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島(高達小說)

? ? ? ? ? ? ? ? ? ? ? ? ? ? (一)
我的身體被刺骨的寒冷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眼前是一片不斷閃爍的,猩紅又有些昏暗的光,耳中滿是鋼板的嘎吱作響。我無比驚恐,心臟像是要從嗓子眼蹦出來。這時,藏在紅光不可到達的黑暗中的對講機響了:
“拉卡!報告受損情況!喂!拉卡!”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才發(fā)現(xiàn)這只是一場夢——一場重復(fù)過幾千次的噩夢。妻子艾麗端著早飯站在床邊,擔(dān)心地看著我。我看了看她,尷尬地微笑著說:
“都四十年了,還忘不了?!?/p>
“是三十八年?!逼拮蛹m正著,把一大碗熱粥放在桌上,“哪有那么容易忘掉,別去想它了?!?/p>
我點點頭,挪到床邊。朝向東邊海岸的窗戶把一縷朝陽讓了進來。陽光照在我的金屬左臂上,讓我奇跡般地感到一絲溫暖。妻子打開窗,海風(fēng)立馬擠滿整個屋子。今天會很忙,要開始潛水捕撈了。最重要的是,昨天米婭來電話了,讓我和她爸好好談?wù)劇?/p>
吃過早飯,我從床底的大箱子中翻出沉重的深棕色潛水服和笨重的大氧氣瓶。潛水服的左半邊有不少花花綠綠的補丁,與整件衣服極其不搭。盡管如此,我還是很樂意穿上它。深潛配重就在氧氣瓶邊,但我絲毫不想碰它——盡管明白羅克絕對又會把鐵皮纏在我腰上當(dāng)配重。這時艾麗已經(jīng)上艾加那兒取快遞了。我扛起氧氣瓶,走出房門,走向不遠處的租船碼頭。
租船碼頭是艾麗父親的遺產(chǎn)。由于是戰(zhàn)爭年代的設(shè)施,有幾個二十米高的大倉庫是很正常的事。我正好利用了其中一個。我迅速把充氣管接到鋼瓶上,打開閥門。時間不多,我得趕在八點前離開。艾麗抱著大箱子,拖著一個**袋,艱難地挪過來。我趕忙跑過去,幫她搬到一號倉庫。
“我的天,羅克那家伙到底買了什么?”麻袋死沉死沉的。
“可能是進口水果?我哥說單子上分類是植物。”艾麗把箱子放在門口,掏出遙控器,打開倉門。
我扛起氧氣瓶立在門前,全神貫注地看著。我喜歡這樣,看著陽光一點點滲入門中,慢慢點亮里面那個單膝跪地的淡藍色鋼鐵巨人。陽光從上到下,逐一點亮那些銀白的掉漆處,并留下一些陰影,讓銹跡和傷痕更加顯眼。這簡直像是一部公元時代的懷舊老電影,無比美麗。這是臺魔蟹,很古老的機子。當(dāng)年它是羅克的座駕,而現(xiàn)在,經(jīng)過不少改造后,它成了我們兩家人的專屬快艇。
“今天我們潛水,你去不?”我在魔蟹背上的船中,用鐵鏈拉起各種物資。
“今天工作日,你知道的吧?!卑惒逯鲱^看我。我當(dāng)然知道。艾麗管著整個租船碼頭,只有每周日周一休息。而且她極其固執(zhí),即便在周二這種時候,顧客只有三五個老頭時也絕不偷懶。我知道,她有她的理由。
我從船底的洞中鉆進駕駛艙,啟動發(fā)動機,開著它走向入水斜坡。雖然加了兩個大氣囊,背上安了個船,噴水背包也被排擠到機體腰部,這機子畢竟還是魔蟹,開起來讓人心潮澎湃。
和往常一樣,我花了好長時間才開到羅克的孤島。那是一座不小的島,四周幾乎全是高高的巖壁,只有一處有一個缺口,伸下來一條陡峭的斜坡。我的機體,不出所料,早已站在巖壁上注視著我。那是一臺破破爛爛的龜霸,左半邊的裝甲不成樣子,早已下不了水,不過好歹還能動,現(xiàn)在被羅克用作起重機。我把機體靠岸,卸下物資。
“嘿!”羅克看到了我,帶著他那一堆裝備,從滿是海沙的斜坡上滑了下來。他肚子不小,下來時像極了翻滾的肉球。我把他和裝備拉上船。不出所料,他果然帶了塊鐵皮。和往常一樣,他還是喜歡擠進駕駛艙里,盡管只有一個座位,他只能站在椅子后的空隙里。
“去哪兒?”我問。
“前年那地兒,叫啥來著?”
