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之始皇帝
大秦帝國之始皇帝(上)
李夢 著
*瑞瑞說:因為這本書絕版了,為了更多人能看到這本小說,才打的這個手打版,僅供學(xué)習(xí),不許印刷,也不許傳給陌生人!
*李夢是那個《大秦帝國之縱橫》編劇的李夢,本書可視作《大秦帝國之縱橫》續(xù)作,與《縱橫》有諸多聯(lián)系,所以對于縱橫黨來說,這本書是很重要滴~
*“******”是章節(jié)中小段的分隔符,原文是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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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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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帝嬴政
(前259年—前210年)
嬴姓秦氏,又名趙政。秦莊襄王嬴異人之子。十二歲繼承秦國王位,三十九歲統(tǒng)一中國,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皇帝。他在中央創(chuàng)建皇帝制度,實行三公九卿制,管理國家大事。地方上廢除分封制,代以郡縣制,同時書同文,車同軌,統(tǒng)一度量衡。對外北擊匈奴,南征百越,修筑萬里長城,修筑靈渠,溝通水系。把中國推向大一統(tǒng)時代,并建立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制度,奠定了中國兩千余年政治制度基本格局,有“千古一帝”之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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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
(前292年—前235年)
衛(wèi)國濮陽人。戰(zhàn)國末年著名商人、政治家、思想家。曾為秦國丞相,封文信侯。嬴政年幼之時,稱其為仲父,與太厚趙姬一起監(jiān)國。主持編撰《呂氏春秋》,匯合了先秦各派學(xué)說,故史稱“雜家”。后因牽扯嫪毐叛亂之中,被免除相國一職。返回封地不久,為嬴政所逼,飲鴆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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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
字通古。楚國上蔡人,荀子的學(xué)生,韓非的同窗。杰出的政治家、書法家,法家的實踐者。從小吏、長史、客卿、廷尉,做到帝國丞相,位極人臣。與始皇帝共同謀劃秦制,為后世沿襲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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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姬
趙國邯鄲人,豪門之女,嫁與質(zhì)趙的秦公子嬴異人(秦莊襄王),秦始皇生母。與呂不韋舉薦至宮中的郎衛(wèi)嫪毐私通,并育有二子。后因嫪毐之亂,被嬴政逐離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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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異人
(前281年—前247年)
秦莊襄王。本名異,后因華陽太后立為太子嫡子,改名楚。秦莊襄王之子,秦始皇之父,曾在趙國邯鄲為人質(zhì),后在呂不韋的幫助下成為秦國的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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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傒
秦宗室元老代表。安國君(孝文王)長子,秦莊襄王嬴異人的王兄。本有成為太子嫡子的機會,后被嬴異人取代。在參與平定嫪毐之亂中有功,重返咸陽權(quán)力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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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虞
秦宗室子弟,參與嬴傒與嬴異人的奪嫡之爭,與嬴傒一同被貶。后來投靠嫪毐,參與叛亂。事敗后潛逃至魏國,后服毒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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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騰
史稱內(nèi)史騰。秦宗室子弟,咸陽武庫負(fù)責(zé)人,參與平定嫪毐叛亂有功,領(lǐng)內(nèi)史一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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嫪毐
曾為呂不韋門下侍衛(wèi),被呂不韋舉薦至秦國太厚趙姬榻前,因此受寵,賜封長信侯。后因權(quán)欲膨脹,意圖亂秦。在嬴政雍城接受冠禮之時,于咸陽發(fā)動叛亂,事敗后被處以車裂之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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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驁
秦國老將,一生奪城70座,秦國因此設(shè)三川郡和東郡,對韓國魏國形成三面包圍之勢,并與齊國接壤,為日后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打下堅實的基礎(chǔ)。公元前240年,蒙驁去世。其子蒙武、其孫蒙恬都是秦國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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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翦
戰(zhàn)國時期杰出的軍事家,秦國最兇悍、最睿智的統(tǒng)帥。三朝元老,為人寬和,為官內(nèi)斂,為將屢建奇功。其將兵真正做到了如風(fēng)、如松、如火。秦十年滅六國,幾乎全是王氏父子(王翦、王賁)的功勞,可見其居功至偉。他與白起、李牧、廉頗并稱為戰(zhàn)國四大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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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武
蒙驁之子,蒙恬、蒙毅的父親,秦國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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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
蒙驁之孫,蒙武之子。少小與兄弟蒙毅一起為嬴政的伴讀,后為秦國大將,領(lǐng)兵拒匈奴,修長城,守衛(wèi)秦國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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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毅
蒙驁之孫,蒙恬之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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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
秦國名將,少年時曾與蒙恬、蒙毅侍衛(wèi)嬴政,后來與蒙恬、王賁同為始皇帝一手提拔的年輕將領(lǐng)。伐楚失敗,并未火嘴,后來協(xié)助王賁滅齊,攻取遼東,建立功勛。史書記載,李信是漢代“飛將軍”李廣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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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夫人
(約前296—前230年)
羋姓,楚籍秦國貴族,秦孝文王(安國君)的王后,因呂不韋的運作,收嬴異人為嗣子。秦莊襄王時期,嬴異人生母夏姬為夏太后,華陽夫人為華陽太后。秦始皇十七年(前230年)去世,與秦孝文王合葬壽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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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泉君
華陽夫人的弟弟,楚籍秦國貴族,曾幫助呂不韋嬴異人返秦謀位,后因成蟜叛亂事件,被逐出秦國權(quán)力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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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越
呂不韋的門客,心胸狹窄,卻忠誠于恩主?;垩圩R人,卻行事莽撞。后隨呂不韋貶至洛陽封地,門客眾叛親離之時,只有他守在呂不韋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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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綰
因勤勉為公、寬和無私為呂不韋重用。后因李斯勸服,成為嬴政信任的臣工。在昌平君之后,成為統(tǒng)一的秦國的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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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蟜
秦莊襄王和王妃韓霓的兒子,嬴政的弟弟。因接受韓國獻(xiàn)地而被封為長安君。后率軍攻打中國,在屯留叛秦降趙。后自殺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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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霓
韓宗室公主,嫁到秦國,為秦莊襄王的王妃,成蟜的母親。在與趙姬的權(quán)力爭斗中落敗,被貶,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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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君
羋啟,楚籍秦國貴胄。王妃羋華的叔父,受封昌平君。御史大夫,在平定嫪毐之亂中有功,接替呂不韋的相國一職。在秦始皇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反秦投靠母國楚國,兵敗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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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華
昌平君的侄女,嬴政的王妃。與嬴政生下長公子扶蘇之后,便涉足秦廷、染指權(quán)力之爭。在扶蘇被逐離咸陽之后,自殺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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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蘭
羋華在昌平君府邸的丫鬟,后隨羋華進(jìn)宮。忠于羋華,又因掛念母國楚國,叛秦通敵,后被處以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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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陵君
魏無忌,魏安厘王的異母弟弟,戰(zhàn)國時期著名的軍事家、政治家。因為封于信陵,所以世稱信陵君,與春申君黃歇、孟嘗君田文、平原君趙勝并稱戰(zhàn)國四君子。因竊符救趙而逃離母國,后為救國而返,終因君臣猜忌而郁郁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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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
名況,字卿,戰(zhàn)國末期趙國人。著名思想家、文學(xué)家、政治家。李斯、韓非都是他的學(xu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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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非
戰(zhàn)國晚期的文學(xué)家、思想家、哲學(xué)家。落魄王孫,懷才不遇,憤世嫉俗??赐竵y世,回天乏術(shù),只愿躲進(jìn)深宅,寫一部濟世的大書——這世,不是當(dāng)世,而是未來。在秦滅六國統(tǒng)一天下的戰(zhàn)爭中,因為存韓而間秦,得罪始皇帝,被鴆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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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煖
趙國老將,史有記載的戰(zhàn)國著名軍事家。促成最后一次列國合縱討秦。無奈楚國私心,無心戀戰(zhàn),導(dǎo)致秦國脫線,直接推動了諸國被滅的進(jìn)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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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燕
楚國名將,亦是戰(zhàn)國名將。傲慢、暴躁,待士卒和手下嚴(yán)苛,但是具有卓越的軍事指揮才能。楚室亂政荒敗,雖有擎天之志,終是雨打風(fēng)吹。最后為楚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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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太子丹
少時質(zhì)趙,與嬴政是少年玩伴,成年亦質(zhì)于秦,玩伴成了國君。秦滅六國急,母國存亡旦夕。燕丹逃秦。返國之后,籌備抗秦,募集死士刺秦。行刺失敗,燕國旋即被滅,宗室逃亡。最終殺身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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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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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鄲城,北靠太行,南臨漳河,是軍事要地,也是經(jīng)濟繁榮之都。與之媲美的,只有齊國的臨淄,秦國的咸陽。邯鄲城里,最著名的地方是叢臺,一代雄主趙武靈王在這里鼓推胡服騎射,使得趙國成為戰(zhàn)國七雄之一。
經(jīng)百余年戰(zhàn)火,邯鄲城巍峨高聳依舊,卻創(chuàng)痕累累。尤其是與秦國的長平之戰(zhàn)、邯鄲保衛(wèi)戰(zhàn)之后,邯鄲城中再無昔日繁花熙攘之姿,環(huán)繞的只有戰(zhàn)爭的恐懼和死亡的氣息。
這是公元前257年邯鄲城,秦國五大夫王陵攻趙無果,損失慘重,邯鄲解圍。是謂邯鄲保衛(wèi)戰(zhàn)。城里的歡慶還沒開始,又有飛騎傳書,秦國再度發(fā)兵,統(tǒng)帥王齮(yǐ),奪趙國的武安、太原,兵臨邯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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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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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鄲。
深夜,一輛馬車在官道疾馳。至一座府邸前,車尚未停穩(wěn),一位中年男子便跳下車——此人便是當(dāng)今首富,呂不韋。此時,他沒了平時的儒雅、俊逸,慌亂地直撲大門,急促地叩打門環(huán)。
門吏警惕地喝問:誰人來訪?
呂不韋低聲、急促地命令:開門,快開門!
待門吏大開,呂不韋徑直沖進(jìn)里屋狂奔。
兩位門吏驚疑,不知該否跟隨。
府邸主人,質(zhì)秦多年的秦公子嬴異人,正在酣睡。被呂不韋搖醒,睡眼惺忪的嬴異人驚訝地看著呂不韋。
快走!呂不韋隨手取了一件衣服,披在嬴異人身上。
先生,何往?嬴異人惶然問道。
秦!
黑暗的邯鄲街道,一名趙將領(lǐng)約百人的鐵騎迅猛沖出。火把映襯下,長戈閃爍寒光。急促的鐵蹄升掩蓋住被驚醒的犬吠、嬰兒啼哭聲。
呂不韋與嬴異人一上車,馬車便疾馳而去。
嬴異人擔(dān)心地問道:夫人、政兒怎么辦?
呂不韋沉默半晌,無奈地答道:顧不上了……
嬴異人沉默,不再說話。
呂不韋瞥一眼嬴異人,不忍,寬慰他說道:公子勿憂……來日再說……
馭車者,乃是一名少年,十六歲左右,身材英武,面目俊秀,此時面如寒霜,雙眸如深潭——他就是日后著名的長信侯,嫪毐。
馬車拐出窄巷,便是空曠、沉積的官道。嫪毐低聲怒吼,抽打馬匹的鞭子聲清脆刺耳。馬車在黑暗里疾馳而去。
兩個門吏目送馬車消失,彼此相望,淡然拔劍。
如何?
如此。
兩個門吏拔劍自刎,轟然倒地。
嬴異人府邸,趙將領(lǐng)兵趕來,馬至門前,長戈裂門,甲士兇悍直入。
府邸里的人都醒了,或低聲尖叫,或抽泣。
爆燃跳躍的火光、劍戈逼人的寒光中,一位少婦沉定地出現(xiàn),目光艷麗攝人,亦是冷寒璧人——她是嬴異人的妻子,趙姬,一手抱著兒子,兩歲的嬴政。
趙姬身旁,一位瘦削、須發(fā)皆雪的老者手握長劍,肅然若松——老者名叫申越,當(dāng)年隨嬴異人赴趙為質(zhì),平素負(fù)責(zé)嬴異人的起居以及授學(xué)。
趙將喝問:公子異何在?
