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賭徒與人造之物！

無論是身臨其境的恐怖電影，還是在閱讀愛倫坡大師留下的小說手筆時，米洛婭?凡賽因都沒有對某種怪物產(chǎn)生過強烈的恐懼—可這次不一樣—今天的情況除外，黑程式帶給她的不止是失望，更有被他親手澆入失望之火的憤怒。

米洛婭不關(guān)心罐狀培養(yǎng)皿中，可透過隔光的茶色玻璃隱約瞄見身形的大號果凍究竟是什么：又一個失敗的實驗品，之前那些不過是平庸，倒還不算是完全意義上的失敗—可是這次，黑程式給她帶來了什么？一只什么也不會做的“史萊姆蠢貨”！

大團半液態(tài)的乳白色膠狀物，它們在溫床般的培養(yǎng)皿中蠕動成型，匯聚為奶油泡沫狀的大團半透明物質(zhì)。

金屬細胞，它們的起源可追溯至十五年前的一九八七，它們是憎惡的種子在靈魂與尸體土壤內(nèi)結(jié)出的死神果實。名為威廉?阿夫頓的人為它們提供土壤，名為穆迪?克什的人將它們挖掘，釋出黑暗。災(zāi)禍就此降臨—

—時至今日，這場噩夢也尚未完全結(jié)束。觸碰到這種真實夢魘的人，他們可能獲得超越神明的力量，可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們無不墮落為行尸走肉，去被迫面對他們妄圖逃避的本質(zhì)—去面對死亡。

它們上下蠕動，觸及地面的軀體邊緣伸縮舒張，不時留下些水霧與干化液漬。米洛婭身邊佩戴藍色玩偶兔面具的暴徒干咳幾聲：抱歉，可他認為這太惡心了，他可不是醫(yī)藥學(xué)專業(yè)畢業(yè)的。

米洛婭將左手平舉至眼前，五指的指尖對準(zhǔn)眼前瑟瑟發(fā)抖的殺手機器人，她唯一的金屬細胞研究者黑程式。四根修長的手指化為四根黑爪，除去剛好得以刺穿黑程式喉嚨的中指保持原樣外，其余四指以完全對稱的方式，穿透黑程式雙肩的上層衣襟。

“八天前你開始實驗，我和我的人馬不停蹄，為你尋找實驗樣本。我的博士，”米洛婭的紅舌舔舐起唇邊的尖牙，“可是你做出了什么？帕羅狄亞有骸拳和浪人這兩大打手護在身邊，可我們呢？你應(yīng)該明白，我們的時間不多—”

“—可我認為，在得到警告前你都算不上明白，”米洛婭對黑程式的雙眸搖了搖頭，唇后的虎牙因其對嘴部肌肉的撕咬，深深陷入下唇內(nèi)部，令其由淺紅轉(zhuǎn)變?yōu)榉鹤系牧髂搼B(tài)淤青，“要不然，你怎么會用這么個東西，來敷衍我呢？”

黑程式的頭被它的主人向烏龜一樣縮到墻角，黑程式翻遍腦中的恭維語詞典，才想出套還算不賴的說辭：金屬細胞的學(xué)習(xí)能力的確很強，深海魷魚搭配變色龍細胞本該為他們提供一個具有極強再生能力、模仿能力和學(xué)習(xí)能力的生化戰(zhàn)士—

“可是呢？”米洛婭為黑程式提供一臺話匣，讓他繼續(xù)說下去。黑程式怎敢推辭，現(xiàn)在的情況是多說一句就能多活一秒，這樣的賬本他無需算盤也能理清。

—可黑程式他忘記了，章魚是無脊椎動物，這些金屬細胞搭配機器軀殼后所呈現(xiàn)的，不是通過金屬骨架為自己塑造人形，而是將那些機器零件也當(dāng)做開胃甜點吃掉。它們只知分裂卻難以分化，只是團被放大了千百萬倍的腫瘤布丁。

“腫瘤布??？咳—咳—唔—抱歉老板，我需要去衛(wèi)生間?！蓖媾纪妹婢邔γ茁鍕I做出請求，得到后者的眼神默許后，他摘下面具轉(zhuǎn)身逃離。腫瘤布丁，這真是他在世界上活過的二十多年來，所聽到最令人作嘔的比喻！

“只要再加上些更穩(wěn)定強壯的脊椎動物就好，當(dāng)然，我們不可能用大活人做實驗，”黑程式像只在貓眼底下偷奶酪的灰毛老鼠，火速將桌上的資料示例抓遞至胸前，將幾張資料的正面翻向米洛婭進行展示，“比如—這里有犀?！€有野豬！”

“豬？犀牛？你以為這里是什么地方，動物園？你是不是還要派他們?nèi)ハ滤览?，捉四個蒙眼罩的烏龜？黑程式，給我認真些吧！”終于，米洛婭的中指也在威脅的提升中化作黑刃，為黑程式的臉頰留下一道刺穿漆面、直達金屬外殼的深紅劃痕。

