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虹(2011.3.5)
奔虹
騎馬與砍殺中文站/tl10
老人們都說,南有巴依,北有拉蒙。當然,把后面的拉蒙加上已經是諾德入侵三年后的事情,那會兒,巴依早就洗手不干了。
不過千萬別想歪啊,巴依的活計可不是拉蒙干的黑心生意,因為巴依是販馬的,而拉蒙是販人的。
當然了,單單數(shù)販馬人,一手抓住庫吉特那廣袤的草原和荒漠抖一抖,都能抖出上百號來,要知道,庫吉特人打從娘胎里面就開始在馬背上了。而讓巴依的大名響徹卡拉迪亞大陸的,卻是他那手馴馬的本事。
想想吧,芮爾典騎兵的獵馬有將近一半都要經過巴依的手;芮爾典和維吉亞的領主親自拉著幾車昂貴的禮物找到他,然后才換得一匹心儀的寶駒;連羅多克王國里面難道幾位嗜好騎術的領主也隔三差五地領著自己的坐騎,跋山涉水翻山越嶺,只為把馬兒交給巴依訓練幾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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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放牧回來,和村里的小伙子們在一堆篝火前一坐,巴依的膝蓋上翻騰著一個結實的孩子,再嚼起酥香韌勁的風干牛肉,斟出一大袋馬奶酒,準備一根銅煙槍,便殺得住那整夜的風寒。這個時候,巴依饒有風味的述說總是不可或缺的。
馴馬的技巧中最重要的一項是熬馬,這玩意兒其實跟庫吉特人另一樣看家本領——馴鷹是一脈相承的。巴依咕嘟吞下一大口風干肉。
把剛剛捕獲、性子尚烈的野馬栓到圓木樁上,嘴巴所到之處的草木通通拔除,連半顆草籽也不留下,甚至一滴水也不讓它沾上。這時巴依的眼神便染上了庫吉特人的狡黠。除此之外,馴馬人還得連續(xù)幾天幾夜地睜眼看著,一旦這家伙打瞌睡了,便馬上一鞭子抽下去,勢要讓這野家伙不能吃、不能喝、更加不能睡,直到它向馴馬人屈服。
巴依老爺,那咱怎么知道馬兒算是給我們投降了呢?一個扎著粗辮子的庫吉特小伙子畢恭畢敬地給巴依滿上一大碗馬奶酒,一臉無邪的笑容叫人粲然。
眼神。巴依呷了一口酒,又深深吞吐了一口煙,故意賣了個關子。每一個馴馬人都得學會讀懂每匹馬的眼神,否則他將要死于馬下。只要野馬的眼睛里面沒有了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嗨,我也說不準這是一種怎么樣的眼神,總之到那會兒它就會乖乖跟著人到任何地方。
巴依猛地敲了敲煙桿。所以我說,熬馬這活計其實又是折騰人又是折騰馬,你們這些小伙子能干的好么?
另一名留著精悍短發(fā)的年輕人雙手遞上一塊削好了的風干肉??墒牵鸵览蠣?,您還沒告訴咱們怎樣來挑一匹好馬呀?
巴依卻擺擺手,示意自己已經吃飽喝足了。聽著,挑馬除了要考驗你的眼光,更加重要的是生就一身好運氣。沒有運道,即使你能把馬的骨頭看穿,也只能看上一輩子劣馬而已。唉,可惜我看了三十年的馬,還沒有看見過那樣一匹……
他又瞇起眼吸進一口煙,再長長地舒出來,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但這更加像圓形的嘆息。一匹馬,在經過最嚴格的訓練之后,往死里抽它屁股,讓它一口氣跑出一里,回頭瞅瞅,每兩個蹄印之間都是五步的距離。
巴依環(huán)顧那些在灼灼閃爍的目光,猛然一敲煙槍,把小伙子們嚇得不輕。不過,再好的馬也只能到這個地步了。除了……他的眼神忽然變得迷離,仿佛面前那躍動的篝火。除了奔虹,能夠做到九步的距離。
大家把提到嗓子眼的心又壓下去了。什么呀,奔虹不就是傳說中那匹由彩虹化成的神駒么,我們都不是喜歡聽神話的小孩兒了,巴依老爺您這不是誑咱們嗎?
