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之淵】第三十一章 落空
靳之淵無暇顧及靳灃眼底的疏離。
他還囿于堆砌著苦痛的廢墟之上,無法逃離。
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屈辱難堪,在潮濕陰暗處肆意滋長。頂撞著他的瘡疤,每每將他快要愈合的傷口無數(shù)次撕得皮開肉綻。
他不想求他。
他的搖尾乞憐在靳灃的眼里,該有多可笑?
掌權(quán)者慣將棋子玩弄在股掌之間。
生來如此,就要被這般對待么?
可他不得不屈服于靳灃所掌握的藥,是鎮(zhèn)定劑——如罌粟般致命上癮,他戒不掉。
不管有多難受,只要那一針劑打下去,他的所有痛苦都會被抑制阻斷。
靳之淵不記得自己初次發(fā)病具體是什么時候了,大概是母親走后又過了半月有余。
那時他九歲,心智尚不成熟。又被程映護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不曾沾半分濁塵。
靳灃親口告訴他再也沒有母親了,他只是沉默著點頭,還未能意識到死亡象征著什么。
直至某天午夜驚醒時,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那個本該陪著他長大的人不見了。
他找呀找。
可這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他自己。
父親不知道去哪了,大概又在哪個酒局應(yīng)酬,或是故意買醉,然后醉醺醺的在天亮?xí)r回來。
他開始幻想某個房間里藏著暗室,只要他打開機關(guān),就可以找到和他玩捉迷藏的母親。
程映藏的太好了。
靳之淵找了十五年都沒找到她。
那小小的、只會哭鼻子的呆瓜沒有人哄,一屁股坐在地上打哭嗝。
后來小呆瓜沒力氣哭啦,他就拉開窗簾,搬過高腳凳,晃悠著踩不到地板的小短腿,手托著肉乎乎的臉蛋,在看窗外發(fā)呆。
遠(yuǎn)處樓群有零星幾盞亮著,是在等凌晨還未歸家的人。
沒一盞為他。
除了母親,不會有人給他留燈。
這時真真切切地意識到程映逐漸消失在他生命中,以后再也看不著了。
恐懼如荊棘盤亙,刺穿心臟,自此所有期待一瞬落空。
那一夜,九歲的孩子在失眠。
最后以頭疼至?xí)炟世仟N收場,而醉漢父親在黎明之際來遲,放任他獨自一人昏迷了好些個小時,才送往醫(yī)院治療。
許是落下了病根,再經(jīng)不起有關(guān)程映的事的刺激。
發(fā)病時認(rèn)不得人,有時陷在幻想里無法自拔,頭疼更是常態(tài)。
被程映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金豆俠總是睡不著覺,奶膘都消失不見,被迫褪去孩童的無憂。
圓潤臉蛋逐漸出現(xiàn)棱角,眉宇間現(xiàn)了凌厲。個子長得飛快,直追平靳灃。身上肉卻沒有二兩,消瘦得過分。
他看上去是個鮮衣怒馬的少年。
當(dāng)然,也只是看上去是。
長年在永無天日的囚籠,束手束腳地活在陰影下,他沒有少年人該有的鮮活靈動,更像是一具提線木偶。
后來靳之淵沒有參加程映的葬禮。
靳灃不許他去。
正是因為如此,他沒有親眼看見母親的尸首。
也不知這是幸,還是不幸。
他開始一場漫長而有始無終的惦念。
寄出的想念收不到回信,那就讓它隨風(fēng)穿堂而過。
十五年過去,他依舊是怪物。見不得光的、可怕至極的怪物。
即使此刻靳灃肯不計前嫌而接近他……明明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
多不真實,他合該對自己是避而不及的。
是幻覺嗎?靳之淵分不清。他經(jīng)?;煜F(xiàn)實與虛幻。
但他太需要鎮(zhèn)定劑了,他想,他必須開口。
“藥……”靳之淵嗓音喑啞,“給我……”
靳灃聞言反而后退遠(yuǎn)離,起了戲弄他的心思,“求我,就給你。”
嗬……惡劣狡詐的狐貍。
這確實不是幻覺。
靳之淵如是想。
他突然不再作聲,又做回小啞巴。安靜躺在地板,身子隨著疼痛而時不時抽動。
靳灃顯然見慣他的發(fā)病狀態(tài),確定他沒有生命危險,又淡定自若地?fù)旎責(zé)熀?,從抽屜翻找出火機。點燃煙后,舒坦地坐在沙發(fā)上抽了起來。
靳灃有多體面,靳之淵就有多落魄。
地磚很冷。
沒有力氣,他爬不起來。
他也知道靳灃是在折辱他。
現(xiàn)下在他絕望難捱的時刻,他還是沒有管他。一如九歲那年最長的夜,無枝可依。
他像只無腳鳥。
無法落地。
半晌,他似乎到了忍受疼痛的極限,指尖泛白,開始摳著地磚。
干凈指縫鉆進了灰,那雙漂亮的手臟了——有些可惜。
但譬如他這樣清冷的人,就該被推入塵埃泥濘中。看他染了臟、沾了血的脆弱模樣,才最為好看動人。
靳灃深嘬了口煙,吐出一串漂亮的煙圈后,從沙發(fā)上起身。
靳之淵雙眼因忍辱而緊閉,艱澀啟齒,“父親,求你……給我藥……”
靳灃臉上掛著笑意,“早些求我,不就用不著受罪?”
靳之淵聽出他語氣中的揶揄,無端覺得心急,難免催他,“藥……快!”
靳灃終于舍得架著他從地面起來,把他摜在沙發(fā)上。拿出鎮(zhèn)定劑,注射進他靜脈。
他半闔著朦朧眸子,靠在沙發(fā)堆著的抱枕邊上,虛弱地喘息著。
靳灃推藥速度有些快,藥劑涌入血管,應(yīng)該不太舒服,他一直蹙著眉忍受。
靳灃扔掉鎮(zhèn)定劑空管,剛坐在靳之淵身側(cè),本該消停的人又開始折騰。
他被疼痛磨得雙眼發(fā)紅,眼底滿是血絲,“好像……不管用……”
“才剛打進去,心急什么!”靳灃有些不滿他的質(zhì)疑。
“再一支……給……”他開始語無倫次。
“閉嘴。”靳灃沒了耐心,呵斥道。
靳之淵不管不顧繼續(xù)央求他,“疼……”
靳灃被吵得心煩,想著再抽上兩口,就把這只剩一截的煙掐滅。視線無意掃過他臉側(cè),分明見他鼻尖跌落一抹銹紅。
指縫襲來熱浪,隱隱有灼燒感。靳灃思緒被拉回時,煙已快要燃盡了,火星即將燒傷指腹。
靳灃拽過煙灰缸,將煙頭碾碎在其中。再抬頭時,他正無措地掩著鼻間,血液順著指縫,延腕骨墜向袖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