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

徐振海驅車趕到了靜海師范大學，一路上他都在罵那個司機，問他為什么不開快點；而事實是，徐振海的座駕并沒有安裝防滑輪胎，那是一輛高級轎車，聚能生命董事會的那群酒囊飯袋可不會像他那樣，在這種惡劣的天氣里出行。

從后座出來，徐振海連雨衣也沒有穿，就朝著靜師大的辦公樓跑過去；云堤城的雨今天真的太大了，他感覺自己不是在淋雨，而是在自家的浴室里洗澡，洗的還是冷水澡。他本想撥開圍觀的群眾，試圖了解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可當他看到一名坐在花壇旁邊，低著頭默默淋雨的女性后，他放棄了這個念頭。

“孔獻儀——你還好嗎？”

徐振海半蹲著，抓住孔獻儀的手——就在這時，徐振海的司機拿著雨傘跑了過來，他撐起傘為兩人遮雨，自己則被雨淋著。

“徐振海……我……”孔獻儀有些抽泣，徐振海不知道在她臉上的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她只是在抽泣，或許是因為礙于成年人的面子沒有哭出來，但那已經(jīng)無法控制的表情，已經(jīng)表明了她的心理壓力恐怕已經(jīng)達到了極限。

“我在這里……我在，有什么事情跟我說就好?！毙煺窈－h(huán)顧了一番四周，“沈笠呢？”

“徐振海，你帶我走吧?！?/span>

“什么？”

“你帶我走吧……”孔獻儀用袖子抹了抹臉，“是蔣春文……這一切都是蔣春文干的……”

“蔣春文做什么了？深呼吸，慢慢的對我說就行?！?/span>

“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我是個警察啊徐振海，我為什么會做這樣的事情？”孔獻儀抬起頭，望著徐振海，“我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事情是真的，什么事情是對的了，我有罪……”

“沒事的，我和沈笠已經(jīng)……啊，說曹操曹操到?！?/span>

從人群中擠出來的沈笠面色鐵青的朝著徐振海的方向走來，他看了看坐在花壇上的孔獻儀，以及望著自己一副無奈樣子的徐振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劇烈的雨聲干擾了他的大腦，他想要說什么，卻說不出口，沉默了許久后，方才開口。

“豐若英死了……楚立群也死了?！?/span>

他擺了擺手，然后一屁股坐到孔獻儀身邊，三個人就這么干等著，沒有一個人說話，來來往往的醫(yī)護人員和醫(yī)生抬走了兩人的遺體，緊接著清潔人員打掃干凈地上的血跡，它們順著雨水流到排水渠中，最后被沖到太平洋。

——局長，我們收隊了。

——讓局長和朋友待一會吧，她最近太累了。

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這里就恢復了原貌，三人就這么望著上一分鐘還是綁架案現(xiàn)場的辦公大樓，一下子就變成了和平常一樣師生之間交流工作的場所，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聚能生命研究所是蔣春文炸的，沈笠?！蓖蝗?，一言不發(fā)的孔獻儀開口說話了。

“你說什么？”

“仇黎也是她殺的，他的遺體現(xiàn)在躺在公安局的太平間里面——他的心臟被人挖走了……”

“不是……蔣春文挖心臟干什么？”徐振海十分疑惑，“這又不是什么恐怖故事的情節(jié)。”

“是因為仇黎的心臟是他發(fā)明的‘仇黎裝置’，我一時半會解釋不清楚那是個什么東西，你們就把它理解成一個人工的核反應堆就行了，那是他在美國搞得發(fā)明，我想他在廈門被追殺也是因為這個?！?/span>

“我捋一捋啊……也就是說，一個咱們外國的勢力追殺仇黎，然后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勢力和蔣春文合作，把仇黎殺了，然后拿走了心臟是么？”徐振海揉了揉自己的頭發(fā)，“又是天氣控制系統(tǒng)……又是仇黎的那個發(fā)明……云堤城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不安全，必須得離開這個鬼地方?！?/span>

