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輕言半昏半睡地熬過前半夜才緩緩入睡。窗外雨聲漸密，寒意泛起，被夜風(fēng)裹著吹開，陸沉行受涼打了個冷顫，他身上衣料單薄，再怎么拉扯也是那幾塊布，只得把兜帽也拉上御寒。

　　近連著幾天都沒怎么休息，陸沉行幾乎是閉眼就睡著了，清淺的鼾聲在廊下響起。雨云被風(fēng)吹開些許，滿圓的玉輪悄悄露出半塊皎白，幾束微弱的月光穿透雨幕，在人身上淺淺地籠上一層柔光，轉(zhuǎn)瞬即逝。

　　陸沉行不適地蹙起眉，沒有醒，呼吸卻驟然降下，幾乎微不可察。

　　月中十五，滿月，陰氣大增。

　　一場雨愣是下到了清晨才不甘心地停住，略帶濕意的陽光穿過竹林，柔柔地打在窗欞上，唐輕言昨夜睡得不舒坦，潛意識里本想多睡一會，但多年的習(xí)慣在，醒了便難再入眠，睡眼惺忪的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被角都被蹬垂落在地上，可最后還是不情不愿地起身。

　　一通洗漱后人總算是清醒了，精神也稍稍恢復(fù)，唐輕言邊打哈欠邊將外衫披上，打算出門吃點(diǎn)東西墊墊胃，也好暖身。他的身體底子早就虧損得一干二凈，經(jīng)不起折騰，想多活幾年只能謹(jǐn)遵醫(yī)囑，好好養(yǎng)著。

　　“老了啊……“他自嘲著，剛把門打開，一只手臂正好擋在道上，唐輕言木著臉順手臂往旁邊看去；陸沉行靠著墻，歪頭睡得正香，兜帽受力上扯，露出小半塊俊臉。

　　“嘖，臭小子……居然還敢跑回來?！碧戚p言皺眉，一面低聲罵了幾句，一面卻轉(zhuǎn)身回屋抱了一床薄被出來，輕手輕腳給陸沉行蓋上，掖好了才出門。

　　到底是心掛著徒弟，唐輕言命人多備了一籠包子，送去家里。

　　可等他回到家時(shí)，陸沉行還在廊下窩著，連動作都沒變過，那一籠特地送回來的包子擱在一旁，早已涼透了。

　　“浪費(fèi)糧食可恥啊徒弟弟……”唐輕言可惜道，彎下腰提起食盒，從里挑了個包子叼在嘴里，然后抬步進(jìn)屋，打算午飯時(shí)熱熱吃了。

　　一晃到了下午，陸沉行還沒有絲毫要醒來的跡象，唐輕言也只當(dāng)他是累壞了，貪睡了些。為了方便照顧人，他特地把小矮桌從屋里頭搬出來，在廊下替暗堂抄寫起今年的弟子名單，打發(fā)時(shí)間。

　　午后風(fēng)大，唐輕言沒留意，一份名單突然被吹離桌面，迎風(fēng)揚(yáng)起。名單關(guān)乎到暗堂的考核，馬虎不得，唐輕言倉促伸手，剛把名單抓回，不料動作太大，將擱放在桌邊的硯臺給撞倒了，墨水盡數(shù)撒到被子上，在素簡的被面上潑出一朵怒綻的墨梅。

　　“……麻煩。”唐輕言嘖了一下，只好將手頭的活放下，先把眼前的這個爛攤子處理掉。他低身將被子扯開，嘴里嘮叨道：“徒弟，該起床了，不然晚飯沒你的份哦……！”

　　唐輕言探進(jìn)被褥里的手猛地一頓，被中一片涼意，沒有一點(diǎn)溫度。他一驚，旋即連忙去拉陸沉行的兜帽，帽下那張俊臉面容安詳，似沉陷在一場好夢之中，卻蒼白不見血色。

　　唐輕言一手掐上人手腕，一手并起兩指去探鼻息，細(xì)探了許久才從脈象中捕捉到一點(diǎn)微弱的跳動。

　　他重重地緩了緩呼吸，連他都沒發(fā)覺自己雙手抖得厲害。

　　一刻鐘后，從成都火急火燎趕來的于寧卸去輕功落在院里，還未站穩(wěn)腳就被唐輕言一把拉進(jìn)屋。

　　“出什么事了？！”于寧被他扯得踉踉蹌蹌，險(xiǎn)些摔倒，抬頭就看到昨晚還在閣樓里張牙舞爪，一身戾氣的陸沉行此時(shí)卻安靜的躺在床上，氣息低微，仿佛下一秒就要咽氣歸天了。

　　“沉行從昨晚睡到現(xiàn)在都沒醒，你趕緊的！”唐輕言難得著急道。

　　于寧放下醫(yī)箱，銀針一字排開，針尖泛起滲人的微光，他隨手挑了一根，輕輕刺入人中。唐輕言沒少被扎過，一見這東西就渾身骨頭疼，下意識地倒抽了口氣。

　　“是毒?！庇趯幇纬鲢y針，看著針上泛紫的暗色，道：“不過不是新中的，而是陳毒，且毒性猛烈，埋在他體內(nèi)已有數(shù)載，平日應(yīng)該是有藥物做緩解，但是治標(biāo)不治本，只能吊著命茍延殘喘，沒幾天活頭了?！?/p>