趙姬淡然一笑:我也想問將軍。
這是,搜捕的甲士匯聚過啦,向?qū)④姷吐暦A報。
趙將逼視趙姬。趙姬仍是微笑,偶爾輕柔地拍拍嬴政。趙將返身,離開,甲士門隨之迅速消失。
府邸前堂傳來人吼人哭的喧鬧聲。趙姬的笑容逐漸消失,顯出憂傷。
搜尋無果,趙將領(lǐng)人悻悻離去。近大門前的暗角,有甲士發(fā)現(xiàn)門吏尸體,驚呼。眾卒停下,火把聚集。一甲士向趙將稟報,地上死的是這里的門子。名為看門,實為監(jiān)控公子異的趙吏。趙將恨恨罵道:監(jiān)控?都被呂不韋收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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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君府邸。
已至深夜,議事大廳燭火通明。平原君趙勝虎踞床榻,靜候嬴異人、呂不韋被抓來。一旁,數(shù)名趙將、家臣圍聚。
一家臣不解,相國違和突然想起去抓秦公子?不過一介質(zhì)子。
平原君冷冷說道:秦卒攻城急,拿下他,或可脅迫秦軍退兵。若不退兵 ,便祭旗,壯我趙人之心。
這時,一名家臣急匆匆進(jìn)來,惶然地向平原君稟報,呂不韋和公子異跑了……
平原君騰地站起身,怒容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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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鄲城門。
呂不韋的馬車疾馳而來。嫪毐搖晃手中火把,給守城吏打信號。早已被買通的守城吏領(lǐng)幾名甲士從城樓上跑下來,迅速、艱難地打開城門。
城門發(fā)出巨大的悶聲,仿佛怪獸喘氣一般……嫪毐所馭之馬驚得直立,發(fā)出嘶嘶驚叫。未及城門打開,嫪毐吼一聲,狂抽馬匹——馬車離弦之箭般射出城外。
待守吏與甲士再度關(guān)上城門之時,陡然燭火通明?;鸢颜找?,趙將領(lǐng)甲士趕來。守吏畏縮,欲逃。趙將長戈出手,將守吏刺了個對穿。
趙將一夾馬肚子,率甲士追出城外。
嬴異人等人剛沖出城。前后腳,趙將領(lǐng)軍殺到。
嫪毐從馬車上躍起,同時,手中長劍刺出。一趙卒被刺中,跌落馬下。嫪毐搶了馬,回望——呂不韋已經(jīng)坐上馭手位置。嫪毐厲聲高呼,主人先走!說話間,嫪毐摸向刀囊。短刀飛出,接近馬車的趙將翻身墜馬。
呂不韋駕車,晃了晃,飛馳出去。未出百米,周圍火光沖天——趙卒圍剿而至……
追殺而來的趙卒越來越多,越逼越近,
曠野無援,嬴異人、呂不韋被團團圍住。一名趙卒靠近,力大無比,竟然單手將車廂內(nèi)的嬴異人揪了出來。呂不韋與嫪毐同時撲過去,跌倒。
瞬間長戈如叢,架在三人脖子上。
呂不韋仰天、閉目,深深長出一口氣——絕望了。
突然,持戈趙卒紛紛到底。一叢火把飛速而來——又一隊鐵騎,自前方?jīng)_來。
呂不韋仔細(xì)辨聽,欣喜地對嬴異人說:秦軍?公子,秦國人!
嬴異人聞言,大呼:將軍救命!我乃秦人!
呂不韋跟著大呼:秦公子在此,將軍救命!
秦軍將領(lǐng)稍一愣神,便即投入戰(zhàn)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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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軍營。主帥大帳。
呂不韋、嬴異人、嫪毐等人被帶到主帥王齮的行帳。
老將軍王齮目光如電,威嚴(yán)冰冷地看著這幾個狼狽的家伙。
嬴異人上前行禮:在下安國君之子,異。嬴異人遞過腰間玉牌。
王齮仔細(xì)審看玉牌,問道:秦公子?
嬴異人答:在下少小離國,在邯鄲為質(zhì)。
王齮核查玉牌之后,翻身跪拜,恭敬地奉還玉牌:公子受累!
嬴異人搶步上前,扶起王齮:將軍免禮。
王齮關(guān)切道:公子此行,有王上的詔書嗎?
呂不韋在一旁解釋道:老將軍,公子質(zhì)趙數(shù)十年,秦國早已忘記邯鄲還有一位宗室子弟,但是趙國沒有忘。將軍神勇,趙人不敵,屢屢要將公子祭旗泄憤。命懸一線,迫不得已?。?/p>
王齮嘆口氣:若無王命,擅離質(zhì)國,大罪。公子知否?
嬴異人淡淡說道:客死他鄉(xiāng),不若葉落歸根。他微微一笑:都想好了……
如此……王齮慨然道:公子好生休息,老夫即刻安排,護(hù)送公子返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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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王宮。
高臺上,趙王(趙孝成王)愁容滿面,遠(yuǎn)望城外,燈火如星,繁織閃爍——那是秦軍軍營。
一旁,平原君神色平靜,亦在遠(yuǎn)眺。
趙王嘆口氣:趙秦兩國戰(zhàn)火不止,多年血戰(zhàn),苦國累民,相國作何想?
平原君簡潔有力地答道:無需多想。
趙國,還能打?趙王問。
平原君激昂說道:雖長平慘敗,趙國卻在重創(chuàng)下屢退秦兵。前時秦五大夫王陵犯趙,慘敗而去。天下人怕虎狼之秦,趙人無懼。
趙王有些惱怒:現(xiàn)在秦將司馬梗奪武安、太原!王齮圍邯鄲,仍是無懼?
平原君斬釘截鐵地說:與魏和盟,無懼!
因此緝拿、追殺公子異……趙王森然逼問,相國是怕寡人與秦謀和?
平原君冷冷回道:是。臣怕王上犯迷糊。
秦國為何連連征戰(zhàn),屢屢東出?相國想過沒有?
狼子野心。
犯三晉、逼齊楚,世上哪一國能如此?狼子野心替代不了軍輜、糧草。唯秦,源源不斷、后續(xù)充盈。趙國每戰(zhàn),武庫耗盡、糧倉空底。趙國不是打不贏秦國,是打不起!秦國每戰(zhàn),敗則瞬間復(fù)原,戰(zhàn)則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秦能打,趙不能。
王上就眼睜睜看著秦國滅了趙?
趙不打,就不會滅!趙王厭惡地說道,那些成天進(jìn)言討秦的,才是國之大患!
平原君針鋒相對:王上謬矣!秦國能戰(zhàn),但現(xiàn)在的咸陽,王暮政亂,不足懼!趙國打不起?王上可知,邯鄲城不是一次兩次為戰(zhàn)火所圍,如何?巍巍乎,雄踞中原至今!
巍巍乎,危矣哉!相國是要讓每一個趙人頭頂都軒一把劍,然后度日如年,籌算著哪一天繩斷箭落。
王上所言,一半對。但是,這把劍不是臣所賜,是趙人自尋的。
趙王悲傷地嘆口氣:可憐趙人,長平之戰(zhàn),幾損至無。戶戶披麻,家家戴孝。
王上,趙人若是俯首稱臣,那家家戶戶殉國的英魂不會饒過我們。
公子異已逃,邯鄲城外的秦軍,相國如何應(yīng)對?
平原君淡然一笑:戰(zhàn)至最后一人,戰(zhàn)至最后一戶。趙,不和,不降!
言罷,平原君施禮,離去。
燭火搖曳,周遭陡然空曠、暗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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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軍營。
天明,王齮親點精銳,護(hù)送嬴異人一行。王齮給護(hù)送士卒訓(xùn)話:公子在,爾等在,公子若有不測,諸位也就別回軍營了。王齮轉(zhuǎn)向嬴異人,寬慰地說道:他們都是大營里的陷陣之士,公子盡可放心。
嬴異人深施大禮:將軍救命之恩,異謹(jǐn)記。
公子的父親,安國君也是小時候就到魏國當(dāng)人質(zhì)。回去后,好生說與安國君。敵國受辱,苦堪度日……安國君會聽進(jìn)去的。
王齮此話,是提醒嬴異人,返秦之時,可用安國君當(dāng)年為質(zhì)之痛,使其寬恕嬴異人擅離趙國之罪。
呂不韋感慨:想不到老將軍竟是冷面熱心,呂某拜謝。
嬴異人也是感動,抱拳:將軍,別過。
王齮與一眾將士回禮:公子保重,將軍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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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陽。
嬴異人惶然逃趙返國之時,兄長,公子嬴傒的府邸里,也有人密切關(guān)注著嬴異人。密室幽暗,一燈如豆。幾人圍坐??床磺迕嫒荩薮蟮娜擞霸趬Ρ谏匣蝿?,尤顯詭異,令人窒息。
公子異已經(jīng)逃出邯鄲,在回咸陽的路上。
一只蒼老的手,攥著筆,在巨案上的輿圖搜尋,然后在咸陽處重重地畫了個圈。老者是太傅士倉。
他們不能進(jìn)咸陽。諸位,拜托。士倉的聲音冷酷如霜。
密室一側(cè),隱約可見二三十名精壯漢子,默然點頭,以示遵命。
咸陽城另一處府邸,同樣有人關(guān)注著嬴異人的動向。
陽泉君,太子安國君的妃子華陽夫人的胞弟,正在書房接待一位風(fēng)塵仆仆的漢子。
公子與呂先生安然離趙。漢子稟報。
陽泉君敷衍點頭:哦,不易。
漢子見陽泉君如此態(tài)度,有些疑惑,問道:大人這里……
陽泉君不耐煩地打斷:我知道,不用多慮。
漢子著急地說道:雖抵秦境,咸陽不比邯鄲安全。大人是否……
陽泉君生氣地說道:此事斷不可宣揚,不能走漏一絲風(fēng)聲,尤其此時!
見陽泉君如此輕慢,漢子恨不得跺腳:如此,公子返秦,九死一生為哪般?
閣下不用多慮。
陽泉君的話說到這個份上,漢子不能再往下逼問了——他也不敢得罪陽泉君,尤其此時。漢子苦臉應(yīng)了聲是,怏怏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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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
一邊壁立千仞,一邊是深不可見的山谷,中間一條破損不堪的官道。前后不見城郭人家。嬴異人一行歸心似箭,風(fēng)馳電掣。這時,一隊約數(shù)十人的便服漢子騎馬出現(xiàn)。
護(hù)衛(wèi)校尉低吼示警:小心了!
秦卒領(lǐng)命,突前數(shù)十名,左右兩翼護(hù)衛(wèi)數(shù)十名,迅速布陣好。
呂不韋看清來人,微笑說道:將軍,自己人。
來人近前,下馬行禮。
呂不韋過去:諸位,辛苦了。
一名漢子過來稟報:先生,前方十里,便是咸陽。城外無礙,城內(nèi)一切安排妥當(dāng)。
呂不韋嗯一聲,點點頭。
護(hù)送士卒等人此時都是大大松了一口氣,臉上也有了笑意。
護(hù)衛(wèi)校尉沖車內(nèi)的嬴異人大喊:公子,咸陽快到了!
嬴異人下車。遠(yuǎn)眺,前方山路之盡頭,威陽城隱約可見。
嬴異人含淚,沖著咸陽方向,跪拜下去,語音哽咽:秦國,我回來了!
呂不韋亦是眼含熱淚:公子,受苦了……
護(hù)衛(wèi)校尉笑了:公子,進(jìn)城哭個痛快,趕路要緊!
眾皆歡笑。上馬,高昂地吆喝著,催馬快跑。
山間再次響起驟雨般蹄聲。
突然,跑在最前的馬聲像叫,馬上甲士報聚摔下來。
馬嘶人叫的歡笑聲陡然剎住,瞬間死寂。
枚羽箭劃空而過,墜落在路邊草叢。護(hù)衛(wèi)校尉還未喝令示警,天空中箭如雨般射來。眾人四散躲避。斜剌里,一條小徑處,疾馳出來一隊人馬。
護(hù)衛(wèi)校尉拔劍迎敵,一邊吼著:護(hù)住公子!