米洛婭的處罰，相對之前黑程式在愛德華茲那里領(lǐng)教的大餐而言，不過是開胃甜點中的開胃甜點。失去幾塊漆面而已，他明天之前就能給自己補好新裝。只要對方?jīng)]讓自己生吞刀片，或是對準(zhǔn)四肢各開一槍，那就一切好說。

米洛婭對黑程式的命令很簡單：處理掉那團讓她手下人惡心的黏液團，燒了還是倒掉都可以。她再給他四天時間，這個周日的午夜十二點前拿不出成果，他就別想再見到星期一的太陽了。

一個生命體就這樣不明不白誕生，被它創(chuàng)造者的主人所指責(zé)、嫌棄，被它的創(chuàng)造者親手推出感受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溫床—盡管只是冰冷的玻璃—可它的思維告訴自己，面前的人就是它的創(chuàng)造者，將自己推出那棟昏暗的房屋，也不只是為了透氣。

“好了小家伙，別這樣，我已經(jīng)有個孩子了。我知道你很難過，”黑程式輕輕拍打起透明的培養(yǎng)皿壁層，“可是—我也算你的父親—傀儡師小姐的意思不是說你不好，你也很出色，可是還不夠出色。我保證，等到你足夠出色的那天，我會接你回來的。”

它不知道什么是出色，它不知道傀儡師是誰，但它知道傀儡師對它而言不是個好人—至少不是能夠為它帶來利益的人—傀儡師壓迫著它的父親，他的創(chuàng)造者。她讓他們不得不面臨分離，她是個壞人，相對它而言是。

它被困在這座玻璃囚籠中，被身著淺綠色隔熱服的垃圾回收工們當(dāng)成大桶地過期奶油冰淇淋扔進垃圾車，和三大袋“扔西瓜狂歡節(jié)”的殘余果肉、腐爛果皮混在一起。它被倒掉，它的囚籠，也因磕碰到一臺質(zhì)量尚可的廢舊電視邊緣而破損。

囚籠外的世界，一切對它而言都是嶄新的。不具備人類形體的它，被遺棄的它，孤獨且不知孤獨為何物的它，孤身一人的它在布滿泥土石渣的路面蠕動，太陽如蚊蟲般蒸發(fā)汲取它的水分，它的思維可能與人類不同，但也絕對理解何為饑渴。

垃圾焚燒爐的管理人員山姆正在他的空調(diào)小屋里，進行他最喜歡的午間休息。幼時因鼻炎而永久喪失的氣味感知，在垃圾回收這行反倒成了優(yōu)勢。他能享受自己的三明治土豆泥，同時又不會因工作時的氣味接連作嘔。

山姆有個愛好，就是收集和不厭其煩地觀看七十到九十年代的老式錄像帶。他是個注重懷舊感的人，今天的節(jié)目是什么呢？啊，一九八三年弗萊迪披薩店聯(lián)合龐頓中城幼教頻道拍攝的兒童節(jié)目：金色大熊講故事。

金色大熊，黃金弗萊迪。其他人會說，身為一個四十歲的人，再看這種節(jié)目多少有點兒傻了。可他山姆是誰？特立獨行是他的代名詞，不對他人的話俯首稱臣是他的行路方式—插入錄像帶—調(diào)整信號天線，然后按下遙控器，還有半個小時可以浪費。

“所以孩子們，一定要聽父母的話，他們是你們的朋友，你們的老師，給了你們一個家一個臥室和零花錢，怎能不對他們心懷感激呢？”屏幕中模糊的金色大熊開始說話—山姆不會知道，就在他身后的玻璃窗外，這場節(jié)目還有第二個圍觀者。

“爸爸，看我這次的考試成績，我得到金伯小姐的笑臉印章了！”是的，它看到了：這種被稱為親情的東西。父親將他的孩子抱入懷中，惡作劇似的用胡茬去扎他孩子的額頭，后又將他高舉到肩上，要帶他去最受孩子們歡迎的樂園：弗萊迪披薩店。

影片在父子二人面對夕陽的背影中落下帷幕。它全都看到了—是的—也許電視節(jié)目不會騙人，可是它的父親呢？它的家又在哪兒？

它的父親不是應(yīng)該給它這些，陪伴它然后教育它，讓它變得更好么？為什么，難道自己就這么糟糕，糟糕到讓父親對自己放棄希望、直接丟棄到這里么？不，不要。

“無聊，我該選阿甘正傳的?！鄙侥逢P(guān)閉電視屏幕，叼著剩下半塊三明治推開房門。窗外的觀察者早已消失不見?？衫鴪隽硪粋?cè)在發(fā)生的事，又讓他改變主意：再晚二十分鐘左右上工吧，他可不想卷進黑幫沖突。

可是它不知道，它不知道什么是賭局，什么是欠條和“死期線”，它只知道眼前這個被踢踹后跪倒在黑衣人們面前的白胡子老人有些眼熟—他這是怎么了？—毫無形體的它將老人臉上的皺紋都當(dāng)做傷疤，也將年齡造成的虛弱當(dāng)做外部創(chuàng)傷。