“月牙礁是吧?!?/p>
他嗯了一聲,便不說話了。他平常話很少,只有喝多了或者聊起往事時,才會像鎮(zhèn)上那些老頭子一樣喋喋不休。
我們要去撈些海參鮑魚之類的海物?,F(xiàn)在正是初夏,這些動物大多吃飽喝足,剛準(zhǔn)備開始夏眠,所以這時應(yīng)是它們最肥美的時候。不過我們時間也有限,兩三天之內(nèi),它們就全埋入沙中,無可找尋了。雖是初夏,天氣卻挺熱,這正適合潛水。
潛水捕撈很順利,只是有兩點讓我不爽:一是我又一次被迫帶上鐵皮深潛,二是羅克那家伙竟為了四只大巖蟹,把氧氣耗到了5%以下。那家伙從來不考慮別人是否會擔(dān)心他。另外,今年心情不太一樣,因為我有極重要的事要和羅克商量。
我們到傍晚才回島,而我還得等到深夜才能回家。晚飯自然是今天羅克抓的大巖蟹。今天天熱,我和羅克到外面吃,羅克的妻子菲婭則在屋里——今天有她喜歡的電視劇。
聊了許久關(guān)于機械的話題后,我說:“我又夢見那事兒了?!?/p>
“38年前?”羅克接道,“我估計你每月都夢到吧。”
我不說話。的確如此。
“那時候你可真菜啊,竟然被那個吉姆的鉗子夾住。”羅克接著說。
“沒辦法嘛,誰知道剛開上MS三個月就要實戰(zhàn)。幸虧給配的龜霸,要是魔蟹,我早撞死了?!?/p>
“不過你也真厲害,竟然能讓龜霸的駕駛艙進水?!?/p>
聽到這句話,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羅克極少開玩笑,他說這樣的話正說明他心情極好。這正是我和他講事情的最佳時機。
正當(dāng)我想說話時,他又說:
“你要記好,千萬不要讓鎮(zhèn)上的人知道你的身份,尤其那些老人。”
“為什么?”我有些驚訝,他以前從未這樣說過。
“那不是當(dāng)然嗎,這兒可是離特林頓基地只有不到四十公里。大家以前都是聯(lián)邦的人,而你可是吉翁的戰(zhàn)士?!?/p>
“那又怎樣?我和艾麗不一直都好好的嗎?”我有些生氣,“都四五十年了,大家早放下了?!?/p>
“放不下的,誰都一樣?!彼行鋈?,扭頭看了看舊格納庫里的龜霸。
沉默了一會兒,我說:“昨天米婭來電話了,說是看上一個農(nóng)園,270平米,卻還不貴,也就七十來萬,離海邊也不遠?!?/p>
“哦?那是挺不錯。”羅克來了興致,“米婭和帕特里啥時候也喜歡上園藝了?”
“不不不,”我笑了,“那是她打算給你買的。大陸上土壤好,不像這孤島上凈是沙子。而且有了那么大的房子,網(wǎng)絡(luò)和電力都是直接通進房子里的,又不用淡化海水,你也能舒服些?!?/p>
“不去?!彼麛蒯斀罔F。
“你不老抱怨這遠處傳來的網(wǎng)慢嗎。你也六十歲了,該去好好享享清福了,順便再上醫(yī)院給你檢查檢查。那地兒離米婭那兒和艾麗這兒都近,以后你能天天見著女兒女婿。那兒周圍還有幼兒園,等你有了孫子,也能直接在家門口上學(xué),多好?!蔽覙O力說著這農(nóng)園的優(yōu)點。當(dāng)然,這都是真的,無半點夸大。
“不用了。”他說,頭搖得像撥浪鼓。
“為啥?”
他不說話,只是剝著螃蟹,我也不好追問。在這安靜的夜色中,菲婭特意調(diào)小的電視聲顯得十分吵鬧。
“46年前,”過了許久,他開口了,“我的家人在一次聯(lián)邦的攻擊中全部喪生了,當(dāng)年我14歲。”
“我知道,但是……”
“所以,”他沒等我說完,“之后的四年我一直在鍛煉,一直想開上MS,不,MW也行,去把聯(lián)邦擊個粉碎。我18歲參軍,19歲開上扎古,20歲因為戰(zhàn)績優(yōu)秀,升官,換上格魯古古。參軍后,我瘋了似的殺敵,當(dāng)時只想著,我要殺了他們,必須殺了他們。我本以為戰(zhàn)爭就是為了復(fù)仇?!?/p>
“但是不是的,沒那么簡單。21歲我終于意識到了,我原來那利用吉翁軍來復(fù)仇的想法是多么可笑。無數(shù)次的生死告訴我,是我被吉翁利用了。我是一個工具,但不如強化人那樣好用,總需要人鼓舞。21歲,我自愿作為支援秘密降落地球,與你所在的部隊匯合。當(dāng)時我是真的一無所有了,家人死了,沒交朋友,就連信念也被現(xiàn)實打破?!?/p>
我實在想不到,僅比我大三歲的羅克竟有這么多我不知道的故事,而且這近四十年間他也從未提起過。對照歷史,我斷定他當(dāng)時一定是因為新吉翁的落敗心灰意冷,也因此而比當(dāng)初更加痛恨聯(lián)邦。
“后來我有了你這樣的好兄弟,我愛上了菲婭,還有了個精明孝順的女兒。世界好像把他奪走的又都還了回來。我雖是無神論者,但也不禁覺得,我不能再要求什么了,得到的夠多了?!?/p>
不知什么時候,電視聲停了。孤島上靜極了,只有海浪拍岸,椰葉搖擺的聲音。我在認真思考羅克的話。除了仇視聯(lián)邦之外,我實在找不出別的不允許他上陸的理由。但是我總覺得他的話中有些別的東西,不只是仇視聯(lián)邦,好像還有厭惡戰(zhàn)爭的意味,但這成不了理由啊。我努力把自己代入他的背景,但是沒用,找不出別的理由。
