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片】《爵士春秋》片段:如何將聲畫配合推向極致

在所有電影類型當中,歌舞片可以說是對聲畫配合(視聽技巧)要求最高的一種:如何用視覺語言與音樂去配合、去演繹、去闡釋、去創(chuàng)造屬于電影的韻律和節(jié)奏;同時歌舞片有著百老匯一般注重現(xiàn)場的“舞臺(劇場)傳統(tǒng)”,歌舞開始后的容錯率非常低。所以在拍攝內(nèi)部,對演員要求甚高,在拍攝外部,對剪輯師要求甚高,總而言之,拍攝歌舞片對導演是一次非常大的考驗:對音樂、對舞蹈、對現(xiàn)場、對電影的理解都必須要到位。

今次我們介紹的這部影片,來自百老匯音樂劇第一流導演、堪稱好萊塢編舞之王的鮑勃·福斯(Bob Fosse),大名鼎鼎的《芝加哥》即是由他編?。ň幬瑁?,也是影史經(jīng)典《歌廳》的導演,都是橫掃當年奧斯卡的作品。鮑勃9歲登臺演出,唱跳導俱佳,展現(xiàn)了一個歌舞藝術家的最高才華。這部《爵士春秋》是鮑勃晚年時的作品,帶有明顯的半自傳色彩,講述百老匯舞臺劇導演喬(Joe)才華橫溢、生性風流,對藝術有著執(zhí)著的追求,對生活與社會卻一無所知,造就了他金玉與敗絮并存的人生,最后工作與情感的雙重壓力,使他積勞成疾,在自己最后一次輝煌的作品演出的幻想中,邁向死亡。

《爵士春秋》將喬與死神(一個一襲白衣、散發(fā)著光潔的美麗女性,或許是圣母瑪利亞)的對話,同他人生最后階段發(fā)生的事件相穿插,在回憶、幻想與現(xiàn)實以及劇場和作品之間來回切換,可謂眩人耳目。歌舞編排風格繁多,令人目不暇接:既有古典的,也有現(xiàn)代的,既有溫情的,也有哥特的,甚至有鬼魅的先鋒戲劇嘗試,足見鮑勃·福斯對歌舞片的理解?!稅蹣分恰返膶а?strong>達米安·查澤雷也非常喜歡這部影片,在拍攝中也多受其啟發(fā),尤其是《爵士春秋》歌舞對場景的運用,非常具有參考價值。


《爵士春秋》的每一場歌舞都非常值得拉片,比如開場的On The Braodway、編排教室里的Take Off With Us以及上面提到的樓梯舞Everything Old Is New Again。但影片結尾處的Bye Bye Love是全片最后的華彩,也灌注了導演最多的心思,因此選擇了這個片段。

段落時間:108:36-120:26
平均鏡頭長度:2.67s,非常小的ASL數(shù)值,與爵士樂多變的節(jié)奏、高潮時音符的快速跑動相映襯。
段落大意:生命垂危的喬躺在了手術臺上,幻想著自己最后的歌舞作品成功演出。在縱情地表演與釋放之后,他與自己的人生作別,迎向了死神的懷抱。

還未進入正式的舞臺演出,柔緩安神的背景音樂已經(jīng)開始鋪陳,畫面在現(xiàn)實與想象中平行剪輯。搖鏡轉到眼部特寫,有一個視線匹配,暗示這是喬目中所見:在迷離恍惚的籠光之下,死神正捧著他的臉頰(她為喬畫好了最后演出的妝)。有趣的是,這里并沒有接一個正面特寫作為主觀視點,死神的位置向畫框邊緣靠近,她并不是喬的注意中心,而是周圍的環(huán)境:他向往著最后一次登臺。

鏡頭切回喬的側面臉部特寫,隨著他的轉動向他目之所及處上搖,心電圖的顯示屏由疊化變成了電視屏幕,主持人興奮地上臺致辭。導演在框中框構圖中進行剪輯,正面遠景和側面中景的快切創(chuàng)造節(jié)奏,這一技巧在之后也經(jīng)常見到。

定機位正面遠景,推軌向內(nèi)營造動勢,連接著之后變焦推近的側面近景,順勢去掉電視屏幕框,帶動觀眾進入熒屏內(nèi)部,進入舞臺表演的觀眾席。

隨后鏡頭返回正面機位繼續(xù)推近,五光十色的霓虹燈逐漸暗淡下來,色溫驟降至冰冷的藍色,再切至與之前變焦機位相一致的特寫鏡頭,整個致辭段落就達到了一種編排上的連貫性。配合著特寫,主持人說出了喬面臨的處境:死亡即將到來,但他已分不清幻想與現(xiàn)實,索性來一次最后的狂歡,一次斑斕與悲涼并存的演出。

燈光全部熄滅,只留下一束追光照著主持人,在他介紹完畢后,又有正機位和側機位的快切,配合密集的鼓點和涌動的鋼琴音作開幕式。隨著人像射光燈的轉動,我們見到了這場演出的觀眾,他們與舞臺上的表演構成了整個劇場。他們手持蠟燭,與舞臺上冷郁的色調(diào)產(chǎn)生鮮明的對比,因為他們都還活著,觀看著一個行將就木之人最后的表演。

