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天才·節(jié)選(韋啟昌譯) 叔本華
“天才”(Genie)一詞的真正所指就是對我在前兩章里討論過的那一類認識具備明顯突出的能力;所有真正的藝術(shù)、詩歌,甚至哲學作品都出自這一類認識。由于這種認識的對象是事物的柏拉圖式的理念,而且,我們只能在直觀中,而非在抽象中認識這些理念,所以,天才的真正本質(zhì)就在于直觀認識的完美和力度。據(jù)此,我們聽到人們把那些發(fā)自和訴諸直觀認識的作品,因而也就是造型藝術(shù)和圖畫藝術(shù)的作品明確地稱為天才的作品;其次就是詩歌作品——它通過想象把直觀認識傳達給人們。?
在此,天才與只是人才、能人或者干才的區(qū)別就變得涇渭分明了。后者的優(yōu)勢在于其更靈活、更準確的推論知識,而不是直覺和直觀知識;具備這種能力的人,思考比常人更加快捷和準確。相比之下,天才所直觀看到的是一個迥然有別于其他人所看到的世界,雖然這只是因為天才對同樣擺在所有人面前的這一世界看得更深而已。而這又是因為這一世界在天才的頭腦里得到更為客觀,因而更為純凈和清晰的反映。?
智力只是用以發(fā)現(xiàn)動因的工具,這本來就是智力的天然使命。所以,它在事物中所看到的本來就不是別的,而只是這些事物與意欲之間直接的、間接的,或者只是有可能的關(guān)系。就動物而言,因為動物的智力幾乎就只停留在事物與動物自身意欲的直接關(guān)系上面,所以,智力的這種用途就尤為明顯。與動物自身意欲無關(guān)的東西對于動物來說是不存在的。因此原因,我們不時會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甚至聰明伶俐的動物也不會注意到一些本身是相當異乎尋常的事情,例如,在我們身上或者周圍環(huán)境所發(fā)生的明顯變化不會引起它們的驚訝。對于常人來說,他們智力認識的范圍雖然擴大至事物與他們的意欲間接的、甚至是可能的關(guān)系——這些認識的總和也就構(gòu)成了他們的總體有用知識——但甚至這些認識也還只是局限于關(guān)系方面。因此,在常人的頭腦里,并沒有事物的完全純凈和客觀的圖像,因為常人的直觀認識能力一旦沒有受到意欲的推動而活躍起來,它就會變得疲倦、懈怠。這是因為他們的智力并沒有足夠能量可以自發(fā)地、在缺少目的的情況下純粹客觀地認識這一世界。但一旦智力具備這樣的能量,也就是說,大腦形成表象的能力充裕有余,以致在沒有實際目的的情況下,外部世界也在頭腦里面純粹、清晰、客觀地反映出來——這些對意欲的目標、打算其實并沒有用處,當這種情形變得尤其厲害時,它們甚至還會對意欲活動起到干擾以至破壞的作用——那就起碼已經(jīng)有了那種我們稱之為“天才”的反常情形的氣質(zhì)。天才標示著某種對意欲,亦即本我而言是陌生的東西,就好像某一從外而至的精靈在這里發(fā)揮作用。不打比喻地說吧,天才意味著我們的認知功能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這一發(fā)展遠遠超出了為意欲服務的需要,而認知功能本來就是只為意欲服務的。?
所以,嚴格來說,生理學幾乎可以把這種多余的腦力活動以及這大腦本身歸人“因過度發(fā)育而變畸形”的一類,而這正如我們所知道的,又可以與“因欠缺發(fā)育而變畸形”和“因錯位而變畸形”并列在一起。因此,天才也就是超常的、過度的智力,也只有把它應用在把握生存的普遍方面,它才真正地被派上了用場。它以此方式致力于為整個人類服務,正如正常程度的智力只為個人服務一樣。為能更加清楚地表達這一情形,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說:如果正常人具有三分之二的意欲和三分之一的智力,那么,具有天才的人則擁有三分之二的智力和三分之一的意欲。這種情形同樣可以采用一個化學的比喻來解釋。一種中性鹽呈堿性抑或酸性是根據(jù)這一點而劃分:兩者中的原子團跟氧原子的比例恰好相反。因此,鹽呈堿性是因為在原子團與氧原子的比例中,前者占優(yōu)勢;鹽呈酸性則是在這比例中后者占了多數(shù)。同樣,天才相對于常人全在于意欲和智力之間的比例。而這種不同的比例也就帶來了一種根本性的差別——這已經(jīng)在天才和常人的整個本性、行為、活動中清晰可辨,但在他們各自的成就中這種差別才變得毋庸置疑。我們還可以補充這一點作為這兩種人之間的區(qū)別:在對立的化學物質(zhì)之間會產(chǎn)生最強烈的親和力和吸引,但在人類,我們通??吹降氖莿偤孟喾吹那樾?。?
充足有余的認識力首先和主要地表現(xiàn)為具備最原初和根本的知識,亦即直觀知識,并把這直觀認識以一幅圖畫、一個形象加以復制。這樣就產(chǎn)生了畫家和雕塑家。因此,對于畫家和雕塑家來說,從天才的認識到藝術(shù)作品,這兩者之間的距離是最短的;因此,表現(xiàn)他們的天才及其活動的形式是最樸素和簡單的,采用的描述方式也是最容易的。盡管這樣,我們在這里看到了生發(fā)所有藝術(shù),甚至詩歌還有哲學的一切真正作品的源頭,雖然這些作品產(chǎn)生的過程并不那樣簡單。?