低頭看表,已經(jīng)11點半了。開回岸邊少說要半個小時,我必須走了。今晚沒釣成魚。估計是聽到附近沒魚吧,菲婭也沒有拿著釣竿來叫我們。她向來最愛吃魚的。
回去后,我睡得不好。米婭想把羅克接過來住,我也一樣。羅克住了36年孤島,雖然島很大,有很多椰樹,還有我去送物資,但那畢竟是座孤島。兩個駕駛員花一年多蓋的房子總沒有開發(fā)商的精致,自己燒的飯菜總不如專業(yè)飯店做的好吃。最重要的是,只有兩個人的世界總不及有更多朋友的世界舒服。羅克38年前救了我,我裝上義肢后他還一直幫我適應(yīng)。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我最好的兄弟,我是真想讓他過得更好。
第二天,我?guī)衔镔Y趕往孤島。龜霸不在外面。我正準(zhǔn)備把魔蟹開上斜坡時,菲婭下來了:“羅克有些事要做,不想別人打擾。”我無奈,只好放下物資,自己去捕撈。
第三天,龜霸還是不在,第四天也是。羅克到底在干什么?我有些擔(dān)心。我知道他有時會找些老電視劇,一看一整天,不見人的情況也是會有的,但這樣連續(xù)三天,實在有些反常。
第五天,我正駛向孤島。手機突然響了,是菲婭打來的。我趕緊接通電話。
“拉卡,關(guān)一下發(fā)動機?!彼f完就掛了。我趕緊熄火,爬上小船,向四周張望,但目力所及什么都沒有。我拿起望遠鏡,才看見菲婭在遠處的小船上坐著,戴著探測用的耳機。菲婭聽力極強,僅憑聲音就能辨別出機體型號,狀態(tài)和距離。她的能力在不能用雷達的年代十分吃香,而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她又可以靠聲音辨別各種魚類。人們都說她是新人類,但真相不得而知。
過了一會兒,看見她放下耳機,我開了過去,把她的船接到機體上,一起前往孤島。
“羅克怎么樣,事辦完了嗎?”我問。
“嗯,差不多了?!?/p>
“他不見我,是因為那天我說的話嗎?”
“怎么說呢,那大概占20%?!狈茓I看著顯示海底的那塊屏幕,并不看我。聽到這話,我松了口氣。畢竟那可是大大咧咧的羅克,不會為這點小事煩惱許久的。
“不過啊,拉卡,”菲婭接著說,“你總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羅克他一直是心思很細的人,之前為了看電視而不見人也是這個原因。很多人看電視是為了娛樂,但羅克卻做不到這點。”
我趕緊豎起耳朵。這幾天我才知道,盡管是好兄弟,盡管一起生活了39年,我對羅克仍不了解。
“羅克總是會把自己代入到各種人物里,去感受各種人物的情感,然后總是會消沉一陣子,除非轉(zhuǎn)移注意力。”
好吧,我知道該再仔細選擇時機和用詞了。我心中默默想道。
“你一定試著把自己代入到羅克的角度了吧?!狈茓I仍看著屏幕,“但你不是羅克,即便你能想象出羅克的性格和經(jīng)歷,你也成不了羅克?!?/p>
“怎么說?”
“你不是開上MS三個月就打仗去了嗎,然后首戰(zhàn)零擊破,失去左臂,死里逃生,從此只能在整備隊工作。后來0093年,你隨羅克接受招安,然后退伍,歸隱?!?/p>
她說的沒錯。這也成了我戰(zhàn)斗生涯最大的遺憾——從未殺過敵人。
“所以你估計不懂吧,羅克常說戰(zhàn)爭毀了士兵的一切,但是最直接的毀滅士兵人生的,不也正是士兵嗎?!?/p>
菲婭后來說的這句話我沒怎么聽,因為說起0093年的招安,我突然想起一個足以讓羅克回心轉(zhuǎn)意的說辭。
今天,龜霸站了出來。羅克正拿著大鉗子走出格納庫??磥斫裉煸撜恿?。
龜霸的關(guān)節(jié)嗡嗡作響,慢慢走入椰林,打破了寧靜。我們站在龜霸寬闊的大腦袋上,剛好能夠到椰子。椰林深處突然傳來“咚”的一聲,像是椰子落地。
“那是只椰子蟹,在這兒十幾年了?!绷_克解釋道。這椰林我來過無數(shù)次,倒從不注意什么椰子蟹。我很高興,羅克主動搭話,說明他心情好轉(zhuǎn)了。
“羅克,還記得93年的招安嗎?”
“怎么不記得,正是那次招安讓我過上好日子的?!?/p>
“特林頓戰(zhàn)役我軍隊長,叫啥來著?”
“忘了忘了。那可真是條漢子!”
“他死前是不是說過什么話?”
“這我記得,他說:‘羅妮,你不要變成我們這樣啊!’”
太好了!我暗想。既然他記得,那他一定明白那句話的意思。隊長當(dāng)時開了全軍通用線路,說這話的目的就是讓軍人們放下仇恨,好好活著。但是接下來我不知該說什么了。菲婭剛說了他心思細,我還不知該怎么說。
“拉卡,我決定了,我愿意到陸上住?!绷_克沉默了一會兒,微笑著說。
我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我強忍住喜悅,問:“那……什么時候走?”
