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海世紀熱血東歸(二)/ 斬鞍
文 斬鞍(高戈)
六
銳丙號和銳丁號都泊在黑船原先的泊位。地方很好,有幾塊礁石擋住了外圍的海浪,所以平靜得很。 讓人吃驚的是,這里暗礁很多,雖然水質(zhì)極清,可以看清水下的情形,但以黑船出擊的速度沖出來卻絕對是行險。對于卡洛斯的操船功夫,連白音也不由得贊嘆起來。我頭皮一陣發(fā)麻,今天大家都是怎么了?
“老大!”我捅了捅他,“沒有這么夸對手的!”
“唉?”白音一臉的詫異。
“你想啊……”我循循善誘地小聲解釋,“咱們今天打黑船沒占到便宜,弟兄們本來就很沮喪了,你們再這么夸對手,以后還怎么打啊?!”
“怎么打?這么打!”白音比了一個開槍的手勢,得給砍斷了。把兩條船的備用索都拿出來才勉強補上,粗細規(guī)格也只能湊合而已??澄U的時候,潘彼得是當機立斷的,現(xiàn)在修船就嘟嘟囔囔地像個老頭子,眼中亮閃閃得幾乎連淚水都要掉下來。
“潘船長??!”我聽得他的咒罵聽得頭大,笑睞瞇地問他,“咱們以后抓住了那個大紅卡洛斯,怎么對付他給你解氣?”
“嘿嘿,”潘彼得還沒搭話,大副的眼睛里就放出光來,“自然要把他真正變成大紅的卡洛斯了?!彼f得兇惡,手在腰間的短刀把上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好像卡洛斯就在眼前。
“沒勁——”我停下了鑿子,拖長聲音。
“那你說呢?”大副問我。
“要把他的主桅也給拆了!”我舉起鑿子揮了一下,比劃出切掉卡洛斯要害的動作來。
身邊的水手們一陣暴笑,大副揮手在我后腦勺上拍了一掌:“石頭你個下三濫?!?/p>
看見潘彼得臉上的不快,我連忙閉嘴,用力鑿那塊加強板。鑿子在木板上一刨,一卷潔白的木花就冒了出來。完成了,我滿意地看著這塊加強板。馬上就能把桅桿豎起來了,我正想著。 耳邊忽然傳來了“啪啪”兩聲。 好熟悉的槍聲,肯定是白音的那兩支短槍。 我扔下鑿子跳了起來:“放舢板!”
黑船是以伏擊的姿態(tài)與我們接戰(zhàn)的,他們肯定是在岸邊的斷崖上設置了瞭望哨。 我想卡洛斯應該是早有準備,單單是沖出暗礁群,就要精密的計算功夫。 光是想像他一個接一個地下達舵令的模樣,我也有些暈眩。 有這個準備的時間,要是他們在岸上設有臨時營地的話,肯定都把人撤了。
就是因為都這么想,白音和莫日根只帶了十名水手上岸。 銳乙號上沒有孬種,可如果岸上有埋伏,那這十二個人就顯得弱了。兩聲槍響過后便是一聲一聲的脆響,很有節(jié)奏,倒像是雙方對峙起來。
這個泊位雖然好,但是岸邊都是斷崖,無處立足。最近的灘頭劃舢板過去也要小半個鐘頭,那個灘頭上方正有條瀑布,白花花地從崖頂掛下來,這應該就是昨天卡洛斯的人扎營的地方。 白音和莫日根的身影都看不見?!按蟾攀欠诹说厣习??!蔽遗ν锰幭搿?/p>
四條舢板載著我和跳幫組的弟兄們往那片灘頭急駛。扳槳的漢子們渾身都是汗,舢板好像在海面上飛躍一樣,不斷帶出兩側(cè)飛濺的白色浪花來,可我還是覺得速度太慢。 灘頭的槍聲忽然緊密了一陣子,接著又歸于稀疏。這樣的速度,等我們到了岸上,只怕戰(zhàn)斗都結(jié)束了。
離灘頭只有十幾步遠,我再也等不及,舉著火槍就往水里跳。 其實這個動作很愚蠢,我們在水里怎么有舢板跑得快,可心里實在毛得不行。 后面一陣水響,水手們也都跟著我跳了下來。 我眼巴巴地望著灘頭,那邊散亂地臥著一排銳乙號的水手。 我們剛在齊膝深的水里面跑了幾步,就看見灘頭上趴著的人都站了起來,正是白音和莫日根他們。一邊上岸,我一邊清點人數(shù),一個也沒有少。白音正舉著短槍往瀑布那邊走,看來還有活的。
莫日根沖我們急匆匆地招手:“醫(yī)生來了沒有?”
我回頭張望了一下,只當是上岸來打仗的,誰想到帶醫(yī)生來???!莫日根的神情挺著急的。
“卡洛斯的人嘛! 打死就打死了,不用費這個勁吧?”我嘟囔著抱怨。 默默耶從沙灘上扶了一個人起來,渾身都是血。 我的腦子忽然通了:“哦,原來是活口!”莫日根的眼里有些奇怪的笑意,那是譏刺的神色。
我的臉熱了一熱:“看什么看?還不是剛剛怕你們出事亂了手腳?!”
莫日根也不理會我,指揮著水手們把那俘虜抬上舢板去,看來真是很緊張那個家伙的生死。 白音還在沙灘上逼問著另外一個俘虜。我過去看了看,那家伙傷了胸部,說話的時候一口一口地往外冒鮮血,眼看是不行了。
“救救我! 救救我!”他咳嗽著,“我不想死。”他的雙手直直地伸著,眼中全是懇求的神色。我心中猛地一抽。 我的梭鏢下其實已經(jīng)死過不少人了,可是白音還是說我心軟,他說得對。
“回答我的問題。”白音提高了聲音。 這個時候的白音不是我所熟悉的,我默然側(cè)過臉去。白音問話結(jié)束之前,那葡萄牙水手就死去了。
看起來破曉號并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我們。估計是為了隱蔽起見,卡洛斯放下了破曉號的桅桿,把瞭望哨的任務派給了登陸的船員??逅钩擅丫茫涣线€是這樣小心謹慎。疲憊的瞭望哨在斷崖頂上找到一個避風的石窩,于是在里面昏睡了過去,一直到快天亮的時候才醒。當然,他醒來的第一眼就看見了淡薄的晨光中氣勢洶洶趕來的銳乙號和銳丙號。卡洛斯只來得及撇走兩條舢板上的人員和物資,把五名船員(包括那個該死的瞭望哨)留在了岸上。這些自信的船員們大概以為破曉號很快就能結(jié)束戰(zhàn)斗來接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往斷崖上爬。 不料戰(zhàn)斗結(jié)束得是很快,不過逃走的卻是破曉號。
白音和莫日根登陸的時候,被破曉號丟下的水手們急切中上不去斷崖,都躲在了瀑布后面的石縫里。兩條船就停在海上,破曉號的船員可沒有愚蠢到以寡擊眾的地步。只是這灘頭實在狹窄了些,白音還沒走到瀑布前就看出異樣來,不動聲色地讓水手們占據(jù)了有利的射擊位置,然后喊話招降。
老實說,被發(fā)現(xiàn)的葡萄牙人非常悍勇。明知是無望的戰(zhàn)斗,他們還是揮著刀子和短槍前仆后繼地往前沖??上麄兯幍奈恢脤嵲趯擂危衷诒涞乃飨旅姹粵_得幾乎虛脫,一個個從石縫里沖出來的時候都顯得遲鈍不堪,只能被銳乙號的水手們當成火雞來打。 除了頭一個沖出來的在白音的命令下被擊傷了大腿,其余的都丟了性命。根本就是一場屠殺嘛! 尤其意外的是,白音還在石縫里找到另外一個人,是個典型的東方人,和我們一樣的黃皮膚。在白音找到他之前,那人就已經(jīng)昏迷了,嘴里喃喃地說著些什么,誰也聽不清楚。 他的情況不是很好,受過鞭刑,像是卡洛斯的俘虜。
俘虜?shù)墓穷^很硬,在回銳乙號的路上,不管莫日根怎么問他,他只是用那雙深灰色的眼睛凝視著南方,就是不回答,好像還等著破曉號回來救他。我看得心頭火起,難道被抓的俘虜還要耍破曉號的威風么? 我想也不想,伸手就給了他一個巴掌,正要再打,忽然覺得手腕一緊,被莫日根緊緊抓住了。 這家伙的力氣真大,我一下子沒能掙開。
“一個士官生,”莫日根說,“還是個孩子呢!”