讓我們回想一下在《作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一章里所獲得的結(jié)論:所有的直觀認識都與智力有關(guān),而非只是與感官有關(guān)。如果現(xiàn)在加上我在此作出的分析,同時,公平地考慮到上一世紀的哲學把直觀認識功能名為“靈魂的低級能力”,那么,當我們看到阿德隆,不得不沿用他的時代的語言,把天才列為“超強的靈魂的低級能力”時,我們就不會覺得這種提法荒唐至極,并配遭受約翰?保羅尖刻的嘲諷——他在其著作《美學的基礎(chǔ)》引用了阿德隆的這一說法。盡管這個了不起的人所寫的上述著作有著許多非凡之處,但我還是要在這里指出:如果我們的目標是進行理論探討和傳授知識,那么,總是說些機智、俏皮的話和只是運用比喻大步跨過問題是有欠妥當?shù)摹?
事物的真正本質(zhì)首先展現(xiàn)給直接觀照,雖然那仍然只是有條件的。一切概念、一切經(jīng)過思維的東西,的確就只是抽象而已,因而就是源自直觀的部分表象,是在我們的思維中去掉了某些東西以后的產(chǎn)物。一切深刻的認識,甚至嚴格意義上的智慧,都根植于對事物的直觀認識。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在第一章的補充里已作了詳盡的考察。直觀認識是一個生育的程序,每一件真正的藝術(shù)作品、每一個不朽的思想,其產(chǎn)生都首先在這一程序中獲得其生命的火花。一切原初和獨創(chuàng)的思維都以形象的方式進行。相比之下,從概念只能產(chǎn)生略有才華的作品、純粹理智的想法、對別人的模仿和一切旨在為現(xiàn)時需要和同時代發(fā)生的事件服務的東西。不過,如果我們的直觀認識總是局限于現(xiàn)實存在之物,那么,直觀知識的素材就會完全受制于偶然,而偶然卻極少在合適的時間為我們帶來合適的事物,對這些事物的安排極少符合我們目的的需要,并且這些事物通常都是以殘缺不全的樣子呈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因此原因,根據(jù)我們對事物的深刻認識和傳達這一認識的作品的需要,我們需要想象力的幫助以捕捉、固定、補充、安排、描繪和隨心所欲地重現(xiàn)生活中所有有意義的畫面。想象力作為天才的一個不可缺少的工具,其巨大價值就在這里。這是因為天才只有依靠想象力,才能夠根據(jù)頭腦中連貫的圖畫、詩歌或者思想的需要,使每一物件或者事件呈現(xiàn)出活靈活現(xiàn)的樣子,并從直觀認識——這是所有知識的源泉——中不斷汲取養(yǎng)分。具備了想象力天賦就好比可以召請神靈在恰當?shù)臅r間向他透露真理,而赤裸裸的現(xiàn)實事物則只在少有的情形下,并且通常是在不恰當?shù)臅r間里,依稀模糊地表現(xiàn)出這一真理。因此,與這樣的人相比,欠缺想象力的人就像黏附著巖石只能等待機會給予的貝殼,而前一種人則是自由活動,甚至可以飛翔的動物。后一種人除了對現(xiàn)實的感官直觀以外,就再沒有別的其他的直觀認識。直至獲取直觀認識之前,他們只能啃咬著概念和抽象——但這些卻只是認識的空殼,而非果仁。這樣的人不會做出偉大的成就——除了在算術(shù)和數(shù)學方面。造型藝術(shù)和詩歌的作品,還有人們在戲劇表演中的出色技巧,都可被視為幫助那些欠缺想象力的人彌補其缺陷的手段;對于本身已具備想象力的人它們則可以助其更靈便地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力。?
因此,雖然天才固有的和根本的認識方式是直觀認識,但個別的事物卻完全不是直觀認識真正要審視的對象;它的真正審視對象是在個別事物中表達出來的柏拉圖式的理念——對于這些理念的認識我在第二十九章里已經(jīng)分析過了。從個別看到普遍——這正是天才的根本特征。正常人卻只在個別事物中看到這一個別事物,因為只有這樣的個別事物才屬于現(xiàn)實世界,而惟獨這一現(xiàn)實世界才讓常人感到興趣,也就是說,與他的意欲有了關(guān)聯(lián)。每個人在個別事物中只看到個別事物,抑或在不同程度上發(fā)現(xiàn)這個別事物所包含的這類事物的普遍特質(zhì),直至看出這類事物最普遍的特征——這其中的各級程度就是衡量一個人與天才的距離的尺度。據(jù)此,天才的真正認識對象只是事物的本質(zhì),事物的普遍性和總體。對個別現(xiàn)象的研究是具一般才具的人分內(nèi)的工作,他們工作的范圍是自然科學,其探究的對象始終是事物相互之間的關(guān)系。?