“明天就走吧,我先搬上東西去你那兒,等米婭處理好房子的事,就搬進去?!?/p>
晚上,我又失眠了。我的腦海中不斷閃現(xiàn)我和羅克的過去。我們怎樣和聯(lián)邦的審查官糾纏,讓他把龜霸和魔蟹批為民用,我們怎樣努力蓋房子,改造魔蟹,修理龜霸,我怎樣每天早出晚歸和羅克工作……
這時,菲婭最后說的那句話又傳進我的腦海:“最直接毀滅士兵人生的,不也正是士兵嗎。”
說實在的,我覺得菲婭是小看我了。其實結(jié)合羅克的性格仔細想想,我也能明白。像羅克這樣殺敵無數(shù)的人是很痛苦的。殺的人越多,越容易把自己代入那些死者的人生,越容易感受到死者家人的痛苦。羅克恐怕還在自責(zé)吧,還在為自己當(dāng)年被仇恨左右而后悔。不過越是這樣,我們越得拉他回來。上陸后一切都會好的,他不能一輩子做個孤島。
第二天一早,我借了艘大運輸船,拉上米婭,前往孤島。龜霸停在廢棄的格納庫里,蓋上了一張大帆布。也是,上陸后就沒法開它了,就讓它在此安息吧。
羅克不在。菲婭說他在椰林深處。
我們在椰林里走了好久,突然看見一片空地??盏刂行挠幸粋€大方臺,上面放著些小東西。我們走進一些,才看清那是一群小巧精致的園藝植物。臺子邊上扔著各種快遞盒,當(dāng)然包括我前幾天帶來的。
羅克站在臺子邊,端著一盆植物,正在摘除干葉子。朝陽撒在他臉上,把他照得無比明亮。他抬頭看天,竟微笑著自言自語道:“今兒是個好天。”
不知怎的,我竟看到了幻覺。我看到羅克變小了,變成了少年。
我不禁熱淚盈眶。
我用力擠擠眼睛,擦干眼淚,走向他。
“老家伙,可真有你的。”我笑了,“既然早就找回來了,好歹告訴我一聲啊,還拐彎抹角說了那么多?!?/p>
“找回……什么?”他疑惑地看著我。
“別裝傻了,咱們不是早約好了嗎?!蔽遗牧伺乃麑挻蟮募?,然后轉(zhuǎn)身向林子外走去。
“走吧,回去?!蔽业吐晫γ讒I說。
“可是……”
“不用了,真的。”我說,“你估計不懂吧,這是我們那代的執(zhí)念。”
我們走下斜坡,被菲婭喊住。
“你們好好睡一覺,叫上艾麗,帕特里,還有你家雪莉,今晚咱去抓魷魚!”
我扭頭,微笑:“好嘞!”
我都忘了,今天是周日??!
? ? ? ? ? ? ? ? ? ? ? ? ? ? ? (二)
天是黑的,但不知為何,地面上的一切都清晰得驚人。我站在一座倒塌的樓上看著地面上的一切。放眼望去,全是MS的殘骸,以及遍地的燃燒的汽油和四處流淌的鮮血。汽油味和血腥味讓我喘不過氣,還有震耳欲聾的哭聲在我的腦海中回響。我想逃離,但動彈不得。
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
我猛地睜開眼,看到菲亞躺在枕邊,用她那天藍色的大眼睛關(guān)切地看著我。盡管她五十多歲了,但因為神奇的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她還是像個可愛的少女。我松了口氣,原來這只是個夢。
“你做噩夢時,出人意料的平靜呢?!狈茓I說著做起來,抱起數(shù)位板。
“你看到了?”
“沒有沒有,直覺而已?!狈茓I笑了笑,開始畫畫。說實話,就算她看到我的夢境,我估計也會奇怪。畢竟她是新人類,而且她和別人不同,好像能一定程度上控制自己的神奇能力。
我看了看表拉卡還有一個多小時才能到。我不想起床,但又不敢閉上眼睛——夢里的場景太恐怖了。于是我拿起手機,翻看著天氣預(yù)報。
“你還是快點起來吧,不然飯都涼了?!狈茓I邊畫邊說。我緩慢的爬到床邊,把腳伸進拖鞋里,然后往后一仰,又倒在了床上。
“怎么這么早就畫畫?”我漫不經(jīng)心地問。
“沒辦法,讀者又催了?!狈茓I哼起了小調(diào)。真好啊,我想道。估計是因為沒怎么上戰(zhàn)場吧,菲婭在很久之前就順利找回童年般的快樂的事了,那就是畫漫畫。
“快打起精神吧,今天不是有很重要的事嗎?”她也躺了下來,正好枕到我的肩上。
我這才想起來,今天是潛水捕撈的第一天,而且我買的一大批多肉植物和泥炭土今天該運到了。今天的潛水十分重要。如果今年海產(chǎn)品在潛水區(qū)也有很多,我就可以放心讓拉卡自己捕撈,然后全心全意照顧我的植物了。
我爬起來,迅速吃完早飯,穿好衣服,走出家門。
海風(fēng)拂過面頰,青草在腳邊舞動,不遠處的海面波光粼粼。這是很美的景色,但我卻無暇欣賞了。我拉開巨大格納庫的門,開始翻找。我向來不是個有條理的人,菲婭也懶得收拾,格納庫里亂得向廢墟。我花了好半天才拖出裝潛水裝備的箱子,并成功開始給氧氣瓶打氧氣。我繼續(xù)翻找著,想要找到三十多年前修龜霸用的東西。三十年了,實在不好找。我最終放棄了,爬上龜霸,啟動發(fā)動機。不知怎的,亂七八糟的格納庫竟有些像我夢中的場景,讓我十分不舒服。
有空了一定好好收拾,我想著,把龜霸開出來,立在巖壁邊上,讓它左肩上的起重機剛好垂下巖壁。
“羅克,拉卡快到了?!狈茓I在對講機中說。我趕緊順著牽引索降下來,跑去拿裝備。剛穿上舊潛水服我就聽見了引擎聲。我扛起鋼板,順手拖一塊鐵皮,滑下斜坡。
我費力地擠進駕駛座后的空隙中。這些年不注意運動,我有些發(fā)胖。
“去哪兒?”拉卡問。
“前年那地兒,叫啥來著?”
