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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回憶錄

2022-05-05 20:09 作者:上岸版笑笑  | 我要投稿

一、

  我有時會喜歡去回憶,像老人一樣喜歡。我現(xiàn)在端坐在寫字臺前,就已經(jīng)在搜索我有限的記憶了,乞求在這其中得到些許素材。不久后,我會把自己剝得精光,躺在我狹窄、充斥著一股霉味的木板床上,仰躺著,任肚子陷下去,肋骨突在那兒,隨著呼吸起伏,像是八爪魚蠕動的腿。記憶像是八爪魚,緊緊地吸著我,無可逃脫,我開始去回憶,當這座城還瘟疫橫行的時候、當我的頭發(fā)還沒有燙染的時候、當我還屈從于我一整個家族意志的時候……

  有時候只是一首歌,我便只想起了那個男人,從十四歲半開始,一直到二十歲的瘋狂與偏執(zhí)。

  他是一個很特別的男人,沒有令人討厭的強壯,也從不在公共場合光著肚子自信地走——他是和我父親全然不同的存在,永遠對浪漫和大海有著至死不渝的忠貞。他是抽象的,是一個意象嵌在詩歌里面,他是朦朧的。

  我正值青春,于人海中見到他,在我二十一歲的時候。我朝他走去,抱住,吻了下去。我睜著眼,清醒地接吻,他的臉是長滿胡須卻柔和的,那個吻是充斥著煙草和薄荷味的。而我燒得干裂的唇會刮在他的唇上,就像他的胡須會狠狠地蹭疼我的臉。

 ? ? 第二天我便干涸。

  一陣涼風,我打了個寒顫。這一切都是我十八歲的幻想,是存在于回憶中的一段虛假,是對回憶的背離,但我不討厭這種背離。

 ? 他沒有名字,只存在于那本聶魯達的詩集里,封存在我的記憶中。

 ? 我那時正十四歲半,我的童年還沒有結束——我的童年長得嚇人,和大部分人一樣,于十八歲戛然而止。我弄不清楚我童年的色調(diào),大抵,是一間點著蠟燭的,昏暗的房間。我的童年是很快樂的——我母親總試圖讓我相信這一點。我不得不信,可這快樂到如今都化為絕望點綴在我的生命里。我就是這樣的人,被絕望生吞活剝的人。我母親卻與我恰好相反,她永遠都充滿了活力,能在一切逆境里看見希望。她總是承受著父親的暴力,在一次次窒息和歇斯底里后,她卻看見了愛——這是我望塵莫及的能力。

  我第一次看見他時,絕望已經(jīng)攀上了我的肩膀。那時我坐在渡船上,去家對面的村子散步,如果說我早能預料到他,我想我不會——也許還是會的,不管怎樣,渡船上,我第一次看見了那個男人。

   我認識纖夫,他們住在這條木船里,他們終日擺渡,同時也捕魚賣給住在陸地上的人,他們是這條河的具象化。我的童年就在這條河邊,八歲時就在了,住在一個偷工減料的小區(qū)里,一到夜里就充斥著麻將和音響聲,有時還會有摔碎酒瓶和女人、小孩哭喊的聲音。我跟著母親買過幾次魚,這條河里的魚很奇怪,總有一股洗不掉的柴油味。而這條河對面是一片楊樹林,坐船過去,再走一段路就是一個村子——我們這里最老的村子,有一座帶戲臺的祠堂,還有關圣殿。

? ? ?? 我遇見他了,十四歲半的時候,我穿著夸張配色的肥大T恤,皮膚是從未保護過的暗黑色。他在船頭站著,黑色的T恤,規(guī)規(guī)矩矩的發(fā)型——他看見了我,頭撇到了一邊,吐了最后一個煙圈,掐滅了煙頭才回過頭來。

? ? “你不覺得這片楊樹林,像是一片霧嗎?”