我們還記得:直觀認識事物的理念是以這一點為前提條件:認識者是認識的純粹主體,也就是說,意欲完全從意識中消失。我們從歌德的許多生動描寫風景的歌謠,或者約翰?保羅描繪大自然的作品中得到愉快,正是因為通過閱讀這些作品,我們進入了他們客觀的思想境界,亦即分享了從意欲世界截然分離出來的純粹表象世界。天才的認識方式在本質(zhì)上脫離了所有意欲活動以及與意欲活動有關(guān)的事情。由此可以得出這一結(jié)論:天才創(chuàng)作的作品并不出于某一目的或者人的主觀隨意,天才在創(chuàng)作作品時其實受著一種本能必然性的指引。人們所說的才思泉涌、靈光乍現(xiàn)、迷醉狂喜的瞬間等等,其含意不是別的,而是當智力暫時獲得了自由、不用為意欲效勞的時候,智力并沒有松弛下來和陷于無所事事之中,而是在短時間內(nèi)自發(fā)地活躍起來。這時,智力變得至為純凈,它成為了反映這一世界的一面清晰的鏡子;這是因為在全然脫離了它的根源,亦即意欲以后,它現(xiàn)在就把表象的世界集中反映在意識里面。此時此刻,不朽作品的靈魂仿佛成孕了。而在從事所有帶目的的思慮時,智力卻不是自由的,因為意欲事實上是在指揮、操縱著智力,為它規(guī)定了工作的課題。絕大多數(shù)人的臉上都被打上平庸的印記,都有著俗不可耐的表情,這其實是因為從這些人的臉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們的認識活動嚴格地服從和受制于他們的意欲活動,這兩者被牢固地捆綁在一起,以致產(chǎn)生了這樣的結(jié)果:除了與意欲及其目的有關(guān)的事物以外,他們無法感知其他別的事情。相比之下,天才的表情——這是所有稟賦極高的人都有的明顯的家族式的相似地方——則讓我們分明看出,智力從為意欲的服務中解放出來,認知活動壓倒了意欲活動。因為一切痛苦都來自意欲活動,而認知本身卻是不帶痛苦和愉快的,所以,這使天才人物高聳的額頭和清澈、直觀的眼神——因為它們沒有屈從于意欲及其需要——帶上了一種巨大的、好像脫離了塵世的喜悅氣質(zhì)。有時候,當這種喜悅充分顯示出來時,它與臉上的其他器官,特別是嘴巴,所流露出來的憂郁恰好配合起來——這種結(jié)合可由喬爾丹諾?布魯諾在一部喜劇中的妙語恰到好處地表達出來:“悲哀夾雜著愉快,愉快夾雜著悲哀?!?
意欲——這是智力的根源——反對智力從事任何與意欲的目標無關(guān)的其他事情。所以,只有當智力脫離了這一根源的時候——哪怕這只是暫時的——智力才有能力對外部世界進行純粹客觀和深刻的認識。只要智力仍然受到意欲的束縛,那智力是無法憑一己之力活動起來的。只要意欲(利益)不把智力喚醒并驅(qū)使它行動起來,智力就會昏昏欲睡。一旦意欲喚醒并驅(qū)使智力展開行動,那智力就會根據(jù)意欲的利益非常妥當?shù)亓私馇宄挛镏g的關(guān)系。精明人就屬于這種情形,但他們的頭腦智力也必須始終保持被意欲喚醒的狀態(tài),亦即必須受到意欲活動鮮明生動的刺激、鼓動。不過,這種人也正因此沒有能力認識事物的客觀本質(zhì);因為意欲活動、目的算使這種人的智力變得片面,他們只看到事物中與意欲和目的相關(guān)的一部分,其余的部分消失不見,部分則被歪曲以后進入意識。例如,一個匆忙趕路的旅行者,只會把萊茵河及其河岸看成是粗重的一撇而已,而河上的橋梁則是斷開這一大撇的一條細線。在一個腦子里裝滿目的和打算的人看來,這世界就跟作戰(zhàn)計劃圖中的一處美麗風景一樣。當然,這些是幫助清晰理解的極端例子;但是,意欲輕微的興奮和激動都會帶來認識上的些微、但始終是與前面例子相類似的歪曲和變形。只有當智力擺脫了意欲活動的控制,自由面對客體,并且在沒有受到意欲驅(qū)動的情況下仍然保持異?;钴S時,世界才會連同其真正色彩和形狀、全部和正確的含意一并出現(xiàn)。當然,出現(xiàn)這種情形有違智力的本質(zhì)和使命;所以,這種情形在某種程度上是非自然的,因此,也是相當稀有的。不過,天才的真實本質(zhì)也正在于此,也只有在具備天才的人的身上,上述狀態(tài)才會高度和持續(xù)地出現(xiàn);但對于其他人,只有與此近似的情形才會偶然、例外地發(fā)生。約翰?保羅(《美學的基礎(chǔ)》)把天才的本質(zhì)定義為靜思默想,我把這一定義理解為我這里所說的意思。也就是說,平常人沉浸在紛亂、騷動的生活里面;由于他們的意欲的緣故,他們隸屬于這種生活;他們的頭腦充滿著生活中的事物和事件,但卻又一點都不曾意識到這些事物,甚至生活的客觀含意。這就好比在阿姆斯特丹交易所里面的一個商人:他完全聽見旁邊的人說話,但卻不會聽到整個交易所發(fā)出的酷似大海的轟鳴、持續(xù)不斷的嗡嗡聲,而這種聲音卻讓遠觀者驚訝不已。相比之下,天才的智力是與自己的意欲,因而也就是與自己的個人分離的;與這些相關(guān)的事情并沒有遮蔽了這世界和事物本身。相反,天才對這些有著清晰的意識,并且,在對這些事物的客觀直觀中發(fā)現(xiàn)和認識這些事物本來的樣子。在這種意義上,天才是靜思默想的人。?