“月牙礁是吧?”
“嗯?!?/p>
月牙礁是巖質(zhì)的環(huán)礁,處在大陸架的中部,內(nèi)圈水深平均10米,最深處也不過30米。較深的外圈外不遠就是沙原,沒有太多生物了,所以這里深淺范圍很小。
今天的捕撈不太順利。我的腦海中老是出現(xiàn)早晨夢中那恐怖的場景。打過仗的人做噩夢沒什么奇怪的,但是今天這樣的夢十分尋常。以前我總夢到我擊破機體時,看到那些駕駛員的親人們抱頭痛哭,戰(zhàn)友們沉痛哀悼等等,不過一兩臺機體而已。但是這一次不一樣了。我看到了飄在太空的杰鋼里歇爾,還有倒在地面的各種吉姆,鋼坦克,安可夏……仿佛我擊破的所有機體全在那片夢境里了。那簡直是地獄的景象,而且一想到所有這些機體全是我擊墜的,我就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捕撈持續(xù)了一整天。我一直心不在焉,甚至在最后抓巖蟹時竟忘了看氧氣量,害得拉卡擔(dān)心。不過也有好事,我們把環(huán)礁外圈搜索了一遍,海產(chǎn)十分豐富。環(huán)礁內(nèi)圈就全是淺水區(qū)了,拉卡一人足以應(yīng)付。那家伙自從38年前在水下被擊破之后就很討厭深潛,從來不敢自己戴配重。
今早拉卡帶來兩個大快遞,估計就是我買的多肉和土了。不知品相怎么樣呢?畢竟是在夏天買的清倉貨,雖然我挑了好品種,但估計很不美觀吧。
我們傍晚才到孤島。雖然售賣漁獲是我們重要的收入來源,但能抓到比臉還大的巖蟹實屬不易,賣掉太可惜了。而且正好四只,剛夠我們兩家四口人吃。
本來我們想在屋里吃的,但今天實在太熱了,而且電視被菲婭霸占著,看不到想看的節(jié)目。不過這也挺好,我正有些有關(guān)機械的問題要問拉卡。
我們聊了挺久。我想問問防臺風(fēng)設(shè)施。當(dāng)年給房子和舊格納庫做的防臺風(fēng)裝置全是拉卡一手設(shè)計的。不得不說,在整備領(lǐng)域那家伙真是天才,雖然完全不會戰(zhàn)斗。我沒告訴他我要專為養(yǎng)花建個防臺風(fēng)設(shè)施。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別人在做的事的,況且他也沒問,我沒必要說出來,冒這個險。說到底,養(yǎng)花不過是我找回快樂的一個嘗試,可能過不了多久就失敗了。
“羅克,”拉卡突然說,“我有夢見那事兒了?!?/p>
“38年前?我估計你每月都夢見吧?!蔽抑浪谡f什么。他是指38年前被擊墜時。
“那時候你可真菜呀,竟然能被那個吉姆的鉗子夾住?!蔽也唤蚱鹑?。當(dāng)時拉卡為了快速攻擊,打開了所有魚雷的保險,結(jié)果人沒打著,反倒被吉姆的電擊鉗引爆,炸壞了自己。
“沒辦法嘛,誰知道剛開上MS三個月就要實戰(zhàn)。幸虧給配的是龜霸,要是魔蟹,我早撞死了?!?/p>
“不過你也真厲害,竟然能讓龜霸的駕駛艙進水?!苯裨绲呢瑝暨€揮之不去,所以我想多開幾個玩笑調(diào)整心情。當(dāng)然。我得盡量避開那個擊破拉卡的吉姆。
“你要記好,千萬不要讓鎮(zhèn)上的人知道你的身份,尤其那些老人?!辈恢醯?,我突然蹦出這么一句。
“為什么?”
