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十月，東城。 這已是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的第二個年頭了，此時(shí)正值秋高氣爽，本該喧鬧繁華的東街卻寂靜得可怕，商鋪倒閉關(guān)門，米價(jià)甚高，在陰暗的角落里滿是餓殍，他們面色蒼白，生硬的米扎得嘴血沫橫飛，傷口已經(jīng)潰爛，留著黃綠的膿水。他們身旁有一個已被撕破的米袋和一根燒著煙的長管。他們的眼珠瞪得溜圓，似乎要奪眶而出，單薄的布衣裹不住他們瘦小的身軀，干枯的皮膚皺而臟污，黑的發(fā)紫，但他們卻神情享受，面容放松且愉悅，仿佛活在極樂世界一般，他們的眼睛都朝著一個方向——城西，東洋煙酒行，那兒是他們的天堂。 與東城其他地方不同，城西異常熱鬧，門庭若市，一座巨大而華美的建筑，坐落在城西中央，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它的牌匾。上面用正楷寫著“東洋酒行”四個大字。但是在“洋”與“酒”字之間卻夾著一個小小的歪歪斜斜的“煙”字。在那五字正下方刻著“百年老店”。但是要真追溯起這店的歷史也不過二三十年，而且它原是叫做東洋酒行的，本來店面不大，主要是售中國傳統(tǒng)的自釀酒，但是由于沒有洋酒那樣便宜的價(jià)格和甘醇的口感，相較于洋酒的競爭，東洋酒行毫無抵抗力。為此掌柜杜不古嘗試引進(jìn)西方技術(shù)來改變現(xiàn)狀，情況的確好了很多。杜不古大喜，于是讓父親幫忙找人制作一塊“東洋酒行”的牌匾。但還是架不住洋商用工業(yè)酒精的價(jià)格戰(zhàn)。那時(shí)的杜不古還繼續(xù)堅(jiān)持用糧食釀酒，但他又怎能知道人們只要求價(jià)格與數(shù)量，誰在乎這位苦苦釀酒的工匠呢？由于這一錯誤的決定，東洋酒行迅速衰落，逐漸變得無人問津。 備受打擊的杜不古并沒有放棄，而且在一八四零年的那場戰(zhàn)爭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商機(jī)——鴉片。這種上癮且昂貴的無底洞，能長期大量的吸食錢財(cái)，簡直就是商品中的極品！可惜這種商品是罪惡的，令人憎惡的，到手的每一分錢都沾著血。但是杜不古管不了那么多了，他還有他的父母，他的妻兒，他沒有余地了。那一天，東洋酒行成了東城第一個鴉片貿(mào)易所。起初，他只打算在每天放十千克。他想看看鴉片究竟能讓人瘋狂到什么程度，盡管杜不古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結(jié)果還是如此地令他驚訝：二兩鴉片就能炒出五兩銀子的天價(jià)！就算是已經(jīng)燒成灰的煙土也能值半兩銀子。于是杜不古不斷增加鴉片的訂單，不斷擴(kuò)大市場，吞并同行，成了東城最大的鴉片販子。錢財(cái)如潮水一般不斷地涌進(jìn)杜不古的腰包，白花花的銀元寶填滿了他的銀倉。他把父母妻兒安頓入府，丫鬟仆侍精心伺候。但前天他的父親死了，絕食。他沒有遺言，只是發(fā)瘋地指著牌匾。父親的葬禮上杜不古沒有哭，他沉默著。在葬禮上，沒有人敢說話，只是望著杜不古，生怕得罪他。杜不古看著父親的牌匾，想起七天前自己匾上加的“煙”字，皺起了眉頭，“來人，給我請劉青山！” 次日一大早，一個又病又瘋的醉漢闖進(jìn)了行里，背著一個麻布袋，大聲喊著，說要見杜不古。那天值班的是出了名的泥腿子羅四喜，這小子平時(shí)就愛欺軟怕硬，攀附權(quán)貴，一看是個老煙槍，又敢對自己的金飯碗如此大不敬，跑過去一腳就將其踹倒在地，吆喝幾個伙計(jì)，一同把醉漢在地上踩來踩去，一邊踩一邊罵道“什么東西！也敢直呼我掌柜的姓名！我呸！”他一口啐在醉漢臉上，與其他人一同笑道，“還以為是文曲星下凡呢，這么囂張！原來是個窩囊廢！”話音剛落，就聽到一聲呵斥，“住手！”。眾人回頭一看。原來是掌柜杜不古來了，想著今天掌柜突然查樓，羅四喜眼睛咕嚕一轉(zhuǎn)，立馬扯上討好的笑意，搖著尾巴到杜不古身邊去了，一邊拍馬，一邊講著自己的光榮事跡。 杜不古似乎并不感興趣，甚至有些不耐煩。只是擺擺手，“估計(jì)又是來騙煙的，轟出去就好了。下次別這么小題大做了，這次就算了，拿一兩煙土打發(fā)去吧！”羅四喜一聽，馬上幾個大步跨到臺前，拿出半兩煙土，一把砸在醉漢臉上。“臭要飯的，這次算你走狗屎運(yùn)。拿走就滾，別讓小爺下次看見你！”但醉漢并不在乎，他慢慢站起身，問道：“杜不古，你就是這樣請我的？”杜不古猛然停住，那張長期冰封的臉出現(xiàn)了動容，沉默半晌，才道：“不是讓你去府上嗎？”劉青山雙目一斜，“我看這地方開得可以，來參觀一下。”