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初春剛到不久，梅城中的大部分積雪都已消融，唯有屋檐房梁上那些細碎角落里還能看到些零零散散的白色。

鞋子重新踩在堅實的路面上，再沒有了沒入雪中的“噗嗤”聲，王子淵踏實了腳底的那塊磚，縫隙中融化的積水漫上路面，看著陸陸續(xù)續(xù)開始忙碌著的底層人民，嘴角也不知不覺微微上揚了三分。

這里難得沒有被梅城的迂腐氣息污染，但也人們的生活也因此緊張許多。

富人們這個時候還窩在有著地熱的臥室中熟睡，這里的居民就要在這天剛亮的時分起床干活。

他推著一副輪椅，鬢角微白的婦人坐在上面，暴露在空氣中的長滿皺紋的手凍得微微發(fā)紅，卻依舊利索得解開了在手中的編織袋上的結(jié)。

她的手上有著和這里大多數(shù)人一樣的老繭，即便是女子，在這樣的生活條件下也沒有功夫打理自己的容貌，更何況她也將近半百的年歲，在這座城市的地層中，算是比較長壽的了。

婦人往里一看，臉上的表情不由得有些震驚。

這看似普通的袋中，滿滿當當?shù)陌嘿F吃食占據(jù)了所有的空間，瑪麗見多識廣，她知道也就只有梅塔威爾貴族家里的孩子能夠在節(jié)日里收到這樣的禮物。

像巧克力，馬卡龍這樣的東西，在她們這樣的階級怕是一輩子都吃不上一口。

想要買上這樣滿滿一袋，花費的金錢估計都能夠給一戶貧困人家蓋一棟小新房了。

瑪麗嬤嬤的手微微顫抖，他抬起頭來，臉上絲毫沒有了往日的溫柔，那緊緊皺縮著的眉毛幾乎能夠夾死一只蒼蠅。

被自家嬤嬤這么一瞪，王子淵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內(nèi)心卻是一頭霧水。

瑪麗將袋子扎緊，警惕地向四處瞥了一眼，確保周圍沒有人看著這里，才回過神來和王子淵對話，語氣中滿是緊張，甚至夾雜著一絲怒火。

“小淵，你好生交代，這些東西，你是從哪里弄來的？”

她雖然不清楚王子淵的工作具體是做什么，但看著眼前這個她一手養(yǎng)大的白虎獸人，身上的衣料也都是素日里常見的款式，就連一件首飾也沒有，就知道他其實根本算不上富裕。

那么這些東西也就只有一個來源。

瑪麗的臉色不好看，她將那一個袋子重重地遞到了王子淵的手上。

“我不管這些東西你是從哪里弄來的，現(xiàn)在趕緊還回去?！?/p>

“我們福利院雖然苦日子過得緊，但不屑用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來滿足自己的欲望?！?/p>

她話說得很重，恍惚間讓王子淵回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不聽話被嬤嬤拿著棍子在后院里哭著跑的情景。

瑪麗看起來慈眉善目，年輕時教訓(xùn)起不聽話的孩子們那也是毫不心慈手軟。

“······”

這回憶，有些慘不忍睹。

“阿媽，你想到哪里去了？”

白老虎試圖辯解著，臉上哭笑不得的表情令瑪麗有些不由得動容，但她還是不由分說的拒絕了那一袋子昂貴的食物。

王子淵將手按在了那個包裝袋上，阻止了瑪麗接下來的動作。

“你老實交代，這些東西···”

話未說完，那一個滿滿當當?shù)拇泳陀直荒歉采w著白色絨毛的手壓在了她的雙腿上。

瑪麗常年包下了福利院中的臟活累活，她的腿腳不方便，孩子們也都懂事得早，學著年長一些的孩子干起一些簡單的灑掃，即便如此，瑪麗的手掌也比尋常婦女要大上不少，可如今在王子淵的虎掌對比下，竟也看起來小上了一號。

瑪麗不由得有些感嘆得出神。

王子淵說道。

“這些都是用錢買的，開年的新日子里給孩子們吃一些好的吧。”

王子淵也是在這所福利院長大的，即便成年以后出去打拼，也不忘經(jīng)常給福利院里帶一些禮物，雖然大多數(shù)都是那張沒有特別值錢但也很實用的器械。

冬天都來之前瑪麗才從王子淵這里收到一個大圓桌，因為之前孩子們吃飯用的餐桌桌腳瘸了，瑪麗一直用廢紙箱折起來墊著那點高度擺在角落里，沒成想被王子元瞧見后，沒多久就送了一張新桌子過來。