來者人皆蒙面,到近前,棄弓箭,拔長劍,兇狠砍殺。
亂戰(zhàn)之際,嫪毐狂呂不韋的坐騎,逼它快逃。刺客追上來。嫪毐扭轉(zhuǎn)馬頭,正面朝敵迎過去。嫪毐手中短刀飛出,中刀者均捂住喉嚨悶聲倒地。待皮囊里刀飛光了,嫪毐彎腰挑起護(hù)衛(wèi)長戈,橫掃、直刺。刺客不能近前,重又放箭……
呂不韋與嬴異人哪敢回頭,拼命往咸陽城方向狂奔。跑出遠(yuǎn)遠(yuǎn)的,呂不韋這才回頭,不禁駭然:嫪毐手撐長戈,渾身被射得像刺猬——孤身擋在山道上。
護(hù)衛(wèi)們不敢停留,催促嬴異人、呂不韋趕緊逃離。十?dāng)?shù)里之后,人疲馬乏。回望再無追兵,一行人這才慢下來。
呂不韋回想夢身抵死護(hù)衛(wèi)之慘狀,不禁傷感, 可憐嫪毐,還是一個娃娃……
嬴異人向護(hù)衛(wèi)們行禮:在下累諸人亡命,罪之大也……嬴異人突然驚呼:先生!
順著嬴異人手指處,呂不韋左肋中箭。輕輕按了下,呂不韋苦笑計生,拔出箭,又順帶著掏出一個包裹,嘆道:虧得此物救我。
呂不韋將包裹展開,十?dāng)?shù)枚金餅。呂不韋笑道:常言人為財死,不想也能教命。
呂不韋拾起地上的箭,隨意看了看不禁驚愕。
護(hù)衛(wèi)校尉也注意到了,驚呼:秦國的箭!
嬴異人不解:何以見得?
呂不韋比劃著箭矢解釋:六國里,只有秦箭統(tǒng)一大、輕重,可拆解,重裝。箭羽、箭桿、箭頭,三者壞一,另兩者可再做配用。
說著,呂不韋輕輕拆解這枚羽箭,果不其然。
秦國兵器在六國中并不占強,尤其韓國的箭、楚國的劍,遠(yuǎn)比秦國鋒銳。但是損毀之后,并無調(diào)度補續(xù)。而秦國,切莫提這小小箭羽,大至長戈、戰(zhàn)車,多至糧草,以及武庫、糧倉的儲備,都準(zhǔn)備充足,且靈活調(diào)運。呂不韋說。
嬴異人拱手:先生見多識廣,受教。
呂不韋笑:真的受教了?那我問公子,秦箭射我?意味什么?
秦人所為。嬴異人臉色凝重,知我返國,唯有華陽夫人、陽泉君。
咸陽在望。公子,何去何從?
嬴異人沒有回答,遙望遠(yuǎn)方,咸陽城赫然聳立。先生,橫豎已然如此。嬴異人抬起馬鞭,指向咸陽城,請!
呂不韋笑了笑,卻又迅疾變色。
前方,一行漢子疾馳而來。
近了,一漢子沖在前頭,勒住馬,小聲詢問:可是呂先生?
呂不韋沒答,望向隊伍里的名中年人,趙越,陽泉君的門客。
趙越不動聲色地點點頭。
呂不韋這才松弛下來、
護(hù)衛(wèi)士卒與嬴異人告別。嬴異人行禮:多謝諸位拼死護(hù)衛(wèi)。待諾位凱旋,咸陽拼醉!
呂不韋將金餅包裹交與護(hù)衛(wèi)校尉:將軍不要嫌棄。
護(hù)衛(wèi)校尉猶豫是否該接,呂不韋硬塞過去。護(hù)衛(wèi)們向嬴異人,呂不韋告辭,轉(zhuǎn)馬再赴邯鄲戰(zhàn)場。
待護(hù)衛(wèi)們走遠(yuǎn),一漢子揚揚手。一輛軺車駛來。
呂不韋疑惑不解,正欲問話,幾個漢子有些粗暴地將嬴異人、呂不韋塞進(jìn)軺車。
軺車迅疾駛向咸陽城。
入城之后,軺車在黑暗中繼續(xù)前行……
終于,停下來。
嬴異人、呂不韋被攙扶下車。
幾乎同時,兩人被迅速蒙上黑袍,從頭到腳裹了個嚴(yán)實。
呂不韋聽著門打開的聲音,腳鐐手銬的聲音,以及有人在哀嚎。呂不韋驚問:這是何處?
一個聲音冷冷地回答:咸陽獄。死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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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傒府邸。
后花園里,一群漢子一字排開,垂頭喪氣。他們是截殺嬴異人、呂不韋的蒙面人。
士倉不敢相信地問道:諸位壯士,天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劍士,竟然讓他們逃了?
一漢子答道:若不是護(hù)衛(wèi)兇悍,我等不會失手。
士倉冷酷地說:失手?那還回來做甚?領(lǐng)賞金?
一漢子不忿,默不作聲地拔劍,自刎身亡。
士倉面無表情地吩咐家臣厚葬。
其余漢子畏縮失措,不敢言語。
不是我無情,苛責(zé)。說不定過幾日我便與這位壯上一般,身首異處。為何?因為你們沒有得手。士倉惋惜地?fù)u搖頭,那么好的機會,再沒了!
漢子出列,說道:大人恕罪。在下尚有高堂,不敢輕死。哪日再得大人差遣,肝腦涂地。告辭。
留步。土倉說。
士倉一招手,仆役端來灑具,給眾人滿上酒。
士倉緩和了語氣:老夫怠慢,諸位辛苦。事情還沒完,還有得請諸位的時候。
眾人舉酒,一飲而盡。
土倉沒有喝,只是沉定地看著一眾漢子。
那些漢子面容痛苦,身子蜷縮,紛紛倒地。
這時,公子嬴傒過來,正好撞見,不禁驚愕失色。
先生為何毒殺他們?
為你。
嬴傒憤怒地說道:先生擅為!學(xué)生不敢茍同!
的確老夫擅為,公子不必往心里去。
嬴傒的聲音有些顫抖:為何要殺他?
他?公子是說趙國回的那位公子異么?
嬴傒斥道:秦國現(xiàn)在,外,與趙苦戰(zhàn),內(nèi),父親攝政,心力交瘁。我們卻在這里手足相殘!若是傳揚出去,秦廷必然動蕩,天下必然不齒。
士倉痛惜地說道:公子現(xiàn)在心軟,來日呂不韋、公子異謀國得手,不會這么仁慈!秦廷已經(jīng)被那個賤商攪得喧囂不堪了,公子!
嬴傒一時語塞。
呂不韋,做生意,順風(fēng)順?biāo)?,日進(jìn)斗金,富可敵國。卻傾盡家財,低三下四地結(jié)交秦國的廢公子,出生入死地潛入秦國,勾結(jié)秦宗室。世人若知,恐怕不值。但呂不韋覺得值,死人和散財,一個道理。成事,諸事好說;不成,人白死了,錢財白花了!公子好生想想這個,別再為一些小事上心。士倉說。
如此謀位,與他們何異?嬴傒氣得渾身發(fā)抖。
士倉厲聲說道:待公子冊立為太子嫡子,再談仁義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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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嬴異人、呂不韋裹在頭上的黑袍揭開,已經(jīng)身處大牢之中。
一位中年貴族,帶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客氣看著呂不韋。
呂不韋驚訝地說道:陽泉君!
嬴異人過來行禮:拜見陽泉君。
呂不韋故意地說:生分,叫舅舅!
陽泉君打量一下這位一直沒有見著而的主角,還禮:公子異?幸會。
陽泉君沒有順勢認(rèn)外甥,而是稱呼公子異,一下子就又冷場了。
嬴異人冰雪聰明,明白了,自白然然地恢復(fù)客套的語氣:請教陽泉君,為何將我們安置在此?
因為這里最安全。沒人知道兩位已經(jīng)到了咸陽。陽泉君指了下牢外,這些人知道,也沒地去說,都是死囚,這幾日便要問斬的。
呂不韋單刀直入:逃離趙國,我們被秦人截殺,就在咸陽附近,大人知否?
陽泉君驚訝地問道:誰?
蒙面黑衣,出手狠辣,去來無蹤。
說這話時,呂不韋緊緊盯著陽泉君,有懷疑和旁敲側(cè)擊的意思:知道我們要回咸陽的只有華陽夫人和……
陽泉君冷冷地打斷:知道兩位返國的人,多了去了。秦國在邯鄲的細(xì)作,平原君的耳目,甚至……陽泉君淡淡一笑,你們生疑,情理之中。我問一句,若是我要動手……也不對,把你們請這里來,真像是要動手了。
陽泉君這番話不像巧舌敷衍或者掩飾,呂不韋有些放下心來,笑道:陽泉君妙人妙語,草民擔(dān)不起。莫嚇唬我了。
兩位初來,哦,呂先生倒是趙秦走動頻頻。不過,時局之變,仿若夏令。王上高臥,太子監(jiān)國,秦廷各懷心思,宗室各有盤算。咸陽或有異變……
呂不韋輕輕哦了一聲。
陽泉君加重語氣:輕者流血,重者國亂,我這話,不是危言聳聽!
陽泉君的意思…….
陽泉君干脆地說:這幾日,你倆便在此委屈一下。
呂不韋仍是笑著,但語氣里有些驚訝,現(xiàn)在……還不能露面?
陽泉君生硬地回道: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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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國君、太子嬴柱的妃子華陽夫人,是成陽城乃至列國聞名的美人,雖已至中年,仍然雍容華貴,美艷逼人。陽泉君前來拜謁的時候,她正在賞玩珠寶玉飾,很是閑適。見陽泉君來,華陽夫人輕輕揮手,侍女們收起了珠寶,退下,
陽泉君邀功似的故作疲憊狀:妥了。
華陽夫人冷冷地說:可靠么?
萬無一失。
華陽夫人這才冰霜化春風(fēng),笑了笑,隨意地問道:他倆如何?
惶惶若喪家之犬。陽泉君感慨道,唉,卻是回家,兇險萬般。逃了趙人追殺,又從秦劍下掙脫。公子命大。
華陽夫人聞聽,卻是冷笑一聲:果然動手了。
真是公子傒?姐姐知道?
華陽夫人有些不滿陽泉君的一驚一乍: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愚弟不明白,他倆既然回了咸陽,為何還要藏起來?
為何不藏起來?
之前與呂先生約定好了,送公子回來,見太子,立儲,怎么就……姐姐,夜長夢多,我們這里耽擱了,太子姐夫那里有變,可就前功盡棄了。
華陽夫人悠然說道:約定好了?往小了說,認(rèn)子。說大一些,與國!家事尚有反復(fù),權(quán)爭豈信一諾?
若無信諾,如何定奪?事已至此,沒有反復(fù)的時間啊。
華陽夫人一攤手,溫和地說:秦國有人不想公子回來……不僅僅是那位長公子嬴傒。
陽泉君有點無措地問道:那怎么辦?
你是怕呂不韋把送你的錢財拿回去?
都這時候了,姐姐還開玩笑。姐姐,公子傒那里,可沒閑著,四處延攬門客、籠絡(luò)宗室,助其上位。
華陽夫人打斷陽泉君的話:如果太子嫡子就是他呢?
陽泉君目瞪口呆:姐姐,不會吧?
華陽夫人饒有深意地問道:從邯鄲找人,和從咸陽找人,有何區(qū)別?
愚弟徹底糊涂了。
我們要找什么樣的人?
待姐姐孝順,替姐姐著想,將來立位攝政,還能尊姐姐為太后。
誰人能做到?
陽泉君憤憤地說道:絕不是公子傒!那個冷血狼子!
大局未定,大局未清。質(zhì)子,抑或嫡子,定論尚早。如果現(xiàn)在就把公子異推到大家跟前,那,才真叫前功盡棄了。
陽泉君無精打來地敷衍:姐姐謀算縝密,愚弟拜服。
知道為何將他倆安置在死牢?
