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潑大雨轟然落下，窗外晦暗如墨，窗邊一點豆色燭光，微微閃爍，我擦拭著懷中的劍，一遍又一遍。

鮮紅的衣袖從我鬢角垂落，寒光乍破，我回過頭來，看見她盈盈的笑臉。

血已從她的脖頸旁細細流出，我收回劍，放下了手中擦拭的布。

“為何跟著我？”

她的手指撫過頸側，一點紅光過后，那道傷痕便彌合如初，不留痕跡。

“追殺我的臭道士太多了，跟著你，有安全感?！?/p>

“我也是道士?！?/p>

“嗤?！?/p>

她笑了，黑濃的睫毛晃啊晃，像兩把上下扇動的小扇子，眼尾的紅燒得灼艷，似乎要燒進我的心底?！澳阋惨獨⑽覇幔俊?/p>

“不會?！?/p>

“那不就得了。”她冰涼的手指拂過我的唇畔，微微按壓：“又撇下去了。怎么，見到我，你不歡喜？”

我手中的劍僵冷無比，心臟卻在“撲通撲通”地跳動著。

不會。它說。

見到你，太過歡喜。

初見紅蝶，是在甘雨臺。

我受邀祈雨，一劍舞罷，看見一只漂亮的蝴蝶落在雪白的闌柱上，鮮紅的翅膀上下翕忽，殷艷如火。

我用劍尖溫柔地將它挑起，兩根玉白的手指夾住了我的劍身，我抬起頭，目光順著手指移動，看見一張分外明麗的面龐。

“喂，道士?！彼f。漆亮的雙眸如火灼灼，一下子點亮了我的胸膛?！拔沂軅?，容我躲一躲?！?/p>

還未等反應過來，她已再次化作紅蝶，飛入我的袖袍。

我穩(wěn)了穩(wěn)劍，收劍回鞘，看見幾道劍光從天而至。

“妖孽，今日必是你的死期！”

人未至，聲先至。

待他們落地時，我才發(fā)現(xiàn)是幾張眼熟的面孔。

“前輩！”

“前輩！”

……

他們匆匆向我揖禮，在周圍搜尋起來。

“奇怪，明明飛至此處，怎么不見蹤影……”

我將手負在身后，接住了從天而降的雨滴。

暴雷響，甘霖落，這場祈雨，大獲成功。

熒白的光芒籠罩在我身側，驅(qū)散了落雨的寒意，那幾個道士漸漸遠去，不見了蹤影。

我的袖口微動，一只紅蝶從中飛出，落在了甘雨臺上。

“看不出來啊，長得這么嫩，原來是位‘前輩’！”

我心中赧然，卻抿唇不語。

“喂，”她說：“你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嗎？就敢護著我？”

我張了張口，唇齒干澀道：“知道。我看見你身上的血光……”

她的唇角向上抿起，雙眼微瞇，手指卻握成爪狀，是一個預備攻擊的動作。

“但那些血光，卻并非因你而起?！?/p>

她有些訝異地眨眨眼，“噗嗤”一聲笑了：“想不到，你竟真能看到?！?/p>

她收回手，身姿曼越，如一只慵懶的蝶，斜斜倚靠在闌柱上。

“這世上多的是看見妖物就喊打喊殺的，我還是第一次遇見你這樣的道士?！?/p>

我的耳根微微發(fā)紅，心跳也亂了數(shù)拍。

“方才多謝，來日必報?！?/p>

客棧里。

她坐在我的對面，把玩著劍上的劍穗，纖細的手指揉弄著鮮紅的穗結，臉側流珠叮當晃動。

“你們道士，真是無趣啊?！?/p>

我垂眼看劍，心中卻微微一澀。

“跟隨你數(shù)日，也不見你有笑容。”

我怔然，手指猛的蜷縮，耳根發(fā)燒似的燙了起來。

“喂，道士，對我笑一笑吧！”

她說。清悅的聲音自我耳畔響起，我抬起頭，看見她嫵媚的笑容。

“你笑一笑，我就答應你一件事，好不好？”

我下意識地扯起嘴角，向上彎起，卻被她按住了。

“你啊，你還是不要笑了?！彼χ溃骸岸颊f你是天生道子，無情無心，無欲無望，活到現(xiàn)在，居然也連笑也不會嗎？”

我心中澀然，張口欲言，卻只吶吶，目光如膠般纏在她的臉上。

她的手指撫過我的嘴唇，靠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卻又停在咫尺之處。

“咦，你臉紅什么？”

