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浩紀 |《離世界更近》:第四章 小松左京與未來的問題(下)
書名:離Sekai更近——脫離現(xiàn)實之文學的諸問題:セカイからもっと近くに——現(xiàn)実から切り離された文學の諸問題
作者:東 浩紀
翻譯:有電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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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合的是,今年(2021年)是小松左京先生誕辰90周年與逝世10周年,在此略表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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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松左京與未來的問題
小松左京と未來の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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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剛才關(guān)注到了《無盡長河的盡頭》中的佐世子。的確,她是小松作品中常常出現(xiàn)的典型女性形象。不過這并不是全部女性。也有例外,也有其他類型的女性。
我們再來讀讀《日本沉沒》吧。說回來,這部小說是以地質(zhì)學模擬與政治家們的活動為中心的恐慌小說。一部群像劇,并不一定要從一個視點來描寫。不過,如果非要選一個主人公的話,那應(yīng)該是深海潛水艇的操縱員“小野寺”吧。下面讓我們跟隨他的劇情。
小野寺,尚且年輕單身。他因深海探測的技術(shù)而被收買,被卷入了關(guān)于日本沉沒的秘密計劃中。他有一個被推薦結(jié)婚的戀人“玲子”。玲子是出國留過學的知識分子,一位名門家庭的小姐。在《日本沉沒》的前半,設(shè)置了小野寺與玲子的相遇場面,二人的戀愛是這部小說的軸心之一。
小野寺在小說中途與玲子訂立了婚約。然后在日本即將沉沒的一系列連續(xù)災(zāi)難的早期,二人決定逃去瑞士。即使一開始就參與了秘密計劃,但他還是中途離開了。小野寺的形象,是由早一個世代(小松自己的世代)的同事所形容的,“雖然作為日本人出生,但對于‘國’啊‘民族’啊‘國家’啊,都是一片黑暗,一片混沌,感覺不到宿命的羈絆”的“戰(zhàn)后的青年”形象(14)。然而,在出發(fā)當天,玲子卻被卷入富士山的噴發(fā)中死去了(15)。受到?jīng)_擊的小野寺,沒有了逃走的意圖,并把剩下的時間全部投入于拯救災(zāi)民的工作中。
而在這一過程中,他又遇到了一個名為“摩耶子”的女性。她是銀座的一位女招待,被描寫為“有點奇怪”“在某些方面有點像小孩”,是一個稍顯愚鈍的女性(16)。實際上,小野寺在認識玲子的當晚就遇到了她。只不過當時她的存在并未給小野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盡管如此,《日本沉沒》的故事,還是以因受傷而發(fā)高燒的小野寺,與自稱“妻子”的摩耶子一同,在“沒有一顆星星的漆黑的西伯利亞夜晚”,去往不知道目的地的場面,告一段落(17)。
在這里,玲子與摩耶子的對立,顯然就與將日本作為被舍棄之物與無法舍棄之物的對立重合了起來?!度毡境翛]》講述的,就是小野寺亦即“戰(zhàn)后青年”,被玲子所象征的歐美的理性所吸引,但最終他不得不選擇與摩耶子亦即日本一同殉情,的故事。實際上,摩耶子是年輕女招待的設(shè)定,就給人留下了和“在飛田買下的初見世女郎”同樣的印象。
然而,如果說摩耶子就象征著對逝去日本的哀惜之情,那這部小說就有點奇怪了。
前面我寫過,小松常常將日本和女人、而且是“舊日本女人”“母親”,重合在一起。然而摩耶子卻是個穿著廉價裙子的年輕女招待。不管怎么想都不是個“舊日本女人”。