正是得益于這種靜思默想,畫家把他眼前的大自然忠實地再現(xiàn)于畫布之上。文學家則應用抽象的概念,把直觀所見的現(xiàn)狀精確地重新召喚出來;把一般人只是感覺到的一切用語言表達出來,從而引入聽眾或者讀者的清晰意識里面。動物是沒有任何靜思默想的。它們具有意識,也就是說,它們認出自身及其苦與樂,以及引致自身苦與樂的東西。但是,動物的認識總是主觀的,從來也不會客觀。在動物的認知中所發(fā)生的一切對于動物而言是理所當然的,因此它們所了解的東西永遠既不會成為有待描繪、表現(xiàn)的題材,也不會成為需要思考、解決的難題。動物的意識因而完全是形而下的。雖然一般常人的意識與動物的意識并不屬于同一種類,但在本質(zhì)上卻有著幾分近似,因為在常人對事物和世界的認識里主觀占了上風,形而下的成分取得了優(yōu)勢。常人只是察覺到這一世界的事物,而不是這一世界;他們只是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事情和承受的痛苦,而不是自身。隨著意識的清晰度沿著無數(shù)的等級上升,靜思默想也就越來越明顯地出現(xiàn)了。這樣,慢慢就會達到這樣的程度:有時——雖然這極少發(fā)生,并且,清晰的程度也有相當大的差別——這樣的問題就像閃電一樣地掠過腦海:“這一切到底是什么?”或者,“這一切究竟是怎樣的?”如果第一個問題達到了相當?shù)那逦龋⑶页掷m(xù)出現(xiàn)在腦海里回,這就造就了一個哲學家;第二個問題以同樣的方式造就了藝術(shù)家或者文學家。所以,這兩種崇高的使命都來源于靜思默想,而靜思默想的氣質(zhì)又首要源自人們對這一世界和自身的清晰意識——他們因而能夠?qū)@些事情靜思和回顧。不過,整個過程的發(fā)生都是因為智力具備了相當?shù)膬?yōu)勢,它暫時擺脫了原來為之效勞的意欲的控制。?
對于天才的這些考察是與討論“意欲與智力不斷加大的分離”的文章(《作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十二章)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并且是那篇文章的補充。在整個生物界中,我們可看到意欲與智力的逐級分離。到了天才這一級,意欲與智力的分離達到了最高程度:智力與它的根源——意欲——甚至會達到完全分離,智力因而變得完全自由,而表象的世界也就首先由此完美地客體化。?
關(guān)于天才的個性我再補充一點。根據(jù)西塞羅所言,亞里士多德已經(jīng)說過“所有天才的人物都是憂郁的”。歌德也說過:?
當我處境很好的時候,?
我的詩歌之火相當微弱。?
但在逃離迫在眉睫的災害時,?
它卻熊熊燃燒。?
優(yōu)美的詩歌就像彩虹,?
只能描畫在暗淡的背景。?
詩人的才情喜歡咀嚼?
憂郁的心情。?
——《諺語》?
這種情形可以由此得到解釋:由于意欲不斷地堅持對智力本來的控制,這樣,當遇到不妙的個人境遇時,智力才較容易掙脫意欲的控制,因為智力巴不得脫離逆境,以便得到某種放松。所以,智力會以更大的力度投向陌生的外在世界,智力因而更容易變得客觀。優(yōu)越的個人處境則產(chǎn)生恰恰相反的效果。但總的來說,與天才為伴的憂郁卻是基于這一事實:生存意欲越是得到了智力的照明,它就越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悲慘景況。在那些稟賦極高的人身上經(jīng)??梢姷膽n郁心境可以以阿爾卑斯山最高峰白朗山峰作為象征。白朗山峰經(jīng)常被云籠罩著,但有時候,尤其在早晨,云靄被撕裂了,沐浴在紅色太陽光下的高山,從超越云層的天上高處俯瞰著莎蒙尼斯高地,這時候的景象深深地打動了觀者的心。同樣,那些經(jīng)常郁郁不樂的天才有時候會展現(xiàn)出我已經(jīng)描述的那種為他們所獨有的喜悅——它源自至為完美的客觀心態(tài);這種喜悅就好像一道燦爛的光芒飄浮在他高聳的額頭上面:“悲哀夾雜著愉快,愉快夾雜著悲哀?!?