“還有一件事情……沈笠，雖然這件事情和蔣春文并沒有直接的關系，但……她其實是害死你女兒的罪魁禍首……”

沈笠再一次的五雷轟頂。

“怎么會，那不是一顆二戰(zhàn)時期日軍投下的啞彈么？”

“二戰(zhàn)結束都已經(jīng)快過去一百年了沈笠！你真的相信有保質期接近一百年的炸彈嗎？”

沈笠不是不清楚，他只是不愿意面對罷了，因為對他來說，那是不愿意再次回想起的痛苦，于是他采取鴕鳥政策，認為只要不去想那些事情，它們就從來沒有發(fā)生過。自從廈門回到云堤城后，自己的生活就開始朝著步入正軌的方向走去，難道說是因為熵增熵減的緣故，讓某些不可控的“命運”打破了自己的夢境么？

無論如何，他現(xiàn)在總算是想明白一個問題了，那就是或許自己是真的不適合待在云堤城，仇黎、莊學民死了，豐若英和楚立群也……他是討厭那些剽竊別人成果的老古董，但他自己心里面也很清楚，自己根本就無法與之做出什么抗衡。

“我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兩年前的油罐車撞擊蓮花區(qū)市政大樓的事故？其實那根本就不是事故，當時有兩個‘源’的實驗體逃出了實驗室，蔣春文就下令全城的警察抓捕他們?！笨撰I儀低著頭，使勁兒搓揉自己的頭發(fā)，“蔣春文她要死了……她才是云堤城最初的‘源’，但她無法使用‘源’的力量，所以她資助了一個團隊……在云堤城進行人造人實驗來給自己續(xù)命?！?/span>

“你說什么？”不僅是沈笠，就連徐振海也露出了難得驚訝的表情。

“出云區(qū)的市政大樓地下……有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地下室……何自明奪走了天氣控制中心后，就在那里繼續(xù)實驗……”孔獻儀死死拽住沈笠的衣服，“對不起沈笠！是我不對！我有罪！我早就應該把這些東西說出來的，對不起……”

——對不起。

好像無論什么時候，總有人在和沈笠說對不起……無論是自己采取鴕鳥政策把自己鎖在家中的時候，還是從廈門回到云堤城的時候，任何人，都在說對不起……

“當時負責抓捕那兩個實驗體的人就是我，我們把她們逼到了海灘，在沙灘埋炸彈想要炸死她們，因為其中一個‘源’的生命體展現(xiàn)出了非常的攻擊性，我們就想著……那樣了。”孔獻儀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事情發(fā)生的太突然……排雷組的人只是簡單的處理了一下那一片沙灘就不了了之，蔣春文擔心事情敗露……”

“也就是說……你早就知道沈笠女兒已經(jīng)死了，諾可是‘源’的實驗體的事情？”

孔獻儀點點頭。

“你為什么要做這些事情？”徐振海低下頭問道，他那一雙在打轉的眼珠子，預示著他心中已經(jīng)有了主意。

“蔣春文她許諾我……讓我做副市長……我一時蠢，就信了她的話；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受不了了……我不想再幫她殺人了，我是個警察……我不應該做這樣的事情……”

“沒事的，你現(xiàn)在冷靜下來，仔細聽我說的每一句話：聚能生命的財產已經(jīng)基本上全部轉移完畢了，你知道凱桂號么？那艘船退役后現(xiàn)在是公司的財產，就停在信業(yè)區(qū)的上雨港，不來個五十米的巨浪根本打不翻它，我們從海上走，離開云堤城，不管之前在這座城市我們做了什么，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要到了廈門，那些東西都可以拋棄！我們可以開始新的生活！”

