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棉在床上躺了會兒，門外傳來三聲輕叩。他翻身下床先喝了口茶，躺下前晾在桌上的滾燙茶水才剛剛能勉強(qiáng)入口。

一身仆從裝扮的陳煙站在門口，手里托著一個布包。

“這是公子要的東西。”

“多謝。你不和我一起去？”

陳煙搖搖頭：“方家戒備森嚴(yán)，我還是有自知之明。你離開的這段時(shí)間，我會喬裝成你的模樣，以免出現(xiàn)意外，讓人疑心?！?/p>

“算了，不用。”陸棉翻了翻包裹里的夜行衣?！皸畈环窳舨蛔」_的，他肯定會發(fā)現(xiàn)。到時(shí)候你被抓住，我可沒法幫你脫身。這件事，牽連的人越少越好?！?/p>

最好所有的恩怨，都只在他和哈薩中間解決。

“知道了，那你注意安全?！标悷煵辉賵?jiān)持，略微思索了下，從頭上拔下一根簪子?！叭绻氵\(yùn)氣好能見到爺爺，便把這個交給他，他看見便知是我的東西，說不定會更信任你?！?/p>

“也說不定更戒備我?！标懨扌π?，把東西收下。片刻后，一道黑影在屋檐上一閃而過，消失在忽明忽暗的月色中。

哈薩舉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目光投向遠(yuǎn)方。

“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對嗎？”楊不否見陸拾柒神色有異，關(guān)切地問道。

“沒什么?！惫_壓下心頭的異樣，和楊不否碰了下杯，兩人各自將酒一飲而盡。

“說起來，我一直很想當(dāng)面和你道謝?！睏畈环窠o哈薩的酒杯重新填滿酒。

“我有什么好謝的……”

“你還記得我們剛認(rèn)識時(shí)的情景嗎。那會兒我總是一根筋，什么都不管不顧地沖在前面。后來和你成為搭檔，我受益良多，也逐漸理解這世界并不像是我看到的那般非黑即白。”楊不否語氣誠懇認(rèn)真，“或許你覺得自己只是隨口說說，但對我來說，認(rèn)清了這一點(diǎn)后，我覺著自己的世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毫不夸張地說，可能我未來的人生，都會因此而改變。”

哈薩默不作聲，一直垂著頭。楊不否習(xí)慣了陸拾柒的沉默寡言，但久別重逢，他情緒有些激動，忍不住有些亢奮地回憶兩人并肩作戰(zhàn)的那些時(shí)刻，碎碎念著陸拾柒走后自己的變化與經(jīng)歷。

哈薩突然笑了。

不是欣慰，也不是高興，而是那種充滿了荒誕的輕笑。楊不否微愣，擔(dān)心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么話。

“我真的……你也太傻了……”哈薩笑得不能自持，眼角沁出了眼淚。

“我，我說錯什么了嗎？”楊不否有些迷茫。

“你知道當(dāng)初我為何要和你說那些嗎？”哈薩喘勻了氣，盯著對方的臉，一字一句地說道：“因?yàn)槲矣X得你實(shí)在太蠢，蠢得令人嫉妒。”

楊不否完全僵住了。

“錦衣玉食的小公子，生來銜著金湯匙，你以為在軍營中和士兵們同吃同睡，就是吃苦受累了？”

“我沒有——”

“說好聽點(diǎn)，你是疾惡如仇，說直白些，你根本就是沒有腦子吧?！惫_端起酒碗，將楊不否給他斟滿的酒一飲而盡，聲音毫無起伏，就像是在講今晚的月亮是何模樣。“你我一起搭檔，我不曉得被你拖了多少次后腿，但又礙著你楊家的地位，只能輕輕提點(diǎn)幾句。你不知道我有多厭惡，厭惡你那副不諳世事的愚蠢，沒想到你竟然還謝我，這難道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嗎？”

楊不否愣了半晌，喃喃問道：“你為什么突然和我說這些。”

“因?yàn)槲覒械门隳憷^續(xù)玩這種過家家似的敘舊戲碼，”哈薩微微揚(yáng)起頭?！叭绾?，知道了我的真心話，你還想和我做朋友嗎？”

“你不是這樣的人?！?/p>

“……你又了解我多少？！”

“反正我知道你不是！”