而且她也沒有被塑造成一位母親的形象。這本小說中與這些形象重合的,怎么看都是玲子才對。“就像回到家,趴在母親膝蓋上哭泣的孩子一樣,他一年半以來頭一次感到平靜,在玲子的身體旁大聲哭泣?!乙呀?jīng)累了。好累啊……(18)”。玲子絕不是一個“舊日本女人”,但對于小野寺來說,她近似于擔任著母親的角色。話雖如此,小松在這部小說中還是殺死了玲子,而讓摩耶子活著。
這一選擇意味著什么呢?在這里,我們要注意到被定義的另一個特點,亦即玲子與摩耶子之間的對比。那就是“不生子的女人”與“生子的女人”這一對比。
玲子有財富、有教養(yǎng)。她有留學經(jīng)驗,性觀念較為自由開放。換句話說就是一位“進步女性”。她向初次見面的小野寺問道,“性交,如此令人滿足,又可以信手掂來,有什么結(jié)婚的必要呢?”而小野寺回答道,結(jié)婚是“為了生孩子”,而玲子只是“愣了一下”(19)。玲子就算是活著,也未必會給小野寺造小孩。
另一方面,摩耶子被賦予了一個對比性的性格。在小說的最后,他在西伯利亞的火車上,站在受傷的小野寺身邊,跟他講述八丈島的傳說。這與前面介紹到的田所博士與老人的對話一樣,是對《日本沉沒》整體的印象起到了決定性作用的會話。其講述了八丈島被大海嘯襲擊,只有一個懷孕的女兒活了下來的傳說。根據(jù)傳說,她生下了一個兒子,她不得已只好與兒子交合,剩下了一個女兒,后來兄妹倆結(jié)為夫婦生下了孩子,島上又恢復(fù)了人數(shù)。這里的八丈島,顯然就是沉沒的日本的隱喻。隨后摩耶子告訴我們,她的祖母就是八丈島出身,并表露出從日本的沉沒中獲得的決心?!拔沂抢^承了島之血統(tǒng)的女兒,就算別人都死了,就剩我一個人,我也要活下去。然后,無論是誰都可以,我都要得到子種,生下孩子,一個人也要把孩子養(yǎng)大。——如果是個男孩,而丈夫又不知所蹤,我就會與這個孩子交合,生更多的孩子……(20)”。摩耶子要是最后與小野寺在一起,肯定會生孩子。
這一對比有著很大的意義。因為這意味著,對于小松來說,母性形象實際上是一分為二的,至少在《日本沉沒》中是這樣。
梳理一下吧?!度毡境翛]》中描寫了兩種母性。一種是玲子所象征的社會性的母親。將男性治愈的、不生育的母親。另一種是摩耶子所象征的(可以說是)動物性的母親。她或許不會治愈男性(就像摩耶子宣稱的“無論誰都可以”“得到子種”),但是會生育的母親。而小松的小說,將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摩耶子身上而非玲子。
這是一個選擇了生育的母親,而非治愈的母親的故事。故鄉(xiāng)的母親失去之后,為了生存(生き殘りのため)而選擇新的母親的故事。如此梳理一來,我們就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田所博士與老人的對話了。
小松用“媽媽(おふくろ)”來形容日本。如前所述,這里體現(xiàn)了田所的(以及小松的)深刻的戀母感性,然而實際上,在這里作家同時安排了會話對象的老人說出了殘酷的臺詞,“但是……媽媽這種東西,也是會死的哦(21)”。這就是,對于田所發(fā)出想要與母親亦即日本列島一同殉情的告白后,老人作出的回答。在這次平常的對話之前,老人叫來了一個年輕女孩(我估計是情人吧),確認了她的裸體,告訴她要“生個孩子”并讓其離開了自己身邊。這里也傳遞出一個明確的信息,也就是不要做治愈的女人,去做生育的女人吧。
母親已死,造個孩子吧。總而言之,《日本沉沒》就是由這么一個非常簡單的信息所貫穿的小說。
玲子與摩耶子。治愈的母親與生育的母親。社會性的母親與動物性的母親?;氐焦枢l(xiāng)與生存(生き殘り)的擴散。
《日本沉沒》是一個舍棄前者而選擇了后者的故事,這本小說,盡管與表面上的印象不同,但實際上與《無盡長河的盡頭》一樣,由相同的問題意識所貫穿,并且這本小說寫下的東西,表現(xiàn)出了對《無盡長河的盡頭》之回答的超越。《無盡長河的盡頭》中故鄉(xiāng)的母親是絕對的。然而在《日本沉沒》中的母親死去了。兩者的連續(xù)性,并不能從將一方視為世界系SF,另一方視為社會派SF的分類中看出來。
