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zhǔn)備開始放螢火蟲！”

空此時才注意到，就在銀杏樹遠(yuǎn)去的地方，有一個被葦草叢遮住的碼頭，三四艘小船正撥開蘆葦，沿著河灘向深水區(qū)蕩了過去。船尾飄出了星星點點的螢火，不時響起櫓擊打著船舷的聲音。碼頭的后面還有黑壓壓的一群人排著隊，手里也都拎著一個個亮晶晶的小籠子，看來售賣螢火蟲和租船的商家今夜亦是生意興隆。

不一會，整段小河的上空就被飛螢占據(jù)了，它們有些像柳絮一般在河面上飄飄揚揚，有些則迷了路，在光群中橫沖直撞，河中央一副盛夏的景象，美妙極了。附近的游人也紛紛駐足觀看，靜謐的河邊立刻喧鬧了起來。在橫跨護(hù)城河的小橋上，一個少年探出了半個身子，揮著手想要去捉飛起的螢火蟲，他的同伴在身后抱住他的腰，生怕他掉進(jìn)水里。

“買一只不就好啦，這怎么抓得??？”

“嘿嘿……錢剛剛都拿去買吃的了，但是我想抓一只給幸子?！?/p>

“不要啦，她怕蟲的?！?/p>

“但是螢火蟲很漂亮呀，一閃一閃的，放在她床頭，她一定能想象到祭典有多熱鬧！”

賣螢火蟲的小鋪子就在橋的另一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湊上了許多新客人?？湛拷戳丝?，螢火蟲竟然還分有不同產(chǎn)地，價格也相差數(shù)倍。

“這可是海祇產(chǎn)的珍珠玉，一年也捉不到多少。況且體態(tài)圓潤，自然貴上許多！”

“反正都是拿去放，那有什么區(qū)別？”

最右邊確實有兩排裝在在精致雕花的小木盒中的飛螢，聽了買螢人的話之后，看起來好像是有些出眾。

“這珍珠玉，請幫我拿兩籠?！笨找贿吿湾X一邊說。

“您先挑著，是送人？”

“您怎么知道？”

“買它的多半都是送禮了，又是誰家的姑娘這么好運呢。您這么照顧我生意，就拿一籠普通的去放吧?！?/p>

賣螢火的大叔拿起一個小竹籠，放在嘴邊輕輕地吹了吹，像是在引燃手中的木屑，籠子里立馬燃起了微光?？談偨舆^籠子向他道了謝，就聽見身后撲通一聲，小橋上下一片嘩然，好像是剛才那兩個少年一不留神掉下了橋。水花飛濺在了船客的身上，引起幾聲驚呼，橋邊的螢火蟲吹雪一般四散逃去。

不過看來他們平日沒少在這河里打鬧，幾個挺身就游到了岸邊，隨后立馬站起身來，向游客們鞠躬道歉?？蘸笸藥撞剑x開了愈發(fā)擁擠的人群，悄悄繞到了他們身后。身材較高的少年正在埋怨他的同伴，看來剛才是他在身后抱著另一個少年。空伸出手，偷偷把螢籠掛在了捉飛螢的少年的腰帶上，然后快步穿過小橋，朝城里去了。那腰帶濕漉漉的，即使多了一盞小小螢燈，少年多半也察覺不到吧。

拐入了一條小巷子后，空在上坡處的一家木屐店前停了下來。店門前面擺著一個小攤位，展示著一些小小裝飾物和起居使用的涼鞋拖鞋等，也許是為了維持生計增售的一些小物。雖然敞著大門，但是門后堆放的雜物幾乎堵住了入口，只留出了二尺有余的間隙。這里不同于花見坂那般熱鬧，即使在慶典之夜，店里現(xiàn)在也只有一位顧客。

經(jīng)營店鋪的是一對老夫婦，老鞋匠坐在門邊小凳子上，貓著腰親自為面前的一位太太扎著鞋帶。他的上半身完全貼在了膝蓋上，粗花樣的單和服被擠壓得像少女的裙邊。圍裙的一角沿著大腿表面耷拉下來，伴隨著他用力的瞬間抖動著。另一位老婦人則坐在桌子后面單手托著腮，一心望著老人的動作。桌子上燃著汽燈，映著老婦人的臉像一本攤開的古書。

“鎖國也不可能鎖一輩子的，即便是現(xiàn)在街上能看到的木屐也沒有從前多了。”老人說。由于胸腔被膝蓋抵住的緣故，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沉悶。

“年輕人還是比較喜歡那些洋鞋，再過兩年保不齊就關(guān)門大吉了。”老婦人笑道，她興許挑了下眉毛，空有些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這些不比普通的洋鞋精致多了？你們可不能關(guān)門了，老爺子還指望過年做雙法蘭絨的草鞋，要不到時候去后院遛彎兒又要叫喊腳冷了?！鳖櫩吞珴M臉不解地說。

