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懷舊(壹)
壹
那是一九一二年的仲夏,天氣出奇悶熱。
而我家,是書香門第,家境仍算優(yōu)渥,請來了塾師到自家書齋,對著我們一家子的適齡孩童,講字說文。在我家門外,有一株青桐樹,三十尺高,每年結出的果實,如同天上的繁星。那時,我們幾個讀書的孩童,便總是撿起石子,扔出打桐子玩,而那些沒有擊中桐子的石子,便常常撞破了紙窗,飛墜到樹旁的書齋內;當我被留下來講課時,又碰巧砸中過我的書案。每當有石子飛入,我的老師,禿先生,就會立刻拋下手頭的《論語》,氣沖沖地沖出去,扯著嗓子訓斥。再看那桐葉,直徑可達整整一尺,卻在在炎炎夏日下,曬得有些病懨懨,蜷縮了起來,只有夜幕降臨,才能復蘇,就好像人終于張開緊握的拳。
家中的守門老人姓王,每逢夏日,挑一副扁擔,打水澆地,為我們解暑,尤其今年,工作得愈發(fā)頻繁。每次干累了,就端來些破舊的茶幾矮凳,坐在上面,手里捧著煙筒,不停地抽煙,并和李老太聊天講故事。就算已然到了后半夜,從我的屋內望去,只見煙斗中的一點星火,在黑夜中獨明,他們也沒有一絲回房睡覺的意思。
憶起他們老人一輩夜晚納涼時,禿先生正教我作對子。他起先不屑一言,一筆一畫地寫出“紅花”,我于是隨筆書“青桐”,然后抬頭,靜靜地看著他——他又搖頭,又擺手,隨后,才大聲呵斥:“平仄不協(xié)調!”說著便要趕我走。想當時,我只有九歲,怎么會懂得平仄呢?可是,禿先生也從來不教我,只是趕我走。那好,我走。我一個人在齋門外,苦苦思考了很久,卻依然思緒不暢,寫不出半個字,于是,更覺一種無聊透頂?shù)目?,便只能像拍蚊子一般,用手掌重重地拍響大腿,希望禿先生能因此注意到我,不過,他依舊絲毫不理會。不知又熬了多久,他終于搖頭晃腦地開了口,連聲音仿佛都是搖曳的:“來~~~”我趕緊邁著大步,迅速走進來。他看都沒看我,只是在原來的題目下,信筆寫下“綠草”,接著,自顧自地說:“‘紅’字平聲,‘花’字也平聲;‘綠’字入聲,‘草’字則上聲。好了,你可以走了。”我沒閑工夫細聽他的話,卻清楚地知道,他放我走了,便一蹦一跳地向齋外飛奔。此時,背后又傳來了禿先生搖曳的聲音,這次倒是不含怒氣:“不~要~跳~~~”我便站定,而后一步一步,極慢極慢地走出去。
我終于從齋內出來了,可是,這次還怎么敢再到青桐樹下,拉著同學無憂無慮地嬉戲呢?當初,每每扳著王老頭的膝蓋,讓他講山野隱士的故事時,禿先生必然緊跟著追來,極其嚴厲地大吼:“小孩子不要惡作??!你晚飯吃完了?吃完了為什么不回齋上你的晚課呢?”但凡我稍有不服,頂撞了幾句,明天,他就會用長長的戒尺,狠狠地捶打我的頭,邊打邊反復地叫喊:“你的行為多么頑劣呀!你讀書又多么的愚笨哪!”每當他喋喋不休時,我總暗想,禿先生一定是把他的書齋,當作了報仇之地,所以漸漸的,就再也不愿意去上學了。況且,明天又不是清明端午中秋,要放個小假,我又能有什么樂子呢?假如明早我生了小病,午后就能痊愈,那么,可藉此休息僅半日,也是好的;否則,就只能等禿先生病重了,或者他死了最好。如果他不病不死,我明天又只能被逼著上學,聽他晦澀的講頌了。
第二天,禿先生果然什么事都沒有,他又若往常一樣走過來,輕輕按著我的教材——《論語》,搖著頭,再搖著頭,然后,才向我解釋字義??上О。《d先生是個近視,他看書的時候,嘴唇幾乎都貼到書頁上了;他講話的時候,看起來就感覺書頁被咬住了。還有很多像他一樣的大人們,常常責備我的頑皮,說我讀書不過半卷,大半書頁便已經損壞掉落??墒?,這怎么能怪我?他們都不知道,這樣的先生,近近地撕咬著書頁,似牛羊一般地對著紙,喘氣呼吸,還每天都如此,長此以往,書紙怎么能不破爛呢?書上的字又怎么能不模糊呢?要知道,縱然我十分頑皮,但也不會頑皮到,使書頁壞損成這樣吧!
禿先生看著書,心不在焉地繼續(xù)講:“孔夫子說他六十便耳順,這‘耳’就是‘耳朵’。到了七十歲呢,就從心所欲,不逾這個矩了……”我聽后,全都不理解,而書上的字,從頭到尾,盡數(shù)被他鼻子的黑影遮住了,所以,我也全都看不見;我只看見,在那本攤開的《論語》上面,似乎裝載著禿先生的禿頭,爛漫有光,可以直接照見我的臉和眼。不過,那禿頭卻十分臃腫,而且顯得極模糊,遠不如齋后花圃里的古池,明亮且清晰,也優(yōu)雅秀美得很。
禿先生講書講得久了,膝蓋就好像害怕一樣,開始亂顫發(fā)抖,而他又上下使勁地點著禿頭,仿佛自有深奧的趣味,令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不得領悟。我起初覺得非?;?,后來,就十分不耐煩了,大概是因為他和他的禿頭,雖然奇異,但是看久了,又怎么會不生厭?于是,這偷樂的勢頭,不能持久。
“仰圣先生!仰圣先生!”幸虧這時門外驟然響起了怪聲,透過這聲音,我在腦海中,隱約看見了一個在用盡最后一絲氣力,垂死呼救的病人。
“是耀宗兄弟嗎?快點進來!”禿先生抬起了之前埋在書里的禿頭,擱置《論語》不講,殷切地走過去,恭恭敬敬地拉開了門,對著那人,舉手彎腰行禮。那人走進齋內,身形瘦削,臉上刻著遲笨,定睛一看,正是耀宗。
聲明:《懷舊》為“民族脊梁”魯迅先生的第一篇小說,論主題思想,是一篇不折不扣的“新小說”,其中已經可見魯迅先生超拔的諷刺筆法。然因此佳作通篇以文言文寫就,流傳不廣,也未被魯迅本人看重,這實屬憾事。因此,我特地將該作改寫為現(xiàn)代文,希望能夠讓更多人體悟到魯迅偉大的思想情懷。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