“那不是當(dāng)然嗎?這可是離特林頓基地只有不到二十公里。大家以前都是聯(lián)邦的人,而你可是吉翁的戰(zhàn)士。”
說完我就后悔了,可能因為喝了點酒吧,我竟忘了艾麗也是聯(lián)邦的人。
“那又怎樣?我和艾麗不一直都好好的么?”他果然生氣了,“都四五十年了,大家早就放下了?!?/p>
“放不下的,誰都一樣?!蔽矣行鋈?,下意識的看了眼破舊的龜霸。怎么能放得下啊!人之間的仇恨像一杯水,就算被時間蒸干了,也還是會彌漫在空氣中無法消散。
拉卡沉默了一會,說:“昨天米婭來電話了,說是看上一個農(nóng)園,270平米,卻不貴,也就70來萬,離海邊也不遠。”
“哦?那是挺不錯。米婭和帕特里啥時候也喜歡上園藝了?”我來了興致。這農(nóng)園價格不過是他們兩人四年的工資,他們工作了這么久,應(yīng)該早攢下了。這樣的農(nóng)園確實很好,住得也寬敞。重要的是,農(nóng)園都有一大片地,可以自己種菜,也可以種花種草,作為花園,對園藝愛好者來說簡直是天堂。不過女兒女婿居然會喜歡園藝,這讓我很吃驚。這挺好,他們喜歡園藝的話,我們就有更多共同語言了。
“不不不,”拉卡笑著說,“那是她打算給你買的。大陸上土壤好,不像這孤島上凈是沙子。而且有了那么大的房子,網(wǎng)絡(luò)和電力都是直接通進房子里的,又不用淡化海水,你也能舒服些?!?/p>
“不去?!蔽液軋詻Q。
“你不老抱怨這遠處傳來的網(wǎng)慢嗎?你也60歲了,該去好好享享清福了,順便再上醫(yī)院給你檢查檢查。那地兒里米婭那兒和艾麗這兒都近,所以你能天天見著女兒和女婿。那兒周圍還有幼兒園,等你有了孫子,也能直接在家門口上學(xué),多好?!?/p>
“不用了?!蔽沂箘艙u著頭。
“為啥?”
對呀,為啥?我努力想找出幾個令人信服的理由。我確實不想去大陸,但是有什么理由能讓我這么堅決呢?因為不喜歡?不行,這聽起來就像小孩撒嬌,太沒意思。因為厭惡聯(lián)邦?那倒不是,我早就不受吉翁理念支配了。因為沒臉見那些聯(lián)邦的老戰(zhàn)士?應(yīng)該是了。因為那些老戰(zhàn)士的家人和戰(zhàn)友說不定就是我殺害的,和他們相處絕對會讓我心神不寧的。好吧,就用這一點解釋吧,但是不能說得太直白,那樣可能會被反駁,立馬無話可說,立馬變成好像只是我任性而已的局面。我把自己從14歲到21歲遇見拉卡前的經(jīng)歷講了一遍。我多少用了些書面詞匯,以求感情真切——雖然這不是我一貫的風(fēng)格。我盡力在經(jīng)歷中加入一些可以表現(xiàn)出我無法面對聯(lián)邦老戰(zhàn)士的這種心情的語句,好讓拉卡理解。
我們說完就已經(jīng)11點半了。拉卡提上給艾麗留的巖蟹回家,而我也開始收拾放出來的桌子。
“剛才的話是怎么回事?一點都不像你?!狈茓I走出來幫我抬桌子。
“沒辦法啊,我得讓拉卡相信我不上陸是有深刻理由的?!蔽艺f。
“你呀,語言表達能力不行啊。你那樣說只能讓人聽出兩個意思:一,仇視聯(lián)邦;二,反對戰(zhàn)爭。”
“是嗎?那可不行,那拉卡一定會再來勸我。”我說著坐到床邊,打開了電腦。俗話說不能一棵樹上吊死,我要找找別的可能讓我快樂的東西,比如搞笑漫畫之類,雖然我笑點挺高。
“其實,你心中那個不上陸的理由并不是不可克服的,不是嗎?”菲婭又抱起數(shù)位板。
我沒回答。說實在的,那個理由恐怕只占40%。如果只有這個理由的話,我還不會堅決不想上陸。關(guān)鍵是,不允許我上陸的另外60%理由到底是什么?我實在想不明白。明明可以和大家離得更近,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條件,為什么我在內(nèi)心深處就是不愿意上陸呢?
“迷茫是好事,因為當(dāng)你終于清醒后,你會得到無比珍貴的東西?!狈茓I像念詩一般說出這句話。
“好吧,我努力。”我說著打開漫畫軟件。
這個晚上我睡得挺好,竟一覺睡到十點,也沒做夢。雖然很反常,但我挺高興。我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把格納庫里所有雜七雜八的東西全拖出來,散在島的平地上,然后再把各種工具分類。我終于不再看到昨天夢里的地獄了,但保險起見,還是收拾一下為好。
整整一天,我都耗在這件事上。三十多年攢下的東西可真夠多的,分起類來更是麻煩。我都沒能抽空處理那些新到的多肉。不過不打緊,它們頑強的很,在快遞盒里待幾天完全沒問題。還是找工具重要。
第二天,我找來一個平板車,拉上一車多肉和雜物走向椰林深處。這座島以前面積比現(xiàn)在還大,很可能是某人的椰子種植園,但遭了炮火,才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在椰林深處有一個巨大而平坦的彈坑,彈坑附近的椰林中還有一臺民用MW,裝甲都還完好,只是關(guān)節(jié)和發(fā)動機銹蝕嚴(yán)重,不能開了。我就是要在彈坑中間建個防臺風(fēng)設(shè)施,用來安放我的多肉們。