“過年穿的鞋不得拿絲綢搭個面兒？那才喜慶?！?/p>

鞋匠說罷，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直起腰身。老婦人便習(xí)慣性地抓起架子上的小木簽，正好遞到他剛伸過來的手里。鞋匠情不自禁地抬起頭，兩人彼此輕輕地相望了一眼，遠(yuǎn)在他們用眼睛或者嘴巴說話之前，老婦人又把視線扭到了鞋匠手中的木屐上。鞋匠回到了手頭的工作，繼續(xù)把鞋帶扎緊。

不過就在老婦人把手放回下巴處的瞬間，她忽然扭過頭，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撞上了空的視線，下意識地微笑了一下?？沼行╇y為情地走進(jìn)店門，假裝挑選起貨架上的屐齒。

如果他們繼續(xù)相望的話，這個微笑應(yīng)當(dāng)是屬于老鞋匠的吧？而他或許也會默契地回以同樣的微笑?？赡苓@樣的場景已經(jīng)從很多年前就一直心照不宣地上演著。在他們某一次這樣對視的之后，那個姑娘假裝把小竹簽塞到鞋匠手里，轉(zhuǎn)眼間又立刻奪了回去，就這樣盯著鞋匠呆滯的雙眼，露出了狡猾的笑容。又一次這樣對視之后，鞋匠不再去接姑娘遞來的竹簽，而是直接捉住了她纖細(xì)的手腕。

“小哥不是本地人吧，一身打扮倒是有品位。喲！這條腰帶可了不得！”

坐在一旁的顧客太太扭過頭來打量了一下空，狡黠地笑著。她穿了一身紅色的和服，在這不寬敞的屋子里像一團(tuán)燃燒的火焰。手里還揣著一個縐紗面料的小包袱，上面繡著幾朵牡丹。

“我初來稻妻，這是朋友送的?！?/p>

“什么朋友送的這么精神的衣服？看來是個好人家兒的小姐?！?/p>

空對她投來的眼神感到有些窘迫，訕訕地笑了笑，立刻又把目光轉(zhuǎn)回到了貨架上。不過他心里想著，以綾華的身份，眼前這位太太定能大吃一驚吧。

“這種高齒是雨天專用的，木料涂過白木果油，可以防水。”老婦人說。

“雨天專用？”

“尤其是到了春天，雨下得可多哩！”

“城里的話還好辦，到了鄉(xiāng)下穿短齒，襪子是要濕掉的?！崩闲趁ν炅耸种械幕?，坐起身來補充說。

空彎下腰去，的確嗅到了某種清新的香料氣味，眼前又浮現(xiàn)出別著白鷺發(fā)簪的少女的身影。她撐著把蛇木紋雨傘，踩過湖中的踏石，剛換過嶄新底齒的木屐在霧一般的細(xì)雨中喀喀地響，影子被打碎在了湖面。

“難道說是和她走散了，趁機(jī)過來幫人家挑件禮物？”

空聞聲轉(zhuǎn)過身，險些撞到顧客太太的臉。她剛剛做好了鞋子，還沒來得及向老鞋匠道謝，就連忙湊到空的身后，笑吟吟地盯著他。

“底齒的種類太多了，我一時看不過來……”他感覺自己被這雙眼睛一直看到了心底，雙頰發(fā)起燒來。

“與其送女孩子，不如下次帶她一起來，讓師傅給你們一人做一副?！?/p>

“我就不需要了吧！”

“有些事情嘛，還是兩個人一起體驗的為好。不過今天……恐怕有點來不及了呀！”

“這就又開始幫我們攬生意啦？”老婦人笑道。

顧客太太作勢皺了一下眉頭，擺出一副少女的表情，她的眼睛里透出些活潑與靈動，讓人猜不出真實的年齡。

老鞋匠走到樓梯旁的水盆邊洗著手，老婦人沏上了一小壺粗茶。鞋架上一雙雙木屐擺放整齊，就像是擺在深夜歸家后的門廳。烏黑發(fā)亮的椅子上爬滿了歲月的刻痕，曾結(jié)伴前來，坐在上面親自讓老鞋匠做鞋的客人們，后來也都這樣經(jīng)歷了歲月的洗刷么？
小小的店面雖有些舊了，不過綾華應(yīng)當(dāng)會喜歡的吧。

步出店門，空感到小巷子的街道格外寬闊。青石磚上反射著光，像是撒過水一樣。

城內(nèi)自東邊而起的長屋連成一排，隨著地勢的升高降低而上下來回起伏，似支流一般向著城中心的街道匯聚過去了，那里便是空與綾華分別的地方。城中華燈依舊，人潮卻已不再擁擠。一輛收拾好的小攤車從他身邊經(jīng)過，小販的臉上洋溢著充實的笑容。

走到大橋邊，空抬起頭。

飛霜一樣的少女正立在橋上，微微低頭瞧著橋下的流水。她的影子沿著大橋的坡道流到了空這一邊，道路另一頭的燈火透過脖頸與衣領(lǐng)間的罅隙，折射出柔和的光暈。她后頸細(xì)碎的銀白發(fā)絲變得愈發(fā)透明，溶解在了光芒之中，眉毛、眼睛和嘴巴的輪廓也愈發(fā)得不分明了。在她頭頂?shù)囊粋?cè)，一個白狐面具半掩住了白鷺發(fā)飾。

空感到仿佛有一滴什么東西落在了心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