我愕然地“哦”了一聲,仔細去看那個俘虜,卻見他晃了一晃,一頭往海中栽了下去,原來我這一巴掌把他給打昏了。 我連忙一把抓住他,胳膊上輕飄飄的。這人個子不矮,身子卻還沒長成。
用衣襟潤濕擦凈了那俘虜?shù)哪?,我不由得有些后悔,看他眉梢嘴角都是稚氣,頂多十五六歲。眉頭緊緊地擰著,肯定是傷口疼痛,他還是個孩子。
莫日根見他人都昏迷了,雙手還在死死地掐著傷口,撕開他的褲腿一看,舢板上的人都吸了口冷氣。 原來以為只是擊中了他的大腿,沒有什么大礙。 這時候卻看見他腿上的傷口外翻,好像是一張小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血。莫日根“唰”地撕了一條衣襟,緊緊捆在他傷口上方。停下手,莫日根憂心仲忡地望望我,我知道情況很不好。他中的一槍正好打在了大血管上,也不知道失了多少血,難為他居然一直咬著牙一聲不吭。
莫日根,我知道他也是個軟心腸的人。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銳丙號終于升起了主帆,桅桿似乎是抖了一抖,只是似乎而已,就把帆撐了起來。 水手們一陣歡呼,我卻趴在船舷上望著墨藍的海水發(fā)呆。這個季節(jié)釣魷魚最好,只要在魚鉤上隨便掛些金屬片,魷魚們就會前仆后繼地沖到釣繩上來。從摩加迪沙到韋比朱巴河口,我們行船的時候都在釣魚。現(xiàn)在回摩加迪沙,白音沒有再讓放釣繩,看來心里急迫得很。
兩條船正在連夜趕往摩加迪沙。 我們在這個地方耽擱了太多的時間,也不知道破曉號后面還有多少敵艦。莫日根以前說卡洛斯是海上的霸王,這個烏鴉嘴還真說對了。按今天交戰(zhàn)的情形看,哪怕只多出一條敵艦,我們大概就應付不了。誰也不愿意明白承認這一點,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清楚楚的。
士官生和東方人都昏迷得非常堅決。士官生畢竟是外傷,止了血,雖然臉色還蒼白得很,但情況總算穩(wěn)定了下來;東方人就不知道是什么毛病,除了鞭痕外身上并沒有什么大的傷口,蹊蹺得很。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肩頭刺了一頭鷹,好像韓凌身上的刺青一樣。我們船上的醫(yī)生卡薩司是個醉眼朦朧的老頭,除了止血,讓人服安神藥外,別的就什么也不做。 “是藥三分毒!不好亂用的。”他很有理由對我們解釋,好像東方人昏迷不醒十分正常。我道白音在想什么:他一定在懷疑這是葡萄牙人從第三艦隊抓的俘虜,正好可以問出那場海戰(zhàn)的細節(jié)來。可是我們都不認識那個東方人,不過黃金港那么大,誰能什么人都見過?非洲航線上的東方人大多都是同盟的成員,白音的猜測也不無道理。
這一趟登陸大有收獲,除了抓獲一個俘虜,白音他們確認了黑船叫破曉號:沒有來得及收拾的營地中有著刻著船名的餐具,是很考究的銀器,看來有高級船員也上過岸。又是破曉號,嘿嘿,聽這名字也知道這是卡洛斯的新船?。?/p>
正常情況下,在陌生的水域錨泊,水手們總是要避開礁石叢生的地方。破曉號的泊位南北幾海里都有很于凈的水面,他們冒險在夜里泊進來,惟一的理由只能是那個瀑布了。營地里沒有燒盡的那些木料證實了這一點,那都是上好的白橡木,用得久了被浸得發(fā)紅發(fā)黑。普通人或許不知道,海上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拆碎了的桶材。
第三艦隊在風暴中吃了大虧,看來破曉號也沒有逃過。海上航行的時候,飲水、油料、食物,所有的給養(yǎng)都是用特制的木桶裝載密封的。那些白橡木的桶材本身也價值不菲,隨便把珍貴的桶材拿來生火,就算白癡也想不出來。 卡洛斯居然這么做,只能說明這些桶都是被撞壞了的。前行半日就到了韋比朱巴河口,他們卻被迫在這里補給飲水,可見他們的桶壞的還不少呢!
按第三艦隊的說法,風暴是南行的,要是破曉號后面還跟著一支葡萄牙或者西班牙的艦隊,破曉號損失了補給,別的船只有損失更多。
“按以利亞的說法,西葡艦隊總數(shù)應該在80到100條戰(zhàn)艦。 如果每條船只損壞五個桶,那就是400到 500個。實際上,如果只損失了五桶食水,破曉號不會那么急迫地在這里補給淡水。 第三艦隊平均的損失都超過了二十個,要是按這個比例來算,那西葡艦隊的損失就相當驚人了。沒有了給養(yǎng)的艦隊再想要追擊同盟……”莫日根在甲板上算給我聽。其實我已經(jīng)明白了這一點,只是水手們可沒有想到那么多。聽莫日根解釋到這一層的時候,他們眼中滿是對白音的崇拜。是啊,在一天之前,有誰會想到讓銳丙號和第三艦隊在摩加迪沙買桶呢? 斷了葡西艦隊的這個想頭,他們的日子一定會很難過吧?莫日根的眼睛也在閃閃發(fā)亮。 我笑了笑,白音總是想在所有人的前頭,這不算稀奇的。 若是等士官生醒來能問出一點線索,他一定能找出戰(zhàn)勝破曉號的手段來。
南瓜須子從船艙里鉆了出來,在甲板上沒頭蒼蠅似地亂撞,抓著一個人就問:“卡薩司呢?!”我最不喜歡他這副慌慌張張的樣子,一步跨出去擋在他面前。他忙給我行了個禮,恭恭敬敬地說:“三副好,我找卡薩司呢?!蔽也铧c失聲笑了出來,南瓜須子這家伙一向吊兒郎當,怎么今天那么懂規(guī)矩,看他的眼神躲躲閃閃,肯定是有什么事情。
“出什么事情了,”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哪里
學來的? 敢跟我肖石頭玩花樣?!笔窒掠昧它c勁。
南瓜須子的一張臉皺得跟老南瓜似的:“三副啊,趕緊幫我找卡薩司吧!出事啦出事啦!我真不是故意的!”
見他說得嚴重,我心中一動。他和另外一個水手負責看管那個士官生,難道是出了什么紕漏?!胺斉芰??!”我沖口就問。茫茫大海,他能跑到哪里去?倒是沒有什么可以緊張的,搜搜船準能搜出來。
“哪里跑得掉!”南瓜須子說,“血都要流干了?!薄鞍。 蔽姨饋砭屯L室跑,其實卡薩司查不出東方人昏迷的原因也很苦惱,正在那里查白音的藏書。
土官生是很要緊的,要是丟了這個活口可是個大麻煩,就別指望從他身上打聽破曉號和后面那些船的消息了。
“血不是已經(jīng)止住了嗎?”邊跑我邊問南瓜須子??ㄋ_司對外傷止血是非常在行的,要不然不會在銳乙號上贏得大家的敬重。
“我,我也不知,知道.…”南瓜須子一急,話也說不清楚了,“本,本來好好的,后,后來醒過來了,說渴啊渴的...”
“你給他喝水了?”我猛地收住步子。
“開始只給了一點,后來他捧著缸子不放……”南瓜須子說得清楚多了。
“你你你……”我氣得說不出話來,“你還真好心?!?/p>
南瓜須子的臉騰地紅了:“那還是個孩子嘛,怪可憐的。”他的手指在衣襟上搓來搓去,一副忸怩不安的樣子。
“放屁!”我大吼了一聲,“你好心害死人知道不知道?”失血多的人最忌大量飲水,這樣的道理他怎么會不明白呢?
