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湯泡燒餅

雞湯泡燒餅是我回到家鄉(xiāng)揚(yáng)州必然點(diǎn)名要吃的。可以當(dāng)“午茶”,可以作早餐。
煨雞若光是喝湯,不在乎雞肉,則以老母雞,并且是農(nóng)家放養(yǎng)的土雞為佳。開腸破肚,去內(nèi)臟、去雞頭、雞脖、雞屁股,洗凈放入鍋中,優(yōu)選陶質(zhì)的砂鍋,次選燜缽。注入清水,放幾根蔥、幾片無需去皮的生姜,大火煮開后以小火慢燉。我就好這樣的一口雞湯。清水的注入量很看經(jīng)驗(yàn),放多了,湯不夠濃,放少了,也不夠喝。廚房飄出濃香時,燉得就差不多了。一滴油不曾放,白中透黃的湯上飄出些雞油花,像臘梅黃、水仙黃、小雞絨毛黃,這樣想著會不忍品嘗。這樣的湯醇厚而不肥膩,我覺得就連鹽也可以省略。也可盛到碗中撒上些許鹽末。切忌直接撒在鍋中,除非一餐用完。
小時候逢大家族聚餐,吃到人仰馬翻,而雞湯上了桌,無論哪一位姨媽都不會忘記招呼身邊的小孩:“我到廚房給你盛一碗雞湯泡飯好嗎?”每每這時,我總是滿意地點(diǎn)頭,縮回已經(jīng)滑得離地半寸的腳,重新爬回座椅,滿足地乖乖候著。雞湯泡飯挺香,不過并不十分地如意,米飯會讓雞湯消失大半,雞湯味散了,米香也散了,滋味比不上雞湯泡燒餅。
拿來泡雞湯的燒餅不能有餡,最普通的擦酥燒餅即可,也有用草爐燒餅的。餅?zāi)曳謱?,綿軟有嚼勁,帶一絲淡淡的咸。餅皮酥脆,滿是白芝麻。我六歲時,外婆家斜對面尚有一間幾年后消失了的包子燒餅店。那家店留給我的印象就是兩個場景。這第一幅是鄰居夏家十六歲的夏至阿姨高喉嚨大嗓子,得意洋洋地跟我還有我的表哥表姐說,“都聽著,今天我家蒸包子,回頭我請你們的客。”是臘月里跟店家預(yù)約好的年蒸,這一天下午輪到用夏家的餡心、夏家的面,由店里的師傅負(fù)責(zé)包和蒸。不見夏至阿姨父母的身影,就只她一個小號的大人忙上忙下,比如給包子點(diǎn)紅。而我擠在店堂內(nèi)的案板邊看這一切。
另一幅畫面里有內(nèi)里通紅的爐膛,一個男伙計站在爐邊,把粘好芝麻的燒餅坯朝爐膛壁上貼,手竟沒有被燒著。我的目光跟著那只手上上下下,目不暇接?;镉嬇紶柍铱瓷弦谎?,我不吭聲,把心提著。
后來我知道揚(yáng)州等蘇中和蘇北地區(qū)獨(dú)有的草爐燒餅,都是面餅師傅眼面前有等身高的一口圓形小洞,餅貼在洞壁上,但我最記得那口井一樣的爐膛,一口燃燒的通紅又滾燙的井,而我愛吃的雞湯泡的燒餅將從那里出來。在那個六歲的我的心里,無意識里怔怔地烙下一份對店伙計的歉疚,還有一份對生計的畏懼。我十分肯定,我絕不敢把手伸進(jìn)火紅的爐膛,所以我完全做不出燒餅來,而我已無師自通地明白,那做燒餅的小伙計并不是人群中最能干的人,做燒餅并不是一件最難的一件事。我能做什么呢,這疑問從驚懼中萌生,在半途上被吹散,像一股被手臂斬斷的店堂里的熱氣,沒有什么能支撐它現(xiàn)出一個比熱氣更有力度的形狀。當(dāng)然,我立刻說服自己,也許必須這么說服自己才能吃得寬心吧,我對自己說,那就是一種魔術(shù),和能吃火苗、會讓耳朵動來動去的二姨夫做的魔術(shù)一樣。對呀,就是一種魔術(shù)。
直至今日,我還是無法解釋雞湯泡燒餅最為好吃的道理,也許因?yàn)闊災(zāi)芪諟植幌衩琢D敲戳闵?于是燒餅和雞湯在密切交融的同時,又維護(hù)了自己的個性,所以,滋味就更豐富而非混沌一片? 我說不出科學(xué)原理,問媽媽,媽媽也不能,不過她說:“不用說什么道理吧,就像黃瓜和蒜蓉,這么配著最好,嘗一口就知道。(王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