不走漏消息。對了,公子異還以為我要在那里動手……
他的擔(dān)心有道理。
陽泉君驚了,眨巴著眼睛盯著華陽夫人。
華陽夫人溫和地說:若真的嫡子另選,那位公子異就得留在那里了。誰都不知道秦質(zhì)子離趙之后,去了哪里。
陽泉君倒吸口涼氣:投想到姐姐如此冷酷。
這時,室外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陽泉君警覺地問:誰?
沒人回答。
陽泉君跑到殿側(cè),張望一番。無人。待陽泉君回身進(jìn)殿,另一側(cè),一名侍女急匆匆離開——果然有細(xì)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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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鄲。平原君府邸。
家臣稟報,逃離趙國的泰公子嬴異人并未在咸陽出現(xiàn)。
平原君納悶了:人沒了?
怕是公子傒得手了。他本是太子長子,朝野翼望。若不是呂不韋插在邯鄲找出個公子異,公子傒必是太子嫡子。
平原君有些失望,說道:若屬實,留在邯鄲的趙女、其子政,盡成廢子。吩咐下去,趙家的,公子異家的,呂不韋在邯鄲的房子、金銀、珠寶、首飾、綢緞、吃的喝的,全給抄了,送到前線,送到為趙國拼命的將士手中、身上、嘴里。
趙卒在嬴異人在邯鄲的府邸查抄一番之后, 押著趙姬、贏政等人離開。師傅申越,趙姬的父親趙翁,隨行。
府邸越來越遠(yuǎn),有甲士在大門上貼封條。
押送趙姬、贏政等人的馬車離開平直寬闊的官道,顛簸著駛?cè)艘粭l爛泥路。逼仄破敗的草房,陌然檻樓的居民——繁華邯鄲背后的貧苦人聚居之處。
馬車在間破草屋前停下。趙姬等人下車。
早有當(dāng)?shù)赝らL候在此處。隨車跟行的趙吏與亭長交接:以后就辛苦一下,勤著點兒??春昧耍@可是相國上心的客人。
亭長連連點頭稱是。
趙姬看著草屋,苦笑。沒力氣罵了。
趙姬說:政兒,往后,這兒就是我們的家了。左鄰右舍圍過來,眼神里充滿敵意。
申越將贏政摟在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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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陽。
嬴傒召集家臣書房議事。
太傅士倉冷面如霜:公子異已到咸陽!
一家臣替嬴傒抱屈:立長公子為太子嫡子,宗室認(rèn)可,朝野冀望。要不是太子妃姐弟倆從中作祟,長公子也不會擔(dān)這么多辛苦。
士倉冷冷一笑:辛苦?若是長公子立儲無望,恐怕就不只是辛苦了。士倉望向嬴傒,既然人到了成陽,公子準(zhǔn)備如何處置?
嬴傒心亂如麻:先生教我。
探明藏匿之處,殺!
家臣擔(dān)心:華陽夫人那里如何交代?
士倉傲然說道,我們不必向她交代吧?
安國君的寵妃,說話還是有分量的。她只要稍微言語幾句,我們就又白忙活了。
士倉恨恨地說道:難道讓那小子招搖過市,順順當(dāng)當(dāng)奪公子之位?為何他們現(xiàn)在不敢現(xiàn)身?公子想過沒有?
嬴傒思忖片刻:還沒談妥?看來華陽夫人,陽泉君的胃口大了!呂不韋還拿得出錢財么?
嬴傒的話沒說在點兒上,士倉很是氣惱:這就用不著公子操心了。
他們另有盤算了?
士倉耐心解釋:公子異少小離國為質(zhì),國內(nèi)沒有根基。在趙國又無人脈,茍活至今;呂不韋一個商人,賤民,他跟秦公子混一塊兒,更沒人搭理了。之所以敢回秦國,是仰仗華陽夫人,但是秦廷歷來警惕外戚,太子夫人還有些擔(dān)心,怕現(xiàn)在推出公子異,朝野反對,那就把她也搭進(jìn)去了。所以,公子該知道如何行事了?
只抓趙奸,不問公子異!
士倉想了想,欣賞地點點頭:也對。呂不韋轟出來了,就都露面了。
嬴傒沖家臣強硬地命令道:不要動公子異!
家臣為難地望向士倉。
士倉輕嗤一聲,沖家臣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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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陽獄。
監(jiān)牢里,小桌上擺著牢飯,黑糊糊的,粗糧岔子熬的粥。嬴異人與呂不韋看著牢飯,有些蹙眉。
呂不韋起身,喊牢頭:大人,有否吃食?
牢頭沒好脾氣,指牢飯:這不是么?
呂不韋客氣地說道,勞煩大人,幫著再弄點。
不夠?
不適。麻煩大人受累……
牢頭坦率地伸出手。
呂不韋大笑:果然爽快!摸遍身上,分文皆無。
老頭指嬴異人腰間的玉佩。
呂不韋搖頭:這個給你,你也不敢賣!能否打個欠條?
牢頭嘖嘖,譏諷地說道:果然呂不韋,大牢里還賒賬!
呂不韋豪氣地回道:既知呂某,就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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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泉君府邸。
門客趙越匆匆前來:拜見陽泉君,長公子那里要對大人動手了!
陽泉君不屑地說道,哼,他?
小人安置于長公子那里的耳目來報,公子異,呂不韋,咸陽通尋不著,疑到大人府上。不好強闖,正在找借口。
陽泉君大咧咧地問道,找到了嗎?
與大人走動密切的趙商被抓,屈打成招,說大人借秦趙交戰(zhàn),暗通好商呂不韋,私藏軍輜,坐收暴利。
陽泉君恨恨地說:真想得出來,這幫蠢貨!
還有呢!這些戰(zhàn)時不得市售的軍輜,大人竟然賣與敵國。
陽泉君怒極而笑:哈哈哈,長公子怕是要瘋。
趙越冷冷地說道:他很清醒。唯有這個借口,才能領(lǐng)兵搜查大人的宅子。
嗯,我等著。
趙越痛心疾首:大人糊涂!不管有無真憑實據(jù),這件事傳揚出去,呂先生就是秦國的敵人了,他帶回來的那位公子,亦為秦奸!大人這么些年來的苦心,就打了水漂。
一席話,陽泉君開始認(rèn)真想了。
趙越見狀,再添一把火:為何推立公子異,無非是阻止長公子承位——大人,不要對長公子再有任何念想了,能想出這般喪心病狂的法子,他不僅僅是針對公子異、呂不韋!
陽泉君真著急了,正身:先生教我。
趙越干脆地說道:不能等,不能等在家里挨打。
******
太子府。
陽泉君又來找姐姐拿主意:姐姐可知,咸陽城這幾日雞飛狗跳,人心惶惶?
長公子要抓趙奸?聽說了。
姐姐不慌?
又能如何?
再鬧下去,人就藏不住了!姐姐,速作明斷。
太子還沒見到公子異,已經(jīng)有人添油加酷了:與趙奸呂不韋勾結(jié),娶趙女為妻,還是平原君的座上客。這個時候我跑去跟太子說公子異可以為儲?
陽泉君著急地說道:可老藏著掖著也不是個事兒。那位長公子還真有手段,不提公子異,只抓呂不韋。說是有奸細(xì)胞咸陽來了,名正言順。真要抓住了,這位呂先生怕是沒那么剛烈,全都招了,怎么辦?
華陽夫人寬慰地說:嗯,我會與太子聊聊這事。
姐姐還是趕緊,愚弟已經(jīng)得報,再搜不著,就要闖我那里了!
華陽夫人一怔!有這事?
千真萬確。公子傒不是沖我去的,是沖姐姐來的??!
華陽夫人平靜地說:嗯,知道了。這幾日,那兩位,你好生照看著。姐姐得趕緊。
待生米煮成熟飯,那狼崽子就死心了。
?
?
?
【二】
?
咸陽獄。
監(jiān)牢的小桌上,一壺酒, 一盆子肉, 幾塊大餅。
牢頭放下酒菜,拿著呂不韋在麻布上寫下的欠條離開。
呂不韋布菜,請嬴異人進(jìn)食。嬴異人謙讓行禮,取食。
呂不韋吃得愜意,點評:酒,殺口;肉,膻味未去;餅還行,就是堵嗓子。
對間牢房的死囚吞著口水,望向這邊。
呂不韋親和地說:兄臺來點?
死囚連連點頭。
呂不韋扔幾塊肉、餅過去。死囚戴著手銬腳鐐,費力地從地上撿起來,不顧臟污,大口吃起來。呂不韋抱歉地說:酒就沒法子了。
嬴異人并無食欲,吃幾口,放下,饒有興致地看著呂不韋大快朵頤:如此,先生吃得下?
呂不韋使勁咽下嘴里的食物,拍拍手掌:得看!好菜好酒,吃得下??鬃釉皇巢粎捑?,膾不厭細(xì)。有道理!
嬴異人故意地問道:生死不知,也吃得下?
呂不韋給嬴異人重又遞過餅、肉:公子吃著,我碎嘴一番。以前做買賣,列國游走,有時趕路,廢寢忘食,或囫圖一頓。 后來見一位高人,不論到哪都備著炊具、酒食,還有專門的廚子。不吃好喝好,啥事都免談。天大的買賣,吃完再說。他說人活一世,每日每餐都得講究,一口肉一盅酒,都得專注。論吃喝,諸事如此,不能湊合、對付。吃最好的東西,干最好的事,做最好的人,這一世才不枉來過。
嬴異人大笑:先生因此棄商從政?
呂不韋一愣,接著也笑起來:公子妙語!
那邊,死囚也吃飽了,聽著這邊的談話,好奇地問:你們犯了啥罪?
呂不韋答:偷盜。
死囚崇拜地說:哦,能打人死牢,肯定是大買賣。
呂不韋順著神侃:大,驚天動地的大!
所竊何物?
秦國!
說完此話,呂不韋看著嬴異人,眼神里充滿冀望。
嬴異人完全明白呂不韋的這番點撥和激勵,深是感動,起身,向呂不韋行大禮。呂不韋欣慰,還禮。
******
咸陽城里,列國酒家遍布,乃至戎狄所開酒肆。胡姬酒坊是其中最熱鬧、最豪奢的一家。咸陽獄的獄卒奉呂不韋令,前來買烤肉,頭次來,眼花繚亂,惶然不敢進(jìn)去。待門口迎賓的曼妙胡姬招呼,這才魂不守舍地進(jìn)了酒坊。
酒坊陳設(shè)鋪排粗獷,卻不失高雅,珍貴獸皮、精致銅具(燭臺、餐具)一應(yīng)俱全??吞美?,胡姬曼妙,絲竹熱鬧。地坑,碩大肥羊烤得滋滋冒油。
待烤羊出坑,廚子取刀,拆卸全羊。其刀法、身法,如舞如武,贏得眾食客一片喝彩。
獄卒指烤羊:卸一條腿,趕緊的。
胡姬旁解釋:這只羊客人已經(jīng)全要了。客官若是不急,這邊坐坐。
我那邊候不起啊。獄卒掏出錢袋,整個兒遞過去,喏,夠么?
胡姬不接,為難地笑笑:客官稍候。
獄卒抹把汗,橫下心,將錢袋塞給胡姬,抄起一條羊腿就跑。
還沒跑兩步,就被一一位進(jìn)來的公子當(dāng)胸揪住。
獄卒掙扎著要逃。來人略施身手,獄卒摔倒在地,羊腿飛出。胡姬也是了得,舒廣袖,玉臂輕展銅盤,穩(wěn)穩(wěn)接住羊腿。
又是滿堂喝彩。
見義勇為者乃是宗室子弟,嬴虞。他訓(xùn)斥獄卒:你這算搶,明白么?
獄卒不服,我給錢了。
那也得人家賣啊。
獄卒惱怒:你想做甚?
揍你啊。
獄卒一邊躲閃,一邊嘴硬地說:揍得好,別停手。
酒坊無人勸架,都是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也不耽誤暢飲吃肉。
這時,獄卒腰牌掉到地上。
正好與嬴虞約好此處吃飯的嬴傒進(jìn)來,拾起腰牌??戳丝矗瑔柕溃合剃柂z?你乃獄卒,為何于此處滋事?