南瓜須子還是不明白,只是知道不好,臉色白白地站在那里不動。
卡薩司趕到的時候果然已經(jīng)晚了。我真想不出來一個人身上可以流出那么多的血,另外那個水手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汪血里面,很無助的樣子。我走到近前,士官生的嘴唇微微蠕動,眼睛還睜著,卻連一點生氣都沒有。我抓住卡薩司的手,他還在摸士官生的脖下的血管。這是徒勞的,這樣的眼睛我見得多了。
我把耳朵附到士官生的嘴邊去,卻還是聽不清他說的什么。
“他說,”南瓜須子小心翼翼地說,“焰火?!?/p>
我抬頭瞪他,我都沒聽清,這小子怎么可能聽得到。南瓜須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讀唇?!痹瓉硭€有這個本領,以前倒不知道。不過,焰火是什么意思呢?
“阿爾碼法夏天的焰火很盛大的?!蹦瞎享氉硬蛔R趣地繼續(xù)說,“以前我跑里斯本的時候,滿街都是看焰火的小孩子。剛才喝水的時候我還在跟他說里斯本的風光哩!”說著說著,他的聲音低落下來,一臉的黯然。
我嘆了口氣,這士官生也還是在父母身邊看焰火的年齡,卻來到這荒僻的印度洋上賣命,為的又是什么呢?我們連黃金港都留給了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他們還不滿足嗎? 南瓜須子知道是自己的責任,神色非常緊張。我又來氣了,原來南瓜須子連阿爾碼法的焰火都看過……可是不該知道的東西知道一堆,該知道的東西居然一竅不通,真是豈有此理。
士官生的死亡果然讓白音的臉色沉郁了陣子,不過莫日根說不必太失望。 這個士官生的領口佩戴了一枚金質(zhì)的鵜鶘,那是托馬斯家族的微章。托馬斯家族是葡萄牙著名的海軍世家,眼下的葡萄牙海軍上將西諾爾德伯爵就是托馬斯家族的族長。這個家族中從來沒有出過屈服于敵人武力的軍人。
“從來沒有不代表永遠沒有,都是人唉!”莫日根對托馬斯家族的過度美化讓白音覺得很不自在?!拔覀冇譀]打算虐待他?!彼粷M地說。上帝作證,要是士官生活下來的話,白音對于用刑肯定不反感?!皯?zhàn)場上受傷戰(zhàn)死是軍人的宿命嘛!”
“總之,給他一個海員的體面葬禮吧?!蹦崭碇堑赝V沽诉@個爭論。
白音想了想:“那是應該的。大副,我記得你那套舊軍服還是很體面的?!?/p>
莫日根愣了一下。
“這個小伙子挺硬的,海葬的時候應該穿的體面一點。”白音很有感觸地說,“當然,大副喜歡那套軍服,不過,凡事總有例外,為了托馬斯家族的……”士官生的軍服不僅血跡斑斑,而且也被巖石掛碎了。
“應該應該?!蹦崭仟N地說,這件事情聽起來白音處處在理,可總有些不太對勁的感覺。
黎明時分給士官生舉辦了海葬。 那套軍服太大,套在士官生的身上好像一個大大的殼,有些滑稽。但是沒有一個水手在笑,看著裹著白布的士官生落入銳乙號的尾流,每個人的臉上都似乎若有所思。 這是銳乙號成軍以來的第一戰(zhàn),是我們在撤離過程中的戰(zhàn)斗。我們還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這樣的戰(zhàn)斗還要發(fā)生多少次。
里斯本的焰火??!我喃喃地念叨著,想像著絮絮叨叨的南瓜須子跟一個重傷的少年談論著里斯本的風光。要是裹在白布中的是我,我在死亡前會想起什么呢?巴塞羅那的落日,西西里的海風,還是黃金港的那些如花的笑顏?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和這士官生并沒有什么不同。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是個樂天的人??墒亲詮碾x開黃金港,我的心里總好像有什么東西在一點一點地崩潰,也許是消融,是我老了么?
七
終于又看見摩加迪沙了。
這是穆斯林的都市,干凈而整齊,城中綠樹環(huán)繞,一座一座的白色清真寺和金色的圓頂在陽光下亮得刺眼。不管在什么地方,寺廟總是比民房官倉都要體面得多。一路上沿著荒蕪的非洲東海岸,忽然看見這樣一座白色的大城,是件很振奮人心的事情。尤其摩加迪沙雖然不算真正的大港,可也是東方貿(mào)易的重要交結(jié)點,該有的全都有,只是不那么張揚而已。這是我第四次來到摩加迪沙了,同一個城市,以前到來卻從不曾有過這么放松的感覺。 駛?cè)敫劭?,在林立的桅桿間看見了第三艦隊的黃旗,銳乙號上略顯壓抑的氣氛慢慢消散,這是我們的地盤了!
第三艦隊是昨天夜里到摩加迪沙的。因為韓凌謹慎的個性,黃金港開埠起,同盟就已經(jīng)開始在摩加迪沙經(jīng)營。因為港口里有自己人,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估計再有一兩天功夫,受傷的船艦就都能修復。銳丙號更換主桅也不是件麻煩的事情,摩加迪沙本身就有船廠,雖然規(guī)模不大,但該有的都有。摩加迪沙的工匠和黃金港的雖然不能相提并論,可是第三艦隊載的都是現(xiàn)成高手。人多好辦事,要是材料齊,有一整天功夫也就能完成了。
真正的麻煩還是木桶。第三艦隊買進了摩加迪沙桶場的全部存貨,卻連損失的數(shù)量也沒有完全補足。 這里的桶場實在太小,非洲既沒有制桶用的木材,也沒有那份工藝,造桶能力相當匱乏,主要是修桶。僅有的桶場賣的也不過是從奧斯曼帝國販來些現(xiàn)成的桶,只是做做轉(zhuǎn)手貿(mào)易而已。
“也不壞,”莫日根看著白音說道,“要是連我們都補不齊的話,葡萄牙人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白音晃了晃手上的信封,第一第二艦隊離開摩加迪沙的時候,韓凌給他留下了這封密函,說是接到第三艦隊才能打開:“老板的意思,若是西班牙人追上來,銳字三艦要不惜代價攔住他們?!表n凌果然想到我們走得不會那么輕松。
我忍不住笑了:“老大,破曉號是葡萄牙船啊!老板可沒說葡萄牙人來了怎么辦?!?/p>
“廢話! 都是一路的。”文楊氣乎乎地說。
白音望著莫日根:“你覺得呢,大副?”
莫日根想了想:“得快點走,破曉號離我們不過是一天的行程。 卡洛斯雖然喜歡單槍匹馬地作戰(zhàn),可是不會孤身挑戰(zhàn)整整一支艦隊,后面肯定有后援跟著?!?/p>
“有一點我不明白,”我說,“要是他們打的是第三艦隊的主意,當時在黃金港就可以把他們吃掉……”
白音點點頭:“石頭說得對,只怕他們的想頭還要大些。
“是整個黃金同盟?”文楊震驚地抬起頭來,他顯然沒有想到過這個可能。 黃金同盟擁有的財富抵得上一兩個小國,垂涎的人很多,不過要一口吃下可不容易。
莫日根看著海圖,緩緩搖頭:“只怕還要大些。”
白音的手指在海圖上圈著,越圈越大,眼神閃爍不定:“老板該是早有打算了吧?”
撤離黃金港的決定在同盟內(nèi)部引起不小的紛爭。十幾年來,奧斯曼蘇丹的手越伸越長,徹底扭轉(zhuǎn)了歐洲和東方的貿(mào)易。 東方來的貨物五成以上都轉(zhuǎn)來了非洲航線,黃金港處在非洲航線的頂端,是最得利的地方。如果說黃金同盟的發(fā)達最初依靠的是壟斷的黃金貿(mào)易;黃金港建成以后,東方來的“軟黃金”則漸漸取代了黃金的地位。這兩年來,黃金港帆影如織,繁盛程度超過了任何一個歐洲大港。 在這個時候撤離,想不通的當然大有人在,他們都被金子的光芒迷花了眼睛。
稍微想想就能明白,黃金港越富裕,同盟也就越危險,這就好像一個叫花子捧著滿把的金幣在鬧市中行走一樣。 西海岸的海盜、其他商家的襲擊、西班牙人的幾次叩關雖都以失敗告終,但局勢卻變得一天比一天緊張。同盟的武力對付任何海盜或者商家都綽綽有余,但是要真正抵擋擁有海上強權(quán)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就有些勉強了。韓凌的撤離或許顯得倉促,但要等到黃金港破之日,只怕逃都逃不掉。
問題是,這一走,韓凌始終都沒有清楚地說明去向,只是向東。大家都知道財富從東方來,要是能在東方也建立一座黃金港當然很好。只是,我們究竟會到達哪里呢?