徐振海長長舒了一口氣，轉過身望著一旁的沈笠。

“你會同意的吧？沈笠，這都是為了我們?！?/span>

“當然了，但是……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

“三天后就走，然后輪船大概會航行兩天到廈門，我們要過兩天海上的生活。”徐振海緩緩扶起孔獻儀，“你現(xiàn)在，馬上去收拾東西，盡量輕裝上陣，只拿必需品和有紀念意義的東西，帶不走的就不帶了，收拾好了給我打電話，我派人過來接你去船上?！?/span>

“等一下徐振海，我還有兩個人要帶上——楊萱伊?！?/span>

“沒問題，我們還有三天的時間，不過是多一雙筷子的事情；另外一個人是誰？”

“諾可……”沈笠終于說出了那兩個字，“我女兒……我知道，他是實驗體……我他媽當時為什么腦子要抽風?。倓傌S若英的話把我弄醒了，諾可他就是我的女兒！”

“你認真的嗎沈笠？”徐振海擺了擺手，“如果你要帶走諾可三天的時間肯定不夠！如果三天后我們還沒走，鬼知道何自明和蔣春文會把這里弄成什么樣子！蔣春文有一個我們都無法理解的外國勢力在這座城市大鬧，何自明又是個不要命的瘋子！”

“不，這個忙我可以幫?！笨撰I儀舉起左手，“我知道何自明會把諾可帶到哪里，你們知道云堤城的晴空塔為什么從這場雨下起來后就停止了對外開放么？因為那座塔，就是蔣春文為了防止自己的事情敗露，用于毀滅云堤城的裝置?！?/span>

沈笠感覺自己的腦子“嗡”的一下——

“你說什么？”

“蔣春文發(fā)現(xiàn)了‘源’的雙子碰撞，會產生劇烈的湮滅……這是她親口對我說的?！?/span>

沈笠開啟了自己的理科生思維模式，他把最近發(fā)生的一些特別事件綜合起來考慮了一下，發(fā)現(xiàn)孔獻儀的話可能是真的；之前仇黎對沈笠說過，“源”就像是沒有電荷的電子，擁有“正源離子”的同時也擁有“負源離子”，兩個帶不同電性的電荷碰撞，便會釋放出巨大能量，這也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為什么仇黎說“源”能夠破解托卡馬克裝置的秘密。

——到底誰才是研究“源”的權威啊……

沈笠感覺自己腦袋要炸了，因為按照這個推論繼續(xù)推演下去，會得出蔣春文研究“源”的時間甚至可能比自己還要早的結論。

等一下——

“我已經(jīng)能夠把事情聯(lián)系起來了——”沈笠杵著下巴思索道，“仇黎之所以被追殺，就是因為他的那個小型核反應堆，但沒有‘源’的話，那個裝置說白了其實還是個失敗品……”

“你想說什么沈笠？”

“這里有兩個移動硬盤徐振海。”沈笠從褲兜中掏出兩個看起來老掉牙的移動存儲設備，“這個沾著血的是豐若英的，里面有他發(fā)明的最新一代的雜交水稻數(shù)據(jù)；然后另外這個是我的，里面有天氣控制系統(tǒng)的所有數(shù)據(jù)，和仇黎發(fā)明的小反應堆的數(shù)據(jù)，我把這兩個東西放在一起了；我現(xiàn)在要把他交給你?！?/span>

“搞什么？”徐振海有些懵，雖然說他的確很想要天氣控制系統(tǒng)的數(shù)據(jù)，但……他完全沒想到自己會在這樣的情形下得到這些，而且除了天氣控制系統(tǒng)外還有兩個大禮——

“我、仇黎、莊學民還有豐若英！即便我很不喜歡這么說，我們是科學家！我們會搞發(fā)明創(chuàng)造，會算高等數(shù)學，但我們不會做生意！”沈笠將兩個硬盤硬塞到徐振海手中，“而這一切你會，你現(xiàn)在是聚能生命公司的總裁，你可以把我們的心血全部都發(fā)揚光大，不至于辜負了大家這么長時間的努力和成果……”