在幾下電吉他的撓撥之后,音樂歸于平息,喬和舞蹈演員們以站定的姿勢出場。隨后架子鼓與吉他一齊迸發(fā),演員也隨之舒展身體亮相,鍵盤音安撫之后,燈光緩緩亮起,給出一個喬的近景表示他上場了。注意到整個舞臺由玻璃和金屬制成,有一種銀色絲綢的質(zhì)感,反射著炫目的光芒,頗有超現(xiàn)實主義、未來主義的風采。同時,這個定機位正面開場是非常對稱的,這是方便導演進行二分創(chuàng)造節(jié)奏。

序幕拉開后,大提琴的撥弦聲率先進入鋪底,隨后弦樂合奏營造出一種優(yōu)美與崇高,人物與鏡頭的運動也都變得十分緩慢。兩個女演員身著白色體操服,上面畫著動靜脈血管圖,代表著喬的身體機能,與現(xiàn)實相勾連。此處對兩個女演員分別拍攝,依舊是對稱的構造方式,與古典的旋律相適應;同時給出一個90°側面全景,在正機位之外安插別的角度以擴大剪輯調(diào)度的空間。


喬接過話筒開始演唱,鍵盤音代替了大提琴鋪底,有單簧管在上方俏皮地飄動著,演員隨之抖動肩膀,這些很小的細節(jié)動作也能與音樂配合產(chǎn)生出極大的趣味性。對稱性的編排(兩次抖肩)、正側機位對切、觀眾的參與,這些設計繼續(xù)沿用,逐漸勾勒出這場演出的形貌。

配樂舒緩慵懶令人陶醉,演員們也放松舒展著自己的肢體,突然的一個正面全景插入鏡頭同一聲闖入的鍵盤音配合,暗示音樂即將變奏。鏡頭深入喬如釋重負的幸福表情變?yōu)樘貙?,樂曲第一幕在此處落下?/p>
吉他的撥弦與響指(鼓掌)聲進入,兩個女演員似脈搏一般跳動著,隨后樂曲由電樂器主導歡快地將節(jié)奏釋放出來,鏡頭景別縮小集中人物,鏡頭角度增多,剪輯節(jié)奏也迅速加快。舞臺表演進入正題,喬的生命也隨之煥發(fā)生機。

隨后喬與演員們以沿直線向舞臺前部進發(fā),主鏡頭與90°側面來回切換創(chuàng)造視覺節(jié)奏,喬撲向地面滑至臺前,用一個地面鏡像利用動勢接到喬的側面近景,動作匹配行云流水。霓虹燈光全開,鏡像也再一次告訴我們舞臺的材質(zhì),浮華與燦爛更顯脆弱易碎。


隨著又一次脈搏式的肢體扭動,曲調(diào)再一次變奏,主持人開始與觀眾互動,將觀眾也納入表演的一部分,這個過程用一個正反打就完成了,這暗示喬開始回顧自己的生活、開始回首人生中遇到的那些人。長號和小號有些笨拙滑稽的音調(diào)進入,是喬對自己私生活一塌糊涂的自嘲。

兩名女演員(身體機能)緊緊地貼在喬身上,或許是因為他為此事而后悔莫及所致,四個特寫與樂句的節(jié)奏相對應,最后鏡頭落在觀眾席上向舞臺看去,觀眾鼓掌也成為音樂的一部分,自發(fā)地成為演員。

隨著掌聲創(chuàng)造的節(jié)奏,畫面又一次進行段落式的快切,舞臺、演員、觀眾、鏡像還有一閃而過的死神。喬回轉身子,燈光再一次回到冷色調(diào),他的人生即將歸于岑寂,音樂的第二幕落下。

人物動作和短鏡頭似止息的鼓點,短暫的歇息后強勁的音樂將表演拉向第三幕,搖曳的踢踏舞和跑動的音符四處擺動,燈光盡數(shù)開啟,全場都已被帶動起來,整個劇場都被囊括進表演里。


狂熱的舞蹈之后,音樂減弱,凸顯出人聲,在兩次重復主旋律之后,似自言自語的呢喃一般,喬訴說著自己的心聲:他已拋棄情愛,無所寄托,在臨近死亡前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此處的音樂與鏡頭處理都顯得十分“即興”,在不斷地進行切分,編織著細小的節(jié)奏,比如那個隨音高和人物動作上揚的搖鏡,非常有效地帶動著觀眾的情緒。喬與主持人已經(jīng)躺倒在地面上,低機位鏡頭將情緒壓抑住,進入下一次變奏。

鼓點與掌聲減弱,舒緩的旋律重又占據(jù)上方,舞臺燈光變得灰蒙,兩個女演員柔順地舒展著自己的肢體,對稱式的編排有著順暢的過渡作用,注意到那個鼓手的插入鏡頭之后,兩名演員已然起身從另一處場景走出,這本來是一個很跳躍的轉場,但在音樂的連貫性之下,我們很容易地接受了它。這個處理是“超舞臺化”的(舞臺不能跳躍時間),也是“超現(xiàn)實”的,再一次告訴觀眾,這是喬的幻想。