 ???就是從這里開始的,我懵懂地看著他,晨霧從楊樹林里鉆出來,從河里浮上來,飄到我們中間,我有些看不清他。我告訴他,我看不清,這里只有霧。


二、

  ?晨霧易晞。

  太陽有些晃眼,刺在身上如同蟻噬。我站在他旁邊,瞇著眼,看著河面一陣陣的波浪,像我脖子上那塊玉的顏色。我有時會想,玉石里會不會就是裝著這條無名河的水,像玻璃杯里裝上牛奶那樣。

  ?“你的玉是很漂亮的那種。”他對我笑了一下,表現(xiàn)出像對孩子的那種友好。

  “像這條河一樣?!?/p>

  “像這條河?”他蹲下身,伸出手去,輕輕劃過河面,隨即起身甩了甩手,“像?!?/p>

  我們聊了起來,他告訴我他是外地人,那里沒有山。我很奇怪,我說我以為這世上到處都有山——高的、矮的,山上有很多竹子,翠綠翠綠的,一到春天就一片片開著桃花、杏花,而有桃杏的地方,總是有人的。

  我問他來自哪里,他抬頭看了看山,告訴我,大海。

  我見過大海,在我小到還沒有住在這里的時候。那時,我住在鎮(zhèn)上里的房子里。我記得那里有一個堆雜物的小房間,它像是一個有著魔法的古老小店,我總能找到一些新奇的玩意兒。我曾在那見過一整瓶紙折的星星,五顏六色的放在星型的玻璃罐里,用軟木塞塞住,系以淺藍色的緞帶蝴蝶結。媽媽說那是她還是少女時折的,她告訴我,折滿一罐就能實現(xiàn)愿望。我突然想起來,我?guī)缀鯖]見過她折星星,她很久也沒提起過星星了——不,她后來提起過一次,為了告訴我,那不是真的。

  ?我在那有魔法的房間里第一次看見了大?!鞘且粋€玻璃擺件,那里面裝的就是大海。我記得是有沙灘和海面的,如果晃動它,里面的沙灘和海面也會流動,像是可以任性地支配著一個本該安靜的世界一樣,我不喜歡晃動它。擺件旁邊放著一個有點臟的海螺,我把它貼近耳朵,總能聽見海浪和海風的聲音,像是在訴說它們的死亡。

   我不知道海浪和海風會不會有死亡,也許它們一次次沖刷海岸,一進一退就是一輪生死,我不知道,只是這么感覺罷了。

  他笑著聽我說著無頭無尾的話,直到我停了下來,才開口問我能不能和他一起在村子里散會兒步。我答應了。

  我?guī)е┻^楊樹林,告訴他,我媽媽如果知道我和一個陌生男人在一塊兒,一定會殺了我。她不喜歡我交朋友,尤其是男人,她總是告訴我她自己就沒有朋友,她幾乎說過我所有朋友的壞話。

  他沒有接話,只是默默地跟著我走。我接受的教育讓我應該就此閉嘴,但我還是沒停下,一直說著,他沒打斷我,也沒回應我。

  我記不清了,太陽越來越大,皮膚癢癢的,有些暈眩的興奮,我那天說了什么我全然忘了,我只記得他和我站在村里祠堂外面,我們沒進去,只是在外面看著里面供奉的,密密麻麻的牌位。他突然問了我一句:“這都是靈魂的話,會不會太擁擠?”

  我搖了搖頭,我還不能理解靈魂。我們坐在祠堂門口的臺階上很久,旁邊關圣殿里的麻將聲時不時傳來,和蟬鳴交雜在一塊兒,隱隱編入了風中,化作汗臭味和干燥草地混合在一起的氣味。

  我記得問了他關于他的父母。他隨手拈起一塊石頭,丟向一旁的古樹,驚起一樹的飛鳥。

 “我逃走了,”他說,“和那些鳥一樣?!?/p>

  我看著他,埋在血肉深處的絕望與恨好像顫動了一下,但馬上恢復如初。

  對于家,我想了很久。它大概是媽媽告訴我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想謀害我,可當我拒絕叫爸爸時又同樣憤怒地斥責。她告訴我,不叫爸爸,就會連累她一起被拋棄。家、家、家!我永遠弄不清楚,我閉上眼,是歇斯底里的瘋狂叫喊、是棍子落在身體上的觸感、是媽媽窒息變得通紅的臉,蹬著腿看著我求救,我卻絲毫捍不動那雙手……

  我弄不清楚,我像一個被剝得干干凈凈的破布偶,隨時可以被丟進垃圾桶??伤f,他逃走了,像那群野鳥。

  那天的最后,他告訴我,我們是朋友了。


三、


  我喜歡厚厚的窗簾,哪怕住校時,我也喜歡安上厚厚的床簾,圍著狹窄、長長方方的木床,密不透光。我喜歡仰躺著,半睡半醒時,總有一種失重的感覺,恍恍惚,飄飄然,心臟開始飛速地旋轉,軀體也迅速下沉……加上毫不透光的床簾,我便有一種身處棺材中的顛簸感。