言罷，話鋒一轉(zhuǎn)，“尤其是你們的待客禮儀，很讓我滿意?！边@個時(shí)候連羅四喜也聽出了端倪。“劉爺，我……”他驚恐的聲音帶著顫抖，“扒光，扔進(jìn)黑街。”杜不古的話語猶如閻王的宣判，“我還有妻兒老小，我不能死啊！”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去試圖喚醒杜不古內(nèi)心的善良，“自生自滅。”那位鬼神的話依舊沒有感情?？磥砗芸上В×?。 “入座?！倍挪还泡p輕點(diǎn)了一下桌子，劉青山卻撿起被扔掉的麻布袋，雙腳架在桌上，一手從袋中掏出長管，一手將半兩銀子摔在桌上，眼睛一瞇，整個人都躺在了椅子上，“二兩煙土，再多要可就沒銀子了！”“你還抽這個？”杜不古打著算盤，不動聲色地問道。劉青山眼神一瞥，嘴角滿是不屑，慢悠悠地從懷里摸出火柴，才答道：“嘁，你還賣這個！”見杜不古不語，劉青山往桿中裝上煙土，輕輕一抖，煙土便與桿口齊平。他拿起一根火柴，往擦紙上用力一甩，隨意一扔，火柴在空中劃過一道完美的弧線，正落在裝滿煙土的桿口。煙土在燃燒，劉青山愜意地吞云吐霧，刺鼻的氣味并沒有影響杜不古，他又問道：“這二兩煙土，是你大半個月的生活費(fèi)吧！”劉青山眉毛一挑，鼻子一張，又狠狠地吸了一口，低聲說道“那也得擱以前了，現(xiàn)在錢不就是用來抽的嗎？沒米了，搶唄！沒錢了，偷唄！誰在乎呢？”說完，又抽了半晌。忽而劉青山嘴角上揚(yáng)，露出一絲玩味，“想當(dāng)年，你還是一個滿口仁義道德，在田歲庚老師面前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呢……”他笑著，鼻孔冒出里的煙都進(jìn)了他的喉嚨眼。杜不古正打著算盤的手停住了，“你以前也不是最瞧不起抽大煙的么？現(xiàn)在怎么也成了東亞病夫了？”“好啦，玩笑時(shí)間結(jié)束”劉青山的面色轉(zhuǎn)為輕松，又略顯嚴(yán)肅，眼皮一低，“說吧，找我什么事？”杜不古的聲音沉重了許多“我父親的死，你肯定知道不少！”劉青山帶著笑意，樂呵道：“死了？死了好哇！哈哈！”一邊笑還一邊拍手?！澳阏f什么？你還是人嗎？”一向沉穩(wěn)的杜不古終于忍不住了，他拍案而起，沖著劉青山怒喝?！肮　眲⑶嗌胶鋈幌蚝笠惶?，人仰椅翻，嚇得杜不古一個激靈，但劉青山在地上還在笑，笑得打滾，笑得肚子疼，笑得直拍地板，笑得杜不古心里發(fā)瘆。他笑著笑著，又不笑了，安靜地坐著，一動不動，又突然站起，滿臉怒火，指著杜不古吼道：“你爹死了，死得干凈，死得清白，死得不臟，他死得光榮，他的血是紅的，他的血里沒有鴉片的臟污！”又轉(zhuǎn)而神情恍惚，眼珠亂轉(zhuǎn)，指指杜不古，指指自己，時(shí)而抽搐，聲音發(fā)抖，又猛然跳起，指指眾人，指指天，指指地，厲聲罵道：“你，我，你們，他們，一個賣鴉片，一群吸鴉片，早不是人啦！我們東城的人，早都是鬼啦！全城上下，就你爹是干凈的，就你爹是活人啦！”他瘋中帶罵，罵中帶笑，笑中帶嘲，他摔了一跤又一跤，依然振臂高呼，聲音時(shí)大時(shí)小，時(shí)穩(wěn)時(shí)顫，時(shí)常時(shí)狂，讓眾人不敢看他。“死啦！死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忽然又以頭撞地，不省人事?！皝砣?！快來人！”杜不古急忙扶起劉青山，叫來郎中，并把他送回府里。 劉青山再醒來已經(jīng)在杜府的床上了，眼睛清明，不瘋了。杜不古就坐在一旁，見他醒來，急忙問道：“我知道我托父親的匾是你做的，請務(wù)必要告訴我父親臨終所為的緣由！”劉青山神情一愣，半晌，在杜不古的耳邊說道：“不古啊，做人呢，不要只看表面，看看后背吧，看看你的心”杜不古輕輕點(diǎn)頭，若有所思，劉青山卻眉頭一皺，“我的桿呢？”杜不古轉(zhuǎn)身遞給他袋子，“再給我裝二兩煙土，這次不給，先賒著?！倍挪还琶Φ溃骸安灰?！”劉青山卻笑著說：“不不不，你得記著，畢竟我賒的，也只是錢，走了！”杜不古望著劉青山的背影，還是那么瀟瀟灑灑，搖搖擺擺，瘋瘋癲癲，自由自在。他一邊走一邊唱著：“半兩煙土，半兩錢；半兩煙土，半條命！”杜不古心里總覺得有什么東西，憋著，像窒息。 那天杜不古去了行里，看看他行里吸煙的人：肘骨是他們身體唯一的支點(diǎn)，無論男女老少，嘴里都叼著煙管，只手托著煙桿。煙土在燃燒，他們在享受，健康在流走。他們眼神空洞，透著麻木，瘦削的臉上刻著病態(tài)。吞云吐霧間，它們笑了。杜不古顫顫巍巍地取下柜臺上方的牌匾，打開后面的木板，杜不古眼睛圓睜，怔在了那里。里面父親的筆跡森然寫著：“愿吾兒以國貨方法救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