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甲戌：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興一人，即俗謂“冷中出熱，無中生有”也。其演說榮府一篇者，蓋因族大人多，若從作者筆下一一敘出，盡一二回不能得明，則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一人，略出其文，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然后用黛玉、寶釵等兩三次皴染，則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畫家三染法也。]

[蒙：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兩大筆以帽之，誠是大觀。世態(tài)人情，盡盤旋于其間，而一絲不亂，非聚龍象力者，其孰能哉？]

【壹怪序：縱觀紅樓人物眾多、關(guān)系復(fù)雜，觀此回可熟人物之身份，87紅樓卻無‘了解’片語之段，惜惜！】

　　詩云：[甲戌雙行夾批：只此一詩便妙極！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余自謂評書非關(guān)評詩也。]

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

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甲戌眉批：故用冷子興演說。]

? ? ? ? ?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fēng)光。[甲戌眉批：大都世人意料此，終不能此；不及彼者，而反及彼。故特書意在村野風(fēng)光，卻忽遇見子興一篇榮國繁華氣象。]忽信步至一山環(huán)水旋、茂林深竹之處，隱隱的有座廟宇，門巷傾頹，墻垣朽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甲戌側(cè)批：誰為智者？又誰能通？一嘆。]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lián)，曰：

　　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甲夾批：先為寧、榮諸人當(dāng)頭一喝，卻是為余一喝。]

　　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甲戌側(cè)批：一部書之總批。]我也曾游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亦未可知，[甲戌側(cè)批：隨筆帶出禪機，又為后文多少語錄不落空。]何不進去試試？想著走入，只有一個龍鐘老僧在那里煮粥。[甲戌側(cè)批：是雨村火氣。]雨村見了，便不在意。[甲戌側(cè)批：火氣。]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甲戌側(cè)批：是翻過來的。]齒落舌鈍，[甲戌側(cè)批：是翻過來的。]所答非所問。

　　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甲戌眉批：畢竟雨村還是俗眼，只能識得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后。][甲戌眉批：未出寧、榮繁華盛處，卻先寫一荒涼小景；未寫通部入世迷人，卻先寫一出世醒人?；仫L(fēng)舞雪，倒峽逆波，別小說中所無之法。]【壹怪評：老僧識人，不知身份？】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飲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來，將入肆門，只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內(nèi)說：“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時，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貿(mào)易的號冷子興者，[甲戌側(cè)批：此人不過借為引繩，不必細寫。]舊日在都相識。雨村最贊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lǐng)的人，這子興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雨村忙笑問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弊优d道：“去年歲底到家，今因還要入都，從此順路找個敝友說一句話，承他之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緊事，且盤桓兩日，待月半時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閑步至此，且歇歇腳。不期這樣巧遇！”一面說，一面讓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來。二人閑談漫飲，敘些別后之事。[甲戌側(cè)批：好！若多談則累贅。]

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甲戌側(cè)批：不突然，亦常問常答之言。]【壹怪評：點題】子興道：“倒沒有什么新聞，倒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家，[甲戌側(cè)批：雨村已無族中矣，何及此耶？看他下文。]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庇甏逍Φ溃骸暗茏逯袩o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家。

　　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門楣了？”[甲戌側(cè)批：刳小人之心肺，聞小人之口角。]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復(fù)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甲戌側(cè)批：此話縱真，亦必謂是雨村欺人語。]誰逐細考查得來？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fā)生疏難認了?！弊优d嘆[甲戌側(cè)批：嘆得怪。]道：“老先生休如此說。如今的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strong>[甲戌側(cè)批：記清此句?？芍獣兄畼s府已是末世了。]雨村道：“當(dāng)日寧榮兩宅的人口也極多，如何就蕭疏了？”[甲戌側(cè)批：作者之意原只寫末世，此已是賈府之末世了。]冷子興道：“正是，說來也話長?！庇甏宓溃骸叭q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覽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甲戌側(cè)批：點睛神妙。]從他老宅門前經(jīng)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甲戌側(cè)批：好！寫出空宅。]隔著圍墻一望，里面廳殿樓閣，也還都酷軒峻，就是后[甲戌側(cè)批：“后”字何不直用“西”字？甲戌側(cè)批：恐先生墮淚，故不敢用“西”字。]一帶花園子里面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那里象個衰敗之家？”