白音的手指停在了地圖的邊緣,那是馬六甲,即使黃金同盟里也沒有幾條商船去過那么遙遠的地方。
“再走就要到大元帝國了,”我笑了起來,“索性回歸大元,不是也很好?”
黃金同盟的核心以東方人為主,多是上帝之鞭抽打在歐洲諸侯頭上的時候留下的血緣。 這段歷史十分久遠了,連東方帝國也成為一個傳說,蒙古的后裔卻始終沒有放棄先祖的這份榮光。 白音和莫日根就是典型的例子,他們其實都有葡萄牙的或意大利的血統(tǒng),卻是按照蒙古人的規(guī)矩命名的。 至于我和文楊這樣的,是當年軍中漢人的后代,對于蒙古人的軍功實在沒有感同身受的驕傲,時不時還要開開他們的玩笑。
“不是不可能??!”莫日根一本正經(jīng)地說,“老板的心思比海還深,真要是回到了大元……”這個人有時候真是無趣,連我的笑話也聽不出來。同盟里都是縱橫四海的血性漢子,怎么肯服膺于任何一個強權(quán)? 要是肯的話,也不至于放棄黃金港,那樣的話,韓凌好歹還能封個總督的頭銜。再說了,水手中像阿魯這樣的本地人也不少,要是同盟投奔大元還得問問他們的意思吧?
“現(xiàn)在不是大元了,”艙門口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是大明?!?/p>
我訝異地望了過去,這是在白音的船長室進行的會議,只有四副以上的五名高級船員可以參加,門口還有守衛(wèi),怎么會有人闖進來?
是那個東方人,他抱歉地向我們施了一個禮:“還沒有謝過諸位的教命之恩?!?/p>
白音還是很從容,看見這個應該歪倒在船艙里發(fā)著高燒說著胡話的人站在他面前,門口的水手顯然是被他不知用什么方法制住了,木在那里一點反應也沒有,他居然還能笑瞇瞇地對東方人說:
“氣色很好嘛!”哼哼,肯定是裝出來的,我猜他的心里肯定和我們一樣吃驚。
“這是老毛病,喝點熱水就行。先前好起來的時候向船長和諸位隱瞞了,實在不好意思,”這個人客氣地跟我們道歉,我怎么覺得他一點道歉的意思都沒有。他倒是自如得很,幾步走到白音面前,伏下身來看那張海圖。他身上的衣衫破碎骯臟,但氣度卻十分軒昂,走起路來也十分瀟灑,便是在我們這些海上男兒眼里,也覺得十分好看。
我的手放在腰間的梭鏢頭上。 這個人來歷不明,但顯然不是尋常人物,按說這樣現(xiàn)身,應該是沒有什么敵意的,可是他顯然身手高明,卻又不能不防。
“果阿、錫蘭、馬六甲、泊泥、明州?!彼氖种冈诤D的邊緣指指點點,一路伸展出去,后來竟然是在桌面上比劃?!爸袊檀叩木褪沁@條線路。只是現(xiàn)在不是大元朝,大明皇帝是漢人,想法和蒙古人大大不同,眼下貿(mào)易實在艱難得很,不過反過來說,利益也大。我猜韓凌大人應該是有心在馬六甲、泊泥和明州一線擇地重建黃金港吧!”
白音不說話,我接了他的眼色,連忙跳了出來:“你是什么人,老板……韓凌大人想什么你又怎么能猜得到?”
這人挺起胸來,淡淡地說:“韓凌手里有鄭和海圖,他這樣的英雄人物,自然知道去向?!彼氖种嘎湓诹藙?/p>
才比劃著的大明帝國的位置,
“至于我,我叫范無病,是從……”他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大元也沒有說大明,“這…是秦地來的商人?!彼噲D解釋:“秦地就是……”
白音揮手打斷了他:“我知道,阿拉伯人都管那里叫秦,你接著說吧?!?/p>
范無病點點頭:“韓凌大人手里有這張圖,葡萄牙西班牙人手里可沒有??伤麄冎理n凌有,就眼熱得很,你們說他們會怎么辦呢?”
這個推理十分簡單,用腳趾頭都能想到葡萄牙西班牙人是打算一路跟進大明再吃掉同盟。他們有心開辟東方航線已經(jīng)很久了,眼下又是實力又十分強盛,跟著同盟進來又能省力很多。
“你怎么知道這些事情的?”我雖然信了他的話,卻不敢懈怠,繼續(xù)追問。 白音算得上是韓凌看重的人物,他也不知道這張鄭和海圖的存在,可見這是極機密的事情。
范無病微微一笑說:“那張圖是我獻給韓凌大人的?!?/p>
范無病到船上沒多久病就好了,卻一直沒說原因。這病來得古怪,好得也奇怪,說實在的,他是不是真得生病了都讓人懷疑。范無病自己的解釋是不知道我們到底是什么來歷,因為擔心我們是海盜,所以沒有說明身份。一直到進了摩加迪沙看見第三艦隊才放下心來,他來見白音的時候正好碰上我們開會,聽見我們說到關鍵,就忍不住闖了進來。
文楊問他為什么會懷疑我們的身份,畢竟黃金同盟是東方人的后裔人人都知道。 范無病說了一句“鷹旗海盜”就噎得他說不出話來。 鷹旗海盜也多是東方后裔,雖然是黃金港的???,但說起海盜總覺得名氣不佳,同盟并不曾公開過與鷹旗海盜的默契。范無病好像知道得非常多,所有的問題都能從容應對。 這份從容反而讓我心里頭起了疙瘩,不太愿意相信范無病,我想大家都一樣??墒撬f話滴水不漏,一點把柄也抓不到。
白音一直在皺著眉頭不說話,等我們都問得差不多了才忽然開口:“你怎么上的破曉號?”
我和莫日根對視了一眼,臉上都有些發(fā)熱,亂哄哄問了一通,最要緊的反而忘記了。
范無病答道:“我上的是鳳凰號?!?/p>
這一下我們都跳了起來,異口同聲地問:“鳳凰號怎么樣了?”
范無病茫然地望著我們:“你們不會不知道啊,被破曉號燒掉了?!?/p>
我的心口一緊,雖然聽以利亞說過,但是我總覺得以利亞有些夸大的成分,不想破曉號真是被燒掉的。
“怎么燒的?”“雅蒂呢?”“其他船呢?”七嘴八舌的問題都堆了出來。
“慢點慢點,一個一個來……”范無病擺著手認真地回憶,“破曉號貼上來勾住了鳳凰號,往鳳凰號上噴油……”果然是噴火的,我得意地想。
范無病才說了幾句,白音就再次打斷了他:“范先生還是先講你想講的。”范無病講得十分合理,絕對不是編得出來的。 白音大概是想試試范無病是否說謊,確認了范無病的身份之后,他就直奔主題了。他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面,難得,白音也心焦了。
“您闖進來不會是為了說這個吧。
聽到白音說他“闖進來”。范無病恍然大悟似地“哦”了一聲,后退了幾步,回身一拂,門口的水手不知道怎么又動了起來,又驚又怒地指著范無病:“你是巫師! 你是妖怪! 啊啊啊啊啊啊??!”范無病也不理會,帶上艙門又走了回來,把一串怪叫關在了門外。
“西葡艦隊也遇上了風暴,他們沒怎么走過印度洋,準備得還不如同盟充分,所以損失比第三艦隊還大。”范無病的頭一句話先是讓大家心中一涼。先前只有以利亞的猜測,他們并沒有正面確認過西葡聯(lián)手,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哪一個都是大麻煩,現(xiàn)在可以放棄教皇子午線的分隔絞在一起,白癡也知道這是多么嚴峻的局面。好在他的后半句話就給船艙中的我們打足了氣,讓我們心里都好受了些。
范無病目光炯炯地望著白音,“很多桶沒有綁住,在風暴中撞壞了。 破曉號還損失了兩成的給養(yǎng),整個艦隊就更加嚴重?!彼氖种嘎舆^了茫茫印度洋,指向錫蘭,那是韓凌的艦隊正駛?cè)サ姆较?,“這一路再沒有大的補給點,沒有充足的給養(yǎng),他們那么大的艦隊怎么過得去?”