楊不否陡然提高了聲音，引來周圍人的側(cè)目。但他的聲音沒有憤怒，在那張年輕的，生機(jī)勃勃的臉上，哈薩看到了一種很微妙的傷感。

“你說我天真得近乎愚蠢，我并不否認(rèn)，也不會生氣，因?yàn)槲掖_實(shí)愚蠢，現(xiàn)在想起之前自己闖下的禍，我恨不得有個地縫直接鉆進(jìn)去。但我不后悔！就算半夜醒來想起那些蠢事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但我絕不會后悔！”楊不否的聲音又低了下來，“你說我蠢得令人嫉妒，我實(shí)在不知自己有哪值得你嫉妒。但我知道，每個人都會羨慕別人有，自己卻沒有的東西。就像我羨慕你成熟穩(wěn)重，心思縝密，羨慕你闖蕩江湖，見到了許多人情冷暖。對我來說，你亦師亦友?！?/p>

兩人都沉默了。楊不否也給自己添了酒，他動作太大，酒液溢出碗邊。

“我不知道你為何今晚突然說這些，我，我嘴笨，但是眼神好，分得清真心還是假意。你說這些并不是想傷我，你分明也是希望——”

“你又懂什么。”哈薩冷冷地說道?！澳氵@自以為是的性格，倒是和陸棉很合得來。妄加揣測，好為人師，冠冕堂皇！”

“陸拾柒……”

“他怎么和你說的？”哈薩嘲諷地笑道?！八麤]有時(shí)間見到你，可能是給你遞了信，又或許是找了別人傳話。說什么敘舊……想辦法拖住我才是真的吧。”

“他并未與我說這些?！睏畈环癫簧瞄L撒謊，但又不能說得太多。“他知道我們是朋友，希望我能勸慰你，多為自己活。你們是同門，他真心希望你能好……”

“你會希望一個殺人兇手能過得好嗎？”哈薩站起身，“我曾經(jīng)試圖殺了他，差一點(diǎn)就成功了。”

楊不否仰頭看著他：“可他恨你嗎？如果真的恨一個人，眼神，舉止，你都能看得出來。陸棉放下了，我也不在意你今天說的那些話，若是過去腌臜不堪，那就重新開始，此時(shí)此刻此地，這樣不行嗎？”

“所以我才厭惡你們。”哈薩給空碗重新倒上酒?！澳銈兌蓟畹猛ㄍ?，只有我在自己挖的墳?zāi)估锍霾粊?。?/p>

哈薩持著自己的酒盞，和楊不否一碰杯。

“最后一碗，我敬你。這或許是我們最后一次在一起喝酒了?！?/p>

說完，哈薩摔碎了空碗，轉(zhuǎn)身離開。

夜色沉沉，方府巡邏的守衛(wèi)正在交接班，突然聽到一聲樹枝斷裂的脆響，頓時(shí)提高警惕，前去查看。涼爽的海風(fēng)將樹影吹得搖曳，守衛(wèi)將手按在了腰間的刀上，正欲向樹叢砍去，里面突然竄出一只玄貓。

“無事。只是野貓罷了?！笔匦l(wèi)松了一口氣。

“不可松懈?！绷硪粋€守衛(wèi)神情依然緊繃?！拔铱茨且柏埡孟癯笮〗愕暮笤喝チ耍笮〗悴皇切吗B(yǎng)了許多幼雕？最是忌諱有野貓出沒的。我們還是先趕過去看一眼吧。”

兩人又警惕地掃視了下周圍，隨后朝著一個方向離開。片刻后，男人的腳尖輕盈地落在地上，悄悄松了一口氣。

“這方府怎么建得跟迷宮似的……”陸棉用一根細(xì)細(xì)的筆在巴掌大的羊皮紙上草草畫了幾下，若是外人看，定以為是鬼畫符，這是只有陸棉自己能看懂的路線圖。

方府戒備森嚴(yán)，幾乎每隔幾步就能看見守衛(wèi)，而且整個山莊依山而建，建筑錯落，每層都有弓箭手，陸棉無法在房頂前進(jìn)，只能借著樹林和陰影的遮掩，躲避巡邏者的視線，尋找自己要找的人。

