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回去的路上，陳一鳴懨懨地將自己的腦袋靠在副駕駛座的車窗前，看上去就像是只垂頭喪氣的小鳥，完全沒有了往日的精氣神，一路上一言不發(fā)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 井然開著車，明里暗里地朝他這邊看了好幾次，不由地開口問道：“怎么了？心情不好？”

? ? 聞言，陳一鳴稍稍坐直了身體，答非所問地說道：“真真她是個善良的好女孩。”

? ? 關(guān)于這一點，井然自然也是舉雙手贊成的，于是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 ? 窗外，昏黃的路燈時不時地透進車?yán)飦恚瑢㈥愐圾Q的側(cè)臉照得忽明忽暗的，讓人完全看不清他此時的情緒，只能從他的聲音里聽出幾分淡淡的沉悶：“她喜歡你。”

? ? 那種喜歡陳一鳴曾經(jīng)無比熟悉，只一眼，他就從程真真身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執(zhí)著的，熱烈的，無畏的，因此才會不由自主地對她的悲喜感同身受。

? ? 然而，井然卻笑著搖了搖頭：“她喜歡的不是我?！?/p>

? ? 怎么可能！

? ? 陳一鳴氣呼呼地轉(zhuǎn)過頭，剛想反駁，就聽井然繼續(xù)說道：“她喜歡的是她想象中的井然，有一副看起來還不錯的外表，有一份看起來還不錯的事業(yè)，有一個看起來還不錯的家庭，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刻板，霸道，沉默寡言，還有點不近人情。這樣的人，光憑一時的崇拜和愛慕，又可以忍受多久呢？”

? ? 聽著井然在一旁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的壞話，陳一鳴的心里很不舒服，忍不住小聲抗議道：“哪有人這么說自己的?！?/p>

? ? 井然一聽，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又道：“而且剛剛你也看到了，邵芃橙他喜歡程真真。雖然他一直是一個游手好閑的富二代，但我看的出來，他這次是真的有在為程真真努力地改變自己，而程真真也只有在邵芃橙的面前才會做最真實的自己。所以，我相信他們兩個終有一天會走到一起的，我祝福他們?！?/p>

? ? 既然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陳一鳴也不好再多說什么，別過臉，低頭掏出了自己的手機，默默地刷了起來。

? ? 前方剛好是個十字路口，井然腳下輕踩剎車，緩緩轉(zhuǎn)動手中的方向盤，將車子駛?cè)胗肄D(zhuǎn)車道。在探身察看后視鏡的同時，他的目光還不忘趁機在陳一鳴身上多停留了幾秒，當(dāng)看到他頭上那幾撮被風(fēng)吹得支棱起來的呆毛時，眼底盡是止不住的笑意。

? ? 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陳一鳴突然猛地抬起頭，指著面前的方向，大聲說道：“哎，你走錯路了，這個紅綠燈應(yīng)該直行的！”

? ? “我們現(xiàn)在先不回你家?！?/p>

? ? “那要去哪兒？”

? ? “我聽說這附近有一家火鍋店特別有名，你剛剛都沒怎么吃東西，我怎么好意思讓你空著肚子回去呢?！?/p>

? ? “不用了，我......”

? ? “你就當(dāng)是陪我，可以嗎？”

? ? 被井然這樣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熱切地注視著，陳一鳴仿佛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融化在這一池春水之中了，莫名其妙地就點點了頭。

? ? 他想，或許井然說的一點兒也沒錯，他這個人的確霸道的很，以至于這么多年過去了，那顆曾經(jīng)被他牢牢占據(jù)的心依舊對他難以抗拒，沒有絲毫理智可言。

? ? 說實話，陳一鳴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會和井然面對面地坐在一起吃火鍋。

? ? 以前他總覺得，像井然這樣從小被各種高雅藝術(shù)熏陶著長大的人，天生自帶一股矜貴的氣質(zhì)，就如同那些在玻璃櫥窗里展示的稀世珍寶一樣，沾不得半點人間煙火。