喬與主持人從兩名女子的腰窩之間出現(xiàn),抒情地演唱著對死亡的向往,燈光明暗交替,喬的生命也已如殘燭燈影。身體機能正離他遠去,喬處在背光的位置逐漸暗淡下來,主持人閃到一邊與喬對唱,也是完全背光的處理,而兩名女子重新纏繞著喬,他還有心愿未結,生的欲望還未離去。

對唱的形式為創(chuàng)造節(jié)奏提供了操作空間,鏡頭在喬與主持人之間競相切換,頻率越來越快,然后隨著肢體一次縱情的舒展,音樂再一次煥發(fā)活力進入新的一幕,喬在電吉他的riff里劃向舞臺一側,鏡頭隨之搖過去用動勢配合音樂的起勢,觀眾起立鼓掌,這是全場表演的最高潮。

喬徑直跑向觀眾席,與自己人生中遇到的人和事?lián)肀ё鲃e,留下主持人和女演員在舞臺上舞蹈,他的意識已經(jīng)與身體分離,正是一次華麗的“走馬燈”,他想用這場無與倫比的演出,給自己、給所有人一個完美的交代。除了電樂器之外,我們還能聽到類似激光的電音,這是在模仿電擊起搏器的聲音,導演將現(xiàn)實融進了音樂中,這種對聲音的理解實在是超乎常人的。

在與親愛的女兒擁抱的時候,插入了一個死神觀看的特寫(她也是觀眾之一),父愛是他生前最投入的一種感情,但此時他已經(jīng)身不由己,將要拋卻凡塵仙去,在與正妻道歉作別之后,他回到了舞臺之上,舞臺在召喚著他用表演作人生最后的謝幕(give it to me)。長號和小號這兩種爵士的靈魂樂器開始進入,先是一齊在上方呼喊著節(jié)奏,然后長號在下方搖晃,小號在中間迅速地跑動,將表演推入最后的華彩。

隨著獨奏小號激越的高音上揚,所有樂器一齊進入,演員們動用著全數(shù)氣力唱出最后的揮別。特寫與全景的組接增多,這種大幅度的景別變化非常具有沖擊力,還有一個旋轉鏡頭仰拍營造演出成功的輝煌富麗,喬實現(xiàn)人生的時刻也是他人生終結的時刻。

隨后燈光熄滅,只留下幾盞追光射燈,喬獨自一人乘上高臺升起,仿佛靈魂受圣光牽引即將進入天國。音樂也進入尾聲,只留下鍵盤與吉他的和弦奏出教堂管風琴般的莊嚴。鏡頭切至喬的正面特寫,我們聽到了心電圖頻率收緊的滴滴聲,配合著正側快切,生命的終點近在眼前。

音樂最后的煞尾是電樂器的集體即興演奏,但燈光沒有再變得斑斕,維持著冰冷的色溫,畫面仿佛蒙塵一般被光霧籠罩,喬的特寫則是在背光之下,他已然失去了生命體征。

隨后我們來到了一個緩慢的拉鏡頭(類似滑動變焦,但這個鏡頭是人物和攝影機一齊運動,保持前景不變而后景不斷后退),這種面對人物的拉鏡頭會讓人好奇他目中所見是什么(視線匹配的是什么),切到一個同樣移動速率的推鏡頭,我們看到在前方等待著喬的,是張開雙臂的死神。此處的音樂則由薩克斯接管,一路護送著坦然釋懷的喬。


景別不斷收縮,直到人物的眼部特寫,與段落開場相呼應??焖俚恼创驅η兄?,音樂戛然而止,跳切到被放入裝尸袋的喬,用視覺沖擊(smash cut)來表現(xiàn)幻想與現(xiàn)實的落差,這出令人啞然失笑的悲喜劇,就此落幕。隨后響起的是Ethel Merman的百老匯名曲There's No Business Like Show Business。

電影是視聽藝術,歌舞片是最能展現(xiàn)視聽技術的類型,所以訓練視聽敏感度也可以看音樂MV開始。許多大導演都拍過MV,濃縮著他們對視聽語言的理解,包括大衛(wèi)·芬奇、保羅·托馬斯·安德森、韋斯·安德森等等。編排一個MV就需要花費很大的精力,編排一出歌舞劇所耗費的心血可想而知。

歌舞片作為最早的一批類型片種,展現(xiàn)了電影藝術與舞臺藝術的復雜關系,電影中的“舞臺思維”也是非常值得研究的?!毒羰看呵铩愤€有非常多可說的地方,但我水平有限就只能掛一漏萬地向大家介紹一下了。如果你去看,你也一定會為它所深深折服。
今天的拉片就到這里,我們下期再見啦(?′▽`)??【不知道下期是多久了呢,反正一有活動不知道寫啥就拉片湊稿子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