所有文學、藝術(shù)和哲學的粗制濫造者之所以是這樣的人,歸根到底是因為他們的智力仍然太過緊密地與意欲相連;智力只有在受到意欲的刺激以后,才可以活躍起來,所以,他們的智力完全為意欲服務。因此,這些人無法從事除了個人目標以外的事情。與此相應的事情就是:他們會制作出蹩腳的油畫,胡謅一些呆板和了無生氣的詩歌,提出一些膚淺、荒謬,通常都并非出于真心的哲學論題;也就是說,當他們必須通過虔誠的不誠實把自己引薦給更高權(quán)威的時候。因此,這些人的一切想法和行為都只關(guān)乎個人的利益。所以,他們充其量不過是把別人真實作品中屬于外在的、偶然的和隨意的東西照搬過來,把這些說成是自己的風格。他們得到的是皮毛,而不是精髓,但他們卻以為自己已經(jīng)掌握了全部奧妙,甚至已經(jīng)超越了那些真正的創(chuàng)作。但如果在這方面明顯失敗,那不少人就希望通過自己的良好意愿(意欲)最終獲得成功;不過,正是這一良好意愿(意欲)使這一事情不可能真的如愿,因為這一意愿(意欲)只是引向個人的目的;而一旦帶有個人的目的,藝術(shù)、詩歌或者哲學就永遠不會受到嚴肅、認真的對待。因此,用“自己擋住自己的光線”這一成語形容這種人就特別恰當。他們沒有想到只有當智力脫離了意欲及其所有目的、打算的控制,因而可以自由地活動時,我們才具備了從事真正創(chuàng)作的能力,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會有真正的關(guān)切。這對于那些粗制濫造者是一件好事,不然他們可就得投河了。在道德上,良好、善良的意愿就是一切,但在藝術(shù)..里面,它卻什么都不是。因為正如藝術(shù)(Kunst)這詞已經(jīng)顯示了的,能力才是惟一重要的。問題歸根到底在于一個人真正關(guān)切的是什么。對于幾乎所有人來說,他們真正關(guān)切的確實只是局限于自身和家庭的安逸。所以,他們能做的也就是努力實現(xiàn)這一目的,而不是別的,因為決心、人為和帶目的的努力都無法賦予、補足,或者更精確地說,借給(墊付)他們一種真正的、誠摯的關(guān)切。這是因為我們的關(guān)切之所在始終是由大自然做出安排,并保持不變;一旦缺少了這種關(guān)切,干任何事情都只能是敷衍了事。因此,出于同樣的原因,天才的人物通常都很少注意自身的安逸。正如一個鉛造的搖擺物總會停在其重心所要求的位置,同樣,一個人的智力總會集中在這個人真心關(guān)切的地方。因此,只有為數(shù)極少的非一般人物——他們真正關(guān)心的不是個人和實際的事務,而是客觀的和理論性的東西——才可以認識事物和這一世界的本質(zhì)性的東西,也就是說,至高的真理,并且以某種方式把這一認識重現(xiàn)出來。這樣一種對自身之外的客體所抱有的熱切關(guān)注,對于人的本性來說是陌生的、非自然的和真正超自然的。不過,也正因為這樣,這種人才是偉大的;因此,人們把這種人所制造出來的東西歸因于控制和引導他們的“精靈”。對于這種人來說,他們所創(chuàng)作的圖畫、詩歌或者思想作品就是目的;但對于粗制濫造者而言,這些只不過是手段而已。后一種人通過這些手段尋找自己的利益,他們一般來說也知道得很清楚應該如何謀取自己的利益,因為他們乖乖地依偎著同時代的大眾,隨時準備著為同時代人反復無常、變幻不定的需要效勞。?
所以,這些人的生活境況一般都很不錯,但天才卻經(jīng)常在非常悲慘的條件下生存——這是因為天才為了客觀的目標而犧牲了自己個人的安樂。天才這樣做也是身不由己的,因為客觀的目標才是他的關(guān)切所在。粗制濫造者的做法卻剛好相反,所以,他們是渺小的;但天才則是偉大的。因此,天才的作品貢獻給各個時代,但這些作品通常只在后世才開始獲得承認。前一種人則與他們的時代同生共死??偠灾?只有那些通過自己的勞動——不管只是實際性的工作抑或理論性的作品——追求純粹客觀的目的,而不是謀取個人利益的人,才是偉大的。哪怕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一目的受到了人們的誤解,哪怕這一目的因此緣故變成了一種過錯或者罪行,這種人仍然是偉大的。他并沒有謀取自身的利益——就憑這一點,那他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是偉大的了。相比之下,所有指向個人目的的行為和努力都是渺小..的,因為受這一目的驅(qū)使而活動起來的人只在微不足道和匆匆即逝的自身認出和發(fā)現(xiàn)自己。相比之下,在每一樣事物,因此亦即在全體事物中都能認出自身的人就是偉大的;他們不像其他人那樣只活在微觀宇宙里面,他們其實還活在宏觀宇宙里面。為此原因,事物的整體與他息息相關(guān),而他也試圖領(lǐng)會和理解這一整體,以便把它表現(xiàn)出來,或者對這一整體作出解釋,或者在實際中對這一整體施加影響。這是因為這一整體對他而言不是陌生的;他感覺到這一整體與自己有關(guān)。正因為他擴大了自己的范圍,我們才把他稱為偉大。所以,這一崇高的稱號理應屬于那些無論在何種意義上都是真正的英雄和天才。偉大就是表明這些人違反人的本性,并沒有追逐自己個人的利益;他們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所有人而活著。不過,雖然絕大多數(shù)人明顯地始終是渺小不堪,永遠無法成為偉大,但反過來的說法卻是不可以的,亦即一個人是徹底的偉大,也就是說,在每一刻都是那樣偉大:?
因為人是用泥土做成,?
習慣是他的乳娘。?
——席勒《華倫斯坦之死》。?
也就是說,每個偉大的人物在相當長的一部分時間里都只能是一個凡人,眼里也只有他自己,而這就意味著渺小。這一相當正確的說法:“無人在自己的貼身仆人面前是一個英雄”正是基于這一道理,它并不是說這個仆人不懂得欣賞這個英雄。歌德在《親和力》(第二卷第五章)中把這道理作為奧蒂莉突發(fā)的思想表達了出來。?