　　冷子興笑道：“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strong>【壹怪評：八字與探春同語】如今雖說不及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wù)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甲戌側(cè)批：二語乃今古富貴世家之大病。]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甲戌側(cè)批：“甚”字好！蓋已半倒矣。]內(nèi)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甲戌側(cè)批：兩句寫出榮府。]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甲戌眉批：文是極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話則極痛極悲之話。]雨村聽說，也納罕道：“這樣詩禮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門不知，只說這寧、榮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甲戌側(cè)批：一轉(zhuǎn)有力。]【壹怪評：解故】

　　子興嘆道：“正說的是這兩門呢。待我告訴你。當(dāng)日寧國公[甲戌側(cè)批：演。]與榮國公[甲戌側(cè)批：源。]【壹怪評：細論人物，簡！】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甲戌側(cè)批：賈薔、賈菌之祖，不言可知矣。]寧公死后，賈代化襲了官，[甲戌側(cè)批：第二代。]也養(yǎng)了兩個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甲戌側(cè)批：第三代。]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甲戌側(cè)批：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嘆嘆！]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甲戌側(cè)批：第四代。]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shù)股艘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甲戌側(cè)批：至蓉五代。]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那里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甲戌側(cè)批：伏后文。]再說榮府你聽，方才所說異事，就出在這里。自榮公死后，長子賈代善襲了官，[甲戌側(cè)批：第二代。]娶的也是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小姐[甲戌側(cè)批：因湘云，故及之。]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甲戌側(cè)批：第三代。]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甲戌側(cè)批：記真，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尚在。長子賈赦襲著官。[［伏下賈璉鳳姐當(dāng)家之文。］]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幾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甲戌側(cè)批：嫡真實事，非妄擬也。]令其入部習(xí)學(xué)，如今現(xiàn)已升了員外郎了。[甲戌側(cè)批：總是稱功頌德。]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甲戌側(cè)批：記清。]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學(xué)，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甲戌側(cè)批：此即賈蘭也。至蘭第五代。]一病死了。[甲戌側(cè)批：略可望者即死，嘆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后來又生一位公子，[甲戌眉批：一部書中第一人卻如此淡淡帶出，故不見后來玉兄文字繁難。]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銜下一塊五示 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甲戌側(cè)批：青埂頑石已得下落。]就取名叫作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正是寧、榮二處支譜。]

　　雨村笑道：“果然奇異。只怕這人來歷不小?！?/p>

　　子興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shù)，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huán)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說來又奇，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木】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甲戌側(cè)批：真千古奇文奇情。]【壹怪評：抄本〖水〗〖木〗字跡相似，各本不同，猜測字筆所寫誤意...】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愕篮眯Σ缓眯?？將來色鬼無移了！”[甲戌側(cè)批：沒有這一句，雨村如何罕然厲色，并后奇奇怪怪之論？]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端。

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yīng)運而生，大惡者，則應(yīng)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yīng)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yīng)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dāng)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fēng)，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jié)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nèi)，偶因風(fēng)蕩，或被云催，略有搖動感發(fā)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fù)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fēng)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fā)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fā)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云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qū)制駕馭，必為奇優(yōu)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p>

　　子興道：“依你說，‘成則王侯敗則賊’[甲戌側(cè)批：《女仙外史》中論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覺愈奇。]了。”雨村道：“正是這意。你還不知，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見兩個異樣孩子。[甲戌側(cè)批：先虛陪一個。]所以，方才你一說這寶玉，我就猜著了八九亦是這一派人物。不用遠說，只金陵城內(nèi)，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甲戌側(cè)批：此銜無考，亦因寓懷而設(shè)，置而勿論。]甄家，[甲戌眉批：又一真正之家，特與假家遙對，故寫假則知真。]你可知么？”子興道：“誰人不知！這甄府和賈府就是老親，又系世交。兩家來往，極其親熱的。便在下也和他家來往非止一日了?！?strong>[甲戌側(cè)批：說大話之走狗，畢真。]

雨村笑道：“去歲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府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顯貴，卻是個富而好禮之家，[甲戌側(cè)批：如聞其聲。甲戌眉批：只一句便是一篇世家傳，與子興口中是兩樣。]倒是個難得之館。但這一個學(xué)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yè)的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strong>[甲戌側(cè)批：甄家之寶玉乃上半部不寫者，故此處極力表明，以遙照賈家之寶玉，凡寫賈家之寶玉，則正為真寶玉傳影。蒙側(cè)批：靈玉卻只一塊，而寶玉有兩個，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又常對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甲戌眉批：如何只以釋、老二號為譬，略不敢及我先師儒圣等人？余則不敢以頑劣目之。]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甲戌側(cè)批：恭敬。]漱了口才可，設(shè)若失錯，[甲戌側(cè)批：罪過。]便要鑿牙穿腮等事?！浔┡案≡?，頑劣憨癡，種種異常。只一放了學(xué)，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甲戌側(cè)批：與前八個字嫡對。]竟又變了一個。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無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甲戌眉批：以自古未聞之奇語，故寫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書中大調(diào)侃寓意處。蓋作者實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幃之傳。]后來聽得里面女兒們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說情討?zhàn)?？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疼之時，只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便果覺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阏f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愛不明，每因?qū)O辱師責(zé)子，因此我就辭了館出來。如今在這巡鹽御史林家做館了。你看，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從師長之規(guī)諫的。只可惜他家?guī)讉€姊妹都是少有的。”[甲戌側(cè)批：實點一筆，余謂作者必有。]