紅蝶傷重，我?guī)氜D(zhuǎn)數(shù)城，用盡了靈丹妙藥。

她從一開始的“道士”“道長”和“喂”，轉(zhuǎn)為喚我“傻子”和“丹塵子”，肆意地盤剝著我的積蓄，和我心間越來越滾燙的感情。

那年秋初，她站在秋千架上，一身紅衣獵獵，仿佛振翅欲飛的蝶。

我伸出手，遙遙地一攏。

她朝我挑眉，眼角的紅暈似乎燒進我的心底。

“你在看什么？”

“看你。”

“誰叫你看的？”

“我?！?/p>

“為什么看我？”

……

恍惚間，她的鬢角與我緊緊挨在一起，十指交纏，密不可分。

我說：“你真美。”

她笑了，纖濃的睫毛微微卷翹，也像一只振翅欲飛的蝶。

“傻子。”

她說。

“世人總愛看來看去，看見新鮮的，要瞧幾眼，看見漂亮的，要瞧幾眼，看見丑的，也要瞧幾眼。你是哪一種？”

我睜著眼，目光落進她的眼底，感受到她額頭上溫熱的溫度。

“你知道么？有些人，是看一眼，少一眼的。所以，要生生世世地看著你，永遠也不移開眼睛?！?/p>

“一刻都不？”

“一刻，都不?！?/p>

追殺她的人越來越多。

我的劍上漸漸沾滿了人血，迷蒙血光包裹著劍身，又被塵布拭去，煥然一新。

她坐在我的身側，火聲嗶剝，柔膩面龐籠罩在火光里，如覆霞色，艷麗異常。

“傻子，你傷了那么多的同門，怕是要被天下道門摒棄。”

“嗯?！蔽艺f，低垂著眼，輕撫劍身：“你無錯。”

她的聲音有些輕，輕得近似耳語：“你就這么信我？”

“我信?！焙馐涨?，我望著她，仿佛望見當日那只翩然飛落的蝴蝶，心中有著無名的震撼，和頃刻間溢散開來的溫柔。“你雖負血光，卻從無殺怨，無人恨你，無人憎你，你無錯?！?/p>

“胡說。”她笑了，用樹枝挑起柴火，激起紅光陣陣，火星飛舞，聲音輕柔，如含蜜糖：“天下道士恨我，憎我，要殺死我呢。”

我攥緊劍柄，啞然道：“我會護著你?！?/p>

劍光出，為情愛所指，道心亂，雖九死未悔。

她“哈哈”地笑了，鬢邊金蝶顫顫，似乎要紛飛而去，笑著笑著，眼角沁出了淚，聲音淡若嘆息。

“傻子，到了那時，你一定會后悔的。”

我不悔。

漫山紅花飛舞，我握著她的手指，貼近她的臉頰，在她鼻尖落下一個吻，輕聲道：“我不悔。”

她的手指僵硬地攥緊，眉眼彎彎，眼角唇角皆溢出血痕，張口欲言，斷斷續(xù)續(xù)。

“傻子……你就是后悔，也來不及了?！?/p>

我垂眸，低啞地道：“丹塵子心系一人，眼中唯余一人，入情障，困心魔，碾筋碎骨，萬劫不復，亦在所不惜。”

“傻子?！?/p>

她的眼睛有些黯淡，不復初見時的明亮，但眼尾的紅還是那么灼熱，那么艷麗，成了蒼白面龐上唯一的血色，妖異非常。

“我真想……”

我的手指顫抖起來，眼淚簌簌滾落，跌成數(shù)片。

“丹塵子！你枉為犀云宮首席！背離道門，袒護妖族，誅殺同道，其惡難言，其罪當誅！今天下道門率令圍剿，你已無路可逃，還不速速束手就擒！”

我握緊了她的手指，數(shù)次想要發(fā)聲，卻只發(fā)出艱澀的泣音。

“我真想……飛過……飛過……”

她的眼睛浸潤著淚水，輕輕一晃，從眼角掉落，滾進了凌亂的鬢發(fā)里。

“丹塵子——”

雷霆震怒，皆不在耳。眾生疾苦，與我何干？

冥冥天際，我看見無數(shù)道金光從天而降，將我困囚其中，我低下頭，親吻她的額發(fā)，與她緊緊相依。

“怕嗎？”

無人回答。

“紅蝶……”

我抬起手，并指如刀，切進胸膛，深深挖掘，抓住了那顆鮮活的心臟。

“不要怕?！?/p>

我說。手指漸漸收緊，唇角漫出血色，眼前晦暗迷蒙。

“上窮碧落下黃泉，你去何方，我去何方?！?/p>

璀璨道心在指間寸寸碎裂，恍惚里，我看見秋千蕩起，一只蝴蝶飛呀飛，飛過了重山，飛過了萬海，來到了我的面前。

一念心動。

一念，心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