天才就是天才自身的獎賞,因為每一個人都有必要做到和成為自己的最好;“誰要是能夠為自己與生俱來的才能而活,那他就由此找到了最美好的人生?!保ǜ璧隆锻?邁斯特的求學時代》卷1,14章)當我們回顧往昔的一位偉人時,我們不會這樣想:“這個人多么幸運啊,他至今還受到人們的欽佩!”而是:“這個人能夠直接享受到像他那樣的精神思想,該是多么幸運的一件事?。≡谒缶d綿無盡的時間里,人們?nèi)砸宰聊ニ粝碌乃枷霝闃?。”價值并不在于名聲,而在于獲取名聲之物;快樂就在于創(chuàng)造出那些不朽的孩子。所以,如果有人試圖表明因為獲得身后之名的人并沒有親身享受到這一名聲,所以,身后的名聲就是空洞無用的,那么,他就跟這樣一個自作聰明的人差不多:后者看到有人不斷把羨慕的眼光投向隔壁院子的一堆牡蠣殼,他就賣弄聰明地向這個羨慕者表明:牡蠣殼其實是一點用處都沒有的。?
根據(jù)我們對天才的真正本質(zhì)所作的描述,只要它意味著智力擺脫了為意欲服務這一天職,從而自發(fā)地活動起來,那它就是違反自然的。因此,天才就是智力不忠于自己的天然職責;與天才相關(guān)的種種缺點、不足就是由此而來。為做好準備對這些缺點和不足進行一番考察,我們先把天才與那些智力并不那么突出的人比較一下吧。?
平常人的智力因為受到為意欲服務這一目標牢固的束縛,所以,智力只是忙于接收和處理動因。我們可以把這種智力視為劇院的復雜線網(wǎng),它們牽扯著世界舞臺上的這些木偶。大多數(shù)人臉上的干巴、嚴肅的表情就是由此而來。也只有動物的表情能在這方面超過這些人——動物可是從來不會笑的。相比之下,擁有不受約束的智力的天才卻好比混在聞名的米蘭木偶劇場中與那些巨大木偶一起表演的活人;在這些木偶當中,惟有這個活人能夠看清一切。因此,他會很高興離開舞臺一會兒時間,以便從觀眾包廂中欣賞這些木偶的表演。這就是天才的靜思默想。不過,甚至最明智、理性的人——我們幾乎可以稱他們?yōu)橛兄腔鄣娜恕觳乓灿泻艽蟮膮^(qū)別。這是因為這種人的智力保留著現(xiàn)實的方向,關(guān)注著從眾多的目標和手段中挑選出最佳者。所以,他們的智力始終是為意欲服務;因此,這種智力的發(fā)揮真正符合大自然的目的。對生活采取認真、現(xiàn)實的態(tài)度——羅馬人把它形容為“嚴肅態(tài)度”(gravitas)——是以這一條件為前提:智力不能放棄為意欲服務,以追隨與意欲無關(guān)的事情。所以,智力與意欲的分離是不獲允許的,但這卻是天才的條件。那些能干,甚至在實際事務中可有一番很大作為的出眾人物之所以是這樣的人,正是由于事物強烈地刺激起他們的意欲,并驅(qū)使他們的智力不知疲倦地探詢、了解這些事物的關(guān)聯(lián)。因此,這些人的智力與他們的意欲緊密融為一體了。?
相比之下,在天才客觀認識事物的過程中,世界現(xiàn)象是作為某種陌生的、供我們觀照的東西在我們的眼前和腦海里浮現(xiàn)——此時此刻,意欲活動被逐出了意識之外。這兩種能力——做出行動業(yè)績與創(chuàng)作思想作品——的差別就在這里。后一種能力要求對事物有客觀和深刻的認識,而這種認識的前提條件是智力與意欲完全分離;而前一種能力則需要應用知識、保持鎮(zhèn)靜的頭腦、行事果斷堅決——這些要求智力必須始終如一地為意欲服務。當智力掙脫了意欲加在它身上的枷鎖以后,智力就會背離自己的天然使命,忽略對意欲的服務。例如,甚至在身陷困境之時,智力仍然處于不受束縛的狀態(tài);在危機四伏的環(huán)境里,智力仍然不由自主地觀賞這一環(huán)境——這視環(huán)境景色引人入勝的程度而定。相比之下,理性、明智之人的智力則總是堅守崗位,監(jiān)視著當時的情勢及其需要。因此,這樣的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會針對情況作出適當?shù)臎Q定并把這些決定付諸實行。所以,他們當然不會有荒唐、古怪的想法和行為,犯下人為的失誤,甚至做出愚蠢的事情——而所有這些天才卻很難避免得了,因為天才的智力并不是意欲專心一致的向?qū)Ш褪刈o者,純粹客觀的事物多多少少占用了他們的智力。歌德通過塔索和安東尼奧的相互對照,把我在這里抽象描述的這兩種完全不同、互相對立的能力,以形象、直觀的方式顯現(xiàn)了出來。人們通常觀察到的天才與瘋癲之間的相似之處,其主要原因就在于智力與意欲的分離——這是天才的本質(zhì),但它卻又是違反自然的。不過,我們不可以把這種分離本身歸因于天才并沒有強烈的意欲。相反,天才是以激烈、狂熱的性格為前提條件。這種智力與意欲的分離只能以這一事實得到解釋:實際事務的能手、行動家,只是具備了足夠的智力配給,以應付強力意欲的需要,而大多數(shù)人卻連這樣的智力份額都不具備;但天才則擁有完全是非同尋常的超額智力,而多余的智力又不是為意欲服務所需。因此,能夠創(chuàng)作出真正作品的天才要比做出實事的干才稀有千倍之多。也正因為這種智力非同尋常地超出常規(guī),它才得以占據(jù)了決定性的優(yōu)勢和擺脫意欲的束縛;同時,它也忘記了自己的原初使命,出于自身的力量和彈性自由地活動起來。天才的創(chuàng)造也就由此產(chǎn)生。?