　　子興道：“便是賈府中，現(xiàn)有的三個也不錯。【壹怪評：轉(zhuǎn)得好！】政老爹的長女，名元[甲戌側(cè)批：“原”也。]春，現(xiàn)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作女史[甲戌側(cè)批：因漢以前例，妙！]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甲戌側(cè)批：“應(yīng)”也。]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甲戌側(cè)批：“嘆”也。]春，四小姐乃寧府珍爺之胞妹，名喚惜[甲戌側(cè)批：“息”也。]春。因史老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聽得個個不錯?！?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2">[［復(fù)接前文未及，正詞源三疊。］]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風(fēng)俗，女兒之名，亦皆從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別家另外用這些‘春’‘紅’‘香’‘玉’等艷字的，何得賈府亦樂此俗套？”

　　子興道：“不然，只因現(xiàn)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從了‘春’字。上一輩的，卻也是從兄弟而來的?，F(xiàn)有對證：目今你貴東家林公之夫人，即榮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時名喚賈敏。不信時，你回去細訪可知?！庇甏迮陌感Φ溃骸肮值肋@女學(xué)生讀至凡書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遇著‘敏’字，又減一二筆，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聽你說的，是為此無疑矣。怪道我這女學(xué)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為榮府之孫，又不足罕矣?？蓚显戮雇龉柿??！弊优d嘆道：“老姊妹四個，這一個是極小的，又沒了。長一輩的姊妹，一個也沒了。只看這小一輩的，將來之東床如何呢?！?/p>

　　雨村道：“正是，方才說這政公，已有銜玉之兒，又有長子所遺一個弱孫。這赦老竟無一個不成？”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兒之后，其妾又生了一個，[甲戌側(cè)批：帶出賈環(huán)。]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現(xiàn)有二子一孫，卻不知將來如何。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親上作親，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nèi)侄女，[甲戌側(cè)批：另出熙鳳一人。]今已娶了二年。這位璉爺身上現(xiàn)捐的是個同知，也是不肯讀書，于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爺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wù)。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shù)雇肆艘簧渲亍Ｕf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strong>[甲戌側(cè)批：未見其人，先已有照。甲戌眉批：非警幻案下而來為誰？]

　　雨村聽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謬。[甲戌側(cè)批：略一總住。]你我方才所說的這幾個人，都只怕是那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弊优d道：“邪也罷，正也罷，只顧算別人家的帳，你也吃一杯酒才好?！庇甏宓溃骸罢牵活櫿f話，竟多吃了幾杯?！弊优d笑道：“說著別人家的閑話，正好下酒，[甲戌側(cè)批：蓋云此一段話亦為世人茶酒之笑談耳。]即多吃幾杯何妨?！庇甏逑虼巴饪?strong>[甲戌側(cè)批：畫。]道：“天也晚了，仔細關(guān)了城。我們慢慢的進城再談，未為不可?！庇谑?，二人起身，算還酒帳。[甲戌側(cè)批：不得謂此處收得索然，蓋原非正文也。]

　　方欲走時，又聽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p>

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dāng)日同僚一案參革的號張如圭[甲戌側(cè)批：蓋言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聽得都中奏準起復(fù)舊員之信，他便四下里尋情找門路，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訴雨村，雨村自是歡喜，忙忙的敘了兩句，[甲戌側(cè)批：畫出心事。]遂作別各自回家。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甲戌側(cè)批：畢肖趕熱灶者。]令雨村央煩林如海，轉(zhuǎn)向都中去央煩賈政。雨村領(lǐng)其意，作別回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確了。[甲戌側(cè)批：細。]次日，面謀之如海。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訓(xùn)教之恩未經(jīng)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但請放心，弟已預(yù)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薦書一封，轉(zhuǎn)托內(nèi)兄務(wù)為周全協(xié)佐，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于內(nèi)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庇甏逡幻娲蚬Вx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xiàn)居何職？[甲戌側(cè)批：奸險小人欺人語。]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驟然入都干瀆。”[甲戌側(cè)批：全是假，全是詐。]如海笑道：“若論舍親，與尊兄猶系同譜，乃榮公之孫。大內(nèi)兄現(xiàn)襲一等將軍，名赦，字恩侯，二內(nèi)兄名政，字存周，[甲戌側(cè)批：二名二字皆頌德而來，與子興口中作證。]【壹怪評：巧】現(xiàn)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fēng)，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復(fù)醒一筆。]故弟方致書煩托。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strong>[甲戌側(cè)批：寫如海實寫政老。所謂此書有不寫之寫是也。]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于是又謝了林如海。如海乃說：“已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