白音不說話,只是看著他。
范無病的手指向北劃去:“摩加迪沙的木桶少得可憐,他們就算不知道,到了以后也會明白。 這地方當然不會是他們的主要目標。這樣,中東地區(qū)大的桶場只有亞歷山大、吉達和達曼了。
亞歷山大肯定是不行的,那是地中海上的港口,雖然只隔了一個荒蕪狹窄的西奈半島,但那也是任何艦隊都無法觸及的。
“哦,”看著海圖,莫日根失聲叫了出來,“達曼在阿拉伯灣哪!”他畢竟是對印度洋的航線不熟。
其實剛才聽到范無病那么說,我們早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同盟跑的就是印度洋航線,果阿以南的溝溝坎坎都知道些。
“不過,”文楊皺著眉頭,“吉達和達曼都在奧斯曼蘇丹手里頭呢,西班牙人也進不去吧?”
“整整一個艦隊當然進不去,可要只是買桶,騰空幾條船大概也就夠了?!蔽臈钅X筋太死,我忍不住嘲笑了他一下。
“若是在吉達打破了西班牙買桶的夢想,這支艦隊大概就只能在安達曼海等待西風季節(jié)了,哪里還輪到他們打同盟的主意?惟一的問題就是……”范無病有些躊躇,“吉達的桶場是君士坦丁堡以南最大的,要買下那些桶來…白音船長,您手頭可以調(diào)配的資金夠么?”
他的眼神是真的為難。 想不到范無病如此人物,也有遷腐的時候。 我不由得和文楊暗笑了起來。
“哦?”白音愣了一下,也為難起來,看了看莫日根,“好像沒有那么多錢吧?!”
莫日根用力抓著他的那一腦袋卷毛:“我們?nèi)ジ谌炾犐塘可塘??只是這樣大的數(shù)目,多少有點為難?!?/p>
“凡事總有例外嘛!這件事情關系同盟的存亡……你去好好商量商量。”白音一邊鼓勵地對莫日根說,一邊沖我們擠眉弄眼。
“商量個屁!”文楊忍耐不住了,忽然大笑,“我們要吉達的桶做什么? 石頭! 你說怎么辦?”
“一把火燒了他的!”我也大笑著回答。
白音也笑了起來:“我們都是壞人,大副是好人。他用力拍了拍范無病的肩頭,“多謝范先生了,吉達這邊我不是很熟悉,離天方又近,估計很麻煩。我先前一直沒有想好取哪一頭的桶場,要不是范先生來,這個決心我還真難下?!痹瓉硭灿羞@個計劃,我就知道他當初不止是想了解摩加迪沙的桶場那么簡單。
范無病的臉色有些奇怪:“要是我晚些進來,只怕還真以為你們是鷹旗海盜?!?/p>
我和文楊對視了一眼,忍不住會心一笑。 這個范先生,厲害是厲害的,遷腐也真迂腐。 只怕他坐在黃金港的酒店里的時候,身邊就有一個白鳥號的船員呢!
八
白音甚至沒有給我們一點上岸吃烤羊肉串的時間,銳乙號就又出發(fā)了。 這一次我們撇下了銳丙號和銳丁號,也撇下了第三艦隊。 單船遠去吉達港其實非常冒險,但是白音更不放心屁股后面的破曉號。 第三艦隊只剩下獵鷹號一條戰(zhàn)艦,加上銳丙和銳丁,白音才覺得放心一些。
離開摩加迪沙不久,白音就跟水手們說清了我們此行的目的?!皼]了吉達港的桶,那些西班牙人還有什么好折騰的?”白音用力揮揮手,很豪邁地說。水手們依舊無限崇拜地望著他們的船長,興奮地嗷嗷叫,好像銳乙號已經(jīng)憑著一船之力拖住了整個西葡艦隊。
但是我知道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弄不到買桶的錢不說,就是有了錢,要一下子買下全部的桶,也一定會引起奧斯曼官員的注意,多半沒法成功。 說是要燒掉吉達的桶場,那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白音自己也沒有個計劃。 他好像從來都沒有計劃似的,這讓范無病憂心忡忡。
吉達港是奧斯曼蘇丹的地盤,雖然我們都聽過關于吉達港的種種傳聞,可銳乙號上除了范無病外誰也沒有去過。
“桶場的位置和防衛(wèi)是怎么樣的?”白音問范無病,他那幅隨意的神氣好像是在打聽一個妓院而不是我們要去襲擊的桶場。
吉達港離麥加很近,陸路水路的交通都很發(fā)達。桶場在城西角的土山下面。 范無病說桶場非常大,分為南區(qū)和北區(qū)。南區(qū)存放成桶,北區(qū)是桶材和工廠。從桶場下到海邊就有一個碼頭,但那是紅海艦隊的,有重兵把守著。一般進港補給的外來船只都停在外碼頭,走到城西還要大半個鐘頭。 其實桶場的警衛(wèi)算不上非常嚴密,南區(qū)北區(qū)一共也就三四十個衛(wèi)兵。 桶這個東西雖然不便宜,攜帶卻很麻煩,沒什么人會偷。 真正的麻煩還是進港,蘇丹對進港的船只卡得很嚴,城中軍隊又多,蘇丹耳目遍布,同盟在吉達港沒有任何基礎,如何進去都是個問題。至于那個桶場,混進去雖然容易,可是桶場占地極大,里面必定備有防火設備,要想燒個干凈談何容易?
范無病一條條地列出來,居然知道得這樣詳細,我?guī)缀鯌岩伤莻€做間諜的,聽得頭慢慢大起來。再看看白音,他倒還是那幅沒啥心事的模樣。
“船到橋頭自然直,難雖然是難,”他干咳了一下,信心十足地說,“可是凡事總是有例外的。”
自從白音提過了燒桶場的事情,莫日根就又想起了噴火管來。
一般的桶場中四處都布置有水缸,用尋常方法點火不但慢,也很容易被撲滅。 要是用噴火筒的話,效率就可以高很多。 破曉號用來噴油的那種皮管當然不行,又粗又大,還要抬上油桶和壓泵,別說到桶場,連下碼頭都難。阿魯?shù)膰娀鹜脖荒崭枞パ芯苛撕镁茫Y(jié)論是這種噴火筒好用得多,一個人就能帶上好幾支,只是可惜小了點。 要是把小臂粗細的枝干掏空了做噴火管,那就很方便了。
白音也覺得這個辦法不錯?!澳銈兛矗彼颊f,“我就說辦法會一點一點地想出來的?!?/p>
其實這個辦法離想出來還遠,因為圖圖人用的是苦制樹皮,那是南非洲的特有樹種,新鮮采下的樹枝,可以把芯子從枝干中直接頂出來,然后兩頭一封就可以用。可是我們經(jīng)過的這一片東非海岸,別說苦棘樹,就連直一點的樹木也難找。 船上倒是有木料和好木匠,可是噴火筒內(nèi)是要求很光滑,打出這樣一支空心管子,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莫日根讓副舵手安可新去試。安可新早年在北歐造過船,算是銳乙號上最能干的木匠。結(jié)果他試了兩天也設有整出來一個像樣的。 莫日根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要是還在韋比朱巴河口就好說了?!蔽蚁肫鹆瞬枷葳遄ヒ柏i的那片三角洲,上面密密麻麻地長滿了蘆葦,雖然不是那么粗,但是也能用。
話才出口,就聽見莫日根重重地拍了一下巴掌,站在那里出神。
“大副?!蔽液傲怂宦暎劬Φ瘟锪锏剞D(zhuǎn)著竟然不理我?!按蟾?!”我把雙手在他的面前揮來揮去。
“石頭你真是天才??!”他清醒了過來,“太好了我光想著噴火筒,居然沒有想到其他可能。
“其他可能?”我愣了一下,我要說的命名也是噴火筒,怎么就變成了別的可能。
”是啊,豬尿泡?。 蹦崭サ梦业募绨蛏?。
那片三角洲上野豬實在不少,兩天功夫我們就打了七八頭,豬肉不是吃了就是叫廚師腌了。下水也沒糟蹋,調(diào)皮的四副靈機一動,拿豬尿泡灌上了水當成球踢。
我想了一想才回過味兒來,原來莫日根是想拿豬尿泡代替噴火筒,一樣可以裝油一樣可以噴,容量也比噴火筒大多了。 不過豬尿泡這東西是軟的,用來噴火未免不太得力,準頭輕重怕是都要差得多了。 但看莫日根的興奮模樣,我也不好打擊他,只能旁敲側(cè)擊地提醒:“船上豬尿泡也沒幾個了呀!”一共才七八頭豬,就算所有的豬尿泡都留著也就那么點。 現(xiàn)在銳乙號也沒有可能再停在岸邊打獵了。
莫日根笑道:“這個倒不麻煩,豬尿泡只是個說法,豬尿泡既然可以,那魚膘也可以。”原來他已經(jīng)想過了。印度洋航線上多的是黃鰭金槍魚,每一條都長得比莫日根還大,魚鰾也不比豬尿泡小。金槍魚只愛吃肉,而且十分愚蠢,很容易上鉤。行船過程中布下幾條釣繩并不太難,這一下就可以解決魚鰾的來源問題。
一旦決定下來,莫日根馬上就把不當值的水手召集來。 說到釣魚,人人都高興得很,一時間船舷上釣繩縱橫,很是熱鬧。
白音興致勃勃地也過來湊熱鬧?!按蟾苯M織釣魚可不能不參加,難得??!嗯,石頭啊,你說大副最近是不是變了呢?”他還沒搞清楚釣魚的目的呢!