進一步而言,天才意味著智力自由地——亦即從為意欲的服務中解脫出來——展開活動。其結(jié)果就是天才的創(chuàng)造并不服務于任何有用的目的。天才的作品可以是音樂、繪畫、詩歌、哲學——它們并沒有實際的用處。沒有實際用處就是天才作品的特征。那是它們的敘爵證書。所有其他的人力工作都是為了維持我們?nèi)祟惖纳婧蜏p輕這一生存的負擔。但我們現(xiàn)在討論的這些作品卻不是為了這一目的:只有這些作品才是因為自身的緣故而存在;在這一意義上,天才的作品可被視為生存開出的花朵,或者說,從這生存獲得的收成。所以,在享受這些作品時,我們會心滿意足,因為在享受的過程中,我們從那沉重的、全是需求和匱乏的濁世氣氛中升騰了。另外,與此相類似的是,我們很少看到美與實際用處結(jié)合在一起。高大、挺拔的樹木是不結(jié)果子的;水果樹都是矮小和難看的;重瓣的花園玫瑰并不結(jié)果,但矮小、野生、幾乎沒有香味的玫瑰卻可以結(jié)出果子。最美麗的建筑物并不實用:一座廟宇并不是適合人住的地方。如果一個具有很高和相當稀有的才華的人被迫做一件只有實際用處的工作——而這工作連最普通的人都可以完成——那就等于把一個飾以最美麗的圖案、價值連城的花瓶用作廚房用具;有用的人與天才之比就跟磚頭與鉆石之比差不多。?
所以,純粹實際的人把自己的智力用在大自然為它指定了的用途,亦即把握事物與事物之間的關(guān)系,或者事物與認識者個人意欲的關(guān)系。而天才則把智力作認識事物的客觀本質(zhì)之用,而這是有違智力自身的使命的。因此,天才的頭腦并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這個世界——他的頭腦為照亮這一世界在某種意義上作出了自己的貢獻。由于這一原因,受到上天垂青而成為天才的人通常也就免不了多種多樣的缺陷和不足。如果一件工具并不是為某一用途而設(shè),但這一工具卻又偏偏被用作這一用途,那通常都會出現(xiàn)問題;同樣,天才的智力也出現(xiàn)了這一類的問題。首先,這種智力就好比是需要侍奉二主的一仆,它抓住每個機會擺脫與自己的天職相應的服務,轉(zhuǎn)而追求自己的目標。這樣,它就會經(jīng)常相當不合時宜地把處于危難之中的意欲撇下不管。所以,具有天才稟賦的人多多少少在生活中成為了無用的人。事實上,這種人的行為有時候使我們想起了瘋癲。大大加強了的認識力使他們在事物中更多地看到普遍性的東西,而不僅僅是個別單一的事物。但要達到為意欲服務的目的,我們首先需要認識個別事物。另外,當他們有時候突然把自己那異于常人的極高的認識力,以其全部力度投向意欲的事務和痛苦時,這一認識力很輕易就會太過鮮明、生動地了解這些事情;所有的一切都帶上了強烈、刺眼的色彩,一切都處于太過明亮的光線之中,事情都被放大成了龐然大物。這樣的人也就以此方式陷入了極端之中。下面將更為仔細地解釋這種情形。一切理論性的成就——不管探討的是何問題——都是由做出成就的人把全部的精神力投向一個點上所致。他把精神力全部、有力和牢固地集中在這一點上面,除此之外的世界對他而言是消失了的,他的目標對于他來說就是全部的現(xiàn)實世界。不過,有力和高度集中的精神力——這是天才的特權(quán)之一——有時候甚至把現(xiàn)實事物和日常生活中的事件也納入了它的審視之中。這樣,一旦處于這種審視的焦點之下,這些被審視之物就會被放大至可怕的比例,情形猶如把跳蚤放置高倍顯微鏡下——它馬上就獲得了大象的體形。這種情形帶來的結(jié)果就是:在碰到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時,思想的天才有時候就陷入各種不同的強烈情緒之中。對于其他人來說,產(chǎn)生這些情緒是不可理解的事情,因為普通人都會漠然視之的一些事情卻把這些人引入悲哀、高興、憂心、憤怒等狀態(tài)之中。所以,天才缺少平淡、冷靜,因為平淡、冷靜意味著我們在事物當中只看到屬于這些事物的東西,尤其是在涉及我們可能的目標方面。由此可見,沒有一個平淡、冷靜的人可以成為天才。與上述種種缺陷、不足結(jié)伴的還有天才的極度敏感,這是由于神經(jīng)和腦髓活力得到了異乎尋常的加強所致。更確切地說,這種極度敏感是與激烈、強勁的意欲活動相連的,而這樣的意欲活動則同樣是構(gòu)成天才的條件;它在身體的具體表現(xiàn)則是心臟的強勁跳動。所有這些加在一起也就輕而易舉地產(chǎn)生了偏激、緊張的心境,激烈的感情,快速變化、反復無常的心情,還有籠罩著的、揮之不去的憂郁——這些在歌德《塔索》一劇里被形象地表現(xiàn)了出來。與天才時而夢幻一般的沉思、時而又激情洋溢的亢奮狀態(tài)相比——正是天才的這些內(nèi)在痛苦、折磨孕育了永恒不朽的作品——那些有著恰到好處的配備的正常人卻表現(xiàn)出了何等的鎮(zhèn)定自若、講究理性、中規(guī)中矩和十足的確信、統(tǒng)攬全局的能力!?