? ? 而現(xiàn)在，他卻和自己擠在這樣一張狹小的方桌前，呼吸著從四面八方飄過來的、辛辣嗆人的空氣，實在叫人很難想象他接下來也會像別的食客那樣，被辣得滿頭大汗、涕淚橫流的樣子。

? ? 于是，陳一鳴撇了撇嘴，試探性地說道：“要不，咱們還是換一家店吧?！?/p>

? ? “怎么，火鍋你不喜歡嗎？”

? ? 一聽陳一鳴這么說，井然的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失望。他明明記得以前陳一鳴整天嚷嚷著要去吃火鍋，難道人的口味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說變就變嗎？

? ? 說來也奇怪，陳一鳴這個土生土長的杭州人從小就無辣不歡，對于火鍋更是沒有半點抵抗力，一日三餐頓頓吃都不在話下，便老老實實地否認(rèn)道：“不是，我是怕你吃不慣?！?/p>

? ? 原來如此。

? ? 井然一直懸著的心這才放下，緊接著，他將手里的菜單往陳一鳴面前一送，笑著對他挑了挑眉，道：“你說的沒錯，吃火鍋這事吧，我確實沒什么經(jīng)驗。所以，咱們今晚能不能品嘗到美食，就全指望你了?！?br/>

? ? 聽他這話的意思是不打算換地方了，陳一鳴只好伸手接過菜單，認(rèn)認(rèn)真真地點起菜來。

? ? 這里怎么都沒有鴛鴦鍋啊，也不知道井然他能不能吃辣。

? ? 算了，那就點微辣的好了。

? ? 麻辣牛肉、毛肚、鴨腸，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勾上。

? ? 哦，還有藕片、竹筍、豆皮也很好吃。

? ? 會不會有點多啊？

? ? 可井然看起來這么瘦，多吃一點，就當(dāng)是給他補一補好了。

? ? 陳一鳴一定不知道，此刻他內(nèi)心所有的想法都一覽無遺地表現(xiàn)在自己臉上，一會兒欣喜，一會兒糾結(jié)的，那一個接一個的小表情讓他整個人忽然變得既純情又生動，看得井然喉間一緊，連忙喝了幾口冰水，才勉強壓制住胸口那份逐漸上頭的燥意。

? ? 忙活了半天，熱氣騰騰的火鍋終于端上了桌。

? ? 即使分別多年，但陳一鳴始終沒有忘記井然的小潔癖，因此十分自覺地拿起桌上公筷公勺，一點一點地將食材放下鍋。等到誘人的肉片翻滾燙熟之后，他又第一時間將它們撈出放進井然的碗里，一眨眼的功夫就堆滿了一座小山。

? ? 井然見狀，立馬擺著手說道：“別光顧著我了，你自己也吃啊。”

? ? 這時，早就在對面偷偷咽口水的陳一鳴也顧不上再跟他客氣了，夾起一塊蘸滿了醬汁的麻辣牛肉就往自己嘴里送，左右兩邊的腮幫子瞬間就被滿口的食物塞得鼓鼓的，活像一只貪吃的小倉鼠，讓人有一種想要上前去戳一戳的沖動。

? ? 看著陳一鳴這副大快朵頤的模樣，井然心里也情不自禁地跟著高興了起來。

? ? 就在二人正吃得起勁的時候，陳一鳴放在桌上的手機忽然嗡嗡嗡地震了起來。他低頭一看，來不及將嘴里的食物全部咽下，就順手點開了通話鍵，含含糊糊地說道：“喂？”

? ?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親愛的陳一鳴先生，您好。請允許我在這里鄭重地通知您，咱們‘一文文化有限公司’從今天起，正式成立啦！”

? ? 電話那頭，雷浩文也不知是吃錯了什么藥，捏著嗓子、矯揉造作地說了一大通，聽得陳一鳴云里霧里的，皺著眉頭問道：“這都什么跟什么呀？你是不是又喝多了？”