獄卒叫屈:公子,是他在動手啊。
嬴傒喝住嬴虞。又問獄卒:這兒也不像是閣下來的地方,為何……
獄卒顧不上答話,搶過腰牌就跑。
胡姬手里還拿著獄卒的錢袋。
嬴虞接過來掂了掂:嘿,不少啊。
嬴傒打開錢袋,狐疑:一個獄卒,月俸多少?
嬴虞見多識廣:替人跑腿吸……
嬴傒望著嬴虞,等其下文。
有那么些錢多燒的,收監(jiān)的大官、大商人,牢子里清湯寡水,開個葷。囚犯點餐,
獄卒跑腿?
有人出錢,有人出力,為何不可?
嬴傒瞬間電光火石般醒悟。低吼一聲:怎么沒想到!
嬴傒與嬴虞沖出胡姬酒坊。
獄卒早已跑得沒影了。
******
咸陽獄。
嬴傒領(lǐng)一群漢子兇悍闖人。被獄吏攔住:大膽!這兒也敢擅闖?
嬴傒亮出太子府腰牌:奉命緝拿趙國奸細(xì)。
獄吏看到腰牌,客氣下來:公子要抓誰?
呂不韋。閣下應(yīng)該知道此人吧?
獄吏聽到這話,便已知曉嬴傒所來目的。他隱蔽地給一個禁衛(wèi)做了個手勢。那名禁衛(wèi)心領(lǐng)神會,悄悄離開。獄吏裝作茫然地看著嬴傒:在下不知。
嬴傒沒好氣地說道:待我找到,你便知曉!
嬴傒一行往里闖。獄吏、禁衛(wèi)等死死攔住。嬴傒等不便動刀動槍——畢竟對方是刑吏,只能拳腳擊退。獄卒、禁衛(wèi)也是不管不顧,被揍倒在地,還要抱著嬴傒的腿腳,不讓其硬闖。
獄吏純屬耗時間,驚呼:在下不明白,緝拿奸細(xì)怎么跑大牢里來了?
嬴傒怒吼:滾開!
獄吏也跟著吼:公子不怕觸犯秦律么?
嬴傒森然,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不怕我殺你么?
獄吏挺胸,無畏地回道:怕。但在下絕不敢擅自放人闖牢!
嬴傒哪里還有耐心磨嘴皮子,一腳踹翻獄吏,往大牢沖去。后面獄卒、禁衛(wèi)仍是不依不饒地斥罵著、跟著。
******
陽泉君府邸。
苑囿亭下,陽泉君與家臣趙越飲酒閑聊。一陣吵嚷聲傳來。眨眼間,咸陽獄的禁衛(wèi)呼喊著跑過來。后面府邸護(hù)衛(wèi)緊緊跟隨,一邊喝斥,阻止禁衛(wèi)叫喚。禁衛(wèi)喘著粗氣,聲嘶力竭地喊道:咸陽獄!公子傒領(lǐng)人闖牢!快,大人快?。?/p>
陽泉君驚愕:誰人走漏消息?
禁衛(wèi)焦急地說道:不知。大人快去!
陽泉君征詢地望著趙越:如何?
趙越斬釘截鐵地說:公子異若是落入嬴傒手中,大人滿盤皆輸。
陽泉君皺眉:如何搶?
找咸陽令。
陽泉君一驚:調(diào)動衛(wèi)戍?
只能這樣,方可壓住公子傒。趙越說。
******
咸陽獄。
嬴傒遍查無人,有點氣急敗壞了,拔劍出來,橫在獄吏脖子上:人在哪里?
獄吏仍是一臉茫然:在下不知啊。
我現(xiàn)在就可以殺你!想好了,沒人來得及救你!
嬴傒手一使勁,劍刺脖子,鮮血直流。
獄吏終于怕了:人在死、死牢。
嬴傒收劍,一腳踹翻獄吏, 率人殺向死牢。
外面風(fēng)急雨急,死牢里渾然不覺。粗陋的小幾案上,擺著一盤秦餅,一壺酒。嬴異人、呂不韋、牢頭,三人圍坐。
牢頭有些心神不寧,嘀咕著:該回了,出去一個時辰了。
呂不韋興致很高,打趣道:佳肴如良人,邂逅不如苦候。得來容易,就不會在意。
牢頭餓不及,拿起餅,遞給嬴異人一個,自己拿一個:公子,咱先填填肚子,殺殺餓氣。
呂不韋將兩人手中的餅奪回來,重放回盤中,隨即侃侃而談:“秦餅黃”的餅,外焦里軟,咸陽聞名,配胡姬坊烤羊肉——往里這么一塞,天下至味。呂不韋笑了笑,說道,閣下如此胡吃海塞,未免唐突。
牢頭無奈,咽下口水。
呂不韋不管,接著聊:咸陽城另一聞名天下的便是震澤(太湖)燒魚,淳厚濃烈,得配燕酒。燕酒單薄,正好君臣。
嬴異人插一句:可是專諸后人主廚?
呂不韋驚訝:公子知道這魚來歷?
嬴異人點頭:當(dāng)年吳國的公子光欲殺吳王僚,尋刺客專諸,藏劍魚腹,伺機殺王。得手后,公子光就成了吳王闔閭??蓢@后人,只知刺客專諸,卻不知他是震澤湖畔燒魚的名廚。
牢頭聽得人迷,幫著分析:此事也有道理。若不是專諸廚藝高妙,燒魚味美,吳王僚也不會點這道菜,專諸也就沒機會了。唉,我在咸陽活了幾十年,也不知道有這道菜。牢頭自嘲道:知道也吃不起。
呂不韋呵呵一笑:閣下何時閑暇,呂某請客。
嬴異人一旁嘆道:先生可知,魚藏劍雖天下名劍,亦是不義兇器。獲此劍者,臣?xì)⒕託⒏?,手足相殘…?/p>
正說到這兒,一陣兵戈相撞的刺耳聲音炸響。嬴傒砍毀牢門,持劍直沖進(jìn)來。
呂不韋、嬴異人、牢頭三人驚得目瞪口呆。
嬴傒拿劍挑著呂不韋的下巴,傲慢地問道:閣下便是呂不韋?
嬴異人過去,攔開呂不韋。向嬴傒行禮:愚弟拜見兄長。
嬴傒不屑地瞥一眼嬴異人,看嬴異人激動含著眼淚的樣子,又有些不忍。含混地說了句:回了?
嬴異人完全擋在呂不韋身前,沉定地回道:想念母國,冒死歸秦。
嬴傒怒斥:是想著太子嫡子的位子吧?嬴傒恨恨地拿劍指呂不韋、牢頭:還真有不怕死的啊,諸位!
嬴異人亦是怒容,冷冷問道:兄長意欲何為?嬴傒沒搭理嬴異人,吩咐手下:帶走!
嬴傒一行押著人,走到半截,被一隊甲士持戈攔住。
陽泉君聲音平和,卻毋庸置疑:公子留人。
果然與你有關(guān)!嬴傒喝令甲士閃開。甲士不聽,反倒將長戈對準(zhǔn)嬴傒。
陽泉君背著手,不急不緩地說道,擅闖刑獄,公子知罪?
嬴傒針鋒相對:私藏奸細(xì),你可知罪?
陽泉君一揮手,大咧咧地道:好說。明日你我面王,你告我私藏趙奸,我告你截殺手足,看王上怎么說,如何?
聽到“截殺手足”幾個字,嬴傒一愣。
公子現(xiàn)在走,什么事兒都沒有。再糾纏下去,我就不客氣了。
嬴傒豁出去了,命令隨行:殺!
嬴傒身邊一漢子剛揚起劍,就被陽泉君所帶甲士一腳踹翻,長戈頂住其喉嚨。
這下子,嬴傒的手下都有些畏懼了,不敢動了。
甲士長戈逼著,一步步,將嬴傒的人轟出監(jiān)牢。
嬴異人,呂不韋重新回到死牢。
經(jīng)過剛才的沖突,陽泉君怒氣沖沖:氣死我了,這小畜牲!
呂不韋拱手致謝:幸得陽泉君及時趕到。
陽泉君擺手:這小畜牲鼻子還挺好使,此處都能尋著!
陽泉君,該決斷了!
怎講?
今日之事,不傳出去,小事一樁。倘或給人聽到,奏于廷前,天大的禍!公子與我藏身此處,已然觸犯秦律。現(xiàn)在大人又領(lǐng)著……呂不韋直接點明道,如果呂某沒有看錯,成衛(wèi)咸陽的軍隊……
陽泉君低聲道,看來……只能翻臉了……
呂不韋知道見效,笑瞇瞇地追一句: 大人還打算給誰賠著笑臉???
陽泉君沉下臉:怎么說話呢?
呂不韋謙恭地欠欠身:大人,嫡子之位不定,我們都沒法安生?;鋭e家,公子必死。華陽夫人、閣下,怕是成陽也待不下去了。
陽泉君沒好氣地說道:這里的利害關(guān)系我都懂,都知道!可,說不上話啊!又不是我認(rèn)兒子……陽泉君知道失語,向嬴異人行禮致歉:啊,公子,失禮了。
事不宜遲,大人這里別耽擱了,呂不韋湊過去,低聲說道,請趕快去華陽夫人那里!
******
太子府。
半天,華陽夫人才出來。陽泉君趕緊過來行禮,準(zhǔn)備說話,華陽夫人將幾份奏章遞給陽泉君。
太子那里的。取了幾份,你先看看。
陽泉君匆匆瀏覽,一邊念著奏章上的話,“穰侯在前,殷鑒不遠(yuǎn)”。陽泉君痛罵,這都是誅心之論??!
華陽夫人沒怒,慢條斯理地說道:王上年幼的時候,穰侯(魏冉)與宣太后操持朝政,秦廷上下敢怒不敢言。待宜太后辭世, 立即放逐穰侯。 誰都不敢提的事,現(xiàn)在,有人說了,還特意參到太子那里。
陽泉君又氣又怕:還沒成氣候,就開始對楚人動手了。姐姐,不能再等了!
終于,華陽夫人的聲音變得冰冷了:還想著長公子給個面子?,F(xiàn)在看來,活路都不給了。
寢殿外,一侍女端著酒食,卻不進(jìn)殿,近窗而立,偷聽華陽夫人與陽泉君的談話。
有腳步聲傳來,侍女要走。柱子后邊,一名禁衛(wèi)攔住侍女。禁衛(wèi)將侍女帶進(jìn)寢殿。
侍女跪下哀求:夫人饒命。
華陽夫人和善地說:嗯,不殺你。把你知道的慢慢講來。
書房里,堆積如山的牘文。一代雄主昭襄王重病在身,已經(jīng)不朝。政務(wù)交由太子嬴柱主持。秦廷百官便來此呈接公文。
一名家臣等待嬴柱批閱之后轉(zhuǎn)呈。一旁,華陽夫人親自伺候。擦汗,遞湯水,輕手輕腳,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關(guān)切和心疼——此時,華陽夫人便是柔順若水的女子,賢淑關(guān)愛的太子夫人狀。
嬴柱抖抖手里的竹簡,有些不滿:韓國公子要見,壓了一個月?為何?
家臣回稟:韓公子此來,要錢要物。秦國伐趙,怕是沒有節(jié)余。所以臣……
不見怕是不好……
韓公子不去面王,也是說不出口。他是想讓太子幫著說話。
嬴柱點點頭:知道了。
華陽夫人給家臣遞眼色。
家臣會意。近前,低聲恭敬地稟報:太子,公子異回了。
嬴柱好像早就知道此事,并沒有驚訝:陽泉君為何把他藏到咸陽獄?
怕他被人殺了。華陽夫人答話了。
這時,一名侍衛(wèi)進(jìn)來:稟太子,公子傒求見。
嬴柱揮揮手,華陽夫人與家臣、侍衛(wèi)等退下。
嬴傒進(jìn)來,向嬴柱請安。
嬴柱問道:何事?
嬴傒開門見山地說道:父親可知公子異逃回來了?
嬴柱不滿嬴傒如此稱呼嬴異人:公子異?他是你的弟弟,知道么?