孩子們很喜歡這張桌子，瑪麗也不好對此多說什么，畢竟一張桌子說貴也不貴，當天晚上把這個自己親手養(yǎng)大的孩子留下來好生招待了一頓晚宴。

可沒成想，冬天一過，對方就又給自己送了這么一份“大禮”。

冬天雪那么大，一個才成人沒幾年的白虎獸人上哪去賺這么多錢買這好些價值不菲的東西來呢。

瑪麗對此很是為難，這一大包掂量在自己坐在輪椅的雙腿上，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進退兩難。

“是不是上次你請的那位大師？你替他辦了些事，他才給了你許多報酬？”

這是瑪麗能想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理由。

那位大師輕輕松松就治好了福利院里孩子染上的怪病，以他的能耐，估計能有這樣的財力負起比平日里的任務(wù)多許多的賞金。

王子淵的嘴角沒再揚起那么高，嘟囔幾句就將這件事情翻篇了。

瑪麗口中的那位大師，自然指的就是白沃，冬天之前白沃和王子淵一同來到了這所福利院中，替福利院里的小女孩驅(qū)散了身上的咒術(shù)，當時瑪麗還用后院中栽種了許久的桂瓜款待了對方。

那些桂瓜賣相一般，當初瑪麗還覺得這般寒顫的禮物如不了那位大師的眼。

當然她并不知道，驅(qū)散了咒術(shù)的其實是那位沒有露面的魔族，魔族性情不定，連王子淵也不知道當時為何他會出手相助。

只是現(xiàn)在那兩位自從進入魔域之后就再也沒有消息，王子淵自然也不會特別關(guān)注或是尋找他們的蹤跡，或許這也就是他們這輩子最后一次見面也說不定。

梅城中總會出現(xiàn)一些奇奇怪怪的角色，王子淵自然不會費心思去記下他們所有人。

他從自己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塊標牌，對著自己的阿媽，露出了一盒溫和的笑容，金屬的鍍層在初春的陽光下直直的將那一抹金光映照在了瑪麗的眼中。

她不由得有些吃驚。

從瑪麗出生起，冒險者公會就建立在了魔域與梅城的邊界處，隨時準備提防著魔域之中的魔獸或者是魔族向外進犯，而那些出入公會的冒險者們，身上都會隨身攜帶著這么一塊標牌。

瑪麗自身沒有當過冒險者，但是有少數(shù)周遭的鄰居們現(xiàn)在或者曾近是公會的一員，瑪麗自然也就知道，金色的標牌意味著什么。

金牌的冒險者整個梅城常駐的估計也就一百來位，這對這樣一座人流量巨大的城市來說，已經(jīng)算是非常的稀少的了。

這般下來，瑪麗再次看向王子淵的時候眼神就和先前有著略微的出入了。

自豪感油然而生。

如果這樣的話，那這些東西的來源也就沒有那么可疑了，但相對應(yīng)的，瑪麗開始轉(zhuǎn)而擔心其他地方。

她不知道王子淵在冒險者公會注冊了多久，擁有金色標牌的冒險者怎么想來也不會是這樣一位年輕的獸人。

布滿老繭和皺紋的手將王子淵拉近了些，撐起自己不便的雙腿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王子淵見狀立馬想要阻止，可那雙虎爪剛要抬起便被瑪麗給按了下去。

有些佝僂的身軀也能夠看得出，這副身體的主人曾經(jīng)挺起胸膛來，也是一副亭亭玉立的大家閨秀模樣。

她擼起王子淵的長袖，果不其然，在對方黑白相間的毛發(fā)之下發(fā)現(xiàn)了許許多多已經(jīng)愈合的傷疤。

獸人的傷口恢復(fù)速度自然是要快過人類許多，但畢竟毛發(fā)生長所需的時間可要比長肉慢許多，長年累月下來，一些新鮮的傷口雖然愈合，但毛發(fā)還沒來得及長長。

看著這些傷口，瑪麗怎么可能不心疼，雖然她與王子淵之間并無血緣關(guān)系，但這可是她親手帶大的孩子啊。

從嗷嗷待哺，蹣跚學步，一步步成長到現(xiàn)在這幅模樣，歲月拔高了孩子們的個頭，同樣也壓彎了她的腰。

她趕緊將袖子放下，以免未撤的嚴寒讓傷口染上凍瘡，衣服緊貼著皮毛，里里外外包了個嚴實，看著自家阿媽心疼的模樣，王子淵的心頭也不知不覺添上了一把火。

“快進屋里頭暖暖吧，阿媽記得藥臼里還剩下一些過冬前隔壁阿婆給的石新草，能夠止血去疤，瑪奇阿婆還記得嗎？就是你們小時候總送你們麥芽糖的那個?！?/p>

王子淵賠笑，一邊阻止了瑪麗將他拉進屋的動作。

“當然記得，阿媽，我又不是女孩子，去掉這些疤做什么，這些都是男子漢的勛章啊。”

