“唉——布朗先生，這么多年了，整個組織真的只剩我一個人了。我好孤單哪。那個，那個叛徒，”他咬牙切齒起來，話語中開始注入悲憤的情緒，“你知道嗎？你們永遠不可能相信叛徒是誰的。我之前已經(jīng)告訴過你們啦，但現(xiàn)在，他沒有想當時我說的那樣得到報應(yīng)。他青云直上，富庶顯貴?！?br>一口悶酒灌下肚，何常劇烈咳嗽片刻，又恢復(fù)跪姿擰開碳酸飲料瓶蓋，手顫抖著撒下。無法抑制的傷痛開始沖破心靈的堤壩，淚水閃亮，幽幽凄慘哭聲斷斷續(xù)續(xù)。
“小風(fēng)！媛媛！哥哥沒忘記你們??！”他低聲哭喊，“等我，等我回來啊～我會在早一點的?。∥也粫賮y喝酒了，我不會再去糾纏那些人了······原諒我，原諒我，求求了啊——”
何常無助的俯下身軀，雙手捶打地面。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不應(yīng)該讓你們卷入這場紛爭的······”
何?？薜穆暅I俱下。他已經(jīng)無法在完整的說出話，壓抑在心底最深層的痛苦與絕望完全釋放。此刻，這個在他人面前一向冷面行事，冷酷處世，絕情待人的黑客完全卸下了自己的偽裝與負擔(dān)，痛痛快快宣泄內(nèi)心最大最深的怨，恨，哀，愁。表面如同冰雪般冰冷，內(nèi)心如同冰雪般孤寂。終究是荒野里的孤魂野鬼，獨自痛苦，不與他人說。
他忽然又直起腰身，眼神陰狠，兇光直射。他的嗓音在一瞬間又恢復(fù)到?jīng)]有情感的平板冰冷語調(diào)。
“布朗先生，叛徒是否有跟你談過他那骯臟卻偉大的理論？”他顫聲道，竟帶著些許激動與得意，“我將它實踐了，成功了?！?br>“這是他自己種下的惡果，如今，它已經(jīng)長成了參天大樹，每一條枝丫都結(jié)滿他罪惡的果實。”
“老師，你們會見證我為你們復(fù)仇的！他現(xiàn)在身居高位，守護那些他自己的東西。當年我無力保護你們。既然我無法承擔(dān)保護責(zé)任，”他越說越激動，“那就讓我承擔(dān)毀滅的職責(zé)！我發(fā)誓！我會毀了他想守護的一切骯臟東西！它們豆?jié){灰飛煙滅，而組織的夙愿終將在我手中實現(xiàn)！！”
豪言壯語后，他又頹廢的佝僂身體，扶著墓碑喃喃自語。何常向后跌坐在草叢中，仰天長嘆：“唉——老師，我太累了，好累，還是得沒人扶著走完這挫敗的一生?！彼C穆的石碑，問道，“老師，我真的做對了嗎？”
對的，肯定是對的。羅心靈暗自對自己說到，消消退后離開了。
四下里寂寥無聲，唯有風(fēng)吹草動不收干擾呃的進行著。地平線上，天幕點綴兩點血紅星光。十幾秒前，它們還軌道重合疊在一起。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分開，如同歸路人一般沿相近的方向劃出人字軌跡，漸行漸遠。
大兇之星和而再分，混沌大事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