　　“能解嗎？！”唐輕言急聲問。

　　“此毒我也是第一次見……想解，甚難，就算我能配得出解藥，也不知他能不能撐到那一日?！庇趯幊谅暤馈?/p>

　　“那緩解呢？”

　　“沒用的?！鄙砗笥腥苏f道，唐輕言扭頭，一明教弟子立在門邊，兜帽將人面容遮掩了大半，他屈指敲了敲竹門，笑道：“叨擾了，我來接圣子回教?！?/p>

　　說完他作勢要進(jìn)屋，唐輕言錯開一步，將陸沉行和于寧護(hù)在身后，“那說來，閣下身上一定是帶了藥吧?！?/p>

　　“是帶了，不過不是救命的，而是送圣子上路的?！标懟聪葡露得保灶欁缘倪駠u道：“幾年不見，怎么頭發(fā)都白了，小唐門。”

　　這般熟稔輕佻的語氣，聽著像是一個紈绔公子哥套近乎的做派，但唐輕言并沒有放松，他武力半廢，對上陸淮，實(shí)在毫無勝算，多少得謹(jǐn)慎些。

　　“我頭發(fā)白不白，與你何干？”唐輕言長了一張巧嘴，三兩句話順著話桿子爬，反將一子，輕笑道：“既然都是熟人，那我也不多廢話，藥拿來，錢不是問題。”

　　“談錢多傷感情啊?！标懟床讲奖平?，在唐輕言跟前停住，指尖挑起一縷白發(fā)湊在鼻下輕嗅，銀白的貓瞳微微瞇起，頗是享受。他玩笑道：“要不你親我一口，親了我就把藥給你?！?/p>

　　“……我還沒死呢，你就上趕著給我陪葬是吧，陸淮?！庇趯幇蔚翥y針，陸沉行捂住胸口紅得妖冶的圣火紋，艱難地坐起來，啞聲道。

　　“哎呀，醒了，不愧是鬼醫(yī)大人，好生厲害?！标懟绰勓詤s只是挑挑眉，雙腳依舊站在原地，手指更是得寸進(jìn)尺繞著唐輕言的白發(fā)玩，沒有絲毫要收斂的意思。

　　“把藥留下，你可以滾了?！标懗列谐谅暶畹?。

　　“圣子是打算毀約嗎？”陸淮終于松開了白發(fā)，唐輕言不耐煩的后退一步，手掌已按上桌上的唐刀。

　　陸淮道：“先前我們可是約好了，待您五感盡失，屬下必須護(hù)送您回教?！?/p>

　　“我現(xiàn)在只是瞎了而已！”陸沉行抬起頭，細(xì)軟的金發(fā)下，那雙漂亮的蔚藍(lán)眼瞳蒙上了一層渾濁的白霧，再無以往的靈動與清澈。

　　唐輕言心頭猛地一緊，“沉行……”

　　陸沉行動動眼珠子，爾后又垂下眼皮，蓋住了眸中異樣，連忙安慰道：“師父我沒事，我把藥吃了就能看見了?！?/p>

　　“那行吧?！标懟礋o所謂的聳聳肩，掏出小藥瓶擱到桌上，似笑非笑地恭聲道：“圣子多保重，屬下等您?！?/p>

　　言罷，他轉(zhuǎn)身離開，外邊竹林里響起幾道掠風(fēng)聲后，又恢復(fù)了以往的寂靜。

　　唐輕言推開桌上的唐刀，快走兩步到床邊，于寧看他臉色就知他要發(fā)火了，非常識相地出去煎藥。屋里只剩下師徒二人，唐輕言一屁股坐下，單手捧起陸沉行的臉，直視那雙不復(fù)清明的眸子，陸沉行再傻也能感知到師父生氣了，頓時(shí)不敢吭聲，一副乖乖挨訓(xùn)的模樣。

　　半晌，唐輕言才低聲問：“還有多久？”

　　“嗯？”陸沉行疑惑地眨眨眼。

　　“下次毒發(fā)，是什么時(shí)候？”唐輕言強(qiáng)壓下火氣，咬牙道：“中了毒為什么不告訴我？！你是想氣死我嗎，小兔崽子！”

　　陸沉行一愣，旋即撲哧一下笑出聲，抬手抓住唐輕言的手腕，就著掌心蹭了蹭臉，輕嘆道：“好開心啊……”

　　唐輕言氣堵，忍不住訓(xùn)道：“我看你是被毒……”

　　話被打斷，因?yàn)殛懗列幸话驯ё×怂?，雙臂勒得死緊，恨不得將他揉進(jìn)懷里，他邊笑邊道：“好開心，師父關(guān)心我了……好開心……”

　　陸沉行突然笑不出來了，肩頭上的布料傳來點(diǎn)點(diǎn)濕意，男人悶悶地喚道：“師父……”

　　“我真的，好開心……”

　　“如果可以……日后我回明教，我希望是師父您送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