我再舉一個例子好了?!稛o盡長河的盡頭》與《日本沉沒》發(fā)表之間的1967年,小松發(fā)表了一部名為《漫漫覲神路/神への長い道》的中篇小說,即使縱觀小松的全部作品,這本書也算是佼佼之作。
主人公“富士(フジ)”原本是一位二十一世紀的男性。他所生活的21世紀的世界,已經(jīng)達到了繁榮穩(wěn)定,沒有了未來的可能性,進入了一種無聊的平衡狀態(tài)之中。富士對這個世界感到膩煩,進入了無限期的冷凍睡眠之中。然后他在五十六世紀被強行喚醒,但問題在于,在他沉睡的3500年間,“基本上沒有發(fā)生任何一個根本性的變化”。從二十一世紀到五十六世紀,人類社會只不過在渾渾噩噩地度日子,“看不到任何一個超越物種和文明的可能性(22)”。絕望的富士,為了尋求至少一絲的意外性,在未來人的邀請下,進行了一次目的地在700光年外的單程旅行。因為那里傳來了智慧的通訊,也許會在那里遇到外星人。在同一艘船上,有一位因同樣的理由在二十二世紀進入冷凍睡眠,以同樣方式被喚醒,又以同樣方式絕望的,同為“古代人”的女性“伊娃(エヴ?。?。
這部小說中心的SF在于,描寫了富士與未來人在700光年外,遇到了外星人的高度發(fā)達的文明與支撐這種文明的一種超能力。簡單地說,這里所呈現(xiàn)的是一種世界觀,即如果沒有某種超能力的話,就理解不了宇宙和生命的意義,而智慧文明最終也會達到這種超能力。富士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可以幫助他們“進化”的外星裝置。這一設(shè)定和《無盡長河的盡頭》有著很深的聯(lián)系。也就是說,富士在這里就像是站在《無盡長河的盡頭》中,野野村所經(jīng)歷的時空之旅的入口一般。
總而言之,他的旅程沒能開始。同樣地,伊娃也不能開始她的旅程。故事的解釋是,因為二十一世紀或二十二世紀的人類大腦,生理學上無法適應(yīng)外星人的超能力技術(shù)。富士和伊娃太接近于猴子,因此被世界的真理排除在外。《漫漫覲神路》與《無盡長河的盡頭》一樣,都講述了想要出發(fā)旅行的主人公,由于能力不足而無法踏上旅途,都是以這種不能性為主題的小說。
然而,這部小說決沒有給人留下什么陰暗的印象。在故事的最后,只有富士和伊娃留在了去往地球的宇宙船中(因為其他未來人都留在外星了),而小松寫下了以下對話。
“性交什么的……”伊娃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我都快忘記了——你呢?——沒事吧?”
“你,會生下我的孩子啊……”他如此說道,“我們的孩子……”
“為了什么?”伊娃說,“都到這種時候了……”
“總而言之,無論怎樣的偶然,從那個時代里僥幸活了下來,現(xiàn)在依然活著,還能繁育子孫,那就應(yīng)當為此而努力”,他邊說邊解開衣服的扣子,“猴子也有作為猴子的,或者說‘作為一個物種的本分’所在。——黑猩猩,對于我們來說,確實是較為低等的生物。但是,即使他們無法突破自身的局限,即使在精神的進化方面只是一個死胡同,他們也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生存……”
“無論繁育多少后代,猴子永遠都是猴子啊……”
“不也挺好嗎——我們也,和孩子們一起去吃香蕉吧。一起去眺望夕陽吧……(23)”
小松在這里明確地宣稱,“猴子”的“性交”戰(zhàn)勝了《無盡長河的盡頭》中壯麗的思辨,而那里至少還存在著另一個未來。這所謂的另一個未來也就是“物種”的“繁育子孫”的未來。這里距《日本沉沒》中的八丈島只有一步之遙了?!堵P神路》可以視作,對《無盡長河的盡頭》所描繪的世界系式的思辨、亦即在確保能回歸的場所(想象界)的同時去往遙遠未來(實在界)的旅行,如此進行了批判,并為《日本沉沒》的寫實主義(象征界)牽線搭橋的小說。
摩耶子這樣的,幼稚的動物性的就事論事的對于活著的欲望,以及由此而接連誕生的生命,就將我們從“在母親守護下的戀母控所創(chuàng)作的思辨小說”的陷阱中拯救了出來。我不清楚小松是否是頭腦明確地描繪出這種圖式的。只不過,他的作品歷從《無盡長河的盡頭》到《日本沉沒》,似乎都是允許這種解釋的。
