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無所謂,我活著

每次睡醒后我就會想太平間,為什么叫太平間?人都沒了,還想什么太平。畢竟人活著一躺平,人死了想太平,這種人生太不公平,每次想到這些我就覺得好悲傷,后來我才明白人之所以悲傷不是想的太多了,而是把悲傷想的太悲傷了。我從小就積攢了很多悲傷,長大后我成了作家,就情不自禁的把悲傷送給讀者,把快樂留給自己。

我是一個很現(xiàn)實的人,我知道怎樣可以讓自己更快樂。所以在17歲我高考失敗后,為了避免持續(xù)痛苦,我進了衛(wèi)生院,成為了一名幫人解決痛苦的牙醫(yī)。那時候的牙醫(yī)并不是什么牙醫(yī),每天的工作都比較壓抑,畢竟這世上最沒有風(fēng)景的地方就是人的口腔。而拔牙最大的好處很多事情不需要你去決定,拔誰拔幾顆,早就有人決定了。拔完牙的人不覺得痛,只覺得麻,把久了的我也不覺得痛,只覺得麻了。
拔牙拔多了我就會恍惚,人間就是一個口腔,每個人都是被固定在牙床上的牙齒,但我想做那一顆橫著躺平了的智齒,多余又摸魚。
人類發(fā)明的工具是為了更好的活著,但活著的人又把自己活成了工具,我不想成為工具,我只想快樂的摸魚。后來我在街上遇到一個同學(xué),他說他上班就是每天逛街,逛累了就抽點時間工作,我笑著給了他國馬三連,不牛逼我的噢在拔了1825天牙齒后,我決定努力去做一個作家去文化館工作。
為了努力摸魚我努力寫作,我從川端康成華麗的殘忍里學(xué)到了生命的屠刀,我從卡夫卡卑微的自由里學(xué)到了痛苦的真諦,但我這么努力絕不是為了努力而努力,而是要為了躺平而努力。終于在10,001次努力后,我終于明白,其實拔牙和寫作是相反的,拔牙是把自己的痛苦從身體里拔出來,寫作是把痛苦種到自己的身體里,后來我終于進了文化館,第一天我故意遲到兩小時來上班,結(jié)果我是第一個來的,我知道我來對地方了。

別的作家喜歡觀察人的內(nèi)心,而我只喜歡觀察人的內(nèi)分泌。如果你看我的書痛了哭了,我就會在你的哭聲里笑了酥了,因為人只有真的哭過,才能心不活,因為人只有真的痛過才能定風(fēng)波,你看我終究是一個現(xiàn)實的人,而根據(jù)我所理解的現(xiàn)實,死亡只是標(biāo)配痛苦,只是死亡的點綴,而所謂的快樂和幸福只是麻木到麻木之后的錯覺。

就像福貴,無福無貴,絕緣富貴,一生富貴,從痛苦嫵媚,到平靜入睡,不怪蒼天腹黑,不需旁人撫慰,接受秘密戲弄后,嘲笑著說的誤會,接受一切苦難。
一個人跳完名為活著的舞會,人活著之所以痛苦,是還沒有接受痛苦,而我接受痛苦,但我絕不歌頌痛苦,我以為值得被歌頌的,不是痛苦本身,而是為活著而活著,與痛苦共處的決心。
其實這世上本沒有活著,但活著的人多了,我就寫了活著。棄醫(yī)從文的魯迅先生說,中國人有劣根性,棄醫(yī)從文的我說中國人有劣根性,當(dāng)英國人為榮譽而死,美國人為自由而死,法國人為浪漫而死,俄國人為死而死,只有中國人活著,而活著就是中國人的劣根,只要有劣根,人就可以在這個苦難的世界里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