我準(zhǔn)備先種花。反正這島上椰子多,椰殼正好用來作花盆。
依次打開各個品種的緩沖棉花時,我高興壞了。夏季本就是大多數(shù)多肉最怕的季節(jié)。很多店家為了防止曬傷進行遮光,但把握不好度,導(dǎo)致多肉變丑。但這家店的卻不一樣,品相幾乎是巔峰狀態(tài),就是有些脫水,不過也正常。
“你知道嗎,你笑的像個小孩兒?!?/p>
我嚇了一跳。我都沒注意到走到我身后的菲婭。
“是嗎?!蔽艺f道。沒想到我居然會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好尷尬。
“新篇畫完了,下一篇還沒靈感,我?guī)湍惴N吧?!狈茓I說著蹲下來,托起一株“白熊”。
菲婭看來不太喜歡種花。我們需要花很多時間做花盆,我絲毫不覺得無聊,但菲婭就不一樣了,常常心不在焉,不時看看粉絲留言。
種完我就立馬扛上氣刀進了林子。我得抓緊,不然到捕撈結(jié)束也干不完活了。
畢竟是摘椰子的MW,裝甲真夠大的。我只能做到切割,要搬運是天方夜譚。菲婭也沒閑著,我出來時她已經(jīng)挖好兩道深溝。
此時已是黃昏,剩下的工作需要龜霸輔助了,明天再說。
“啊,累死了!背我。”菲婭近乎撒嬌地說。我順從地蹲下。她畢竟是輔助人員,體力不太夠。
“你還挺能干的,這么快就挖好溝了。”我說。
“但是好像不夠深呢?!彼耆乖谖疑砩?,看來是真累了。
“上陸的事,想好了嗎?”她問。
“不想上陸,理由不明?!?/p>
“好好考慮,真不想去就找個理由,等活干完了我去勸拉卡?!?/p>
“好?!?/p>
晚飯后,我把龜霸開出來,打開電熱爪,然后找出所有當(dāng)年剩下的鈦鎳合金條,開始一根一根加熱。
不得不說,拉卡可真是天才。他說小的防臺風(fēng)設(shè)施不夠重,可以在地基上裝記憶合金,打入地下后再讓它們恢復(fù),形成樹根狀結(jié)構(gòu),以加強防風(fēng)能力。拉卡可真不像個戰(zhàn)士,不管是從前還是現(xiàn)在。如果當(dāng)年他沒去戰(zhàn)斗隊,而是去了整備隊,是不是就能躲開悲劇,更加幸福了呢?不過說真的,他也不算太悲慘?,F(xiàn)在醫(yī)療技術(shù)夠好,他的義肢和真的沒什么區(qū)別,也能正?;顒?。至于戰(zhàn)爭帶來的精神創(chuàng)傷,估計也早在38年前被抹平了。
想起38年前,那可真是傳奇般的故事。我邊給合金塑形邊開始回想往事。拉卡被我救出來之后,由于大腦缺氧和受到震蕩而失去記憶了,只記得最后一年,也就是和我相遇后一年的事,不過所幸沒有別的后遺癥。神奇的是開著那臺吉姆的竟是拉卡的青梅竹馬——艾麗。艾麗還離開聯(lián)邦,獨自摸到我們藏身的群島上。遇見艾麗后,拉卡的失憶全好了。還整天滿臉笑容,像回到小時候一樣。
誰都有故事啊。我在心里感嘆道。我得想想上陸的事了。我覺得我就是累了,不想再到處折騰了。而且我也確實難以面對聯(lián)邦的人。
當(dāng)年拉卡受傷時,我發(fā)誓不殺人了,去幫助傷員,能幫一個是一個。而拉卡,我發(fā)誓要幫他到底。我懷著這樣的心理和他生活了38年,但是這一次,恐怕是不行了。對不住了,拉卡,只此一次,容我任性一點。
我告訴菲婭,我不想上陸,因為我無法面對聯(lián)邦的戰(zhàn)士。
第二天,我早早地開上龜霸,駛?cè)胍帧R∽龅鼗蔫F柱得去島的另一邊,從被炸塌的鐵棚子上拆。椰樹雖多,但不密,普通十八米級MS都能通過。我觀察著四周的椰樹,努力地辨認著椰子的成長階段。
一只天藍色的椰子蟹正在一棵樹上試探。我停下龜霸,等它一小會兒。它敲打了一陣,終于剪下一只椰子,讓它自由落體。估計該摘椰子了,看上去椰子胚乳還是液態(tài)。
忙了一整天,到了晚上,總算是建好了。不過此時已近深夜,我們趕緊回家睡覺,都沒收拾一下。
今晚,我卻睡不踏實了。我半夜醒來幾次,眼前總是拉卡躺在病床上的畫面。他流著淚,不停地重復(fù)著一句話:“為什么?明明是最重要的,為什么會記不起來了?”那最重要的事,正是拉卡的童年。
我看看表,已經(jīng)三點了。我爬起來,走出房門。菲婭帶著好幾層隔音耳包,估計是聽不到我了。我悄悄翻出釣竿,往巖壁上一坐,開始釣魚。
我到底該不該這樣呢?為了一己私欲而辜負了大家。拉卡他也一直信任我,拿我當(dāng)兄弟,什么都聽我的。他比我好多了。他雖從未受人囑托,卻總記得開魔蟹得早出晚歸,不讓聯(lián)邦人睹物傷情。他雖想多和艾麗相處,卻知道艾麗要照顧聯(lián)邦老戰(zhàn)士,從不勸她休息。他雖不愿深潛,卻從不反抗,纏上我?guī)У蔫F皮。
我躺下來,看著滿天繁星。如果星星會說話,我真想問一句:“我該怎么辦?”拉卡他太善良了,我真的可以辜負他這樣的人嗎?