巴依只是哼了一聲,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就算我見不到,我的兒子會見到,我的孫子會見到,也許我孫子的孫子會見到吧……
眾人一陣哄笑,繼而便在濃重的夜色下四散到各自的帳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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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有些日子,巴依發(fā)現(xiàn)一件不尋常的事情:馬群里面的頭馬這幾天變得蔫了,總是打不起精神,有幾分庸馬的怠惰神情。由旁人來揣測,馬兒鬧一鬧情緒不是很正常嗎?也許這事情發(fā)生在其他馴馬人手下還不值得大驚小怪,但問題是這事兒竟落在巴依的牧群里。
要知道,巴依手里頭的馬可都是在卡拉迪亞大陸百里挑一的良駒,要成為這個優(yōu)秀族群的領袖,速度、力量、斗志甚至身姿都必須力壓群雄,統(tǒng)治馬群的頭馬對自己的絕對權力更加一刻不能懈怠,哪里容得下打蔫的時間?
讓巴依更加不解的是,馬群里也不像發(fā)生過什么群起而逐之的權力斗爭,沒有任何一匹馬哪怕?lián)p傷絲毫,包括往日的頭馬,只是它成了被霜打了的茄子。
而擁有鷹眼般銳利的眼神的巴依很快看出來——牧群里多了一匹滿身泥污的壯馬。它像是穿越過庫吉特草原千里的煙塵,被抹上了厚厚的一層灰,但渾身的肌腱卻在塵土的堆貼下更顯得健碩,一雙銅鈴大小的眼睛始終燃燒著躁動而內斂的無匹力量,眾多有一人多高的雄馬從不敢近它五箭之內的范圍,身旁簇擁著的都是最優(yōu)良的牝馬。
多年來業(yè)已沉淀下來的激情此刻仿佛被馬蹄子尥起來了,這絕對不是一匹普通的野馬,它輕而易舉地登上庫吉特草原上最優(yōu)秀的牧群的頭馬寶座,甚至連原先的頭馬也識趣地知難而退,這該是一匹如何強大的駿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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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依拼命壓抑住胸膛內將要噴薄而出的狂喜,沉靜地做好一個最粗的套索,徑自走到那匹陌生的馬跟前,一邊悠悠地甩著繩子,一邊死死盯住那兩顆似乎蘊藏著閃電和火焰的眼珠——巴依的眼神擊敗過所有他遇到過的野馬,無論這通靈性的牲畜性子有多烈,只消半晌時光,還沒有不乖乖由巴依牽著鼻子走的。
可是,巴依與這匹陌生的馬之間的對峙整整持續(xù)了五天五夜,在整個馬群里漫長的五天五夜,期間下過雨,刮過風,有一道雷還轟在離這里不遠的山頭上。在第六個黎明即將到來之際,馬的眼珠子還在燃燒,燃燒,他卻再也沉不住氣了,騰地一躍而起,手中套索穩(wěn)穩(wěn)落中馬的脖梗,嫻熟地往后一扯。這匹外來的馬也不是好惹的主兒,后蹄一撩便蹬起兩人高,硬生生地將死死握住繩子的巴依拉起。巴依見勢不好,便松開一只手,順水推舟地揪住馬的鬃毛,一個翻身伏于馬背之上。
身為一名馴馬人,巴依其實還有另一樣絕活,那就是迫不得已時靠馬背上的功夫來馴服野馬。這下子,任憑馬如何騰躍奔馳,他卻像馬背上的虱子,緊緊地咬在上面,也像沉甸甸的石頭,墜得也有五天一動不動的壯馬氣喘連連。憑著一股牲畜所無法匹敵的陰柔之力,馴馬以來最強勁的對手也在巴依的胯下放棄了無用的掙扎,終于停下了似乎永無休止的角力。就在這時,巴依眼前一黑,人終究是經不住歲月的折騰,在勝利的喜悅的沖擊下暈倒在過了半輩子的馬背上,只是手上依舊緊緊攥住那根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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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激涼和隨之而來的窒息感把巴依驚醒,他詫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躺在離牧群所處的谷地有十里遠的淺河中,揉揉發(fā)腫的眼睛,天際才剛剛泛起魚肚白。也就是說,這匹馬馱著他一口氣便奔出了十里之遙,然后又甩進這河水里救醒了自己!在這場足以成為卡拉迪亞的神話的較量后,它通過了他的考驗,他也贏得了它的信任。
巴依像個孩子一樣用手舀起冰涼的河水,笑不攏嘴地潑到新伙伴的身上,然后在馬身上使勁摩挲起來。它也似乎很享受這種洗刷,靜靜地站在活蹦亂跳的馴馬人身邊,泥水滴滴答答地落下來,一身異乎尋常的毛色漸漸顯現(xiàn)。