釣魚活動持續(xù)了好幾個小時。 大家釣到了質(zhì)量上乘的金槍魚,甚至還釣上了條個頭很大的馬林魚,這種魚可以長到幾百公斤,尖尖的嘴巴可以穿透一般帆船的船板。馬林魚太大,水手們跳下水去把魚嘴鋸了下來,打算用來裝飾銳乙號的船頭。大家還釣到了好幾條成群尾隨在船后的鱘魚、小鯊魚,同時還有幾條扁鰻。這種魚平平得、扭曲得像蛇一樣,我們都非常興奮,因為非洲海域有幾種非常好吃的海蛇。 可是當南瓜須子伸手去拿的時候,卻被莫名其妙地打倒在地。 我們這才知道是赤道線上出名的扁鰻,那是有妖名的魚類,連忙扔回海里去了。
“啊! 啊!??!”南瓜須子沒來得及阻止我們,捧著被灼燙的通紅的手臂哀呼,“不可以放掉??!‘
“你還沒被燙夠么?”扁鰻是常勝用拖把挑著扔回去的,他可不敢去摸那妖魚,對于南瓜須子的抗議更覺得莫明其妙。
“要讓杰迪吃了它們給我報仇??!”南瓜須子養(yǎng)了一只叫杰迪的金絲貓。
“切!”大家一起不屑地揮手。
才取了兩枚魚鰾出來,我就發(fā)現(xiàn)不太對勁。 金槍魚的魚鰾大小倒是稱手,只不過見了空氣就變得非常粘手,再讓太陽曬一曬就漸漸癟了,好像沒有什么彈力。 莫日根也是一臉沮喪。 發(fā)了一陣呆,我對莫日根說:“去問問范無病好不好?”范無病看上去比白音還要年輕不少,可是他見識很多,這茫茫世界似乎就沒有他沒有去過的地方。他那些一招制人和占星卜算的本領在水手們的嘴里傳得神平其神,差不多快成為半仙級別的人物了。
“噴火筒?”范無病聽我們說得懸乎,忍不住笑了,“做那東西干什么?”
莫日根自詡是個有涵養(yǎng)的人,被范無病潑了那么一盆冷水,還是覺得心頭憤懣,忍不住冷笑著說:“倒要請教范先生,不做噴火筒的話,用什么方式燒桶場好些。”
范無病奇道:“那我請問三副,要是你不會打鐵,怎么跟人拼刀子呢?”
我笑著說:“那里用自己打刀?就是會也還是買一把方便省事啊!”
范無病用力點頭:“說對了,這些東西都沒有必要都自己做??!買就可以了?!?/p>
原來吉達城中沒有水源,用水都要去東面的夜欽河裝載,城中很有幾家載水的商家,專門用大車運水。城里的富豪貴族也都往往有私家的水車。我們直接跑去水車行買上兩輛現(xiàn)成的水車,它們都帶有壓水泵,可不是比自己做方便許多? 就算倉促間未必能買到水車,奧斯曼帝國貴族中吸食摩柯葉子的風氣很盛,專門用來過濾摩柯煙的水煙槍也很多,都是可以現(xiàn)成買來用的東西,比豬尿泡高明多了。
這還不算,按照范無病的說法,非但噴火筒不用準備,就連火油也需要費力去找了,吉達盛產(chǎn)一種黑油,又粘又稠,燒起來火力猛烈,價格又低,就是煙大了一點,尋常人家都用來點燈照明,非常容易買。 這種油灌進水車水煙槍里,用來燒桶場再好不過了。
莫日根聽得目瞪口呆,許久才指著范無病對我說,“你看,你看,這就是商人了。”
我們?nèi)ジ滓魣蟾娣稛o病的建議,白音不動聲色地說:“看,我不是說了么,船到橋頭自然直。 現(xiàn)在辦法不就出來了?”說了這話,過了一陣子,他終于按捺不住,氣乎乎地說:“范無病這家伙,既然有這樣的主意,上回怎么沒說?”白音年紀老大一把,生起氣來還是像年輕人,我和莫日根都忍不住要笑。
其實這不能怪范無病,上次的會議中討論的主要是方法,沒有細致到裝備的程度。就算像范無病所說的可以買齊燃燒的工具,怎么樣進桶場怎樣全身而退還是一個大問題。
白音對我們說范無病的話可以相信,可是他又讓我們留個心眼,別直腸直肚地把什么都說出去。他沒說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可是我們心里都有數(shù)。
九
這幾日白天黑夜地都在趕路,只是摩加迪沙往北的航線生疏一些,晚上就收了主桅上的兩面帆,速度慢了許多。 后半夜,又是我值班。三副這個職務最不好的地方就是值夜里兩點這一班。白音白天總是讓我睡覺,可是天哪,白天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情,我怎么睡得著?
范無病也睡不著,他經(jīng)常半夜起來看星星。他真的會看星盤,可他說星星里的東西比星盤要多,我知道他又在發(fā)癡。 看星星的時候,他有時就會念一些奇怪的歌謠。我不懂那語言,但我知道那是押韻的。 范無病說那就是我們自己的語言,漢話。
“我以為是蒙古語才對?!蔽冶г沟卣f,為什么這個人總是糾正我的各種觀念?
“蒙古人縱橫無敵,可是他們來到中原才多少年? 漢人在中原已經(jīng)生活了幾千年了……”
幾千年是個非常大的概念,我想像不出來,幾千年以前歐洲有人住嗎?但是我們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語言”。這讓我也忽然為自己的來歷生出一點自豪。
范無病說白音的名字在漢話里是富有,莫日根的意思是神箭手,而石頭在蒙古話里應該叫做“朝魯”。
“朝魯。”我重復了一遍,傻呼呼地笑了起來。
和范無病處得久些,就會發(fā)現(xiàn)和這個人說話其實滿有趣的。 他知道的事情實在多,連白音有時候都會問他??墒撬坪跤肋h也不會高興,心里滿滿地存著各種各樣的事情。 我真想不出一個人心里怎么會永遠都會有那么多事情,難怪他說昏迷是老毛病,要是我心里也那么堵,只怕昏倒了以后再也醒不過來了。
給我講講破曉號對付鳳凰號的事?!蔽乙蟮?。天亮還早,風平浪靜的沒什么事情,我得聽些有趣的事情,免得睡著了。
“你是要打聽雅蒂船長吧?”范無病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已經(jīng)有很多人打聽過了。”
“才不是!”我面紅耳赤地否認,“那么兇的娘們,年紀也不小,只有老頭子才看得上她。”雅蒂在同盟中是最受船長們歡迎的女性,可是她好像誰也看不上,連我們英明神武的白音船長也不例外,這讓弟兄們十分不平?!八趺戳??”但我還是忍不住上了范無病的圈套。
“希望她還活著吧? 雅蒂?!狈稛o病正色起來,“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鳳凰號那么被動的情況下,她也還是勇敢,比鳳凰號上所有的水手都勇敢,要不是她,只怕鳳凰號被俘虜了也不一定……”他瞇起了眼睛,似乎在回憶當時的戰(zhàn)斗。 “不過她和我一樣,都被抓住啦!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你怎么會被抓住的?”我還是沒想通。 范無病有些非常神奇的本領。 比如他在我身上一抓,我整個人就麻了,一動也不能動。 再比如他可以用手掌砍斷一指厚的船板。 銳乙號上論打架,也就是白音勉強可以做我的對手,可是在范無病面前我就跟孩子一樣無助。這樣的人根本是不可戰(zhàn)勝的嘛!