? ? “一文文化！你和我的公司！這難道還不夠明顯嗎？”

? ? 敢情他說的是這個事啊。

? ? 陳一鳴后知后覺地回過味來，沉聲反問道：“雷浩文，我好像還沒有答應(yīng)你要入伙吧？”

? ? 許是最近被陳一鳴拒絕慣了，雷浩文根本沒把他的話當(dāng)會事，嘻嘻哈哈地說道：“我這不是得先讓你看到我的誠意嘛。怎么樣，兄弟我夠意思吧！”

? ? 聽他這么說，陳一鳴在心里無奈地嘆了口氣，接著又悄悄抬眼看了看坐在自己對面的井然，覺得現(xiàn)在并不是和雷浩文談?wù)撨@些的好時機，便干脆來了一招以退為進：“浩文，這件事你讓我再考慮考慮，行嗎？”

? ? “一鳴，我是真的需要你，沒有你我不行的！你總不能眼巴巴地看著我人到中年了還要露宿街頭吧?！?/p>

? ? “得了吧你，少在我這兒賣慘，裝你都裝不像。先掛了??！”

? ? 說完，陳一鳴毫不猶豫地掛斷了電話，可他的心情明顯比剛剛沉重了許多。

? ? 井然敏銳地從他們倆剛才的只言片語中猜到了個大概，傾身將手中燙好的生菜放到陳一鳴的碗中，隨口問了一句：“你打算創(chuàng)業(yè)？”

? ? 陳一鳴有些為難地?fù)u了搖頭：“我還沒有想好。”

? ? 確實，雖說現(xiàn)在創(chuàng)業(yè)的門檻越來越低，可真正能成功的人依然少之又少，創(chuàng)業(yè)者們常?；吮绕胀ù蚬と硕鄮妆兜男难?，可到頭來還是以失敗告終。所以，很多人即便是有這樣的想法，也不敢輕易邁出這一步。

? ? 作為一個過來人，井然自認(rèn)為在創(chuàng)業(yè)這件事上還是比較有發(fā)言權(quán)的，一看他這副猶豫不決的樣子，便誠懇地建議道：“其實以你現(xiàn)在的資歷，出去闖闖也未必不是件好事。策劃這行跟我們做設(shè)計的很像，最核心的競爭力是‘人’，只要你的創(chuàng)意足夠新、足夠好，就算再小的公司也都是有可能逆風(fēng)翻盤的。”

? ? 聽到他這么說，陳一鳴的眼里突然亮起了一道光，但很快又暗淡了下去，喃喃地說道：“還是算了吧?！?/p>

? ? “為什么？”

? ? 井然看得出來，陳一鳴內(nèi)心明明就是有想法的，因此更加不明白他如此抗拒邁出這一步的緣由。

? ? 陳一鳴尷尬地扯了扯嘴角，道：“這可能是我個人的問題吧?！?/p>

? ? 創(chuàng)業(yè)，一直是陳一鳴心里一道過不去的坎。

? ?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會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不停地追問自己，假如當(dāng)時他沒有固執(zhí)己見，同意賣掉房子去支持李思雨發(fā)展她的共享電池事業(yè)，那么他們現(xiàn)在又會是怎樣的光景？

? ? 事到如今，盡管陳一鳴心中早已經(jīng)對她沒有了愛，可那份愧疚卻還是像條毒蛇一樣，日日夜夜纏繞在他的心頭，反反復(fù)復(fù)地提醒著自己當(dāng)初的無情與自私。

? ? 聽完這當(dāng)中的來龍去脈，井然將手中的筷子一放，湊到陳一鳴面前，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一鳴，這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去為別人的夢想買單?！?/p>

? ? 陳一鳴知道他說這話不過是想要安慰自己，苦笑了一下：“可她不是別人。”

? ? 見他直到現(xiàn)在還在替那人說話，井然顯然有點生氣，冷冷問道：“平心而論，你在意的真的是區(qū)區(qū)一套房子嗎？”