沒有魚上鉤。我拍拍身上的土,回屋睡覺??粗磉呄裥∝堃粯铀姆茓I,我不禁幻想,如果菲婭能看看拉卡的內(nèi)心就好了。她也不是做不到,當(dāng)年拉卡和艾麗相見時,大概就是她把艾麗的記憶傳給拉卡了。
突然,36年前的會議變得無比清晰,菲婭說是把艾麗的記憶傳給了拉卡。這段回憶不停地閃現(xiàn),讓我突然間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也就是說,拉卡根本不記得他自己的童年,他只記得他們兩人一起的童年。
糟了!我還以為他早就找回童年的快樂了。這么一來,不正意味著他有極大的可能根本沒找回來嗎?
我越想越害怕。因為我的錯誤認識,這36年我根本沒幫他尋找快樂。他一直這樣過來的嗎?明明和我一樣不知所措,卻還每天為人著想,滿臉笑容!
不行,這是我的失誤,我必須彌補。我得上陸去,不能辜負了他!
沒想到,醒來已是七點了。菲婭在桌上留下早飯和字條,說要去聽魚,先走了,會和拉卡一起回來。我趕緊跳起來,把自己洗干凈,吃了早飯,泡茶,拿工具。我得有心理準(zhǔn)備。拉卡很可能已被菲婭說服了。但我不能任性。我得告訴他,我愿意上陸。
“咚”的一聲,遠處有一顆椰子落地。
“那是只椰子蟹,在這兒十幾年了?!蔽蚁绕鹆嗽掝^。
?拉卡扭頭看了一眼,便繼續(xù)剪椰子。我有些慌,不知拉卡心情如何。
過了一小會兒,他終于發(fā)話了:
“羅克,還記得93年的招安嗎?”
“怎么不記得,正是那招安讓我過上好日子的?!蔽亿s緊回答。
“特林頓戰(zhàn)役我軍的隊長,叫啥來著?”
“忘了忘了。那可真是條好漢子!”
“他死前是不是說過什么話?”
“這我記得。他說‘羅尼!你不要變成我們這樣??!’”
我感覺,他是故意提這件事的。他應(yīng)該是想讓我明白隊長的意思。太好了,我松了口氣??磥硭€沒被說服。
“拉卡,我決定了,我愿意到陸上住。”我微笑著看向他。
“那……什么時候走?”
“明天就走吧,我先搬上東西去你那兒,等米婭處理好房子的事,就搬進去?!蔽疫€是不大想上陸,但是為了拉卡,我必須去。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是花幾個月適應(yīng)一下就行了。至于那60%未知原因,既然未知,那就當(dāng)它不重要好了。
盡管我反復(fù)強調(diào)是自己要求上陸的,菲婭還是很自責(zé)的樣子,甚至喝起了啤酒。哎,沒辦法。不過她不容易醉,就隨便她吧。我照常開始看漫畫。明天再收拾東西吧,人多好干活。
菲婭軟綿綿地趴在了我背上,臉貼著我的耳朵。我嚇了一跳,她的臉滾燙。不會醉了吧?她喝的是啤酒啊。
“你知道嗎?”她輕聲說。聲音還算平穩(wěn),應(yīng)該沒怎么醉。
“什么?”我輕輕扶著她,陪她坐在床上。
“新人類會有特殊能力,是因為心中的愿景哦。”她輕輕推著我,讓我倒在床上,然后枕在我肩上。
“有的人不信沒有希望,所以看到了未來。有的人不信什么都保護不了,所以有了強大的戰(zhàn)斗天賦。有的人不信斯人已逝,所以能見到宇宙的七靈?!彼媚樫N著我的胸口,輕聲說著。
“但是,我不一樣。我只是想理解別人罷了?!?/p>
她輕輕抱著我,像受驚的小貓一樣,微微發(fā)抖。我不知道她怎么了,更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羅克啊?!?/p>
“唉?!?/p>
“我這么多年,心里有個結(jié)。你們,能幫我解開嗎?”
“那個結(jié),是什么?”我問道。她不回答。我看了看她,又摸了摸她的頭??磥硭撬恕?/p>
我們一早就起來了。菲婭好像根本不記得昨晚的事,心情看上去還不錯。我先用帆布蓋上龜霸,然后走入林子,去給多肉們打包。菲婭留下來等拉卡他們。
一大早,陽光就很明亮了。看來今天是個大晴天。我把各種快遞盒帶了過來,推在一邊。
看著遍地被陽光點亮的多肉,我不禁抱起一株廣寒宮,摘掉底端枯葉。在朝陽下,它雪白的葉片邊緣綴著一圈半透明的粉花邊,沒得像被ps過。
我笑了,不禁抬頭看天,說了一句:“今兒是個好天?!?/p>
不知何時,拉卡走了過來。
“老家伙,可真有你的?!彼χf,“既然早就找回來了,好歹告訴我一聲呀,還拐彎抹角說了那么多。”
“找回……什么?”我很困惑。
“別裝傻了,咱們不是早約好了嗎?!彼呐奈业募?,向林子外走去。
我蒙了。我低頭看看手里的花,恍然醒悟。
原來,這就是童年般的快樂嗎?
我回到房子旁。拉卡和米婭已經(jīng)走了。
“再幫幫他吧,他好像還沒找到?!狈茓I說。
我也這么想。明年不要拿鐵皮了吧,還有,要多上陸看看,多和艾麗聊聊。
“謝謝你們。”菲婭抱住了我。
“哈哈哈……”菲婭少見地開懷大笑。
“傳說中人類無法做到的事,這不是做到了嗎?!彼χ匝宰哉Z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