　　如海遂打點禮物并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lǐng)了。

　　那女學(xué)生黛玉，身體方愈，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他外祖母致意務(wù)去，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xù)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yǎng)，下無姊妹兄弟扶持，[甲戌側(cè)批：可憐！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云不往？”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甲戌側(cè)批：實寫黛玉。蒙側(cè)批：此一段是不肯使黛玉作棄父樂為遠游者。以此可見作者之心寶愛黛玉如己。]隨了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甲戌側(cè)批：老師依附門生，怪道今時以收納門生為幸。]

　　有日到了都中，[甲戌側(cè)批：繁中簡筆。]進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甲戌側(cè)批：且按下黛玉以待細寫。今故先將雨村安置過一邊，方起榮府中之正文也。]帶了小童，[甲戌側(cè)批：至此漸漸好看起來也。]【壹怪評：若無‘密’ 字過雜，前二回許些好看！】拿著宗侄的名帖，[甲戌側(cè)批：此帖妙極，可知雨村的品行矣。]至榮府的門前投了。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語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大有祖風(fēng)，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yōu)待雨村，[甲戌側(cè)批：君子可欺其方也，況雨村正在王莽謙恭下士之時，雖政老亦為所惑，在作者系指東說西也。]更又不同，便竭力內(nèi)中協(xié)助，題奏之日，輕輕謀[甲戌側(cè)批：《春秋》字法。]了一個復(fù)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yīng)天府缺出，便謀補[甲戌側(cè)批：《春秋》字法。]了此缺，拜辭了賈政，擇日上任去了。[甲戌側(cè)批：因?qū)氣O故及之，一語過至下回。]不在話下。

? ? ? ?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甲戌側(cè)批：這方是正文起頭處。此后筆墨，與前兩回不同。]便有榮國府打發(fā)了轎子并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這林黛玉常聽得[甲戌側(cè)批：三字細。]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甲戌側(cè)批：寫黛玉自幼之心機。［黛玉自忖之語。］]【壹怪評：寫出】自上了轎，進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甲戌側(cè)批：先從街市寫來。]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甲戌側(cè)批：先寫寧府，這是由東向西而來。]黛玉想道：“這必是外祖之長房了。”想著，又往西行，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卻不進正門，只進了西邊角門。

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zhuǎn)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趕上前來。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復(fù)抬起轎子。眾婆子步下圍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林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游廊，當(dāng)中是穿堂，當(dāng)?shù)胤胖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轉(zhuǎn)過插屏，小小的三間廳，廳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雕梁畫棟，兩邊穿山游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臺磯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說：“剛才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strong>[甲戌側(cè)批：如見如聞，活現(xiàn)于紙上之筆。好看煞！]于是三四人爭著打起簾籠，[甲戌側(cè)批：真有是事，真有是事！]【壹怪評：此作者是事？】一面聽得人回話：“林姑娘到了?！?strong>[甲戌眉批：此書得力處，全是此等地方，所謂“頰上三毫”也。]