“船燒得跟蠟燭一樣,”范無病聳了聳肩,“再打還有什么意思?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p>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重復著范無病的話,這人總是有些很特別的說法。
“對了,你又轉(zhuǎn)移話題?!蔽液鋈换剡^神來,“你說你說,怎么一下子就被點著了?”
“嗯,要是正規(guī)接戰(zhàn),破曉號不用靠到鳳凰號身邊就給炸沉了。 誰知道趕上大風暴,船身那樣搖晃,哪里放得出炮去。 惟一打響的兩炮還是雅蒂自己放的,還沒打著,破曉號就靠了幫。 本來破曉號上那么幾個人哪夠鳳凰號砍的,可是他們跟著鈞索拋上來的還有軟管,我們一開始都沒看明白,還以為他們繩索不夠連濕淋淋的管子都拿來用,結(jié)果兩支火箭射上來才知道那是油管,破曉號從下面往上噴了好多鯨油。鳳凰號的甲板上一下就燒成了一片火海。 大家都慌了神,正忙著救火,他們的跳幫組就上來了。 雅蒂帶著水手們拼命反擊,硬是把他們逼下船去??墒瞧茣蕴栆妱蓊^不好,在這當中又猛打鯨油上來,那火實在沒法救……”范無病的眼神火光一樣地跳動,久久無語,“說真的,破曉號的人也真是能打。要是鳳凰號的水手有他們一半的斗志,不至于是如此的結(jié)局。”
這話我信。鳳凰號實力太強,雅蒂的水手都自負得很,可是他們太過依賴炮火,尋常的接舷戰(zhàn)就十分遜色。也沒法怪他們,在鳳凰號的火炮面前,什么樣的船只能靠到跳幫的距離???!
“右前方?!辈t望哨敲著桅桿,“三副,右前方十鏈?!笨v然是穿著裘皮襖,他在那么高的桅桿上也被風吹得沒法瞌睡,比我們要警醒得多。
什么呀?”我望著黑沉沉的水面,星光很好,能看見遠處有漣漪穿越細致的浪頭。
“嗯……好像……”瞭望哨支吾了一陣子,說不出來。
“像什么呀!”我用力瞪大眼睛,還是什么都看不出來。
瞭望手撓了撓頭,忽然手一指:“像這個?!?/p>
不遠處的海面上,一片黑影浮出水面,噴出一道又細又高的水柱。
“是鯨?。 狈稛o病說,“抹香鯨而已。”那黑影浮出水面顯示出的寬闊額頭正是抹香鯨所特有的。只是一般的抹香鯨不過十一二米長,這條卻是個大家伙,看起來足有近二十米。
“好像不光是鯨?!?/p>
隨著瞭望哨的話語,一條黑影高高躍出水面,又狠狠地砸在下來,死死絞住了抹香鯨。它白色的肚腹在星光下反射出迷人的光澤,身軀大約有銳乙號那么長。海面上傳來一種令人牙酸的磨牙聲響,平靜的海面突然沸騰了起來。
“那是什么?!”我失聲問道,無所不知的范無病居然也沒有立時回答。
十
那黑影力氣大得很,我們明明白白地看見那巨鯨用力在海面上拍打尾鰭,卻立刻又被那黑影拖到深水中去了,海面上只留下一片白花花的泡沫。 余波漸漸被浪頭吞沒了,我們死死地盯著那片水面,閃閃碎碎盡是波光,什么也看不見。 星光是極好的,這里的海水又很清澈,可畢竟是夜里,我們也無法看見一里外水下的動靜?
“又來了!”瞭望哨在頭頂大喝,他的位置高?!罢胺?,四鏈?!蔽液头稛o病對視了一眼,誰也沒有往船頭跑。 距離這么近,船還在朝前行駛。要是那兩個大家伙再堅持一下,馬上就會撞到船上來。“轉(zhuǎn)左轉(zhuǎn)左!”我一邊對副舵手安可新大叫,一邊跟直奔尾槍。把尾帆落下來,船速馬上就會減慢。可是范無病卻在用力升前帆,升帆是個體力活,他居然一個人把前帆升起大半。要不是先前見過他那些神奇的本事,我握著帆索的手多半就要僵住了。 范無病反應快得很,落帆固然可以減速,船轉(zhuǎn)向卻也慢了,前桅帆一起,正好吃住小東風,船頭馬上掉了過來。 這人原來也是會行船的,偏偏臉上卻沒有沾染海上的風霜,真是奇怪得很。
這次抹香鯨沖天而起,跳得比船頭還高,我眼睜睜地看著它在船前劃了一個弧線,又沉重地墜落,身上滿滿地纏了一圈,還是那個像蛇一樣的怪物。 銳乙號的轉(zhuǎn)向正好,堪堪從它們身邊掠過。可是這兩個家伙的速度驚人,下一次不知道又從那里冒出來。一時想不出個頭緒,我索性招呼范無病落下前帆,難不成它們還會從原地冒出來?想是這么想,背上冷颼颼的,全是虛汗。
這次抹香鯨落水的聲音實在太大,船上的人大半都被吵醒了,一個個迷迷糊糊地往甲板上跑。
“破曉號么?”文楊連長褲都沒來得及穿,掛著軍刀和短槍的腰帶倒扣得精密。破曉號的火力精度和速度都壓得他抬不起頭來,難怪半夜跳起來也會說是破曉號。
“要是破曉號我早把你們都喊起來了!”我嘟囔著,對文楊的驚慌失措很不以為然?!八??!?/p>
“水什么怪??!”白音一邊用力把襯衫往褲子里塞一邊問,“水里頭的東西就沒有怪的,不是能吃的,就是能用的。石頭,到底什么東西啊?”
我皺了皺眉,一下子沒能回答上來。那東西連范無病都叫不出名字,長長大大的倒像是條蛇,可是哪有這么大的海蛇。 正猶豫間,聽見“潑辣辣”的一聲水響,近得好像就在耳朵后面。
我還沒有來得及扭過頭去,就看見白音的手卡在褲腰里不動了。蒼白的星光下,他的表情顯得十分怪異?!澳棠痰模 彼啬盍艘痪淙纸?jīng),“什么東西?!”