而這里,跟我在前面提到的,第一章最后所介紹過的新井的《底格里斯與幼發(fā)拉底》的主題,有著驚人的相似?;仡^來看,《底格里斯與幼發(fā)拉底》,是以因無法生育而行將滅亡的一個未來殖民行星為舞臺的小說。主人公是作為行星上的“最后一個孩子”而誕生的露娜,而在小說的最后,當她孤身一人煢煢孑立的時候,她終于領(lǐng)悟了殖民行星的存在意義,而且領(lǐng)悟了自己活著的意義。也就是以下的意義:“Nine這個‘殖民行星’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與地球隔絕了400年,亦或者五百年、六百年,這取決于從地球而來的船何時到達,而下一個霸者生物的飛船來到這里,可能已經(jīng)隔絕幾十萬、幾百萬年了。[……]這些生物與地球原產(chǎn)的生物交配的話,會發(fā)生什么?[……]或許,這會是極大的變化吧。當我們還在暖洋洋的地球搖籃中沉睡時,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難以想象的大變化。/而且,這就是——Nine的,意義。/作為一個移民星球已經(jīng)失敗了的如今,這就是,僅有這是,Nine的意義(24)”。
當露娜出生時,殖民星球的社會已經(jīng)崩潰,沒有人賦予她生命的意義。露娜不知道象征界。她只知道瘋狂尋找說話的對象的激情(想象界),與世界毀滅的現(xiàn)實(實在界)。露娜可以說是世界系想象力的結(jié)晶般的存在。然而最后,她在超越自身,而且超越人類的生命連接體(連なり)中找到了自己活著的意義(對于新井來說,也許還包括了無生命的角色連接體在內(nèi))。《底格里斯與幼發(fā)拉底》就是這樣一個故事,而這顯然也與《漫漫覲神路》的思想有著很深的呼應(yīng)。
對于生殖的欲望,使我們超越了世界系,并且從“在母親守護下的戀母控所創(chuàng)作的思辨小說”的陷阱中被拯救了出來。——這么概括聽起來似乎有點太露骨了(就像是在說童貞首先要去風俗店一樣),不過,如果說生殖是孕育出生命的源泉,并且也是孕育出社會的源泉,那么對于社會失去信賴的作家們,似乎很想當然地就會再次回到對生殖的意義的反思上來。
將想象力與現(xiàn)實連接起來的不同于社會的東西,與超越自己的漫長生命的聯(lián)系,新井認為這是家庭的問題,法月認為這是戀愛的問題,押井認為這是loop的問題。關(guān)于這一點,或許作家們自身沒有這個自覺。但他們前提,都在繼續(xù)創(chuàng)作的過程之中,去尋求另外的東西來聯(lián)系起想象力與現(xiàn)實。所謂世界系的困難之應(yīng)答,就是這個意思。
向著離Sekai更近的地方。向著求生的意志。好像與現(xiàn)實社會毫無關(guān)系的、符號性的、角色志向性的、家里蹲的、看起來與世界系很像,這一點,在輕小說、推理小說和動畫之類的亞文化中都有刻畫,盡管是以十分迂回而扭曲的形式。如果本書不走這樣一條彎路,是不能將這一原點重新發(fā)現(xiàn)的。我想在這本書里說的,正是這一回事。就此而言,本書也是對于充斥著現(xiàn)代日本的、符號性的角色志向的遠離現(xiàn)實的虛構(gòu)群體,提出了一個如何對其解讀和理解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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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的探究基本上快結(jié)束了。最后,雖然可能有點畫蛇添足,我們再來讀一本小松的小說。這里要解讀的是,小松的最后一本,也是未完成的一本長篇小說《虛無回廊/虛無回廊》。
小松作為SF作家的創(chuàng)作高峰期是在1960年代。他的許多長篇小說都是在這個時期寫成的。到1970年代,他寫作社會評論的比重慢慢增加。他的SF執(zhí)筆開始減少,轉(zhuǎn)向以思考純文學和思想實驗為主的復(fù)雜創(chuàng)作風格。當然這期間也有一些值得關(guān)注的作品,例如1977年出版的小說集《戈爾狄俄斯之結(jié)/ゴルディアスの結(jié)び目》,其中編入的四篇短篇都十分精彩。雖說并不廣為人知就是了。