此外,天才從根本上就是孤獨存在的。天才人物太過稀有了,他很難碰上自己的同類,而太過與眾不同又使他無法成為大眾的伙伴。對于大眾來說,意欲活動占據(jù)著主導地位,但對天才而言,認知活動才是首要的。所以,大眾的高興和快樂沒有他的份,而他的高興和快樂也不屬于大眾。大眾只是道德方面的人,他們也只有個人方面的關(guān)系;而天才則在同時又是純粹的認識力,而作為純粹的認識力,他是屬于全人類的。脫離了意欲——它的母親土壤——并且只是定期性返回為意欲服務的智力,其思路很快就與正常智力的思想無論在哪一方面都有所區(qū)別,因為后一種智力緊緊粘附著自己的根基。為此原因,并且由于各自步伐的不一致,與意欲分離的認識力并不適合與別人共同思維,亦即與他人談話。別人從他以及他那壓倒性的優(yōu)勢那里感受不到愉快,他從別人那里也同樣感覺不到快樂。一般來說,常人和與自己相等的人在一起時會更加輕松自在,而天才也更喜歡和同等的人交談,雖然這種交談一般來說只能借助這些同等的人所留下的作品才得以成為可能。所以,尚福爾的話相當正確:“沒有哪一樣罪惡能像太過偉大的品質(zhì)那樣成功地阻撓一個人擁有朋友?!?
天才能夠得到的最好運數(shù)就是免除實際行動,能夠擁有閑暇從事創(chuàng)作,因為在實際行動的領(lǐng)域,他不可能做到如魚得水。從所有這些事實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雖然天才這一稟賦能讓獲得這一稟賦的人在某些時間受惠不少——他得以投入、沉浸其中,無拘無束地盡情享受其天才——但是,這種天才的認識力卻根本不適宜為這種人鋪平通往幸福生活的道路,事實上,它反倒妨礙了這一目的。這一點也可以從人物傳記所記錄的人生經(jīng)歷得到證實。除此之外,天才與周圍外在也有一種不相協(xié)調(diào),這是因為天才所從事的活動和做出的成就經(jīng)常與他的時代格格不入;但略具才華的人物卻總會適時而至、應運而生。既然后者被自己時代的精神所刺激,并由這一時代的需要所催生,那么,這些人也就只具備滿足這一時代需要的能力。于是,這些人與同時代發(fā)展的文化,或者某一專門的科學手挽手、肩并肩,步調(diào)一致地向前一齊進步。他們?yōu)榇双@得了報酬和喝彩聲。但對于下一代人而言,他們的作品再也無法給人以愉悅;它們只能被別的作品取而代之,而這些別的作品可是層出不窮的。相比之下,天才出現(xiàn)在他的時代就像彗星闖進了行星的軌道——彗星古怪的運轉(zhuǎn)軌跡對于行星那有條不紊、井然有序的軌道而言是奇怪和陌生的,天才很難與他同時代的文化步伐協(xié)調(diào)一致。相反,他把自己的作品遠遠地拋在前路上(就像一個做好準備赴死的將軍:他把手中的長矛投向了敵人)。而時間只在隨后才趕上他的步子。天才與同時代能人中的佼佼者的比較可以用《圣經(jīng)?新約》中《約翰福音》的這一句話表達:“我的時候還沒到來;你們的時候常是方便的?!蹦苋四軌蛉〉闷渌藷o法取得的成就,但他們的成就不會超越常人的理解。這樣,這些成就馬上就能找到賞識者。相比之下,天才所取得的成就不僅超出其他人的能力所為,而且還超乎他們的理解。其他人也不會直接意識到這種成就。能人就像一個擊中了無人可及的目標的弓箭手;天才也擊中了他的目標,但這目標距離之遠是其他人甚至無法看見的。人們只是間接地、因而在以后才知道有關(guān)天才的事情,甚至對這些事情他們也是抱著盡管相信的心態(tài)。歌德在一封教育信札里說道:“仿效別人是我們與生俱來的特性,但我們并不容易找到要仿效的對象。優(yōu)秀的東西甚少被發(fā)現(xiàn),它們得到別人的賞識則更是少有的事情?!鄙懈栒f:“人的價值就跟鉆石的價值一樣:鉆石達到一定的體積、純度和完美度以后會有一個確定的價格;但超出這一范圍以后,它就是沒有價格的了,也再不會找到買家。”培根也表達過同樣的意思:“下德得到民眾的贊許,中德獲得他們的欽佩,上德則不獲理解?!比藗兛赡軙Υ朔瘩g說:當然了,這些俗類!不過,馬基雅維里的話支持了培根的觀點:“在這世上,除了庸俗就沒有別的東西了。”由于對天才作品的認識總是姍姍來遲,所以,這些作品都很少被同時代人賞識;這些作品很少在仍然帶有時代的新鮮色彩的時候被人們欣賞;相反,像無花果和棗子那樣,它們更多的是在已成干果,而不是在新鮮的時候,供人們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