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堂會】二 申猴?妒
一:
? ? ? ? “依我看,天地會不可一日無主,我們還應(yīng)推舉一位來代理總舵主?!眮淼饺赵律角f半日,此處的氣氛一直令人覺得莫名壓抑。好在晚宴之上,武旭武二哥總算第一次談起了正事。
? ? ? ??說起來,總舵主乃是可以號令天地會上下的至尊之位,又有誰不會眼紅?雖說目前只是代理總舵主,但是我想只要坐上了這個位置,要抹去這代理二字還不是遲早的事?只可惜論資排輩,我孟長興排在第四,注定是和這寶座無緣了。
? ? ? ??然而武二哥卻和我不同。若事無意外,唐一山這個大哥便可以隨意發(fā)號施令,而他屈居第二,卻永遠都只有贊同的權(quán)力,又怎會服氣?如今他率先提及此事,想必也是打算與之相爭。
? ? ? ??只見武二哥說話時雙目炯炯,眼光如劍,語氣硬得似乎要將某物嚼碎一般。誰都看得出他心中怒火正熾,要將違逆自己的一切都焚燒殆盡。
? ? ? ??“嗯,不錯,咳咳……”而此時的唐一山大哥則是怪疾纏身。他縮著身子,干咳不止,無處不顯得氣虛力短,“那就開始吧,咳咳……你們說,誰最合適?”他勉強地說著,但是對眾人的威懾卻絲毫不落下風(fēng)。因此他看上去再怎么羸弱不堪,武二哥依然不敢小覷了他。
? ? ? ??此刻二人冷面相對,雖然各自緘默不言,可實際上早已在暗處較上了勁。他們此舉無疑讓我們這些堂主陷入了兩難:這二人之中,我們必須要得罪一個。而倘若是被得罪的那位做上了總舵主,只怕站錯隊的堂主日后便討不了好去。
? ? ? ??環(huán)顧四周,眾人幾乎都面有難色。巳蛇堂堂主段冷還如自己名字那樣冷漠不言。最擅出謀劃策的十弟岳明松翻來覆去地捻著自己頷下的須髯,似乎這次的抉擇比原來遇到的困境更加難以應(yīng)對。至于方達方寬兩兄弟則互遞眼神,彼此交換著意見。他們二人的意見必然相同,我若是跟著他們,也不失為明知之舉。
? ? ? ??但就是這個令人糾結(jié)的時刻,王朝真卻已經(jīng)冒失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這樣也好,反正我早就打算讓大哥暫做總舵主的?!?/p>
? ? ? ??不過就是他這個貿(mào)然的回答,竟在瞬間主導(dǎo)了餐桌上的氛圍。
? ? ? ??“不錯,的確也只有大哥能負起這個重任?!狈竭_與方寬幾乎同時開口,而說辭也如出一轍。
? ? ? ??見大勢如此,我也很快順坡下驢,隨便敷衍了過去:“嗯,就名望來看,大哥絕對是不二人選。”
? ? ? ??但聽到我們?nèi)绱艘恢碌幕卮?,武二哥終于坐不住了:“咱們堂堂天地會,怎么能讓他這種用下三濫手段的人來做總舵主。我武旭哪里比不上他?”他三百余斤的虎軀顫抖起來,右掌一起一落,瞬間把我們面前的方桌拍成數(shù)截。
? ? ? ??武二哥惱羞成怒的樣子確實令人覺得可怕。然而如此的失態(tài)也無疑是在同時告訴了在座的每一個人:他還是比一直沉著如初的唐大哥略遜一籌……

二:
? ? ? ??在我們諸位堂主一一表過態(tài)后,這場風(fēng)波總算是平息了,唐大哥毫無意外地坐上了代理總舵主的位置。而武二哥則依然心火難消,眼中尖利的目光無時不刻要將唐大哥刺透。
? ? ? ??而面對武二哥的怒視,唐大哥卻狀若無睹。他緩緩地起身,言語還是那樣無力:“咳咳,那既然如此,各位…咳咳…各位不妨先回房休息,其他要事……明日…咳咳…再議…,你,你還有武旭…咳咳…你們晚上過來一下吧?!?/p>
? ? ? ??說著他抬手微微向我一戳,頓時讓我慌張了起來。