另一方面說,1970年代后半,小松開始深入地參與于電影制作。電影的企劃深受《星球大戰(zhàn)》熱潮的影響,其目的就是制作出日本第一部本格SF電影。小松不僅為這個企劃提供了原案、撰寫了小說,同時還自辦公司、征募年輕作家、擔任了現(xiàn)場的總監(jiān)督等等,表現(xiàn)出了三頭六臂般的活躍。結(jié)果就是1984年公映的《再見朱庇特》,雖然票房不甚紅火,但對次世代的SF作家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就這樣,從1970年代到1980年代,小松為SF史做了許多重要的工作?!妒锥枷А愤@本恐慌小說也獲得了日本SF大賞的受賞。
話又說回來,如此精力充沛的活動所付出的代價也確實是,在這一時期,完全沒有看到具有初期小松的特征,也就是展現(xiàn)出壯麗而富有思辨性的世界觀的本格SF作品。在這么一段漫長的空窗期之后,《虛無回廊》這部小說,是小松最后的、同時更是“小松式”的粉絲們期盼已久的一部長篇小說。
《虛無回廊》的連載始于1986年的一本SF專門雜志。不過,連載開始后不久,第二年也就是1987年小松就由于工作繁忙,中斷了很長一段時期。當時他忙于1990年將于大阪召開的“國際‘花與綠’博覽會”(花博)的總制作人的工作?;ú┙Y(jié)束后,1991年終于恢復(fù)了連載,不過在1992年,由于刊載雜志的休刊,連載又再次中斷了。直到2011年小松去世為止,該系列都沒有再次恢復(fù)創(chuàng)作。
我們來看看這個故事吧。這本小說以二十一世紀到二十二世紀初的近未來為舞臺。故事(真正敘述的順序多少有些錯綜復(fù)雜,我后面會提到)開始于一個直徑1.2光年、長2光年的圓筒形巨大物體突然出現(xiàn)在距離地球不到6光年的宇宙空間中。
這一造成問題的物體屢次消失,而且還在以超光速的速度移動。從形狀來看,人們顯然會認為這是某種人造物,但其行為與規(guī)模都超出了人類可以理解的范圍。人類試圖向其發(fā)送探查機,但長達6光年的距離,以這部小說背景的未來社會技術(shù)來說,單程也要飛行四分之一個世紀以上,根本無法派遣活人。話雖這么說,由于考慮到可能會擔任起與地外生命接觸的任務(wù),無人探查機也不太適合。因此,人類社會決定派遣由科學家“遠藤秀夫”(在故事中以首字母“HE”[HideoEndou]為稱呼)所創(chuàng)造的,并非“人工智能(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的“人工實存(AE=Artificial Existence)”。AE雖也是一臺計算機,但與AI不同的是,它是經(jīng)過長期的人類性的交流(communication)而被個別地培養(yǎng)出來的,擁有與人類無異的個性與判斷能力,換句話說就是具有“主體性”的設(shè)定。
遠藤所創(chuàng)造的AE,作為個體被命名為“HE2”。HE2被送去新的宇宙探查,而它的“經(jīng)驗”將作為它的人格模型被傳送入遠藤秀夫的大腦中。但就在HE2與巨大物體接觸之前(說是之前,不過由于光速的限制,實際上HE2的時間已經(jīng)與地球的時間產(chǎn)生了差距),年邁的遠藤死去了,它與地球的聯(lián)系也隨之完全切斷了。而HE2在這之后,將作為一個遠離地球的“自由任務(wù)”的存在,在保有“自由意志”的情況下侵入物體的內(nèi)部,開始探索?!短摕o回廊》的故事在這之后,主要描述了HE2在那里所遭遇的,同樣為該物體的謎團所吸引而來的地外智慧生命體,或者它們的復(fù)制品(就像HE2之于人類一樣)。也就是說,這部小說的主角并非人類的遠藤,而是人工實存的HE2。
實際上,小說的敘述就是從遠藤死亡的場面開始的。人類死去,而AE獲得了自由。在小說中,其實暗示了遠藤之死,有可能就是為了讓HE2解放而自殺。《虛無回廊》就從這一幕開始,追溯巨大物體的出現(xiàn)以及HE2的誕生。這是由人類創(chuàng)造出的人工知性,舍棄了母星的文明,獨自一人躍入了地外生命的群體之中的故事。總而言之,《虛無回廊》就可以概括為這么一本小說。
遠藤與人工實存,HE與HE2,差不多就像是父與子的關(guān)系。小說里雖然沒有明示,但“HE”貌似也可以是“人類實存(Human Existence)”的略稱吧?《虛無回廊》,也可以視作是孩子舍棄父親,并宣布不會再回到故鄉(xiāng)的故事。