  這種顛簸感卻總能讓我安心。

  我和他訴說過這種安心,他說我的比喻總是很奇怪。奇怪?可能是的吧。我記事起他們就會用這個詞形容我,因為我不喜歡玩游戲,應該說,我不喜歡參與要和人一起玩的游戲,但我不排斥和我的貓一起玩“轉圈圈”的游戲。我總是被排擠。

  童年的我一直堅信我有別人沒有的能力,比如,我能看見鬼——奶奶打我時,抱住我,說要給我報仇的中年男人、拖著腐爛且殘缺的身軀,站在床頭看我的老婆婆、渾身漆黑一邊喝酒一邊咳嗽的老伯、一身紅衣蜷縮在樓梯間哭泣的女孩……我見過他們,但沒有人相信。后來——這是很多年后的事了,我因中毒進了醫(yī)院,又被診斷為心境障礙,醫(yī)生問過我,我說我見過,沒人相信,在說這句話時,我還隱隱見到那個樓梯間的女孩蜷縮在診室的角落。

   我看見醫(yī)生皺了皺眉,在病歷上寫了什么——我沒看懂。

  我說這些時,他正在給他的倉鼠喂面包蟲干。他有時會從籠子的縫隙里遞進去,看倉鼠一把搶過,有時會把倉鼠捉出來,把它們放在手心,抬在半空中,看它們四處找尋出路,卻發(fā)現(xiàn)無路可走。

  我不喜歡他這樣做,他只是笑了笑,沒有聽我的。

  我每天都會和他說很多很多話,像是要說出我此生所有的話。他回應的不多,但從沒阻止我,他讓我說下去,他喜歡聽,他喜歡一邊做著自己的事,一邊聽我的廢話。

  我意識到,我愛他。我和他說了,在他整理房間的時候。他停下了動作,難得地看了我一眼。

   “我還沒能掙扎出泥潭,恐怕不能拉你一把。”他說。他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書衣是完好的,但看得出它被翻了很多遍,和別的書不同,它未落一塵。

  《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巴勃羅·聶魯達。

  我看了看他,他說把書送我,早點回家。

  再后來,我見過他幾次,我的話變少了,他仍然沉默,只偶爾為我念幾首詩,有聶魯達的、顧城的、海子的,偶爾有他自己的。我們常常坐在一起,一言不發(fā)。

  但我每天都會告訴他一遍,我愛他。他沒有回應過我,只是默默地為我讀詩。

  “等你長大,你就明白了?!蹦悄晡沂邭q,他對我說了最多的一次話。他合上書,看著我說。他的聲音很溫柔,像一聲嘆息,他告訴我,沒有什么是永恒的,沒有什么不變,我不會一直愛他,我不該受此懲罰,哪怕我恨他或怨他。他告訴我,他的沉默是在保護我。

  我不明白,十七歲的我被絕望勒住了咽喉,我只想抓住他。他只對我說了那一次,僅僅一次。


四、


  綠皮火車總是和擁擠、喧囂聯(lián)系到一起。我總是在出行,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開始我總是很開心,在這里,“家”無非只是一段流利的文字,絕望松開了掐住我脖子的手——暫時松了松。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我不過是只風箏,承載著故鄉(xiāng)的詛咒,無論去向何方,也逃脫不了那根來自故鄉(xiāng)的、透明的線,緊緊地拽住我。每當意識到這一點,我的脖子便會被重新掐住。

  我終于來到了別的地方,他說過,在我見到更多的人后就不會愛他??蛇@座城市很擁擠,他無處不在——他出現(xiàn)在我的詩歌教室里、食堂的對桌、圖書館門口……在一個圣誕節(jié),我甚至收到了來自他的蘋果。我仍然愛他,卻也怕他,我弄不清楚他在哪,我感覺他無時無刻不在我身邊,卻一眼也不愿看我。

  這座城市,我遇見了一個人,他是我文學史的老師——嚴厲、有趣,我想沒有學生會不喜歡他。我記得他有一次在課堂上沒收了一架紙飛機,當時安靜極了,那架紙飛機不知從何處飛來,直擊正在板書的他的后背。他轉身撿起那架飛機,“啪”一聲拍在講臺上,他指了指監(jiān)控,怒視全場。

  “站起來!我便敬你是條好漢!”