? ? ? ??如今剛逢大變,唐大哥找我又是為了什么? 但無論如何,既然我與武二哥被他同時點到,那八成不會是什么好事。
? ? ? ??人散了,我則依然坐在原處。雜亂的思緒糾纏在一起,讓我完全沒了主意,與其說這是在沉思,或許還是說發(fā)呆更為妥帖。
? ? ? ??時間過得很快,當(dāng)我再恍惚中清醒過來的時候,約莫已經(jīng)過了一個時辰,是時候去唐大哥房里議事了。他就住在這間大堂之上的二樓。里面一片漆黑,靜謐可怖,我在門外逡巡良久,始終沒能下定決心進去。
? ? ? ??“四哥?”一只手在我右肩輕輕一拍,驚得我即刻把頭轉(zhuǎn)了回去。
? ? ? ??此時,我的面前正是岳明松。他平靜地看著我,雖然一言不發(fā),想來應(yīng)該已經(jīng)將我一臉不安的神情都看了進去。
? ? ? ??“呃…嗯,你也來啦?”為掩尷尬,我只能說些客套話圓場。不過冷靜下來以后,我總算也有了主意。
? ? ? ??這次夜談,倘若那位新任的總舵主突然發(fā)難,僅憑我一個人隨機應(yīng)變,實在是沒有自信可以全身而退。而如果有武二哥在場,他便首當(dāng)其沖。就算不幸禍?zhǔn)卵昙暗阶约海颐祥L興也可招架。
? ? ? ??“武二哥來了沒有?要不咱們先去叫他?”或許岳明松也想到了這些。既然如此,我自然一個好字應(yīng)了下來。
? ? ? ??或許是早就考慮到武二哥與唐大哥的關(guān)系會變到這個地步,他被岳明松安排在整個山莊最靠北的屋中,離議事的正廳少說也有幾十丈遠。
? ? ? ??“今夜,這天色好黑啊?!蔽覀兌饲叭サ耐局校烂魉蛇@句話好像在不經(jīng)意間說出了玄機。一時四周的寒意隨聲而起,深深地滲入我的骨髓。
? ? ? ??的確,這是個黑夜,黑得讓人難辨方向。而我在這黑暗之中,也完全看不到自己未來的命運……
? ? ? ??三五丈遠外,武二哥他魁梧的身子將他屋中的燈光遮了大半。從窗中透出的暗黑色影子與四周景物交融在一起,如同惡鬼一般倒立在我們面前。
? ? ? ??“哈哈哈哈……”我看到他脖頸稍抬,這類似烏鴉凄號般的笑聲忽然從房中傳了出來,比喪鐘更加瘆人。
? ? ? ??“武……?”我不自覺地想要出聲,可總算是忍住了。見到如此景狀,無論今晚他們相遇會發(fā)生什么,我都還是不要摻和為好。
? ? ? ??“咚咚咚!”我還在踟躕,岳明松已經(jīng)輕輕走到門前,叩響了房門。他步履輕健,國字臉上依然滿是正氣,能夠如此鎮(zhèn)定,著實令我有些佩服。
? ? ? ??“啪!”門開了,武二哥漲得紫紅的臉應(yīng)聲而出。
? ? ? ??“二哥,咱們走吧。”岳明松這書生氣的聲音頗是沉穩(wěn),竟教人難以抗拒。
? ? ? ??“好!”武二哥回答時夾著極大內(nèi)勁,似有排山倒海之勢。我心旌一晃,險些栽倒下去。
? ? ? ??是了,是了,他這是要……
? ? ? ??熟銅棍在我背后輕顫起來,它也已經(jīng)聞到了武二哥滿身的殺氣。

三:
? ? ? ??再次回到唐大哥的房間門口,里面還是同原來一樣寂寂無聲。
? ? ? ??“唐一山!”武二哥鐵臂疾推,直接闖了進去。
? ? ? ??但展開在我們?nèi)搜矍暗囊磺袇s著實令人意外:唐一山,這個剛剛?cè)蚊奶斓貢砜偠嬷?,居然吊死在自己屋?nèi)。
? ? ? ??這……
? ? ? ??“此地不宜久留?!蔽倚闹锌┼庖幌?,不自覺地往后退去。只要退此一步,這動亂便與我再無瓜葛……
? ? ? ??不,不對。我的心跳得很快,氣息也急促起來:難道就這樣碌碌地一直等下去?如今唐一山既死,我便已經(jīng)排在第三。富貴險中求,我與其畏縮自保,倒不如……