都讀到這了,各位也許已經(jīng)注意到,這個故事是《無盡長河的盡頭》的重復(fù)的同時,也是對其的一種超越。
如前所述,《日本沉沒》,在某種觀點上說,也可以解讀為是對《無盡長河的盡頭》的主題的繼承。不過,從表面上看,兩部作品給我們留下的印象卻大相徑庭。在這一點上,《虛無回廊》則不同?!稛o盡長河的盡頭》與《虛無回廊》顯然是相似的小說?!短摕o回廊》這一作品,可以說是年過五旬的小松,回首而立之年的年輕自己所寫的《無盡長河的盡頭》并重復(fù)著這種想象力的同時,又給出了不一樣的解答。
那么,兩者之間有什么差異呢?由于《虛無回廊》是未完成的作品,所以我們無法對其進行深入的解讀。不過我們牛刀小試一下,可以說兩者之間最重要的差異,就與女性和生殖的問題有關(guān)。
無論是《無盡長河的盡頭》還是《虛無回廊》,都是以知性是什么、宇宙是什么之類的這些抽象性的問題為軸的SF小說。以本書的文脈來說的話,就是都具有與世界系相近的結(jié)構(gòu)。在這兩者中,主人公都踏上了尋求宇宙之真實的漫長旅途。
二者第一個明顯的不一樣在于,前者的主人公最終回到了故鄉(xiāng),而后者的主人公從一開始就斷絕了與故鄉(xiāng)的羈絆。正如我反復(fù)表明的那樣,小松的故鄉(xiāng)常常與女性的形象重合。《無盡長河的盡頭》中是佐世子。當男性向著時空的遠方旅行時,女性則在故鄉(xiāng)執(zhí)著地等待著男性的歸來。男女之間的角色分工很明確,而這一點從2010年代的現(xiàn)在看來問題是頗大的,正如我之前所說。而實際上這部小說對性差的處理,比《無盡長河的盡頭》要錯綜復(fù)雜得多。
《虛無回廊》的主人公不是人類。而是人工實存的HE2。HE2沒有性別。然而,這也完全不意味著,在這部小說中,性沒有起到重要作用。換句話說,因為在這里,另一個有性的人工實存出場了。
我們更詳細地看看吧。在《虛無回廊》的開頭,HE2的誕生歷程占據(jù)了相當?shù)姆至?。HE2的生父,遠藤,雖是天才但卻不擅長人際關(guān)系,是一位略顯家里蹲味道的男性。在他大膽地邁出開發(fā)人工實存的腳步的背景之下,他遇到了研究伙伴,后來也成為了遠藤的戀人和妻子的一位女性“安潔拉·英格伯格”。安潔拉是動物學家,擅長交際,是開導畏縮不前的遠藤的一位強勢女性。
遠藤的人工實存的開發(fā),最初是從與安潔拉的人工智能研究的整合開始的?!癆E”這一略稱,最早是為了表現(xiàn)安潔拉所開發(fā)的人工智能,“安潔拉E”。而這里“E”的意義并不是實存(existence),而是胚胎(embryo)。這種命名上的差異,表現(xiàn)遠藤與安潔拉方向性上的不同,而隨著研究的深入,這一不同變得越來越明顯。遠藤認為“‘智慧’從一開始就是超越‘生命’的存在,‘AE’的目的,就是為了擺脫向著‘永恒與無限’的可能性的智慧所做出的限制,亦即‘生命’這種自然條件”,而與此相對,安潔拉則回答道“智慧本就是在‘生命’的基礎(chǔ)上誕生的東西[……],是為了將‘生命的可能性’提到更高”(25)。對于人工智能的未來,遠藤最終的目標是想要創(chuàng)造一個“身體”或者“實存”,而安潔拉則設(shè)想了一個更為動物性的生命。
而這一對立,也為他們的夫婦關(guān)系蒙上了一層陰影。當遠藤駁回安吉拉的提案,開始自己進行研究時,安吉拉似乎完全沒有興趣去彌補失落。在這種情況下,安吉拉坦言自己婚前曾做過人工流產(chǎn),但遠藤并不領(lǐng)情,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決定性的裂痕。不久后,安潔拉死于一場疑似自殺性的自動車事故。“安潔拉E”的發(fā)展被凍結(jié),此后,遠藤不得不抱著心底的創(chuàng)傷,孤獨地投入到人工實存的開發(fā)之中。
然而,遠藤直到最后都沒有從安潔拉的亡靈中獲得自由。他所開發(fā)的HE2沒有性。而且他一直為人工實存是夠該擁有性而苦惱,他甚至開始思考“也許,‘實存’這個思考的角度,就已經(jīng)犯了個根本性的錯誤也說不定”(26)。在HE2完成之后,遠藤也沒能放棄安潔拉留下的“安潔拉E”。將HE2送入深空后,晚年的他,身邊有了一個搭載了安潔拉E的人形機器人作為“玩偶”在身旁服侍他,疑似還有了偽夫婦關(guān)系。在小說中,暗示了這種倒錯性的關(guān)系就是遠藤“自殺”的原因所在。另一方面,被送入巨大物體中的HE2,也并非沒有性的問題。HE2為了提高探查任務(wù)的效率,在自己內(nèi)部創(chuàng)造了多個“子人格”。這其中有男有女。而當HE2與外星智慧生命交流時,他如此反省自己、捫心自問道,“說到底,這個宇宙之中,‘雄’與‘雌’的性差有什么意義嗎?(27)”