兒臣只知他擅離質(zhì)國,與奸佞勾結(jié),陰謀亂國。
嬴柱咆哮地:你想置自家兄弟于死地?
嬴傒沒想到父親發(fā)作,一時語塞,愣在那里。
嬴柱痛心地說道:里外一家子人,要鬧到何種地步?你與陽泉君在咸陽獄的鬧劇,若不是我壓下來,傳到王,上那里,你們都得人頭落地!
嬴傒無畏地回道:如此也好。
鐵了心與陽泉君翻臉
兒臣非為個人私怨,兒臣是為了秦國!嬴傒跪下:兒臣懇請父親遠(yuǎn)離楚人,不再為楚女媚態(tài)迷惑。
嬴柱大怒:楚女?那是你的母親。
兒臣的母親已經(jīng)離世。
華陽夫人從屏風(fēng)后出來,凄然一笑:臣妾這就收拾一下,回楚國。
嬴傒驚愕,他沒想到華陽夫人竟然在此。
太子寢殿,華陽夫人侍寢。
嬴柱輾轉(zhuǎn)難眠。華陽夫人一旁軟語相問:還在為白天的事發(fā)愁?
嬴柱嘆口氣:你管不好你的弟弟,我管不好我的兒子??龋瑧{生事端,何苦來!
華陽夫人嗔怒:太子這話,還是要趕我們走??!
你就別攪和進(jìn)來了!嬴柱頓了頓,說道,我就不明白了,陽泉君平日里無爭無求,怎么就被傒兒懷恨至深,成了眼中釘、肉中刺??
公子傒恨的不是我弟弟,而是他弟弟。說到底,還是嫡子之位。怪我,都怪我。
華陽夫人嬌嗔地說道:還真就怪你,二十幾個公子,太子真是好精力、好威風(fēng)。
嬴柱調(diào)笑回應(yīng):也怪你!
華陽夫人推開嬴柱,扭頭一邊,生氣。
嫡子之爭,搞不好,就是血流成河,拖累著秦國也不得安生。諸公子或年幼,或驕寵紈绔,不用多想。傒兒是長公子,朝野早已認(rèn)定其為嫡子,然而狂
躁寡情,將來若是立政,又是一個武王(秦武王嬴蕩)。如此胸襟,如此品行予國子宗室,都讓人擔(dān)心。異兒常年在外,這幾日我試探過了,諸位朝廷重臣宗室元老都嗤之以鼻。立長立賢,歷來多有風(fēng)險。若不慎重,必有政亂……
華陽夫人接一句:若不速定,亦有政亂。
嬴柱點點頭。
太子能聽我說說么?
嬴柱知道她要說誰:異兒?
華陽夫人干脆地說道:只能是他。公子異不像公子傒那般錦衣玉食,從小就離國受苦,會體恤人,知百姓疾苦。邯鄲之時,又能結(jié)識諸國名士,長了見識。有歷練,還有孝心——我聽說他常常想念母國,想念父親,徹夜痛哭。這些不是臣妾胡言,都是從邯鄲回來的人所報。在邯鄲,一個被咸陽忘記的廢公子,別說趙國宗室仰慕高看,列國公子也是殷勤示好。困辱不失其志,坎坷不忘母國。如此,秦國宗室里,難挑出一個來。
你幫他說話,是因為認(rèn)了他為子?
華陽夫人聽嬴柱這話,突然起身,大禮匍匐:臣妾命苦,末能替太子育子。難得異兒盡孝,將來臣妾老時,也有個照護(hù)。
嬴柱心疼地說道:你想過沒有,選了異兒,你就是跟所有支持長公子的人作對。異兒在秦國沒有根基,你和他都會很苦。
不怕。有太子照應(yīng)。
嬴柱傷感地說道:你不是不曉,我沉疴纏身,亦是難測。有時會想,我若撒手,你可怎么辦?
此話情真意切,華陽夫人哪里聽得,淚如雨下,緊緊摟住嬴柱:太子若走,臣妾一起去。
嬴柱大悲,摟住華陽夫人,流淚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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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陽獄。
一眾護(hù)衛(wèi)、仆役魚貫而人。取衣冠,給嬴異人、呂不韋換上。
陽泉君一旁笑瞇瞇地說:公子不易,潛龍得見天日。
嬴異人謙恭適度地回道:有勞陽泉君辛苦奔走。
大人,身上帶錢了么?呂不韋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陽泉君愣:如何?
呂不韋指著牢頭,說道:這些時日,得虧此君照顧……
牢頭早就預(yù)備好了這些時日呂不韋打的欠條——一堆麻布。 聽呂不韋提起,就趕緊將那堆麻布呈上來。
陽泉君懶得看,沖一旁家臣努努嘴。
家臣掏出一個錢袋,扔給獄卒:夠么?
牢頭掂量著,喜笑顏開:夠,太夠了!
呂不韋說:閣下就用這點錢,置幾畝地,或者做個小買賣。
牢頭愣住了:先生,此話怎講?
私收賄賂,與囚奔走,身為刑吏,秦國豈能容之?
出了監(jiān)獄,便是進(jìn)城的官道。嬴異人與呂不韋一輛車。車內(nèi),嬴異人試探地問道:先生,嬴異人有一事不解。陽泉君將我們安置死牢,雖匪夷所思,卻是極好的藏身之處,人鬼不知。先生卻每日里支使獄卒滿處買酒食,都是打眼的地方,生怕咸陽城不知道監(jiān)牢里有個刁鉆的食客,為何?
公子說說,為何?
先生……就是要讓咸陽城知道?
呂不韋點頭。
先生想過沒有?若不是陽泉君來得及時,公子傒就擒下我們了,結(jié)果難料。
都想過。陽泉君的安排,實則是華陽夫人舉棋不定。她可以從從容容,我們耗不起。公子,呂某只能賭一把。
呂不韋言及至此,愧疚地向嬴異人欠身賠罪。
嬴異人還禮:先生不必如此。沒有本錢的人,是不怕賭輸?shù)?。在咸陽城,先生與我,便是沒有本錢的人。
呂不韋有些意外,更有些欣慰:公子有這般氣度,在下甚感欣慰。
嬴異人生母夏夫人的寢官,簡陋、冷清。因太子嬴柱寵幸華陽夫人,夏夫人便被冷落,這里也就形同冷宮一般。
此時,夏夫人端坐窗前,有些心神不寧。
侍女進(jìn)來,激動地說道:夫人,公子回了!
夏夫人沒有回頭,但聲音有些顫抖:異兒?人在哪兒?
奴婢也是聽說的。據(jù)說公子是跟一個商人回的。
夏夫人哽咽者,低聲喃喃:異兒,我的異兒!
侍女試探地問道:夫人就點公子的音訊都沒聽過?
夏夫人凄然搖頭:沒有。沒人講,也不知該去問誰……
侍女鼓足勇氣說::華陽夫人要認(rèn)公子做兒。
侍女說罷,緊張地注視著夏夫人的表情、反應(yīng)。
夏夫人怔了證,扶著桌子角,又慢慢坐下來。不語。
夫人要去看公子嗎?
夏夫人不作聲。
侍女兒咒怨地說道:太可恨了!仗著美色,欺人如此!奪了男人,還要奪兒……
夏夫人厲聲喝斥:放肆!
侍女嚇壞了,趕緊跪下。
夏夫人努力克制著,讓聲音平靜:他……現(xiàn)在哪兒?
奴婢就是撿一耳朵,沒聽仔細(xì)……我再去問問。
別,算了……夏夫人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公子走的時候多大?
七歲。
夫人還會認(rèn)出來么?
自己的兒啊,怎會不認(rèn)識?
那公子還會……侍女覺著這句問話不妥,沒有說完就打住了。
夏夫人接了下句:公子會認(rèn)出他的娘么?
那,那……侍女堅定地說道,奴婢幫夫人傳個話。
夏夫人厲聲喝止:萬萬不可!
侍女不解,茫然地看著夏夫人。
異兒苦,現(xiàn)在總算有個好前程。我不能……不能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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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異人府邸。
簇新耀眼的宅子,仆役、護(hù)衛(wèi)都穿著新衣。府邸上下一派喜氣洋洋的狀態(tài)。
偏廳。幾名侍女在精心為嬴異人穿衣、整冠,掛玉飾、珠飾。
呂不韋緊趕慢趕,一頭汗水地跑來,手里捧著個錦緞裹著的包袱。家臣要接過去,呂不韋不給。他瞥一眼嬴異人的穿戴,命令道:脫了。換這個。
嬴異人、侍女們都驚訝,盯著呂不韋手中的包袱。
呂不韋小心翼翼地打開,一頂精美的高帽。接著,呂不韋又取出來衣物,侍女幫著托住、展開,華美絢爛,如火如墨,濃烈奢華的衣裳。
楚國的衣服?嬴異人皺眉:合適嗎,穿這身?這可是在咸陽!
呂不韋自信地說道:華陽夫人是楚人,正好。公子放心,絕對碰頭彩。
待嬴異人裝扮完畢,呂不韋,家臣,仆役、侍女都是一瞬間驚愕,果然翩翩公子,玉樹臨風(fēng)。有侍女不禁低頭紅臉,不敢直視。
呂不韋由衷地贊嘆:這才是我大秦公子?。?/p>
太子府的大殿,正在舉辦一場盛大的宴會。這是為嬴異人準(zhǔn)備的,他作為準(zhǔn)太子嫡子的身份,第一次公開在咸陽貴胄、 宗室子弟面前亮相。 所以,咸陽城的宗室骨血、貴族名流,盡皆聚來。
呂不韋悄然出現(xiàn),在大殿一角沖領(lǐng)舞的舞姬做了個手勢。舞姬們輕盈離場。
音樂變?yōu)槌贰A硪蝗何杓С鰣?,跳舞?/p>
一來賓聽出來了,狐疑:郢都的歌舞?這是唱哪出?
說話間,一位戴著楚國部落圖騰紋樣(羋氏圖騰為銳角羚羊)面具的男子,身著楚服,跳著楚國的舞,唱起想念楚國的歌——“俗世羈縻愿高飛遠(yuǎn)游,命薄根淺兮無風(fēng)助;周遭沉郁嘆知己無兒,長夜漫漫分待晨光;天地?zé)o窮兮,人生多辛勞……”
此歌乃楚國詩人屈原的《遠(yuǎn)游》,“悲時俗之迫阨兮,愿輕舉而遠(yuǎn)游。質(zhì)菲薄而無因兮,焉托乘而上???遭沉濁而污穢兮,獨郁結(jié)其誰語!夜耿耿而不寐兮,魂煢煢而至曙。惟天地之無窮分,哀人生之長勤”。
嬴柱有些驚訝,不快,準(zhǔn)備喚來樂師,余光瞥到華陽夫人眼圈紅了,專注地看著歌舞。嬴柱作罷,寬慰地攬住華陽夫人,輕拍其背。
華陽夫人向嬴柱解釋:她們跳的唱的,是屈子的《遠(yuǎn)游》。
屈子高華,不過悲音頻仍。今日喜慶團聚,略有不妥。
臣妾聽到是母國鄉(xiāng)音,很是歡喜。嬴柱心疼地幫華陽夫人拭淚。
華陽夫人仍自顧說著,可憐公子,少小離國,今日歸來,仍是憂國憂民之心,苦兒啊……
華陽夫人這一點撥, 嬴柱才明白過來,不禁贊嘆地“啊”了一聲。
舞蹈近尾聲,領(lǐng)舞男子舞到嬴柱跟前,摘下面具,是嬴異人。
嬴異人匍匐跪拜,深施大禮:父親,兒臣回來了。
嬴柱亦是眼紅欲哭:兒啊,起來。
嬴異人抬起頭,看到父親衰敗、病弱,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嬴異人哽明光兒臣不孝,沒一天在父親跟前端水送飯,兒臣不孝啊!