　　黛玉方進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發(fā)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見時，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甲戌側(cè)批：幾千斤力量寫此一筆。]當(dāng)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甲戌側(cè)批：旁寫一筆，更妙！]黛玉也哭個不住。[甲戌側(cè)批：自然順寫一筆。]一時眾人慢慢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甲戌眉批：書中正文之人，卻如此寫出，卻是天生地設(shè)章法，不見一絲勉強。]此即冷子興所云之史氏太君，賈赦、賈政之母也。[甲戌側(cè)批：書中人目太繁，故明注一筆，使觀者省眼。]當(dāng)下賈母一一指與黛玉：“這是你大舅母，[邢氏。]這是你二舅母，[王氏。]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摈煊褚灰话菀娺^。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xué)去了?！北娙舜饝?yīng)了一聲，便去了兩個。【壹怪評：作者寫稱、批書點名，二人商談共寫此段，人物之簡介，前回已寫、此回再寫...】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嬤嬤并五六個丫鬟，簇擁著三個姊妹來了。[甲戌側(cè)批：聲勢如現(xiàn)紙上。甲戌眉批：從黛玉眼中寫三人。]第一個肌膚微豐，[甲戌側(cè)批：不犯寶釵。]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甲戌側(cè)批：為迎春寫照。]第二個削肩細腰，[甲戌側(cè)批：《洛神賦》中云“肩若削成”是也。]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甲戌側(cè)批：為探春寫照。]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甲戌眉批：渾寫一筆更妙！必個個寫去則板矣。可笑近之小說中有一百個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臉面。]【壹怪評：又欺書？一笑】其釵環(huán)裙襖，[甲戌側(cè)批：是極。]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甲戌側(cè)批：畢肖。]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甲戌側(cè)批：此筆亦不可少。]互相廝認過，大家歸了坐。丫鬟們斟上茶來。不過說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yī)服藥，如何送死發(fā)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甲戌側(cè)批：妙！]因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連面也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說著，摟了黛玉在懷，又嗚咽起來。眾人忙都寬慰解釋，方略略止住。[甲戌側(cè)批：總為黛玉自此不能別往。]

　　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甲戌側(cè)批：寫美人是如此筆仗，看官怎得不叫絕稱賞！]【壹怪評：要緊】卻有一段自然的風(fēng)流態(tài)度，[甲戌側(cè)批：為黛玉寫照。眾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甲戌眉批：從眾人目中寫黛玉。草胎卉質(zhì)，豈能勝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強支持者也。]便知他有不足之癥。因問：“常服何藥，如何不急為療治？”黛玉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y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三歲時，聽得說[甲戌側(cè)批：文字細如牛毛。]來了一個癩頭和尚，[甲戌眉批：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癩僧、跛道二人點明迷情幻海中有數(shù)之人也。非襲《西游》中一味無稽、至不能處便用觀世音可比。]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后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偗偘d癲，說了這些不經(jīng)之談，[甲戌側(cè)批：是作書者自注。]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yǎng)榮丸?！?strong>[甲戌側(cè)批：人生自當(dāng)自養(yǎng)榮衛(wèi)。甲戌眉批：甄英蓮乃副十二釵之首，卻明寫癩僧一點。今黛玉為正十二釵之冠，反用暗筆。蓋正十二釵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釵或恐觀者忽略，故寫極力一提，使觀者萬勿稍加玩忽之意耳。]賈母道：“正好，我這里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strong>[甲戌側(cè)批：為后菖菱伏脈。]

　　一語未了，只聽后院中有人笑聲，[甲戌側(cè)批：懦筆庸筆何能及此！]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甲戌側(cè)批：第一筆，阿鳳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紙上？此等文字非仙助即神助，從何而得此機括耶？甲戌眉批：另磨新墨，搦銳筆，特獨出熙鳳一人。未見其人，先使聞聲，所謂“繡幡開，遙見英雄俺”也。]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甲戌側(cè)批：原有此一想。]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后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甲戌側(cè)批：頭。]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甲戌側(cè)批：頸。]裙邊系著豆綠宮絳，雙衡比目玫瑰佩，[甲戌側(cè)批：腰。]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wù)y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fēng)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甲戌側(cè)批：為阿鳳寫照。甲戌眉批：試問諸公：從來小說中可有寫形追像至此者？]【壹怪評：知懂非懂、知寫非寫！】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甲戌側(cè)批：阿鳳一至，賈母方笑，與后文多少笑字作偶。]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里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strong>[甲戌側(cè)批：阿鳳笑聲進來，老太君打諢，雖是空口傳聲，卻是補出一向晨昏起居，阿鳳于太君處承歡應(yīng)候一刻不可少之人，看官勿以閑文淡文也。]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只見眾姊妹都忙告訴他道：“這是璉嫂子?！摈煊耠m不識，也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nèi)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yǎng)的，學(xué)名王熙鳳。[甲戌側(cè)批：奇想奇文。以女子曰“學(xué)名”固奇，然此偏有學(xué)名的反倒不識字，不曰學(xué)名者反若假。]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諒了一回，[甲戌側(cè)批：寫阿鳳全部傳神第一筆也。]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甲戌側(cè)批：這方是阿鳳言語。若一味浮詞套語，豈復(fù)為阿鳳哉！甲戌眉批：“真有這樣標致人物”出自鳳口，黛玉豐姿可知。宜作史筆看。]【壹怪評：與寶玉眼中所寫對看】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甲戌側(cè)批：仍歸太君，方不失《石頭記》文字，且是阿鳳身心之至文。]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甲戌側(cè)批：卻是極淡之語，偏能恰投賈母之意。]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甲戌側(cè)批：這是阿鳳見黛玉正文。]怎么姑媽偏就去世了！”[甲戌側(cè)批：若無這幾句，便不是賈府媳婦。]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甲戌側(cè)批：文字好看之極。]【壹怪評：偏是混淚語】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甲戌側(cè)批：反用賈母勸，看阿鳳之術(shù)亦甚矣。]這熙鳳聽了，忙轉(zhuǎn)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xué)？現(xiàn)吃什么藥？在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壹怪評：深有體會，不知看官可有？】一面又問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甲戌側(cè)批：當(dāng)家的人事如此，畢肖！]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nèi)バ！比バ！?/p>