是他，就是他，不會錯的。他不就是剛剛電視中的父親么？他的小男孩去哪兒了，那個在考試中得到笑臉印章的男孩？這些它都不知道，它只知道電視中的“父親”就站在面前，還在接受他的“朋友”們（或者不是）送給他的問候。

六面骰能夠理解為何點鈔手沒在約定的還款期限—兩個星期內(nèi)—連本帶息將他們借出的籌碼及時歸還，眼前這位墨鏡還算有型的白發(fā)老人，身衰志堅的賭場老手，他早在七八年前就該金盆洗手了，可賭徒的圈子向來只進不出。

貪婪比可卡因更容易上癮，六面骰也是發(fā)現(xiàn)這點，才開始由二手貨免稅走私發(fā)展起貸款生意。借貸人最多的不一定利息最小，不過是六面骰舍得去拋下本金：報刊印刷—私人電臺廣播，便利貼卡片乃至網(wǎng)頁論壇。能用的宣傳手段都被他插過一腳，就是用蜂蜜去吸引螞蟻，也該有幾只饑渴難耐的家伙出洞了。

六面骰的黑色西裝，與胸前枯萎的深紅玫瑰還算搭配吻合。絲發(fā)不剩的頭頂亮到能夠反射陽光。六顆骰面般的黑色紋點均勻散部前額，左臂的便攜式發(fā)射器中裝滿子彈—本該是機槍半自動轉(zhuǎn)輪的地方，則被他改裝為一臺小型手搖式輪盤。

兩根蟒蛇尺寸的金屬散熱管，外部被包裹隔熱材料后分別搭在六面骰的雙肩。他知道就算打死眼前這位“圣誕老人”先生，他的骰子們也不會漲多少工資?？謬樉秃?，只要讓點鈔手知道，無論在何時何地，他藏到哪里，骰子幫都能找到他就好。

“不，我會搞到錢的六面骰，我發(fā)誓，下場賭局我吃定了—哇啊—！”點鈔手的胡須被對方的打手成撮抓起，他的墨鏡掉落在地，被六面骰的釘?shù)灼ば葹樗槠合聢鲑€局他吃定了，是嗎？很好，那六面骰也放出他的誓言—點鈔手這條命，他也吃定了。

“我聽說，前不久你發(fā)跡過，給警視廳的人當(dāng)兩面硬幣，嗯？”六面骰將他的右手伸向左臂腕部的迷你轉(zhuǎn)輪，按照轉(zhuǎn)輪搖出的點數(shù)決定欠債者的懲處方式，這是他一貫以來的傳統(tǒng)，“你幫維多莉婭、克里斯他們清掉了一家賭場，涉嫌非法人體實驗的熔融弗雷迪，奧古斯特和他的殺手機器人—”

【欲知詳細前情，請回顧以上章節(jié)】

“—是的，沒錯兒，我都知道。算你走運，那地方我也早就想清理了，誰讓他們拒絕與我分利來換份平安呢？所以不管怎么說，我也算欠你一回了，”六面骰將飛速旋轉(zhuǎn)的輪盤捧到點鈔手面前，“選一個吧，大還是??？在它停下來前告訴我?！?/p>

說完，打手們的槍口又向點鈔手的四肢、頭顱瞄準(zhǔn)。不選擇的話，那轉(zhuǎn)輪停止后六面骰就會幫他做出選擇。點鈔手凝視著逐漸變慢的銀色輪盤—小，他說他選小—六面骰示意身邊的伙計們放掉家伙，輪盤停止，透明旋蓋內(nèi)的白骰，停留于醒目的一點。

“算你好運，我的老點鈔手，”六面骰用緊握槍管的五指戳頂三下點鈔手的額頭，“選小的話，那好，再給你三天時間，至少要把本金湊回來。你可以去打工，可以去賣血或賣掉一顆腎臟，要是他們還稀罕你這把老骨頭的話—哈哈哈—知道你為什么會淪落至此么？因為你是個賭棍，伙計，會賭總會輸?shù)?！?/p>

它看到了，這位父親剛剛面對的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敵人，他差點被他們傷害甚至殺死。這很可怕，他的孩子去哪兒了？它也不知道，它不知道為什么會發(fā)生那一切—可它記住了金色大熊的話。

“所以孩子們，一定要聽父母的話，他們是你們的朋友，你們的老師，給了你們一個家一個臥室和零花錢，怎能不對他們心懷感激呢？”

是啊，他也是一位父親，這位被稱作點鈔手的老人。如果自己給予他幫助，他會不會也愿意幫助它，讓它變得更好，讓它能夠回到真正的父親身邊？試一試吧，又沒什么損失，身為一只被遺棄的人造之物，它也沒有其他可失去的了。

于是，一系列奇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開始刺激這團乳白色黏液生物的軀體，它的每一塊細胞都在這種夾雜激動的期盼中扭曲變形。魷魚和變色龍，它們開始起作用了。它回憶著約十五分鐘前看過的節(jié)目，試著以男孩的外貌為基礎(chǔ)，為自己創(chuàng)造新的形象。