雖然他也沒想著能一次成功，探探底細(xì)也是好的。

想起剛剛那兩人說的話，陸棉拉上面巾，也順著那個方向去了，可奇怪的是，按說方家大小姐的院子應(yīng)該是守備最嚴(yán)的地方，可越是靠近，似乎越少有人。

陸棉翻墻進(jìn)了后院，這里似乎是剛剛那兩人提到的幼雕的鳥舍。陸棉扒著木籠往里看，雛鳥沒有長大，毛茸茸，灰撲撲的一團(tuán)，正在打瞌睡，它們父母們不知哪兒去了。

“這些都是從山崖下?lián)旎貋淼??！?/p>

陸棉心里一驚，猛地回頭，他竟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身后何時(shí)多出了一個人。

對方似乎并不意外陸棉的出現(xiàn)，手持著一把流光溢彩的仙輿傘，慢慢走了過來，站在陸棉身旁，一起看向那些熟睡的雛鳥。

“也不知道是為什么會落在山崖下面，是因?yàn)轱L(fēng)雨太大吹落的，還是因?yàn)樯眢w孱弱，被父母拋棄了呢？那些鳥巢建得那么高，多危險(xiǎn)?！?/p>

對方的嗓音溫柔，悅耳動聽，陸棉眨了眨眼，順著對方的話往下接道：“物競天擇。能從萬丈高崖一躍而下，又迎著暴風(fēng)雨振翅飛起，方能做天空中的一方霸主。”

“聽起來，我將它們撿回來，仔細(xì)地養(yǎng)在鳥舍中，倒是違背天命了？”

陸棉聳聳肩：“萬一他們并不想搏擊長空呢？吃了睡，睡了吃，偶爾到處飛飛，也不求飛得多高多遠(yuǎn)，聽起來比當(dāng)霸主幸福多了?！?/p>

“看來陸公子深有感悟?！睂Ψ狡^頭來，秀氣精致的臉龐湊近了些，輕聲問道，“陸公子覺得我美嗎？”

“當(dāng)然?！?/p>

“若我說，我其實(shí)是男人，你也覺得美嗎？”

“美就是美，與男女何干。”陸棉目光真摯，語氣誠懇。

“那我便在此等陸公子來娶我。”方無策站直了身體，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皩脮r(shí)還有好禮相贈。”

陸棉摸了摸鼻子：“看來方……方大小姐知道我是誰，既然你沒急著把我抓起來，那是不是我可以得寸進(jìn)尺一點(diǎn)，見見我在找的那個人?！?/p>

“我又不是守衛(wèi)，怎么抓你呢。不過你離開的時(shí)候得小心些，擅闖方府的人，一旦被守衛(wèi)捉到，他們有就地處決的權(quán)力?！狈綗o策笑得狡黠靈動，“另外，關(guān)于你想見的人，我這倒是有兩位，不知道，你想見的是哪一位？”

陸棉撓了撓頭：“看來我選擇有限，想來你不會讓我見陳紹陽?！?/p>

對方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陳紹陽是比武擂臺的獎勵，他們逼著陸棉踏上那方擂臺。

“既然如此……深夜叨擾了，在下這就告辭?！标懨抟槐?，方無策沒有阻攔，淺聲說了句慢走，目送陸棉離開后，轉(zhuǎn)身望向站在陰影里的男人。

沈清溪手里抱著一只綠眼睛的玄貓，溫柔地?fù)崦?/p>

返回時(shí)的守衛(wèi)增加了一倍，陸棉一腦門的汗，最后有驚無險(xiǎn)地離開了方府。回到下榻之所時(shí)，哈薩正倚在他的門邊，陰沉地看著他。

“別這么瞪著我，方府的守備連只鳥都寸步難行，我沒能見到陳紹陽?！标懨迯街蓖崎_門，和哈薩擦肩而過，也不管對方有沒有在看，自顧自地脫掉被冷汗浸濕的夜行衣，投了張帕子擦洗身體。

哈薩看著隨意堆在桌上的夜行衣，微微瞇起眼。衣領(lǐng)暗袋處露出了紙張的一角。

“那就是還按原計(jì)劃?！?/p>

“也沒別的辦法。”陸棉嘆了口氣，“你或我，看看誰能進(jìn)這次的前三咯?！?/p>

兩日后，比武招親的擂鼓聲響徹鯤鵬島。陸棉伸著懶腰，一腳踩上擂臺，對著那一臉勢在必得的對手行了禮。

“請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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