只見朝陽的新輝直照在那似紅似金的短毛上,竟然反射出一片讓人眼花目眩的炫彩,捉摸不定的光暈似是任意涂抹在不屬于人間的精美畫布上,紅橙黃綠青藍紫,變幻無窮的鬃毛更是在大放異彩。巴依眼巴巴地杵著,直到太陽已經冉冉升起,然后發(fā)瘋似地在那片似夢似幻的馬毛上親個不停。老天爺,這就是奔虹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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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刷洗下來,這匹神駒業(yè)已氣度雍容地傲立于天地之間,仿佛天上的神物恰恰落在巴依的身邊,不,那正是一件這樣的神物。
目力所及的遠方,有一陣滾滾煙塵從草原上裊裊升起,巴依心里清楚得很,那正是巡邊歸來的塞加可汗率領著數(shù)百名庫吉特的勇士正兼程趕回圖爾加。
心底一股少年的輕狂忽而涌起,巴依一翻身便跨上馬背,然后伏在它的耳邊輕輕私語了幾句——其實這才是巴依密不外傳的本事,只要懂得馬的語言,那何愁沒有駕馭它們的辦法?微微一笑,奔虹便箭一般射向天際的地平線,那可有數(shù)十里的路途哪。
奔虹的速度還是讓巴依著實嚇了一跳,但有一點卻使他會心一笑:在回頭估摸它蹄印之間的距離時,巴依發(fā)現(xiàn)自己弄錯了——那其實是十步,而不是九步。
剛剛回過頭來,他便發(fā)現(xiàn)塞加可汗的大軍已經近在咫尺了。這時,只聽見庫吉特騎兵們發(fā)出陣陣的驚呼和喝彩——天啊,那是彩虹在追逐著我們!
巴依忽然想起,塞加可汗的坐騎是他在前十年間所覓到的最強壯的寶駒,那時候可汗可是齋戒沐浴了整整一周才虔誠地領受這天地的恩賜,當他看見現(xiàn)在自己胯下的神馬時,那又會讓可汗如何震撼!
巴依又在奔虹那粗壯的脖梗邊耳語了幾句,它便益發(fā)奮起步子,旁近的騎兵行伍已經在高速中顯得模糊不清了。
不夠快,兄弟,你還可以快點,再快點。他一邊催促著,一邊輕輕地摩挲它的鬃毛。巴依已經深深迷醉在這加速的快感中,自覺是乘著天神的云朵在天際翱翔,把一切阻滯一切煩惱一切丑陋踏在蹄下,再拋到高速的深淵中去。
奔虹突然低下頭,好像使勁地甩了一下,馬蹄更是生風般疾起直追,像是要飆向另一個世界。他們輕而易舉地從后越過了整支大軍,眨眼間便看見了圖爾加的城垣,奔虹便漸漸放慢了蹄子。
你很棒,真的,你是世界上最棒的馬兒,沒有主人配得上你。巴依如癡如醉地在它耳邊嘮叨著,但倏地被拋到半空中,重重地落到地上。大驚失色的他立即從地上躥起來,回頭一瞅,發(fā)現(xiàn)奔虹竟然鏟到地上,刮起了長長的一道草痕。而更加觸目驚心的是,它身下很快滲出一大片殷紅,把綠油油的小草染成了瘆人的血色。
巴依心里一沉,一個飛撲便蹲到它的身邊,兩手慌亂地在它漸漸失去喘息的軀體上撫來摸去,最后竟在奔虹的胸前發(fā)現(xiàn)一道大口子——那是它在巴依的驅策下把自己的血管咬開,把動脈里躁動的血氣釋放出來,將生命當做這最后的沖刺的燃料!
奔虹雙瞳中的火焰隨著呼吸的衰退而慢慢熄滅,眼皮無力地耷拉下來,卻依舊在傲視著這片它曾經用速度來君臨一切的天下。巴依把自己的胸口捶得咚咚作響,熱切而又充滿懊惱地摩挲著它那光彩不減的皮毛,仿佛生命中唯一的愛人被自己推進萬丈深淵。是的,已經五天五夜伴著自己不吃不喝的奔虹,縱使是天賦異稟的神駒,又奈何只是一副血肉之軀!
“??!——”巴依猛然仰天長號,繼而又眼前一黑,倒在了奔虹最后的一點體溫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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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巴依并沒有跟著奔虹踏上天國。他自己說來也奇怪,為啥那時候沒有跟它一起長眠在速度的快感中呢?他不配,是的,沒有誰配得上與奔虹一同死去。這樣想著,巴依便釋然了,但他從此不再馴馬,讓整個卡拉迪亞大陸的馬商垂涎欲滴的價值連城的馬群也就此放歸到草野。巴依只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庫吉特族老人,他的名字也隨著漸漸拔高的牧草而漸漸湮沒在風塵中了。
聽說在巴依洗手不干的那一年,拉蒙剛剛開始在禪達做起他的生意?嗨,誰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