轉(zhuǎn)身去看的時候,甲板上已經(jīng)響起了一片驚呼聲。 銳乙號的水手縱橫七海,哪個不是見過大世面的,就算見到了什么怪獸也不至于嚇成這樣。才想到這里,我看清了面前的東西,也忍不住“噔噔”后退了兩步。
原來那條海怪在上次深潛中丟失了抹香鯨,現(xiàn)在顧自浮了出來。 我和范無病兩個人操帆,銳乙號調(diào)頭速度很快,可跟那海怪根本沒法比。 明明見它纏著抹香鯨竄了半里遠,可一轉(zhuǎn)眼居然緊緊地貼著左舷浮出來。剛才只見它的身形巨大,沒有顧得上細看,現(xiàn)在靠得那么近,才知道遠不是“巨大”兩個字可以形容的。
它背朝著銳乙號,高高仰著腦袋,浮出水面的這一截竟然比甲板還要高出不少。黑乎乎的橢圓形頭顱怕是有半條舢板大小,正在緩緩地轉(zhuǎn)動著,好像在尋找那條抹香鯨。
驚呼聲也就在它的頭顱的緩緩轉(zhuǎn)動中戛然而止,每個人都死死地盯著它,等待著它把目光轉(zhuǎn)到甲板上來的那一刻。 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古代那個蛇發(fā)女妖的傳說。這念頭雖然無稽,一時間心中卻是冷冰冰的,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驚呼過后,甲板上不知何時忽然陷入了可怕的寂靜。 只有一種很輕很輕的吱吱聲,令人牙酸。那是文楊,他一手的火槍機頭大開,另一手正慢慢地把軍刀拔出刀鞘。 對付這樣的怪物,文楊的武器簡直就像個孩子手中的玩具。 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沒有一點要擊發(fā)的意思。 可文楊就是這樣,不管面對什么對手,總是把手中的武器握得牢牢的。
“火?!卑滓舻吐曊f。
我和文楊都點了點頭。動物總是怕火,這海怪雖大,也不會例外吧? 可是我手中還握著帆索,文楊也雙手都是武器,急切間哪里拿得出火來?我們一面盯著那怪物,面用余光在甲板上亂找。
白音惡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我這才看見他手上提著的一個酒瓶,這樣緊張的情形下還是不由得啞然失笑了。白音的酒量非常糟糕,喝上一杯就臉紅,這是很讓他尷尬的事情。 可他偏喜歡隨身帶個酒瓶子,里面據(jù)說總是裝滿了最烈的白蘭地。 對此,我們都很懷疑。“大概以為每天嘗一口,慢慢就會喝了吧?!”“船長?每天喝一口也不行啊,多半是葡萄汁吧!”水手們都這樣取笑。
現(xiàn)在看來這瓶子里裝的該是烈酒,可是酒瓶不是火炬,白音要怎么把它拿在手里呢?
“要打中………!”文楊喃喃地說,握著火槍的手抬了起來。 原來白音是想把酒瓶拋向那海怪,由文楊擊中點火。
太瘋狂了,雖然我們的距離那么近,文楊的槍法又很好,可這畢竟是夜里,文楊手中的也不是長槍,若是一發(fā)打失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它的頭轉(zhuǎn)過來了,依稀是一張馬似的長臉,眼睛在星光中閃閃發(fā)亮。 我猜它呼吸了一下,因為忽然有種極濃極重的腥味撲來,幾乎讓人窒息。
“打!”白音暴喝聲了一聲,手臂一掄,那只褐色的酒瓶朝著那張巨大的馬臉飛去,槍聲緊跟著白音的呼喝響了起來,空中忽然綻開了一朵巨大的橘紅色的火花。 所有的人都在驟然點亮的甲板上看清了海怪的腦袋。
橢圓形的頭顱扁扁的,線條流暢,覆蓋著青灰色的鱗甲,每一片鱗甲都有鏡面大小。 眼睛躲在一層厚厚的透明鞘膜下面,不那么清楚,卻又顯得十分恐怖。扁平的鼻孔黑洞洞的可以塞進一桶火藥,可是它的眼睛后面還有好大一片層層疊疊的白色骨甲,很像是腮的模樣,不知道著它到底是用腮還是用鼻孔呼吸的。
被火花驚嚇了的海怪發(fā)出了一聲嘶啞的吼叫。 說是吼叫也許不太適合,那根本就是種非金非鐵的遲鈍刮擦聲,聽得人心里一陣煩躁。接著,它把腦袋仰了一仰,張著嘴惡狠狠地做出恐嚇的姿態(tài)來。倘若有人的下巴會忽然落下,就能明白這個時候我們的震驚。海怪頭顱的下半部分幾乎就是突然落下的,一張嘴張開來腦袋好像有兩個那么大,看樣子一口吞下頭公牛也不會有什么問題。最要命的是滿嘴白森森的牙齒,每一顆都好像是開了刃的軍刀。
破碎的酒瓶墜落,火花一閃而逝,可是那口白森森的刀林印象卻在黑暗中揮之不去,好像依舊亮得耀目。我握著帆索的手幾乎要捏出滿把汗水出來,卻見那大腦袋晃了晃,“倏”地縮了下去,海面上燒開鍋似的沸騰了一下,接著就安靜了。過了一陣子,不遠處出現(xiàn)一條黯淡的尾跡,原來那海怪也被嚇得夠嗆,竟然飛速朝外海游走了。
不知道誰開始的,甲板上先是響起了一聲輕語,接著就開始嘈雜起來。 白音在臉上抹了一把,顯然也是出了~
臉的汗,松垮垮地拍了拍文楊的肩膀:“不錯?!?/p>
從酒瓶出手到槍響瓶炸,都是呼吸之間的事情。白音這一擲用盡了力氣,瓶子飛到海怪頭上才炸,文楊一槍命中,實在是打得精彩! 不料文楊滿臉疑惑的樣子,把火槍拿到面前打量,心不在焉地說:“奇怪啊,感覺是沒打中呢!”文楊這樣級數(shù)的高手射擊,扳機扣下就能感受到這一槍是中是失,他既然那么說沒打中,必然是沒打中了。
我心中一動,回頭一看,莫日根果然靠在艙口。他難得地敞著懷,僅有的幾個扣子也扣得不怎么整齊,手里端著一桿霰彈槍,槍口還微微冒著煙。不錯,這樣倉促的射擊,若不是用霰彈槍怎么打得中?!大副行船是把好手,這不出奇,槍法那么出色還真是讓人有些意外。
“大副,真可以?。 卑滓粢不剡^了味兒來。對于韓凌派來的這個大副,白音起初是頗為頭疼的。 到銳乙號那么久,莫日根雖然還是一樣的碎煩,可露了兩手行船,卻實在過硬。白音最喜歡有本領的人,尤其是和破曉號初戰(zhàn)過后,同莫日根說話的口氣也是越來越隨便了。
莫日根沖我們咧嘴一笑,難得他這么繃不住,這家伙自己也很得意吧!
天亮了起來,被海怪驚醒了的水手們再沒回到艙室,除了這個班次干活的,其余的都擠在船舷上眺望。 海上多少年,這回都是頭一次看見這樣的怪物,天光大亮了,文楊的人早把艙面上的重炮都填上了藥,人人膽氣粗壯,誰也不覺得害怕,一心想再好好看看那怪物。
說來也奇怪,半夜里海怪和抹香鯨翻翻滾滾只是在銳乙號周圍纏斗,這一去就再沒露過面。湛碧的海水看也看不透,卻是干干凈凈的再沒有什么怪物影子。
“你也沒見過么?!蔽倚挠胁桓实貑柗稛o病。
范無病搖了搖頭:“到過黃金港的人要是見過這樣的東西,只怕整個印度洋的水手們都該聽說了?!辈诲e,黃金港不但是貨物的集散地,更是各種消息的中轉(zhuǎn)站。愛吹牛的水手們要是真看見過這樣大的海怪,那咱們銳乙號上的人耳朵里也都該聽過。只是他說到這里的時候,臉上掠過一絲疑慮。
我可不肯放過,抓住范無病追問:“肯定還是想到什么了吧? 你從秦地來,那里的記載聽說比我們要久遠得多。
“我們? 你們?”范無病微微一笑,笑容里有些說不出來的落寞。 他并不深究我的話,顧自說道:“故國三千年,出海也是古早古早的事情,關于海上怪物的傳說還少了?只是那些東西真真假假算不得數(shù),我猜一大半都是人編出來的。
我聽他說得遼遠,心情忽然激動了起來。我們這些樣貌的人在地中海只是異數(shù),所以紛紛聚到黃金同盟來,其中也不乏尋根的因素,只是黃金同盟雖然財雄勢大,終究還是要看人眼色行事。同盟中人個個驕傲,若說是和內(nèi)心的不安有關也是有道理的。 可是聽范無病說起來,原來東方古國的那份榮光也是流淌在我們的血液里的。韓凌要東去,是不是叫東歸更合適一些呢?一時間似乎離那個虛無飄渺的國度近了許多,我的心也熱了起來。
范無病哪里知道我一下走神走得那么遠,還在說海怪的話題:“不過,石頭啊,你在黃金港有沒有聽過一種叫約約炯的東西?”
這下可是問到我的心窩里了。約約炯是圖圖人的寶貝,本來市面上很難看見,偏偏阿魯就是圖圖人,偏偏我跟阿魯又很要好,我怎么不知道?
“約約炯嘛!不就是蛇蠟燭? 阿魯那里多半還有……”我忽然停住,腦中掠過一道靈光,“?。 ?/p>
“??!”范無病也失聲道,“原來阿魯就是圖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