  一陣沉默,他也沒有再說話,就這樣站著,像一尊怒目金剛的雕像。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人在后排站了起來。

  “老師,我干的,多說無益,罰我便是!”言語中頗有壯士斷腕之悲壯。他哈哈大笑,將紙飛機丟給了他,看了一眼鐘:“好!今天你不站起來,便必掛無疑,現(xiàn)在給你五分鐘,我們比賽,五分鐘后看誰的飛機飛得遠。若你勝我,此事便休,若我勝你,便扣你五分平時分,可有異議?”

  沒有懸念,他贏了,他們也相熟了。而我,得幸于我的勤奮與好問,我們便也相熟了。

  他對于學生,總是鼓勵的,除了我。我想大概是我愚笨至極,便再不寫文章了,我敏感、脆弱,但我總不敢叫他看出來。我總看著他,聽他表揚那位折紙飛機的同學——那位同學靈泛、個性、優(yōu)秀、寫的一手好文章。我是塵埃里的那個,但我仍仰慕著這一切,他是唯一一個洞察了我的絕望的人,他告訴我,可以不用刻意去笑。

  他開始讓我?guī)鸵恍┬∶?,幫完之后也有好處,但我寧可是不要的,我想再離他近一點。我開始跟在他后面,聚會、讀書、寫文章,我們像朋友一樣要好,他教我為人、詩詞、琴韻……

  我知道,對老師的感情是愛,但是和出生在大海的他全然不同的、陌生的愛。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是老師的孩子,該多好。

  這種想法一旦出現(xiàn),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尤其是見到老師的妻兒時,這愛又變成了三份,我愛他們,我總貪婪地去索取一些溫情。我知道,這些溫情是我偷來的,他們不會是永恒的,我清楚一切,但我忍不住去自私地占有,就好像,我是老師兒子的親姐姐那樣。

  可他們只有一個孩子,他們的孩子永遠不會有一個親姐姐。這種想法讓我猥瑣至極。

  我沒有如他所說,我沒有停下愛他。當我回到故鄉(xiāng)的河邊,我又見到了他,他穿著一件挺闊的皮外套,規(guī)規(guī)矩矩的發(fā)型,背對著我站著,一言不發(fā)。

  我走了上去,從背后抱住了他。我把頭緊貼著他的背,貪婪地感受他的氣息。他的身體在我抱上來時便僵住了,我能感受到,他在顫抖——其實我也在抖。我看見他掏出了一支煙,打火機卻怎么也打不燃。

  “唉?!?/p>

  這只是一聲嘆息。


五、


  我喜歡彼得潘和愛麗絲的故事。在我的童年,我無數(shù)次嘗試在心中改寫溫蒂的選擇。

  “留下來!”我在心里喊著,“從樹洞里鉆進去,不要長大,留在這個有仙子的世界!”

  所以走進那家店時,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有著鮮明色彩的童話世界——他們眨著眼,彼得潘在教授飛行的秘訣,瘋帽子在準備一場茶話會,南瓜鍋里好像在燉煮什么,散發(fā)著一股甜香的氣味……

  走出那家店,我又回到了我的世界——灰蒙蒙的天地,絕望勒住了我。

  我戀愛,然后悔恨。我誰也不愛,只是偶爾望著灰蒙蒙的天地去幻想一個人走過來,穿著柔軟的衣服,牽著我往前走,我也不問去哪,只是安心往前。

  日子叫我往前走,我想留在原地不動,卻被裹挾向前。我朝前踏了一步,鐵籠卻從四周生出,藤蔓蜿蜒而上,我沒了危險,卻半步不得出。

  除了他,沒人知道我想死在天上。

  說起他,感覺有些抽象,一些朦朧的東西好像在我的思緒里漂浮,像是霧氣滾動,一陣陣的雪花屏和噪音過后就是一張滿是胡須卻柔和的臉。那張臉和月亮在一起,好像睡著,卻又像是在沖我笑。他,今天穿了怎樣的衣服呢?又一陣雪花屏,隨著“咔”一聲,他穿著黑色西裝的模樣就出現(xiàn)在那里。