遠藤秀夫(HE)與安潔拉·英格伯格(AI)的結(jié)婚,創(chuàng)造了“人工實存”和“安潔拉E”兩種AE。如此這般擁有兩個種類的親,兩個種類的子,正是《虛無回廊》與《無盡長河的盡頭》之間決定性的區(qū)別?!稛o盡長河的盡頭》中,故事的軸心是父親和孩子的對決,母親只是一個歸還的場所。然而在《虛無回廊》的故事之中,除了父與子,還有母與女。
以上特征意味著,小松在這部小說中,對《無盡長河的盡頭》中作為自明前提的男女的角色分工提出了強烈的質(zhì)疑,對作為人類代表(還假裝忘記了自己的性欲)為了尋找真理而出發(fā)旅行的男性,與在故鄉(xiāng)待命產(chǎn)子、等待其歸還的女性之間的對立,提出了強烈的質(zhì)疑。《虛無回廊》是小松作品之中第一部以性差為中心而構(gòu)成的小說,并且也是直面并質(zhì)疑了近代性的男性中心主義思辨的正當性的,一部飽含熱情的小說。
正如我不斷強調(diào)的那樣,這部小說是未完成的。小松對此究竟抱有怎樣的整體構(gòu)想,這也只是推測領(lǐng)域的問題。不過,就閱讀小說的殘篇部分而言,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小說從中斷部分開始,應(yīng)該會以意識不到性的人工實存與意識得到性的人工實存,HE2與安潔拉E,“兒子”與“女兒”,兩個AE的關(guān)系為中心,并進一步展開。
《虛無回廊》最初的章節(jié),在遠藤死后20年結(jié)束。這是HE2與地球斷絕羈絆的14年后,也是這一切斷信息傳回地球的八年后。安潔拉E還在繼續(xù)啟動,與安潔拉長得一樣的人形機器人還在工作。與安潔拉如出一轍的安潔拉E,在這個時代里,負責遠藤死后開發(fā)的,量產(chǎn)型人工實存的“基礎(chǔ)教育與人格形成導師”一職。并且,有人問她是否有朝一日想去往宇宙時,她回答道:“我最愛的丈夫與父親遠藤秀夫死去了。但是,我認為分身,‘他’……現(xiàn)在還,在5.8光年外的彼方——或者宇宙的其他地方,生活著。如果有一天,我也想去宇宙找‘他’,想跟他見個面……(28)”
現(xiàn)存的《虛無回廊》,并沒有回收這條伏線。不過,從這段對話推測,小松或許是在小說中的某個地方想到了安排HE2與安潔拉E,“男性型”與“女性型”,更準確地說是“無性差型”與“性差型”這兩種AE的相遇。實際上在小說的其他地方也有人提到,安潔拉E所訓練的新型AE們,或者說“女兒”們,已經(jīng)增長到數(shù)百個,并且正在為去往巨大物體的長途旅行做準備(29)。小松難道不會想到這樣的情節(jié)嗎:增值無數(shù)的安潔拉E的“女兒”們,終于在哪里追上了HE2,無性的實存再次遇到了性,而這種必然性,正呼應(yīng)著巨大物體的謎團和宇宙的真理。這確實本會成為一個超越了《無盡長河的盡頭》的故事。
以及在此,我認為這本書也與《漫漫覲神路》中的伊娃和《日本沉沒》中的摩耶子不同,其描繪了更為復(fù)雜一步的女性觀、生殖觀。伊娃和摩耶子,象征了停止男性思辨的空中樓閣的生命之連鎖。實際上,她們都被預(yù)告了之后會生下主人公的孩子。但是《虛空回廊》中的安潔拉,雖然希望生下孩子,但最后并沒有。但她卻留下了名為安潔拉E的分身,殘留下了一種亡靈。安潔拉E并非人類。但是她,生下了無數(shù)的女兒,并持續(xù)不懈地追尋她的“父”或者說“夫”。而,對于“夫”來說,也正是通過女兒們的追尋,才得以初次打開時空的大門。這一展開(如果《虛無回廊》真的這么展開的話),就超越了《漫漫覲神路》中,以與伊娃的性來代替真理之探究的展開。
如果《虛無回廊》是這樣一部小說的話,那么,這說不定就是應(yīng)對世界系困難的最為美妙(elegant)的答案。