? ? ? ??明明我還在猶豫,可手中的銅棍已在不覺間飛舞起來。
? ? ? ??“啪。”武二哥的頭就像西瓜那樣迸濺開來,果瓤頓時灑了一地。血色在微弱的星光下斑駁,顯然毫無生機。而他失去了頭顱的身體反應(yīng)則明顯變得遲鈍起來,搖擺了好一會兒,這才“咚”地倒在地上。
? ? ? ??我……究竟是怎么了?望著面前的橫尸,就是我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什么會如此草率地在別人面前對兄長下此毒手?但事已至此,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后悔的時候:我已是會中資歷第二的人物了,成功,離我只有一步之遙。至于別的問題,我想自己隨機應(yīng)變,或許可應(yīng)對過去。
? ? ? ??“怎么回事?”衛(wèi)柳青將樓梯踩得噔噔作響,轉(zhuǎn)眼已經(jīng)來到我們面前。但還不等我開口,她一介女流已經(jīng)不由地叫出聲來。
? ? ? ??很快各個堂主都聞訊沖了上來,他們驚愕之余又急急將高懸著的唐一山抱了下來??纱藭r的唐一山身體如冰,早就沒救了。
? ? ? ??“兇手是誰?”這是七弟邵彬的聲音,他語音高聳尖利,像一枚鋼針刺入了我混沌的腦中,一下戳中了我的要害。
? ? ? ??面對這么犀利的問題,我該如何作答?難不成就說是自己手中這根陪了我一十三年的熟銅棍殺了人么?支吾了半天,我終于還是沒有憋出一個字來。
? ? ? ??“十弟,到底怎么了?”三哥方寬向我這里掃了一眼,似乎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扭過頭來,立刻就向岳明松問道,這讓我極為心虛。
? ? ? ??而岳明松的臉色也很不好看,他一張方臉滿是陰霾,顯又驚又哀。我看著他的雙唇微微翕動著,感覺自己的名字呼之欲出。
? ? ? ??也罷,我將心一橫,已經(jīng)決定和岳明松來個死不認帳。到時我倆各執(zhí)一詞,其他人又能怎么樣呢?
? ? ? ??“我也不清楚,倘若開門的是我,只怕橫尸的便是我了……”
? ? ? ??岳明松開口了,但他說的話卻出乎我的意料。只見岳明松抬臂向屋中的窗子一指,半卷的簾櫳透著陰風(fēng),或有什么刺客從這里進來殺人也未可知。
? ? ? ??這時我心中略寬,這才想起自己完全沒有必要這樣窘迫。既然唐大哥死因不明,我完全可以把自己的罪責(zé)都推到那個“兇手”身上。
? ? ? ??“那人來得好快,二哥來不及防備……死了……”我暗動真氣,聲淚俱下。這反應(yīng)看上去,倒比我在得知陳總舵主死訊時還要悲痛。
? ? ? ??拭淚之時,我乘機暗瞥各個堂主的眼神。他們眉目不和諧地蠕動著,眼瞼上堆滿了難堪。其中方寬似乎想要還想越窗追去,但很快便被其余的人制止了。于是各個堂主紛紛開始根據(jù)我和岳明松捏造的證詞思索每個可能完成此舉的江湖人物。
? ? ? ??“是她……一定是她!”眾人苦思未果之后,竟如忽然開竅了似的,幾乎在同時叫喚起來,“喬慕佳?!?/p>
? ? ? ??當(dāng)我們余下的九人重新退回主廳的時候,大家都彼此默然不語。
? ? ? ??“依我看,大家還是暫時在廳中少歇為好。咱們將就了今晚,其余的明日再議?!痹S久,岳明松才緩緩地道。他是為了防尚在屋外的喬慕佳,還是為了防我?這其中的機杼,我實在琢磨不透。
? ? ? ??外面的夜色依然很黑……既然看不到未來,我倒不妨好好一搏!