　　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甲戌側(cè)批：總為黛玉眼中寫出。]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過了不曾？”[甲戌側(cè)批：不見后文，不見此筆之妙。]【壹怪評：妙！看官萬不可草草一掃而過 文字。】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到后樓上找緞子，[甲戌側(cè)批：接閑文，是本意避繁也。]找了這半日，也并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甲戌側(cè)批：卻是日用家常實事。]想是太太記錯了？”【壹怪評：伏后文】王夫人道：“有沒有，什么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甲戌側(cè)批：仍歸前文。妙妙！]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蔽貘P道：“這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yù)備下了，[甲戌眉批：余知此緞阿鳳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語機變欺人處耳。若信彼果拿出預(yù)備，不獨被阿鳳瞞過，亦且被石頭瞞過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strong>[甲戌側(cè)批：試看他心機。]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甲戌側(cè)批：深取之意。［鳳姐是個當(dāng)家人。］]【壹怪評：伏后文當(dāng)家等語】當(dāng)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母舅。時賈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guī)Я送馍^去，倒也便宜?！辟Z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毙戏蛉舜饝?yīng)了一聲“是”字，遂帶了黛玉與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門，早有眾小廝們拉過一輛翠幄青紬車。邢夫人攜了黛玉，坐在上面，[［未識黛卿能乘此否？］]眾婆子們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抬起，拉至寬處，方駕上馴騾，亦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便入一黑油大門中，至儀門前方下來。眾小廝退出，方打起車簾，邢夫人攙著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甲戌側(cè)批：黛玉之心機眼力。]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廡游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方才那邊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有。[甲戌側(cè)批：為大觀園伏脈。試思榮府園今在西，后之大觀園偏寫在東，何不畏難之若此？]一時進入正室，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書房去請賈赦。[甲戌側(cè)批：這一句都是寫賈赦，妙在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若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一時人來回話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甲戌側(cè)批：追魂攝魄。甲戌眉批：余久不作此語矣，見此語未免一醒。]暫且不忍相見。[甲戌側(cè)批：若一見時，不獨死板，且亦大失情理，亦不能有此等妙文矣。]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樣。姊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著，亦可以解些煩悶。[甲戌側(cè)批：赦老亦能作此語，嘆嘆！]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來，一一聽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晚飯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yīng)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lǐng)了賜去不恭，[甲戌側(cè)批：得體。]異日再領(lǐng)，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毙戏蛉寺犝f，笑道：“這倒是了?！彼炝顑扇齻€嬤嬤用方才的車好生送了姑娘過去，于是黛玉告辭。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

　　一時黛玉進了榮府，下了車。眾嬤嬤引著，便往東轉(zhuǎn)彎，穿過一個東西的穿堂，[甲戌側(cè)批：這一個穿堂是賈母正房之南者，鳳姐處所通者則是賈母正房之北。]向南大廳之后，儀門內(nèi)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鉆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賈母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經(jīng)正內(nèi)室，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進入堂屋中，抬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的三個大字，是“榮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大紫檀雕螭案上，設(shè)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蜼彝，[甲戌側(cè)批：蜼，音壘。周器也。]一邊是玻璃海（上臺下皿）[甲戌側(cè)批：海（上臺下皿），音海。盛酒之大器也。]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lián)，乃烏木聯(lián)牌，鑲著鏨銀的字跡，[甲戌側(cè)批：雅而麗，富而文。]道是：