從佐世子到摩耶子,再到安潔拉。從等待的女人到生育的女人,再到迷上的(憑く)女人。到那個雖沒有孩子,卻散布分身的陰森女人。到散布角色的女人。然后男人,成為了身處數(shù)兆公里外的彼方的異世界中,探究著被非人類的女兒們所包圍的世界之真理的“人工實存”。我在這里,很想再次回到新井素子的被毛絨玩具所包圍的想象力中,不過這還是留待下次有機會再說吧。
在文學與政治,想象力與現(xiàn)實被割裂的現(xiàn)代社會之上,創(chuàng)作的根基究竟應(yīng)當是什么呢?本書的探究從這一問題開始,而我行文至此,已經(jīng)從四位作家的步途中找到了他們的回答(之類的東西)。作為文藝評論來說,本書的視點和方法論著實算是獨樹一幟,我也不知道這種考察在現(xiàn)代社會會傳遞到多少人的心中,但盡管如此,如果我寫到這里的東西可以至少些微地讓各位的讀書變得豐富多樣,作為一個曾自稱文藝評論家的人來說,對此我會很高興的。
歡迎來到,離Sekai更近的,與現(xiàn)實相分離之文學的世界。
(全文完)
【注釋】
(14)『日本沈沒』(下)、一七一頁。
(15)準確來說,《日本沉沒》并沒有明說玲子的死。只寫了在伊豆半島被卷入火山噴發(fā)而無法動身的玲子,給小野寺打了最后一個電話的場面。話雖如此,玲子描述的是火山礫傾瀉而下的光景,而電話在半途就切斷了,顯然可以說她已經(jīng)死了。話又說回來,《日本沉沒》還有部續(xù)集,配合樋口真嗣的電影改編而于2006年出版(小松左京+谷甲州、『日本沈沒第二部』上下巻、小學館(小學館文庫)、二〇〇八年)舞臺是本篇25年后的未來。執(zhí)筆《第二部》的也并非小松,而是小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作家谷甲州,也并不是本章所要分析的對象。但從本章的主張來看,“玲子”與“摩耶子”,治愈的母親和生產(chǎn)的母親這兩個女主人公的對立,在《第二部》的故事中也有著重要的意義。有趣的是,在這部續(xù)篇中,玲子不知為何并未死于火山噴發(fā),而是工作于聯(lián)合國難民高級專員事務(wù)所,在幫助日本難民方面發(fā)揮著積極作用。而小野寺則在哈薩克斯坦的日本人定居地飽經(jīng)風霜,他的妻子摩耶子也于五年前病歿。而且,摩耶子在結(jié)局終究還是沒有生下孩子。在小說的終盤,玲子在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后再次跟小野寺相遇,而他們最初的會話,提到了曾經(jīng)二人的有意的對話。
“我,沒能生下孩子哦”
“……”
“那是很久以前……年輕時候的事了。某位女性曾經(jīng)問我,‘你是為了什么,而結(jié)婚的呢’,而那時的我回答她,‘為了生孩子’”
“……”
“但我的妻子病弱……。結(jié)果,她沒能剩下一個孩子就死了”(下巻三七五―三七六頁)
小野寺突然跟玲子說,摩耶子失敗了。這是個非常殘酷的場面。《第二部》顯然地,將《日本沉沒》中所傳遞的,舍棄玲子、并將希望寄托在摩耶子的求生意志(八丈島的民間故事)之上的信息,完全顛倒了過來,化為了烏有。我不知道谷先生對這種反轉(zhuǎn)有無自覺。不過在我看來,小松與谷之間,在對于日本是什么、人的生命是圍繞著什么的這些問題的立場上,有著難以視而不見的不同。
(16)小松左京、『日本沈沒』(上)、小學館(小學館文庫)、二〇〇六年、一二〇頁。
(17)『日本沈沒』(下)、三九〇頁。
(18)『日本沈沒』(下)、一八〇頁。
(19)『日本沈沒』(上)、一三七―一三八頁。
(20)『日本沈沒』(下)、三八八―三九〇頁。
(21)『日本沈沒』(下)、三七五頁。
(22)『小松左京セレクション2未來』、二一一―二一二、二一六頁。原文標點省略。
(23)『小松左京セレクション2未來』、二六三―二六四頁。
(24)新井素子、『チグリスとユーフラテス』、集英社、一九九九年、四八五―四八六頁。
(25)小松左京、『虛無回廊Ⅰ』、角川春樹事務(wù)所(ハルキ文庫)、二〇〇〇年、六四―六五頁。
(26)『虛無回廊Ⅰ』、一七七頁。
(27)小松左京、『虛無回廊Ⅱ』、角川春樹事務(wù)所(ハルキ文庫)、二〇〇〇年、二三九頁。
(28)『虛無回廊Ⅰ』、一八四―一八五頁。
(29)『虛無回廊Ⅱ』、二三八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