? ? ? ??我一改剛才低迷的神態(tài),重新抖擻了起來:“不成,那咱們這兩位兄長豈不是白死了?”
? ? ? ??“他娘的,咱們各自回房!她不是要殺人么,我就給她這個機會!”方寬雙手擦過腰間的雙刀,振臂大喝。聲音在整個屋宇回蕩許久,這才漸漸散去。如今方寬身為諸人之首,這一語徹底激起了其余人對喬慕佳的仇視。眾人怒氣一起,自然不會再聽從岳明松的保守之策。
? ? ? ??“唉,你們這不是自陷險境嘛……”岳明松長嘆一口氣,又默默地斜瞥了我一眼,國字臉上滿是憂色。他一語雙關(guān),言下之意在我看來,再是明白不過,這個家伙,留著也是禍害。
? ? ? ??“好了,好了。就這樣吧!大家回去吧”王朝真撓撓自己那顆光頭說得渾不在意,根本沒有覺察這里隱藏的危險。
? ? ? ??眾人散開了,他們眼神中多少透著驚異、憤怒和不安。但他們或許想不到,今夜更是我孟長興的機會!

四:
? ? ? ??殘月,夜半,我偷偷來到了方寬的屋門外。
? ? ? ??“你來啦?”屋內(nèi)的聲音冷得像冰,我好像已經(jīng)聽見了他拔刀出鞘的聲音。
? ? ? ??“三哥,是我,長興?!蔽矣幸种撇蛔∽约旱募?,推門而入時,一個踉蹌,幾乎被門檻絆倒。
? ? ? ??“四弟,你來的正好。”此時方寬向我走來,他拍了拍我的肩,勉勵道:“我猜今夜兇手還會再來,我們天地會可不能被他給看扁了?!?/p>
? ? ? ??看他如此信任地與我稱兄道弟,就是我都對自己的想法感到一絲愧意??墒乱阎链耍死^續(xù)前進,我毫無退路。
? ? ? ??我又抬頭望了望面前的這位三哥,我們之間生與死,馬上就有分曉。
? ? ? ??“殺我們的人,我就要他以命相償。”方寬還是自言自語著。他雙手背負,憑窗而立,正好背對著我。
? ? ? ??看著他的背影,我背后的熟銅棍又顫動起來:只差這一步了!
? ? ? ??我不由自主地舞起兵刃,長棍勢大力沉地劃出一道弧線,如流星劃過天空。棍端左點心口,又暗蘊十幾種后招,無一不是取人性命的狠辣路數(shù)。這一招橫貫九州,本是我引以為傲的招式,而此刻方寬雙刀尚未出手,顯然無法招架。
? ? ? ??這總舵主之位,已經(jīng)是我的了。
? ? ? ??不,還沒有……
? ? ? ??我暗自得意,卻不想斜刺里寒光掠過,一把單刀殺了出來。我招式用老,進退不得,此時只得坐以待斃。
? ? ? ??“刺啦?!币魂嚊鲆庵?,面前的境況令人難以置信。我只看到自己的右臂被切得血肉模糊,扯下與之毗鄰的一大塊皮肉,在空中近乎絕望地翻滾了幾周,瞬間掉落在地上。
? ? ? ??“咝~”我倒吸一口涼氣,不解比疼痛更先一步?jīng)_上我的腦門:難道策劃這一切的,都是他?
? ? ? ??是,我是殺了武二哥,但殺害唐一山的兇手卻另有其人。
? ? ?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 ? ? ??在失去意識前的那一剎那,我隱約看見方寬正回過頭來,他憂郁的眼神,似乎為我感到憐憫:“永別了?!?/p>
? ? ? ??刀光閃處,唯有死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