嬴柱眼含熱淚,劇烈地喘著。
華陽夫人取了絲帕,讓侍女遞給嬴異人擦眼淚。
嬴異人再向華陽夫人行禮:兒臣向……母親請安。
這一聲,華陽夫人聽得仔細(xì),嬴異人叫得情真意切。
華陽夫人流著淚,點頭:兒啊,難得你想得周全。
母親別哭,兒臣不忍。當(dāng)年秦趙澠池會盟之后,兒臣便離開秦國,記得母親送別,也是哭。兒臣當(dāng)時便想,要爭氣,將來不要讓母親再掉眼淚。
華陽夫人哭得更厲害了:這都記得,那時才多大啊,我苦命的兒啊。
大殿里的人都在擦淚。
呂不韋也在擦淚,神情卻是大大的欣慰。
華陽夫人頷首微笑:兒啊,往后在娘跟前,不哭。有這樣的兒,娘也不哭了。
兒臣謹(jǐn)記。
華陽夫人打量著嬴異人的一身穿著:這身楚服,讓娘想起了楚國,難為你細(xì)心,孝心。往后娘就叫你楚兒了。
嬴柱從宗室元老手里接過玉牌,給嬴異人系上。一旁,史官在竹簡上記錄。這便是太子嫡子冊封儀式了。
公元前257年,呂不韋數(shù)年奔走,推公子異為太子嫡子,至此,事成。華陽夫人使太子安國君立儲,玉佩刻紋(記文), 嬴楚為嫡。
這一日,已經(jīng)是太子嫡子的嬴異人來給華陽夫人請安。
華陽夫人感嘆,又是歡欣:不一樣。有人來問個好,閑聊幾句,這屋子啊,熱鬧多了。
嬴異人實誠地說道:母親若是不嫌,兒臣每日來給母親做伴。
華陽夫人笑瞇瞇地說:嗯,這話聽著就是人耳。楚兒啊,娘問你,那邊去過沒?
嬴異人愣,不知華陽夫人指的哪邊。
你的親娘那里。
嬴異人沒想到華陽夫人如此直接,支吾著:還,還沒去。
華陽夫人嗔怪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這邊,認(rèn)的娘。那邊,養(yǎng)你的娘,質(zhì)趙那么多年,為你擔(dān)驚受怕。華陽夫人頓了頓,仿佛動情了:現(xiàn)在,人回咸陽了,竟然不跟娘親打個照面,傳出去,不孝!
嬴異人低著頭,尷尬、緊張地回道:母親說得是,兒臣知罪。
華陽夫人把遮遮掩掩的事情說開了,顯得很放松、高興:嗯,去吧,跟娘親好好聚聚。又不動聲色、話里有話地找補一句:我這里,別忘了就好。
嬴異人心里當(dāng)然明白,但仍是感激華陽夫人這股通透、合情合理的話。嬴異人動情地向華陽夫人行禮,退下。
華陽夫人日送嬴異人的身影消失。這邊認(rèn)親立嫡,那邊凄風(fēng)苦雨。
本來板上釘釘?shù)奶拥兆?、公子嬴傒在喝悶酒。一旁作陪的嬴虞半天不作聲,突然來了句:完?。?/p>
嬴傒沒好氣地說:閣下是來說風(fēng)涼話的?那就免開尊口。
倒苦水來的。嘆公子時運不佳,嘆咸陽勢利者眾。
嬴傒喃喃:天意。
嬴虞不忿,嚷起來:一個賤商,一個廢人一般的質(zhì)子!是謂天意?如此,天意不公!我宗室大難將至!
這般苦水,不倒也罷。
公子認(rèn)了?
無力回天。
尚未終局,不妨再試。
你剛才也說了,咸陽城勢利者眾。其為嫡子,天下盡知,還能如何?
勢利之徒可恨,亦可用。權(quán)勢易位,他們另擇恩主。宗室站在公子這邊,朝廷文武更是先人為主,素來冀望公子。憑空冒出來的那位公子異,只有太子、華陽夫人撐腰。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公子可以試。
有何高見?
之前公子都是暗里使勁,明面上不好意思?,F(xiàn)在大可不必,索性撕破臉。
嬴傒拱手:請講。
聚宗室元老之請,太子跟前死諫,嫡子之選,當(dāng)慎重,擇日再定。
我父聽不進(jìn)去了。
不是讓太子聽,是讓咸陽的人聽,讓秦國朝野都聽,并且還要聽出,嫡子之選,若不服眾,秦政必亂!王上染疾臥床,不攬政事;境外,秦趙膠著。這時候,最怕鬧事,最怕朝野之疑、之議,沸揚于國。這算好時機、好法子么?
嬴傒打斷:以亂政之危挾持我父改立嫡子,我便真是不忠不孝了!
嬴虞不以為然,繼續(xù)煽動:秦國需要圣明的王儲,不需要忠孝的廢人,那位公子異,盡孝盡到找個義母,天下人都在笑話秦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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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夫人寢宮。
夏夫人端坐,平靜淡然——實則內(nèi)心激蕩。
這時,一群人突然涌現(xiàn),禁衛(wèi)、寺人、侍女前面開道,引領(lǐng)嬴異人前來探望。
夏夫人怔怔地看著嬴異人進(jìn)來。
嬴異人跪下,行大禮。半天,頭埋在雙臂間,身子顫抖。接著跪著前行,再拜。
夏夫人仍是無語,臉上淚水漣漣。
寢殿鴉雀無聲,只有衣服、飾件窸窸窣窣的聲音。
半天,夏夫人清清嗓子:兒啊.……
娘啊……嬴異人抬起頭,望著闊別多年的母親,娘,兒回了……
話說不下去了,嬴異人大哭。
周遭侍女、禁衛(wèi)、寺人亦是不忍,不敢出聲,也不忍直視,或低頭,或側(cè)身,掩飾淚狀。
侍女、侍臣將酒食布置好。
夏夫人微微點頭,眾人退下。再無閑雜,只有夏夫人的近侍招呼布菜斟酒。
夏夫人看著嬴異人。
嬴異人看著母親。
兩人都沒怎么吃,就這樣看著,笑著,眼睛里含著眼淚。
這時,一名侍臣神色緊張,匆匆進(jìn)來:華陽夫人那邊來人了。
說話間,華陽夫人那邊的侍衛(wèi)、侍女抬著箱子、捧著盒子,魚貫而人。領(lǐng)頭的女官向夏夫人、嬴異人行禮,恭敬地稟奏:太子夫人怕公子這邊東西置備不齊全,特命奴婢送些過來。女官指揮,侍女、侍衛(wèi)將錦緞禮盒等抬過來,幫著歸置好。
女官行禮:攪擾夫人與公子了,奴婢告退。
一行人又迅疾離開。
直到這一行人消失,夏夫人都是站著,低首以示謙恭和感謝。嬴異人注意到,不忍,過去,溫柔地攙扶母親回席坐下。
夏夫人呆了半天,感慨地說道:這么多年,頭一回,這么多人來。
娘,往后,這兒就不會冷清了,兒子沒事就過來。嬴異人想起來似的,開心地說,若是娘覺著這兒不適,搬到我那里。
夏夫人搖頭:兒啊,凈說傻話。
不是傻話。真話。嬴異人心疼地說道,娘這么多年受的苦,兒子都知道,該好生孝順娘。
夏夫人說道:兒啊,娘不怨你,也不怪罪……那邊要哄好,聽見沒?
嬴異人點頭,臉上再無剛才的歡欣和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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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異人府邸。
書房里,呂不韋在與嬴異人商議近來發(fā)生之事。
華陽夫人主動提出讓公子去見娘親?
嗯,還大包小包的錦緞珠玉。嬴異人苦笑,娘親都糊涂了。
公子糊涂了嗎?
嬴異人驚訝:先生何意?
華陽夫人是在試探公子。
即便試探,娘親還是要見。
呂不韋感慨:華陽夫人果然想得周到,毫無掛漏。
嬴異人當(dāng)然深曉其中利害:她最終確定我為嫡子,不是貪圖先生所獻(xiàn)金銀財寶。那些,她看不上。她要的是這個太子嫡子的名分。尤其我為宗族,秦廷認(rèn)可。如此,她與陽泉君等咸陽楚籍的權(quán)勢利益便得到保障,無懼疏離、打壓。
公子能想到這些,在下欣慰。
難得華陽夫人,我這位義母,能在二十幾位公子中選中我,能在逃返秦國之后冊立我。此番恩賜,不能忘記。
呂不韋點頭:為長遠(yuǎn)計,公子還需慎行。娘親這邊,疏遠(yuǎn)一些。 華陽夫人那里,親近一些。公子能有今日,雖因周旋謀劃,卻無干高位厚祿之貪。在下與公子邯鄲之約,乃是惕厲奮發(fā),施展抱負(fù),謀政不敢怠慢毫發(fā),謀國則需登高海納。為秦國,為公子明日之秦國。慎言,慎行。
嬴異人深施一禮:多謝先生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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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
嬴柱在批閱公文。家臣將嬴傒領(lǐng)來。贏柱也不抬頭,依舊看著公文:膽子小了呀傒兒?
兒臣不懂父親的話。
嬴柱淡淡地說道:有話講當(dāng)面嘛。把那些老家伙轟這里來。鬧我啊?對了,嬴柱放下竹簡,誰指使你的?
孩兒心里委屈,宗族長輩那里說道說道。沒有指使,孩兒也不是膽小。
嬴柱站起來,面帶微笑:兒子,要真膽大,就該拿把劍,再帶幾個人來!嬴柱說著話,將一旁侍正的劍取了,塞在嬴傒手里,溫和地說,這樣,你父就會在你的劍下,另選嫡子。
嬴傒驚駭,燙手一般扔了劍,撲通跪——嬴柱此話、此舉,幾乎就是要驅(qū)逐贏候的意思了。
兒臣絕無此念!父親恕罪。
嬴柱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輕輕呼出一口氣,沒說話,只是無比厭惡地看著嬴傒。
雖沒言辭責(zé)罵,然父親這般眼神,如刀剜心。嬴傒重重磕幾個頭,羞憤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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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嬴異人府邸。
一眾朝臣、宗室前來賀喜喬遷。嬴異人與呂不韋謙恭親和,熱情待客。
陽泉君大咧咧地說道:諸位這里見面了,少見。
一位客人答:公子喬遷,喜事!應(yīng)該道賀。
陽泉君譏諷地說道:諸位湊趣,靈活機變,我是看得有些眼花繚亂了。
呂不韋苦笑,低聲勸阻陽泉君:賓朋云集,也是為公子好,何必打臉?
陽泉君恨恨地說道:氣不過!嫡子未定之時,一個個指手畫腳,明里打哈哈,暗里耍手段。要不是太子決斷,這幫子人不知擺出什么臉……
人家現(xiàn)在堆笑臉!足矣,大人就別再添亂了!
不是說對誰都要賠笑臉的。這些人,你有時候擺臉子,他們會學(xué)乖一些。
這時,人群里突然陣驚叫——嬴傒單人,持劍殺到。
陽泉君疾步過去,大喝一聲:公子傒,你想做甚?
嬴傒冷冷地說道:兄弟喬遷,做兄長的前來道賀,不行么?
陽泉君指其手中長劍:沒見過這樣道賀的!
嬴傒諷剌地說道:閣下成日里溫柔鄉(xiāng)、金銀堆里滾,沒見過的事情多了!閃開!
陽泉君勃然大怒,揮拳打去:小畜牲,我今日教你如何好生說話!
嬴傒劍柄翻過來,猛擊陽泉君的胸口。陽泉君躲閃不及,痛苦仰面倒下。
陽泉君的侍衛(wèi)蜂擁過來,圍住嬴傒。嬴傒紋絲不動,眼光如寒冰一一掃過。侍衛(wèi)被嬴傒猙獰神色鎮(zhèn)住,不敢動。
陽泉君爬起來,奪了一旁侍衛(wèi)的劍,刺向嬴傒。眾人驚呼。嬴傒輕巧躲過。
嬴異人與呂不韋趕緊快跑過來。拉開兩人。
嬴異人客氣地行禮:多謝兄長,掛念愚弟。
嬴傒冷笑:小人、竊賊!我怎能忘掉!
嬴異人沉聲說道:兄長為什么這樣說?
何德何能,居嫡子之位?與賤商勾結(jié),行茍且之事,污我宗室....嬴異人府邸的護(hù)衛(wèi)看不下去了,上前猛推嬴傒。
嬴異人喝止侍衛(wèi):讓長公子把話說完!