  那是在一場婚禮上,他是伴郎,站在婚臺上,充當著一片背景。而我,站在臺下,眼神片刻不離。他上臺、搓手、微笑、點頭……花拋起,他輕輕避開,一垂眸,便與臺下的我擁有了一個對視。

  我告訴他,我這輩子都不能結婚。

  他離開我的時候很悲傷,他什么也沒有說,但我知道,他和我一樣,我們每一步都困于牢籠之中,我們都渴望知己??上鲆娏诵〉竭€看不見牢籠的我,他以為我能懂他,但我不能。

  現(xiàn)在我好像見到了全然不同的他,但他早已回到了大海。

  “我還未能掙脫沼澤,恐怕未能拉你一把?!边@句話還有后半句,他也說了,他說:“我曾想過把你從深淵里帶出來的?!?/p>

  降溫了,風卷著細雨粗魯?shù)嘏拇蛑磺?,像是一股腦毀掉所有。他和我,都做不了野鳥。

  “你的記憶由光,由煙,由平靜的水塘組成!你的眼睛深處燃燒著千萬霞光。秋天的枯葉繞著你的靈魂旋轉?!保欞斶_)

  聶魯達的詩集還在桌上,扉頁上,他寫著了一個“我”,力透紙背,滿含憤恨。

  溫蒂長大了,她再也不會飛了,這是我心中永遠的遺憾。我一直弄不懂,“我”,在哪?


六、


  我有些茫然,在路上跌撞著。大概有三年了吧,我不再說愛他了,從我上大學開始,我閉嘴了。

  我想要弄清楚,我想要什么。是的,我愛他,雖然我沉默了,但我仍然緊握那朵玫瑰,帶著刺,扎進肉里,緊緊依偎,因為我愛那朵玫瑰,它讓我痛,也給予我艷麗的色彩。

  我說過,我的世界是灰蒙蒙的,那是一抹紅,在我的世界里,扎眼、突兀,卻叫人移不開眼。

  二十歲的我想弄清楚,愛與自由是否能兼得。薩特和波伏娃?為了愛,一定會舍去一些自由嗎?可是他,可是他…我記得,他逃走了,像那群野鳥,如果沒有他,我還是我,只是會慢一點看見自由罷了。

  我腦子如一團漿糊,眼淚簌簌而下。我愛他,我愛他,我渴望自由,我愿為自由死去……我知道,但是我還是忘不了那年河邊的孔明燈,燈上是我的奢望,它飛上了天,我看著他,哀求他送我一首詩。

  他答應了,卻也是唯一一次食言。他欠我一首詩,在孔明燈下。

  不知是誰放起了煙花,綻放后又馬上枯萎。像我的青春。我愛我的青春,它給我活力,給我細膩的皮膚和如星的雙眸,它讓我和絕望拉扯,它讓我愛,不給我自由。

  后來,我想通了。我得不到自由。這不是小說,小說一定是好的,哪怕為了自由獻身。但這是我的人生。我的每一下呼吸都是套著枷鎖的,我得不到我的自由,也得不到愛。

  我不相信會有人愛我,如果有人告訴我他愛我,而且包含真摯,看不出虛假,那他一定未曾見過真正的,那個猥瑣的我。

  我躺在床上,思緒不斷下沉,往事一涌而上。躺在床上,被嘲笑著、被嫌棄著,那個窄窄的床位是一葉孤舟,不知去往何方;……我看見抱著嬰兒避我如瘟神的婦女,她從我身邊走過,我的眼淚嚇哭了她的孩子;我聞見街邊西藥診所里藥粉混雜的氣味,一股股,從我鼻中涌出;我被陽光晃花了眼,地上的嘔吐物映出光亮,像梵高的《向日葵》;我聽見了救護車的聲音,我的肢體不被控制;密不透風的人群;我的身體插滿了管子……

  他是沉默的,我曾自私地打了電話給他,他沉默了,我在炫耀我將先行一步。我無數(shù)次和他討論死亡,可當死亡真正降臨,他沉默了,當我失敗,他卻暴跳如雷。

  我伸出手,卻什么也抓不住。我活過兩次,一次在醫(yī)院,一次也在醫(yī)院。我也將死兩次,在人群中我死過一次,另一次,是在墳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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