“年輕的俊小伙兒哪里有全身上下都是疤的？小心人家漂亮姑娘看不上你?！?/p>

瑪麗毫不留情地數(shù)落道，話語之間卻聽不見絲毫的職責，唯獨剩下能夠?qū)?nèi)心最溫柔的地方填滿的疼愛。

王子淵正要被對方拉進屋內(nèi)，下一秒?yún)s突然察覺到了，他們身側(cè)矗立著一個高大的黑影。

對方似乎站在那里許久，無聲無息，就連敏銳如同王子淵這般，也才剛剛察覺了對方的存在。

斗篷的衣角被風揚了起來，上面的花紋王子淵很是熟悉，正是他先前最常披著的那一件。

他剛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了下去。

眼神順著向上，果不其然，在兜帽外看見了由于毛發(fā)過于旺盛，而不能全部蓋住的暗色鬃發(fā)。

那雙兜帽下的鮮亮瞳孔，正死死地盯著瑪麗緊緊抓著的王子淵的那只手，些許危險的氣息從中透露出來。

瑪麗也才發(fā)現(xiàn)這個高大的“不速之客”，被這突如其來又悄無聲息的出場方式嚇了一跳。

抓著王子淵的那只手也松了開了，斗篷下的危險氣息也同時消失了個干凈。

“子淵···這位是？”

瑪麗自然能夠認出這件斗篷是王子淵平日里穿戴的，如今披在別人的身上，尺寸小上了許多，便也能看出他們兩位是相識的。

斗篷下的人開了口。

[我···是···子淵···的···伴···]

“是！是一位朋友！”

被這般打斷，“黑斗篷”似乎不滿得呼嚕了一聲，但也沒有出言反駁，方才的幾個字說得有些別扭，似乎是才掌握這種語言沒多久。

王子淵這般著急的搶話，倒是令現(xiàn)場的氣氛有些尷尬了。

瑪麗的視線在眼前的兩位之間來回掃視了即便，處于待客的禮貌，她還是象征性的詢問對方要不要進里屋里喝一杯茶。

“他不用的?！?/p>

王子淵再一次替對方搶了話，表情似乎是緊張得很，那斗篷下的高個子看起來也并沒有因此而生氣。

但對此瑪麗卻有些不樂意。

“子淵！阿媽當初是怎么教你的？謝絕的話是不能替別人做主的！你這樣是很沒有禮貌···”

然而話音未落，瑪麗便從那隱藏在斗篷下的口中聽見了對方低沉，略帶嘶啞的嗓音，感覺說不上來怪異，就好像是在用大人的聲音，魔方孩童的語氣說出來的話。

[我···不用···謝謝······]

話說到這里，瑪麗在說什么也是多余的了，王子淵趁機打了個圓場，把阿媽送回了福利院內(nèi)，待大門一關(guān)上，片刻前滿臉的笑容瞬間冷了下來。

那斗篷下的身影頓了頓，瞬間瑟縮了幾分，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有些不敢看對方的臉。

“我都叫你在外面等了，為什么不聽我的話？”

他的語氣很重，絲毫沒有了方才面對瑪麗時的耐心與溫柔。

斗篷下的人咬了咬唇，眼睛望向別處。

[她···摸···你的手···]

兜帽被吹開來，露出了籠罩之下的那顆屬于獅獸人的腦袋，以及，那根已經(jīng)長到足有十厘米長的黑色尖角。

與王子淵生活了一個冬季之久，除了在那方面的時候，大獅子能有機會觸碰到對方衣物之下的肉體，可就在剛才，他親眼看見，屬于他的王子淵，居然和一名人類女子手握著手，肌膚相處，而且一臉的幸福。

那是和他在一起時鮮有的表情。

嫉妒和不甘瞬間霸占了他身為魔族的內(nèi)心，那一刻他不顧之前對方的吩咐，瞬間來到了那兩個人的身前，想要將那緊緊相連的肢體扯開，告訴那個女人。

這個人，是屬于他的！

看著面前這個大塊頭此刻的可憐模樣，王子淵的火氣也消散了大半，他起身離開福利院，大獅子緊跟在后頭寸步不離。

“她是我的家人，這不一樣?！?/p>

[那···我···是你的···家人嗎？]

王子淵腳步一頓，回過頭來，認真審視了一番對方此刻的神情，這不由得令大獅子局促緊張了起來。

他高大的身子站得筆直，生怕歪了一分都回降低對方的好感，

“看你接下來的表現(xiàn)吧~”

隨意撂下一句話，王子淵便接著向前走去，這讓大獅子大大的送了一口氣，進而接著問道。

[···那···今晚···]

“作為你剛才的懲罰，不可以。”

獅獸魔族的頭低得更厲害了，活像一條被主人拋棄了的大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