嬴傒接著說:秦以軍功強國,孱弱之人無權(quán)攬政。
嬴異人溫和地回道:愚弟的確孱弱,謝兄長關(guān)心。然而,強國僅以軍功,何異人屠。謀國無智,治政不仁,秦國何存?
嬴傒怒斥:奸邪昏聵之徒,還有臉提秦國?在敵國茍話不義,回咸陽結(jié)黨篡權(quán),何曾念想秦國?真若爾等宵小得逞,秦國無存!
嬴異人仍是溫和地回道:愚弟他鄉(xiāng)茍活,乃是與國為質(zhì)。雖囹圄,無刻不想念母國,無一刻不祈愿秦國雄霸天下。兄長錦衣玉食,可知戰(zhàn)國亂、天下苦?兄長華閣深居,可知山東列國奔走謀秦,可知秦卒御敵幾多辛苦?
嬴傒不屑地說道:逞口舌之利,行齷齪之事,就是這般哄騙了父親吧。
趙國欲殺,愚弟僥幸逃脫。咸陽城外又遭截殺,誰人行齷齪之事?
嬴異人此話一出,眾皆哄然,驚愕。
嬴傒惱羞成怒,拔劍刺去:禍國奸佞,人人得而誅之!
嬴異人亦是敏捷,橫劍擋住嬴傒的劍:兄長若想比劍以饗諸君,愚弟奉陪。
呂不韋及家臣奮力阻攔。
嬴異人面如寒霜,說道:攔我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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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邸苑囿。
嬴異人持劍,推開為其披掛護(hù)身的家臣。
嬴傒怒目圓睜,握劍的手卻平穩(wěn),平指向嬴異人——有定力,且能隨時一擊。
呂不韋悄聲吩咐護(hù)衛(wèi):盯住公子傒,若有不測,拿下!
見血?
呂不韋冷酷地說道:情勢難控,取其性命亦可。
比劍開始。
嬴異人姿勢無差,力道準(zhǔn)頭卻讓人一旁驚呼,嘖嘖——為其擔(dān)心。
嬴傒只是不屑地?fù)荛_嬴異人的劍——不像下殺手的意思。就在人群神色稍緩之時,嬴傒陡然出劍。嬴異人哪里躲得過。
人群一陣驚呼。嬴傒的劍刺人嬴異人胸膛。
然而,嬴異人沒有躲閃,也沒有恐慌。他迎著劍往前走一步。
呂不韋駭然大叫,撲過去:公子!公子啊!
嬴異人痛楚地說道,兄長, 這般恨我啊?
嬴傒羞怒,大喝一聲,撒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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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異人府邸。
寢殿里。嬴異人臥床,虛弱不堪。
呂不韋又怒又憐:公子能否跟我掏個實話,為何如此?我們一路至此,容易么?
嬴異人苦笑:先生見諒。
公子太讓人失望了,公子辜負(fù)了太多的人,他們?yōu)榱俗尮踊氐角貒?,付出那么多!公子,你到底怎么想的?/p>
嫡子之位落空,公子傒心懷怨念,我不怕??墒锹犝f他曾有自殘輕生之念,我聽不得,看不得。一切由我而起,這一切又不是我的!還給他算了。
呂不韋痛心疾首:還給他?公子竟然還是這般想的?太子膝下二十多位公子,宗室這么多貴胄子弟,呂某為何傾盡家財甘冒萬死,單單與公子奔走?乃是感佩公子苦辱不磨其志,困厄不忘母國。呂某想的是助公子展翅,助秦國雄霸。
嬴異人愧疚:辜負(fù)先生所托……
呂不韋不語,竟然是少見的頹然,懊喪,整個精氣神都萎頓了。
嬴異人見狀,不忍:先生莫要如此,我心里不好受。往后一切聽?wèi){先生安排,再不敢造次生事。
呂不韋嘆道:公子心軟,心善。把公子推到這風(fēng)險百般暗流湍急之處,也怪我!你斗不過公子傒,因為他心狠,敢下手。
他,再沒機會下手了。
呂不韋愣了愣,瞬間明白:若有閃失呢?公子??!
嬴異人微微欠身:接下來,先生辛苦。
公子好生養(yǎng)傷。呂不韋斬釘截鐵地說道,長公子(嬴傒)不會再留在咸陽了,他將被逐秦廷,遠(yuǎn)離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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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
嬴傒府邸的家臣(遞毒酒毒殺刺客的那位)匆匆趕至,看得出熟門熟路,是???。
跑堂迎上來。
家臣問:韓城來的客人在哪里?
大人請。跑堂的領(lǐng)此人穿過大堂,進(jìn)到里間雅室。
拉開門,陽泉君端坐。家臣大驚,欲退。身后兩名侍衛(wèi)攔住去路。
陽泉君開門見山:那些人現(xiàn)在何處?
小的不明白大人說什么……
長公子派去刺殺公子異的劍客。
家臣不作聲。
你不說,我還會另找人問。你好好想一想。
侍衛(wèi)進(jìn)來,捂住家臣的嘴巴,另一人取繩索勒住家臣的脖子。家臣眼珠凸出,舌頭伸出,眼看斃命。陽泉君擺擺手,侍衛(wèi)住手。
家臣喘息著說道,死,死了,都毒死……
陽泉君倒抽涼氣:十幾個人都……十幾條性命,好狠毒!
家臣辯解:是,是,太傅所為,與長公子無關(guān)。
陽泉君輕蔑一笑:哦,與長公子無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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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邸。
嬴柱疲憊地癱軟在錦榻上,臉上滿是悲愴和痛苦。
華陽夫人一旁哭訴:可憐楚兒,剛離虎狼之國,沒享幾天福,就被傷成那樣。太醫(yī)說了,是死是活,就看能不能挺過這兩天了。臣妾的命好苦??!好不容易找了個孝心的兒,就給……
嬴柱兩眼看天,喃喃道:手足相殘,骨血無情。畜牲,畜牲啊……
一時急火攻心,嬴柱口吐鮮血,情狀駭人。
華陽夫人驚叫著,撲過去扶住嬴柱。
嬴柱沖家臣憤怒地吼著:把那個畜牲捆了來!
太子府的議事大殿。
嬴傒、士倉及數(shù)名近臣被侍衛(wèi)領(lǐng)進(jìn)來。
你可知罪?嬴柱神色憤怒,對長公子嬴傒已經(jīng)完全沒了信任。
嬴傒坦然跪下:兒臣知罪,請父親責(zé)罰。
公子異如何得罪你,竟致其死地?
他沒有得罪我。兒臣是為了秦國,不得不為之。
嬴柱再也控制不住了:所以派人刺殺?
士倉出列,稟奏道:太子言重了。長公子心高氣傲,行事莽撞,卻無害人心。刺客行刺,怕是有人潑污水,還望太子明察。
嬴柱憤怒地盯著士倉,喝令家臣:把人帶上來。被陽泉君控制的嬴傒手下家臣被侍衛(wèi)押過來。士倉有些吃驚。
家臣跪倒:公子,小的對不住公子!
嬴傒沒有吃驚,沖家臣微微點頭,意思是并不怪罪。
刺殺未遂,殺人滅口。好兒子!十幾條人命,眨眼沒了,誰教你這般狠毒的?嬴柱怒問。
士倉見此,再也無法遮掩、敷衍了:刺殺公子異,乃罪臣所為,與長公子無關(guān)。并且,長公子在獲悉罪臣行狀,痛心疾首,訓(xùn)斥罪臣。長公子不忍手足相殘,一切都是罪臣所為!
嬴柱痛惜、悲傷地看著士倉:先生高士,曾授我圣賢書,又教宗室子弟。兩代太傅,為何出此下策?為何如此育人!
嬴傒大吼:兒臣一人所為, 甘愿領(lǐng)死!與先生無關(guān)。士倉向嬴傒深深施禮,熱淚盈眶:罪臣連累公子了。
眨眼間,士倉奪過身邊侍衛(wèi)的劍,橫頸自刎。
嬴傒撲過去,抱住士倉,號啕大哭。
嬴柱不忍,轉(zhuǎn)過身去。
一代高士,秦室兩代太傅,倒在太子府議事大殿的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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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傒府邸。
一隊甲士奉令, 前來查封嬴傒府邸。 嬴傒免冠東發(fā),素服(平民裝束),正欲離開。幾名家臣跑出來,哭喊著拽住嬴傒的馬韁繩。
長公子,這就走了??!
嬴傒凄然答道:咸陽不留。
安國君為何如此絕情?宅府查抄,仆役遭散。敢與公子起的,沒籍為奴。
嬴傒苦笑:都是我應(yīng)得的。只是對不住先生……說到這兒,想到太傅士倉的慘狀,不禁眼圈紅了。
家臣哽咽:長公子,保重。小人等著來日重聚咸陽。嬴傒拱手:諸君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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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宮。寢殿。
帷幔重重,只見昭襄王須發(fā)皆白,高臥錦榻之上。
嬴柱前來拜謁父王。未至王榻跟前,便匍匐大禮,深深跪拜:兒臣拜見父王。
昭襄王冷冷地說道:太子一向可好?
嬴柱愣了愣神,沒想到昭襄王冷不丁來這么一句:兒臣還好,就是記掛著父王的身子。
咸陽好么?昭襄王已是暮年委頓之狀,神情恍惚,有一句沒一句的。然而看似無的放矢,卻箭箭人骨。
嬴柱明白昭襄王或有所指,惶然跪下:請父王明示。
都處置了,如何明示?
嬴柱恍然,恭敬地稟奏道:兒臣已定公子異為嫡。
昭襄王好像在回憶,異……沒聽說過。
嬴柱怕昭襄王追究,幫著嬴異人開解:此兒命苦,七歲就去了趙國為質(zhì)。秦趙久戰(zhàn),邦交早無,此兒獨自活命。邯鄲被圍之時,平原君竟然要拿異兒梟首城頭,萬般無奈,逃回秦國。
寡人也是七歲去的燕國……昭襄王嘆息聲,又恢復(fù)君王的肅殺威嚴(yán),回了就回了,趙國那邊,不用搭理。
是。嬴柱終于放下心來。
明日之秦國……會如何……昭襄王突然又來這么句。
嬴柱心疼,昔年君臨天下的父王,如今竟然老邁遲鈍神思不清。他哽咽著回復(fù):父王萬年,秦國萬年……
昭襄王輕輕一笑:萬年,寡人真要萬年就好了……
嬴柱哭出聲來:父王,兒臣聽了難受……父王會好起來的。
昭襄王不為所動,冷漠地說道:這些時日,寡人不能理朝,太子就多費心了。
兒臣謹(jǐn)記。
昭襄王突然又清醒起來,字字凌厲:莫聽外戚,莫信外人!
是。
嬴柱準(zhǔn)備告退,昭襄王又問了一句:寡人在邯鄲有個重孫?
是,名政。
昭襄王嘆口氣:有機會,讓他們回吧。
兒臣記住了。嬴柱退下。
昭襄王又是一陣迷糊,虛弱地吟道:山有苞櫟,隰有六駁。未見君子,憂心靡樂(出自《詩經(jīng)。晨風(fēng)》,相傳是思念賢明秦君秦穆公之作)……
昭襄王嘆口氣:祈望上天,給秦國一個賢明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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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鄲。
秦昭襄王惦記的重孫、秦國未來的王,贏政,衣衫襤褸、鼻青臉腫地往家里跑。
家門口,趙姬正在洗衣服,見此情狀,喊住贏政:又打架了?
嬴政點頭。
為何打架?
他們罵我。
可以罵回他們啊。
能動手,盡量不開口。趙姬惱火了:打得過嗎?
嬴政倒是坦然:無妨。打了再說。
這時,追打嬴政的趙童圍上門來。趙姬指那群趙童:他們打你?嬴政點頭。還打么?
打!嬴政干脆地答道。趙姬欣賞地說道:行!
聽到吵鬧,跑出來的趙翁急忙勸阻:哎,哎,說說也就罷了,還真去挨打啊。
趙姬攔住父親。
嬴政無懼,走向趙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