? ? “我……”

? ? “你真正在意的其實是她對你的不在意，一而再地將踐踏你的真心，把你當(dāng)成呼之則來揮著則去的玩物，最后甚至還妄圖用婚姻來逼迫你，綁架你?！?/p>

? ? 說到這兒，井然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fù)好自己的心情，這才繼續(xù)說道：“她不值得?！?/p>

? ? 不值得你為了她如此懲罰自己，更不值得你時時刻刻將和她的過去放在心上。

? ? 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陳一鳴呆呆地望著井然，心底那些不為人知的傷痛仿佛剎那間被人奇跡般地抹平了。

? ? 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心想，今天的火鍋怎么會這么辣，辣得他都忍不住地想要流眼淚了。

? ? 井然拿起桌上的水壺，替陳一鳴的杯子里重新添滿了冰水，隨后慢慢推到他的面前，清清泠泠的嗓音里滿含著溫暖人心的力量：“一鳴，無論你接下來做什么決定，記得，讓自己活得開心才是最重要的。”

? ? 陳一鳴的嘴角微微動了動，可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柔柔地喚了一聲對方的名字，恍惚中竟給人一種情人間交耳呢喃的錯覺。

? ? “井然?！?/p>

? ? “嗯？”

? ? “謝謝你?！?/p>

? ? 凌晨二點十四分。

? ? 井然腳步虛浮地從臥室的衛(wèi)生間里推門而出，一頭栽倒在床上。然后，他將自己使勁蜷縮成一個圈，雙手死死抵在胃上，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伴隨著他沉重的呼吸聲在寂靜的房間里變得越來越清晰。

? ? 黑暗中，井然整張臉慘白得有些可怖，密密麻麻的冷汗浸濕了他額前的碎發(fā)，早已濕透了的真絲睡衣緊緊貼在他的后背上，將夜晚的寒意一點點滲透進他的每一寸肌膚里，叫他無意識地瑟瑟發(fā)抖起來。

? ? 雖然早就已經(jīng)吐了個天昏地暗，可井然依然感覺自己身體里好像有一只滾燙的手，在一刻不停地翻攪著他的五臟六腑，他根本分不清到底是哪兒在痛，只覺得渾身上下每一條神經(jīng)都在被狠狠地撕扯著。

? ? 從幾年前開始，井然的胃就一直不太好，常年飲食和作息上的不規(guī)律早已透支了他的健康，雖然后來在藥物的幫助下緩解了不少，但哪里經(jīng)得起今天這樣的折騰，又是重油又是重辣的，對他來說簡直是不要命的吃法。

? ? 好不容易又熬過了一波劇痛，井然強撐著從床上爬了幾來，滿身疲憊地下樓替自己到了一杯水，接著回到房內(nèi)，從床頭柜里翻出一盒止痛藥，閉著眼睛熟練地吞了幾片。

? ? 好在藥效發(fā)作得很快，沒過多久，井然便覺得自己胃里的疼痛感減輕了許多，只隱隱地還有一些像被針扎似的感覺，咬咬牙尚可忍受。

? ? 于是，他伸手摸出了手機，在微弱的亮光下點開了那個熟悉的頭像，想看看他的朋友圈，借此打發(fā)一下毫無睡意的時光。

? ? 沒有什么事是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吃兩頓??。

? ? 配圖是一口冒著熱氣的紅油辣鍋，看樣子是在他們吃飯的時候偷拍的。

? ? 井然的拇指在陳一鳴那段文案結(jié)尾處開心大笑的表情包上來回摩挲了很久，彷佛是在隔著屏幕輕撫那人的臉龐一樣，眼里的溫柔差一點就能掐出水來。

? ? 回不去的過去也好，觸不到的未來也罷，這一刻，他只想牢牢守護好那一抹燦爛的笑容，哪怕只能以這種笨拙的方式，這樣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