　　座上珠璣昭日月，【壹怪評：細密】
　　堂前黼黻煥煙霞。[甲戌夾批：實貼。]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鄉(xiāng)世教弟勛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strong>[甲戌側(cè)批：先虛陪一筆。]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亦不在這正室，[甲戌側(cè)批：黛玉由正室一段而來，是為拜見政老耳，故進東房。]只在這正室東邊的三間耳房內(nèi)。[甲戌側(cè)批：若見王夫人，直寫引至東廊小正室內(nèi)矣。]于是老嬤嬤引黛玉進東房門來。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罽，正面設(shè)著大紅金錢蟒靠背，石青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設(shè)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幾。左邊幾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邊幾上汝窯美人觚“”觚內(nèi)插著時鮮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張椅上，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椅之兩邊，也有一對高幾，幾上茗碗瓶花俱備。其余陳設(shè)，自不必細說。[甲戌側(cè)批：此不過略敘榮府家常之禮數(shù)，特使黛玉一識階級座次耳，余則繁。]老嬤嬤們讓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卻有兩個錦褥對設(shè)，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東邊椅子上坐了。[甲戌側(cè)批：寫黛玉心意。]本房內(nèi)的丫鬟忙捧上茶來。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諒這些丫鬟們，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亦與別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甲戌側(cè)批：金乎？玉乎？]走來笑說道：“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崩蠇邒呗犃耍谑怯忠煊癯鰜?，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內(nèi)。正房炕上橫設(shè)一張炕桌，桌上磊著書籍茶具，[甲戌側(cè)批：傷心筆，墮淚筆。]靠東壁面西設(shè)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甲戌側(cè)批：寫黛玉心到眼到，傖夫但云為賈府?dāng)⒆?，豈不可笑？]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甲戌側(cè)批：三字有神。此處則一色舊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尚≌f中，不論何處，則曰商彝周鼎、繡幕珠簾、孔雀屏、芙蓉褥等樣字眼。甲戌眉批：近聞一俗笑語云：一莊農(nóng)人進京回家，眾人問曰：“你進京去可見些個世面否？”莊人曰：“連皇帝老爺都見了?！北姾比粏栐唬骸盎实廴绾尉皼r？”莊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寶，右手拿一銀元寶，馬上稍著一口袋人參，行動人參不離口。一時要屙屎了，連擦屁股都用的是鵝黃緞子，所以京中掏茅廁的人都富貴無比?！痹囁挤舶薰賹懜毁F字眼者，悉皆莊農(nóng)進京之一流也。蓋此時彼實未身經(jīng)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又如人嘲作詩者亦往往愛說富麗語，故有“囗骨變成金玳瑁，囗睛嵌作碧璃琉”之誚。余自是評《石頭記》，非鄙棄前人也。]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攜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甲戌側(cè)批：點綴宦途。]再見罷。[甲戌側(cè)批：赦老不見，又寫政老。政老又不能見，是重不見重，犯不見犯。作者慣用此等章法。]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姊妹倒都極好，以后一處念書認字學(xué)針線，或是偶一頑笑，都有盡讓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甲戌側(cè)批：四字是血淚盈面，不得已無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是家里的‘混世魔王’，[甲戌側(cè)批：與“絳洞花王”為對看。]今日因廟里還愿去了，[甲戌側(cè)批：是富貴公子。]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strong>【壹怪評：打臉文字】
　　黛玉亦常聽得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銜玉而誕，頑劣異常，[甲戌側(cè)批：與甄家子恰對。]極惡讀書，[甲戌側(cè)批：是極惡每日“詩云”“子曰”的讀書。]最喜在內(nèi)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如此說，便知說的是這表兄了。[甲戌側(cè)批：這是一段反襯筆法。黛玉心用“猜度蠢物”等句對著去，方不失作者本旨。]因陪笑道：“舅母說的，可是銜玉所生的這位哥哥？在家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甲戌側(cè)批：以黛玉道寶玉名，方不失正文。]雖[甲戌側(cè)批：“雖”字是有情字，宿根而發(fā)，勿得泛泛看過。]【壹怪評：不知 ‘大名’ 是那兩個字？】極憨頑，說在姊妹情中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只和姊妹同處，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的，[甲戌側(cè)批：又登開一筆，妙妙！]豈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與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同姊妹們一處嬌養(yǎng)慣了的。[甲戌側(cè)批：此一筆收回，是明通部同處原委也。]若姊妹們有日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縱然他沒趣，不過出了二門，背地里拿著他兩個小幺兒出氣，咕唧一會子就完了。[甲戌側(cè)批：這可是寶玉本性真情，前四十九字迥異之批今始方知。蓋小人口碑累累如是。是是非非任爾口角，大都皆然。]若這一日姊妹們和他多說一句話，他心里一樂，便生出多少事來。所以囑咐你別睬他。他嘴里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黛玉一一的都答應(yīng)著。[甲戌眉批：不寫黛玉眼中之寶玉，卻先寫黛玉心中已早有一寶玉矣，幻妙之至！自冷子興口中之后，余已極思欲一見，及今尚未得見，狡猾之至！]