“你……你在說什么啊沈笠？咱們到了廈門再說這些東西也不遲啊？”

“因為我要去救諾可！”沈笠起身，擺出一副決絕的模樣，“我可能會死，所以我想在我死之前，把這些東西交給一個能發(fā)揮它們價值的人。如果我死了，你們就不要管我，離開云堤城，然后逃得越遠越好?！?/span>

“救諾可？你有什么計劃嗎？”

“沒有，但我會想出來的。”

“你真以為我會眼睜睜的看著你送死？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徐振海！你得活著！你現(xiàn)在是我們當中最重要的人了——”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死了我也懶得活了，你還記得么？之前在廈門的時候，你說你先 過幸福生活的事情么？無論你做什么，我都會支持你！所以，你想一個人去闖龍?zhí)痘⒀?？你就是在癡人說夢！”

“何自明會把諾可帶到云堤城晴空塔。”看到兩個男人相互鼓勁兒的模樣，孔獻儀也似乎振作了起來，她緩緩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雨水，“云堤城晴空塔里面有一個秘密房間，那里連接著牡丹山地下的天氣控制系統(tǒng)，沒有何自明的ID根本進不去?！?/span>

“你說那個晴空塔？”沈笠不屑的笑了笑，“那里的安保系統(tǒng)就和狗屎沒什么區(qū)別，悄悄告訴你們，我之前和楊萱伊溜進去過晴空塔，為的就是找何自明犯罪的證據(jù)——雖然我什么都沒有找到罷了。”

“門外的安保系統(tǒng)確實簡單，但里面的就不一樣了，不花一些時間破解的話，根本不可能突破，我們現(xiàn)在最缺少的就是時間。”

沈笠想了想，當時自己和楊萱伊在晴空塔的時候，的的確確見到了在塔的里側，有一個大管子用來接收和發(fā)送“源”，那里的確有一道門，只不過因為當時那不是沈笠需要關注的東西所以就沒管；如果孔獻儀說的是真的，他們就必須想辦法搞到何自明的ID。

“好，那計劃就這么定了：孔獻儀，你去收拾東西，收拾好了給我打電話，我派人把你送到船上，你就待在那里等我們就行?！毙煺窈＞拖袷莻€老父親叮囑孩子一般，“至于我和沈笠，明天下午三點，我們在靜海區(qū)的政府大樓見面，何自明應該會在那里?！?/span>

“你要干什么？”沈笠問道。

“你到時候就知道了，我們趕快抓緊時間——不……應該說是要爭分奪秒。”

在講述完各自需要做的事情后，孔獻儀和徐振海便離開了靜師大，只留下沈笠一個人站在原地，話說回來……好像這件事情他似乎根本就不需要做什么嘛；計劃是徐振海提出來的，安排也是他安排的，而自己……打從一開始就幾乎幫不上什么忙。

——諾可想要幫博士……

不知道為什么，諾可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在了他的腦海中。

忽然間，沈笠明白了，自己的情況就和當時的諾可一樣。

只是因為想要幫忙，不知道怎么幫忙，所以就做了自己認為最正確的事情，不同的是沈笠是一個成年人，而諾可是一個孩子，孩子的世界里只有對錯，根本就不會考慮更多的東西。自以為是的成年人自負，讓沈笠忘掉了這個淺顯易懂的道理，這一分鐘，他只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蠢的白癡。

豐若英有一點說對了，那就是自己這半年，根本就沒有任何進步，還是和以前一樣，自卑的覺得好像所有人都對不起他，自負的認為自己能掌握世間的一切奧秘。

——好了……這一切該結束了。

無論是去廈門的念想也好，還是把諾可救出來的念想也好，只有把步子邁出去，才有實現(xiàn)的可能；這么想著的沈笠，開始大步朝著自己家的方向跑去，他心里面很清楚，馬上就要沒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