只見一個丫鬟來回：“老太太那里傳晚飯了?！蓖醴蛉嗣y黛玉從后房門[甲戌側(cè)批：后房門。]由后廊[甲戌側(cè)批：是正房后廊也。]往西，出了角門，[甲戌側(cè)批：這是正房后西界墻角門。]是一條南北寬夾道。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的抱廈廳，北邊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里找他來，少什么東西，你只管和他說就是了?！边@院門上也有[甲戌側(cè)批：二字是他處不寫之寫也。]四五個才總角的小廝，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甲戌眉批：這正是賈母正室后之穿堂也，與前穿堂是一帶之屋，中一帶乃賈母之下室也。記清。]便是賈母的后院了。[甲戌側(cè)批：寫得清，一絲不錯。]于是，進入后房門，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設(shè)桌椅。[甲戌側(cè)批：不是待王夫人用膳，是恐使王夫人有失侍膳之禮耳。]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們不在這里吃飯。你是客，原應(yīng)如此坐的?！摈煊穹礁媪俗?，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zhí)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于案旁布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寂然飯畢，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dāng)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yǎng)身，云飯后務(wù)待飯粒咽盡，過一時再吃茶，方不傷脾胃。[甲戌側(cè)批：夾寫如海一派書氣，最妙！]今黛玉見了這里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改過來，因而接了茶。早見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照樣漱了口。盥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甲戌側(cè)批：總寫黛玉以后之事，故只以此一件小事略為一表也。甲戌眉批：余看至此，故想日前所閱“王敦初尚公主，登廁時不知塞鼻用棗，敦輒取而啖之，早為宮人鄙誚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飲一口，不為榮婢所誚乎？觀此則知黛玉平生之心思過人。]賈母便說：“你們?nèi)チT，讓我們自在說話兒。”王夫人聽了，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閑話，方引鳳、李二人去了。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strong>[甲戌側(cè)批：好極！稗官專用“腹隱五車書”者來看。]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么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甲戌側(cè)批：與阿鳳之來相映而不相犯。]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甲戌側(cè)批：余為一樂。]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甲戌側(cè)批：文字不反，不見正文之妙，似此應(yīng)從《國策》得來。]倒不見那蠢物[甲戌側(cè)批：這蠢物不是那蠢物，卻有個極蠢之物相待。妙極！]也罷了。心中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jié)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甲戌眉批：此非套“滿月”，蓋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則皆可謂之秋月也。用“滿月”者不知此意。]色如春曉之花。[甲戌眉批：“少年色嫩不堅牢”，以及“非夭即貧”之語，余猶在心。今閱至此，放聲一哭。]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甲戌側(cè)批：真真寫殺。]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甲戌側(cè)批：正是想必在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見過。]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睂氂窦崔D(zhuǎn)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zhuǎn)的短發(fā)，都結(jié)成小辮，紅絲結(jié)束，共攢至頂中胎發(fā)，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zhuǎn)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fēng)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雌渫饷沧钍菢O好，卻難知其底細。后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甲戌眉批：二詞更妙。最可厭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語。]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nèi)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wù)，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蓱z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甲戌眉批：末二語最緊要。只是紈绔膏粱，亦未必不見笑我玉卿?？芍苄б欢?，亦必不是蠢然紈绔矣。]

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細看形容，[甲戌眉批：又從寶玉目中細寫一黛玉，直畫一美人圖。]與眾各別：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甲戌側(cè)批：奇眉妙眉，奇想妙想。]一雙似喜非喜含露目。[甲戌側(cè)批：奇目妙目，奇想妙想。]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甲戌側(cè)批：至此八句是寶玉眼中。]心較比干多一竅，[甲戌側(cè)批：此一句是寶玉心中。甲戌眉批：更奇妙之至！多一竅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謂“過猶不及”也。]病如西子勝三分。[甲戌側(cè)批：此十句定評，直抵一賦。甲戌眉批：不寫衣裙妝飾，正是寶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見。黛玉之舉止容貌，亦是寶玉眼中看、心中評。若不是寶玉，斷不能知黛玉是何等品貌。]寶玉看罷，因笑[甲戌眉批：黛玉見寶玉寫一“驚”字，寶玉見黛玉寫一“笑”字，一存于中，一發(fā)乎外，可見文于下筆必推敲的準穩(wěn)，方才用字。]道：[甲戌側(cè)批：看他第一句是何話。]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